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穆乞儿闲话家常,“我还是乞儿的时候,你把我背上剑宗。现在我背你,背你下山。”
师兄一路走到高峰,高到世人不能及,遥遥在望,世人本该传颂师兄的飞升。而今师兄往山下走,要走到坟墓里去,穆乞儿不能阻拦,只能送师兄一程。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停下脚步,抓来王行,哪怕逆了师兄的意,也要留住师兄的命。真下了山,到了王家村,就没有回头路了。
王傲安给穆乞儿讲了师兄几辈子的故事,说师兄还有下一世,下一世就是长生。
可谁知道师兄是不是哄人的,他给师兄带了那么多话本看,师兄喜欢看话本里的故事,那些真真假假虚幻难求,师兄没准就拿话本故事哄师妹和他。
穆乞儿心如刀割,步履依旧稳健,始终不急不缓。
“师兄,”穆乞儿道,“少时我不会御剑,是你教我御剑,你记不记得,那时候我们在同一剑上你逗我,说要摔下去了。”
林梧逸记得:“那时候乞儿说不怕。说摔了,摔我下头,给我垫背。孩子气。”
穆乞儿道:“不是孩子气。”
林梧逸知道穆乞儿没有孩子气,只是真心话,来不及承认了。
“师兄,”王傲安凑过来,“我也能背你。我也要背你。”
“我很厉害的。”她说着有些哽咽。
林梧逸发自内心道:“王傲安很厉害,傲安是我最厉害的师妹,乞儿是我最厉害的师弟,有你们,我也成最厉害的师兄。”
王傲安抬起手,林梧逸牵住她手:“傲安以后会更厉害。”
“我不会了。”王傲安心道,没了师兄,她再也不要变厉害。她只会混吃等死,等成一个老婆婆。
“傲安。”林梧逸说,“如果累了,我们歇息。想走的时候,再往前走。”
他松开她的手,摸摸她的头:“没关系。都没关系的。”
有关系。怎么会没关系。王傲安不走了,按住穆乞儿也不准走。
不下山。
就呆在这里。
她不管。
她不让他们下山。
林梧逸看着黑下去的天色:“没关系,我们看一场日出再走。等天亮了,我们再走。”
“有关系。”王傲安重复道,“有关系!天亮也不准走。”
林梧逸拍拍穆乞儿肩膀,穆乞儿放下师兄。
黑暗里,林梧逸看不见师妹有没有落泪,星星点点的萤火虫已经远去。
再多言语的安慰都是无用的,林梧逸抱住师妹,想哭,咱就哭,利利落落地哭。难过就是难过,咱不否认,难过,那就让ta难过。
江浪涌上来,波涛汹涌,潮退了,也有平静时刻。
狂风暴雨落在世上,雨后天晴出的太阳也一样真。
“师兄,师兄——”王傲安说不出其他话,只哽咽着一声声唤师兄。
她回抱师兄,把眼泪都流在师兄肩上,师兄浸润了她的泪水,哪怕去到黄泉也不会忘了她的。
等师兄转世,会记得前辈子有一个师妹,不成器的师妹,一直等他。
等他回来。
“师兄不准你喝孟婆汤,不准你忘了我们。”王傲安哭着道,“反正我不要忘了你,这辈子下辈子都把你记得。”
“只要我记得你,你就会好好活着。”王傲安固执道,“我知道,我知道你会好好活着。哪怕我见不着你了,师兄,师兄,我这辈子最高兴的,最最高兴的一件事,就是遇到你。”
“你高兴吗,遇到我是不是开心的。”王傲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只有在师兄身边,她还能做个不成器的小孩,想哭就哭,想闹就闹。
“我很快乐。”林梧逸轻轻拍着王傲安的背,哄他捡回来的又倔又爱的小师妹,“遇到你,遇到师父师弟,我很快乐。”
他没有说谎。
他足够快乐。
他在这里拥有了一个家的雏形。那些年无论他走多远,他知道,有人等他回家。无论他漂泊到哪里,他知道,回头看,他在师父身旁永远有容身之地。
