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中年男人个子不高，但派头十足。
深灰色羊绒大衣敞着，里面是身很得体的西装，手里还夹着根刚点燃的烟。
他身后跟着个打扮时髦的女人，应该是刘小慧妈，母女俩长得有点像。
“李警官？”
刘父环视一眼屋里，朝李砚安点了下头，算是问候。
随后，他自顾自走到沙发前坐下，翘起二郎腿，弹了下烟灰，“什么事啊，这么大阵仗？我们家慧慧胆小，经不起吓。”
周警官眉头皱了起来：“刘先生，这里是教导处，禁止吸烟。”
刘父像是没听见，吸了一口，“哦？是吗？不好意思，习惯了。”
话是这么说，烟也没掐。
刘小慧看见她爸，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眼神一下就安稳了。
刘父这才看向王锦爸和苏晨妈，有点居高临下：“老王，苏太太，你们也在啊？孩子嘛，闹点小矛盾，家长沟通沟通就解决了，怎么还惊动派出所了？”
他又转向李砚安，“李警官。是不是有点小题大做了？我跟你们王局，很熟的。”
王锦爸和苏晨妈脸上有点讪讪。
李砚安收回眼神，抬头看着他，也懒得说话。
就在这时，门被推开一条缝。
教导主任侧着身子，陪着两个人走了进来。
是林子琪的父母。
男人看着五十多岁，穿着蓝色工装，整个人透着一股常年劳作的木讷。
那女人跟在他身后，同样穿着朴素，眼睛红肿，显然是哭过很久。
两人身上都带着一股刚从医院的味道。
“林师傅，这边坐。”教导主任语气客气，指了指门口两张空椅子。
林子琪父母略显局促地挪过去，目光垂着。
气氛一下子变得更加微妙。
刘父瞥了那对夫妇一眼，神色更舒展了。
“哦，这就是林子琪同学的家长吧？孩子没事吧？听说早上出了点小意外？”
林父嘴唇动了动。
林母回说：“没、没大事，医生说孩子腿折了，脸也蹭破了……得养着……”
她的声音越说越小，逐渐没有了。
“唉，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刘父点点头，一副放下心来的样子，“小孩子嘛，磕磕碰碰难免的。医药费什么的不用担心，我们做家长的一定负责到底。”
他这话说得轻飘飘，仿佛只是打个官腔，把这事糊弄过去算了。
“负责？”一直沉默的李砚安突然开口，走到了刘父跟前，垂眼看着他，“刘先生，今天请你们来，不是只谈林子琪同学摔伤的事。是谈你的女儿刘小慧，伙同苏晨、王锦，长期对林子琪同学进行欺凌，这才是导致今天意外的根源。”
“……欺凌？”
刘父脸上的笑容僵了下，又好声好气地说，“李警官，说话要讲证据。我们家慧慧从小就懂事听话，怎么可能欺负同学？小孩子之间有点口角很正常，怎么能上升到‘欺凌’这么严重的词？”
继而，他转向林子琪父母，声音忽然高了起来，“林子琪父母，你们说，我们家慧慧平时欺负你们家琪琪了吗？有没有？”
林母被他突然拔高的声音吓得一哆嗦。
林父搓着粗糙的手指，头埋得更低。
林母眼泪涌了上来，看看凶巴巴的刘父，又看看李砚安，再看看那三个罪魁祸首，最后求助似的看向班主任王老师。
王老师一直安静站在教导主任旁边，没说过一句话。
此刻和林母对上视线，她向前走了半步，脸上微笑。
“林妈妈，别紧张。学校请家长来，就是为了把事情弄清楚。林子琪同学的情况，我们都很难过。现在警察也在，就是要查清楚事情的真相。如果确实存在霸凌行为，学校一定会严肃处理，绝不姑息。但同样，没有证据的事情，我们也不能冤枉任何一个同学，对吧？这对孩子们都不公平。您和琪琪爸爸，知道什么，或者琪琪跟你们说过什么，都可以如实告诉李警官，不要有顾虑。学校，会妥善处理的。”
她这番话滴水不漏。
既表达了关切，又强调了证据和学校的处理，还隐隐暗示了没有证据就是冤枉。
林母被这一番话绕得更晕了，她张了张嘴，半晌才说：“琪琪她现在回家不说学校里的事了……她……她从前很开朗的一个孩子，最近才……”
后面的话，被压抑的啜泣声取代。