哪怕那年被大妖重伤,灵力受禁,断了双腿,他也不曾怕。大妖要看他乞讨,他也真的乞讨,用双手爬到屋檐下,大雨倾盆,路过的人打着油纸伞,有姑娘瞧他可怜,把买的饼放到他身旁。
混着雨水他吃下。
大妖抢过来,尝了一口,真难吃。
大妖扔到脚下,踩烂给林梧逸看。
林梧逸把烂泥一样的溶饼抓手里,没往嘴里塞,大妖就把他手踩住了。
大妖要他做妖,做妖就放他一马。
大妖找来成妖的方法。
林梧逸不愿意,大妖熬鹰一样熬他。林梧逸的双腿开始腐烂生蛆,头上多了虱子爬。大妖说如今的林梧逸比这世上最低贱的人都狼狈了,还坚持做人是糊涂。
林梧逸爬到破庙里,想要生火,用火把伤口烙烫。
大妖踩断他的一只手:“为什么。到底是宁死不为妖,还是宁死不与我同流合污。”
大妖有为恶的自知之明。
剧痛之下,林梧逸浑身冷汗。他道:“在我将你的头颅砍下那一刻,你再不会好奇原因。”
大妖垂眸看他:“我等着。”
遭此磨难,林梧逸反倒涅磐重生。血肉重造,境界飞速拔升。他也真的砍下了大妖的头。
回到剑宗那日,林梧逸看到师父在流泪。
或许这世上没有师父不知道的事。可师父知道,却只能旁观。
这是林梧逸的机缘,哪怕要受尽折磨,师父也不能插手。
林梧逸想抬手给师父擦擦眼泪。
多大的人了,别哭。他好好地回来了。
干干净净地回来了。
林梧逸最终没做出亲昵的举动。他找了半天帕子,师父手一抹,泪消失得无影无踪。
师父笑眯眯:“回来啦。”
林梧逸点头:“回来了。”
他找到了帕子,又把帕子塞到怀里。
师父。
在这山头,林梧逸哄着师妹,却分了一瞬的心想师父。
师父离去前,没忍住插了一回手,救了他与师妹,却违逆了自己的道。
师父投胎,别真当牛做马了。
林梧逸想着这玩笑,本该笑的,眼眶却湿红。
他慢慢笑起来:“傲安——”我爱你们。
亲如手足的爱。
王行旁观着这一切,生离死别没有他插足的位置。
他只是有一些嫉妒。剑尊竟然在意他的师弟师妹。在这场告别里,他明明身处其中,却根本没入剑尊的眼。
他当然知道剑尊与他无亲无故,甚至对他有恩。
剑尊越是光明磊落,越衬得他面目可憎。
下了这山,放他回去,剑尊从此便要成个死人。
王行在夜里看不清剑尊面容,一个在夜里模糊的人影,很快,要从这世上消失了。
王行心里蓦然发痛,他抓住自己的手,不准自己抓剑尊,哪怕是一片衣角。
其实,他早就心甘情愿了。他有用,就拿他去用。心甘哪来因果,他不会成为怨魂。
可他能做什么,跪下来乞求剑尊用他的身体活下去吗?
他跪不下来,不愿自甘下贱。
在剑尊面前,他做不成一个乞丐。
为什么要哄王长老,王长老老得不知多少岁了,还要剑尊哄吗。
为什么,不回头看看他呢。
王行脑子里充斥着混乱的想法,他自觉卑劣,却无法控制。
他上前一步,想扯住剑尊衣角,想说些什么。
别难过了。
你的师妹不会有事。别难过。你的师弟是一宗掌门。
他们都会好好的。
别难过。
指尖隔着剑尊衣角一寸距离,王行忽地一惊,手指蜷了起来。
他在做什么啊。
山里冷,穆乞儿清出一片空地,燃起篝火。
在火光里,林梧逸招呼站得不远不近的王行坐过来一起烤烤火。
隐隐约约,林梧逸听见溪水淙淙,看不见溪在哪,溪声已相伴。
王傲安不再哭了,唯余泪痕干涸。火光中,她侧头看师兄,想记得这一刻的温暖。火是红灿灿的,师兄唱起民间的歌来,王傲安拉起师兄,让师兄拉起穆乞儿,甚至让王行加入进来,绕着篝火,她教他们牵着手跳最简单的舞步,围着篝火,这一刻,不离不散。
师兄的手好冰。冷冷的,温度在消散。
王傲安握得紧了,她笑着唱着,泪水落下又在火光里散去。
穆乞儿侧头看师兄,师兄苍白的面容在篝火的热闹中也多了几分光色。
师兄在唱歌,唱乡间的歌谣,哼不知名但听着熟悉的曲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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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兄不自觉笑着,师兄是快乐的。