刘父一听，重新靠回沙发背：“听见了吧？李警官？周警官？人家家长都说没事！孩子自己都不敢说，那能怪谁？我看啊，就是林子琪同学自己心理承受能力差，不小心摔了，跟我们家慧慧有什么关系？说不定还是她自己想不开呢。”
“你胡说什么！”一直沉默的林父倏地抬起头，微微发抖。
“我怎么胡说了？”刘父毫不示弱，“难道不是吗？我女儿好好的来上学，莫名其妙被扣上霸凌的帽子！你们当警察的，当老师的，就是这么办事的？空口白牙污蔑人？传出去，我女儿以后怎么做人？我们家的脸往哪搁？”
他越说越激动，倏地站起身，“行了！我没工夫在这儿听你们扯这些没影的事！慧慧，起来，跟爸回家！”
刘小慧如蒙大赦，赶紧站起来。
“站住！”女警周警官厉声喝道，一步跨过去挡在门口，“事情还没调查清楚，谁也不能走！”
“调查？”刘小慧被她爸一撑腰，倏地甩开周警官的手，直接爆发了出来，“调查什么？你们口口声声说我霸凌！证据呢？！林子琪她说什么了吗？她什么都没说！你们问问班里的同学！谁看见我欺负她了？班主任王老师！您说！您看见了吗？您听见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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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连番质问，直指王老师。
所有人的目光又回到王老师身上。
王老师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刘小慧同学，冷静点。作为班主任，我确实没有亲眼目睹过你们对林子琪同学有特别过激的行为。同学之间的小摩擦，老师也不可能时时刻刻都关注到。当然，如果林子琪同学私下向我反映过，我肯定会介入处理，但她……确实没有主动找过我。”
王老师顿了顿，看向李砚安。
“李警官，上次我的另一个学生出事，还是您一字一句告诉我，要帮她渡过难关，不要让她在同学面前抬不起头，该放就要放，怎么这件事，您倒是采取了完全不同的方式方法？作为几个孩子的班主任，我觉得仅凭一些模糊的传言，就认定刘小慧她们霸凌，确实……有些武断了。我们教育学生，也要讲究方式方法，保护学生的自尊心。”
她这话，等于给刘小慧做了个官方背书。
意思就是，没有证据。
刘小慧一下子底气更足了，眼泪也收住了。
“听见没有？！没有证据！你们凭什么把我们当犯人一样审？！我要告你们！我要让我爸妈告你们滥用职权！诽谤！”
她说着，就要推开周警官往外冲。
刘父也冷着脸跟上。
王锦爸和苏晨妈面面相觑，脸上露出了犹豫的神色。
教导主任急得额头冒汗，想拦又不敢硬拦。
李砚安坐在椅子上，一直没动。
他看着这场闹剧，看着刘父的抵抗，刘小慧的歇斯底里，这个老师滴水不漏的公正……
这群人啊，一个比一个精。
他腮帮子动了动，眼神越来越冷淡。
就在他缓缓站起身，准备开口的刹那——
砰！
教导处的门被人从外面倏地撞开了。
一股枯叶味儿吹了进来，桌上的纸张霎那间哗啦啦作响。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得回头。
门口，站着一个人。
一个浑身湿透，狼狈得像刚从泥巴里捞出来的少女。
她扶着门框，微微喘着气，那双冷寂的眼睛，直直地看向屋里惊愕的众人。
最后和僵在原地的刘小慧视线对上。
在一片死寂中，在所有人或震惊、或厌恶的目光注视下，姜畔动了。
她一步一步，走到办公桌前，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
一个屏幕碎裂，边缘还沾着泥巴的直板手机。
她把手机在身上蹭了蹭，递到了李砚安面前。
李砚安也愣了。
姜畔喘匀了气儿，抬头，声音冷到了骨子里。
“他不是要证据么？”
“正好。”
“人证物证，俱在。”
“不用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