穆乞儿凝望着师兄,没跟上王傲安带起来的步调,差点一脚踩上师兄。
林梧逸把他的手抓得紧了些,师兄扶着,不摔倒。
四个人绕不满篝火一圈,他们像一条小鱼,围着篝火游啊游,唱歌是吐泡泡。
王行都忘了嫉妒与难过,在剑尊和王长老的歌声里,被牵着游动,温暖也一样照到了他的身上。
好热乎啊。
天渐亮时篝火已熄,日出东方,从山的背后爬了上来。光陷入这山坡,披在几人身上,一行人渐渐醒了,一时间无人说话,只挨着看朝阳。
东升西落,无论人间世事如何更迭,阳光依旧普照。
布帛撕裂声响起,王傲安撕碎一段红衣角,从容系在林梧逸手上。
她抬眸笑:“师兄,其他人祈愿是系在树上。我不行,我得系在你腕上。”
林梧逸垂眸看这红缎带,眸中似有千言万语,可最后只是低眉浅笑,答了好。
师兄就是这个样子,太多话不肯说。好像说多了就走不了了。
王傲安才不留他。
师兄就闷着吧。以后想跟傲安说话,都没地说了。
林梧逸指尖抚过缎带,万事万物缘起缘灭,花开花落自有时,脑海里一幕幕,他好像在这山中,又好似回到初见的街道,抢着用饭的餐桌,开满梅花的又一座山头……
恍惚间,他还在从前,很久很久以前。一眨眼,已经走到今天。
他只是浅笑着,面对这一生。
穆乞儿背师兄继续下山。
久生花开始枯萎了。
抵达王家村,东边不起眼的两间草屋就是王行的家。
“去吧。”林梧逸轻声道。
王行往前走了几步,又顿住脚步,他停顿了好一会儿才回过头来。
林梧逸站在师弟师妹间,分明注目着他,可眼里没有他。
此一别,余生再不相见。
林梧逸,对我当真无话?
王行有太多言语想说给剑尊,有太多情感无法倾诉,心中惊涛骇浪,面上装作平常。
他甚至不允许自己落泪。
他深深地凝望剑尊。这一辈子,下一辈子,永生永世,他要记住。
林梧逸,不是剑尊,只是林梧逸。
王行回过头来,朝家走去。
他又是一个人往前走了。
林梧逸站在寻常的王家村里,久生花渐渐败了,有一瓣垂落到地上,归了生长的土壤。
他没有低下去捡拾,甚至没有看一眼,他望着远远朝他走来的鹿。
在清晨的雾中,鹿走在寻常的村落,长着树枝一样的角。
他想起很久以前读到的一首诗歌——
假如我变成了一朵金色花,为了好玩,长在树的高枝上,笑嘻嘻地在空中摇摆,又在新叶上跳舞,妈妈,你会认识我吗?
你要是叫道:“孩子,你在哪里呀?”我暗暗地在那里匿笑,却一声儿不响。
我要悄悄地开放花瓣儿,看着你工作。
当你沐浴后,湿发披在两肩,穿过金色花的林荫,走到做祷告的小庭院时,你会嗅到这花香,却不知道这香气是从我身上来的。
当你吃过午饭,坐在窗前读《罗摩衍那》,那棵树的阴影落在你的头发与膝上时,我便要将我小小的影子投在你的书页上,正投在你所读的地方。
但是你会猜得出这就是你孩子的小小影子吗?
当你黄昏时拿了灯到牛棚里去,我便要突然地再落到地上来,又成了你的孩子,求你讲故事给我听。
“你到哪里去了,你这坏孩子?”
“我不告诉你,妈妈。” 这就是你同我那时所要说的话了。*
师父。
师父没有当牛做马,成了一头鹿的师父来接他了。
雾起,渐渐淹没了王家村。
穆乞儿和王傲安望着师兄一步步朝白雾中的鹿走去。
他们想要捉住师兄,或跟随师兄而去,却在雾中动弹不得,只能看着师兄走到鹿的跟前。
鹿驮走了师兄。
雾散时,好像这世上从没来过这样一个人。
久生花彻底枯萎了。
穆乞儿王傲安追寻而去,只见鹿与人消散在幽绿森林。
翌日,雪满大地。而昨日的森林已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