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就到除夕了，京都的气氛比往日活络热闹不少。
大街小巷上只有雪白与艳红俩斗法，各户门前的大片积雪早早被扫干净了，红纱灯笼一连串高高挂在街角各处。
家家门前换了新桃符，新挂了钟馗老爷的画像，自也有保家宅安宁的门神老爷秦琼、尉迟恭，京中百姓，无不期待着更岁交替的这一夜。
庄清蘩这几天加急处理完年关大事，一天掰作两天用，终是能安稳地过好这个年了。
管家福伯带着仆从洒扫门庭，将该置换的门神画像都一并从市集里购了，还不乏许多鲜花、新鲜蔬果与糕点。
府里的春联，往日都是由庄清蘩和藏绿亲自写的。
今年却不同，庄清蘩捧着热茶瓜子，瞧着江清晏与怀枝在洒金红纸上挥墨。
怀枝躲开在书房写春帖子的二人，和含璃拎着两个大红灯笼朝府门口去了。
她要是在这，庄清蘩肯定要让自己献丑。
去年怀枝梗着脖子写了一副，赌庄清蘩不敢挂，不曾想将她真将那副春联挂在了卧房门口。
她还记得庄清蘩手拿浆糊，比正贴好在门口两侧后，不咸不淡来了一句“独具风骨。”
终于是能将这春联给换下了！
夜幕沉沉，星云散布，怀枝带着江清晏在庭院内放爆竹，轰鸣几声，红色炮衣落到青石板地面上。
庄清蘩侧站在阶上，单手捂住右耳，看二人一次点好几个，再不亦乐乎地折返跑，不时发出兴奋的惊呼声。
相比之下，含璃点炮就显得斯文多了，一次只稳稳点一个。
“嘶！”怀枝尖叫一声，原是放炮时被烫到手了，可怜巴巴地摸上带凉意的耳垂，安慰自己。
江清晏已不再心疼，直接放声大笑，怀枝总是能遇见许多滑稽事。
怀枝也不放炮了，满院抓笑她的江清晏，只含璃觉得新鲜，仍在那放。
恰逢藏绿来喊她们吃年夜饭，怀枝才不再蹂躏江清晏的圆脸。
庄清蘩一行五个人围桌而坐，都是寻常人家的菜色。
最令江清晏期待的就是桌上冒热气的韭菜猪肉饺子，含璃说这是庄清蘩和藏绿亲手包的，又可以尝到老师的手艺了。
怀枝亦两眼放光，盯着八仙桌上的两盘饺子，怀枝说庄清蘩今年往里面放一块干净的金块。
财神爷，灶王爷，文曲星，无论哪路神仙都请保佑她，文曲星还是不用了……保佑她吃到这个幸运饺子，明年一定财运亨通，财源滚滚。
耳朵形状的饺子内馅满满，怀枝仔细观察这两盘饺子，除了韭菜绿油油的颜色，看不出什区别。
怀枝迟迟不动筷，她的幸运饺子到底在哪？
乃至江清晏往嘴里吃上了三四个，怀枝想不能再等了，她要改变策略，以量取胜。
含璃夹鲈鱼的动作一顿，目瞪口呆地瞧着怀枝一筷连一筷，径直吃了十个饺子。
藏绿饮屠苏酒的动作一顿，不至于吧，早知便不与怀枝说了，弄得连她最爱的红烧肉都不宠幸了。
江清晏才一共六个饺子下肚，见怀枝风卷残云，亦跟着夹饺子。
怀枝先观察主座的庄清蘩的神色，再左右开弓，两双筷子一起夹饺子。
藏绿只图个好彩头，防怀枝全吃完了，夹了两个放入碗中。
含璃想既大家都如此钟爱这道菜，那想来味道一定不错，于是也尝一个。
十分正常的饺子味道，怎得怀枝如此偏爱?
怎么一桌五个人都来吃这盘饺子了，桌上的盐煎羊肉也很香啊，那她还怎么吃到自己的幸运饺子？
藏绿一筷水晶脍，怀枝一筷饺子；含璃一口东坡肉，怀枝一筷饺子；庄清蘩一口密煎金橘，怀枝一筷饺子；怀枝一筷饺子，江清晏一筷饺子，怀枝两筷饺子。
“怀枝，你不尝尝别的菜？”庄清蘩咽下清炒油菜，见怀枝夹了四五个饺子不食，难得在餐桌上发话。
语间并无训斥之意，只提醒一句，却让食桌上热闹气氛冷了下来。
庄清蘩持箸动作一顿，低眸无语，她寡言是有缘故的，总是说出一些伤心正经话。
怀枝讪讪放下进攻的筷子，双颊绯红，连带脖子根都染上霞色，只双手持盏饮酒掩饰心虚，低声应答。
她心里才反应过来，这样确实不好，她怎么可以一个人霸占一道菜。
一时间桌上无人动筷，江清晏三人面面相觑。
“是啊，都尝尝别的菜了，怀枝姐姐，能吃是福呢。”江清晏劝解，不让怀枝的一声低嗯掉在地上，也不让庄清蘩尬言。
“我倒是更喜欢那鲈鱼，蒸得火候正好。”藏绿亦跟着帮腔一句，难得见怀枝这个无所适从的模样。
“我再吃一个也够了。”含璃夹一个饺子，她确实没那么喜欢吃饺子，只凑个双数吉利。
庄清蘩用公筷为怀枝夹了饺子，破天荒说了句戏语：“我的胃放不下饺子，怀枝的肚子倒是能撑船。”
怀枝蘸上一小碟子醋，吃了那饺子，又笑嘻嘻反过来开解庄清蘩：“没您我哪吃得到这香喷喷的饺子，您要是平日里多说点话我就开心了，您的金玉良言便是我的那碟子醋。”
众人大快朵颐，无人吃到金豆，而怀枝碗里只剩一个饺子，她满怀期待地咬下，爆汁韭香。
怎么没有硬硬的、黄色的、一个名叫黄金的东西？
“您不会没放金豆吧？”怀枝略带幽怨地问庄清蘩。
江清晏与含璃这厢才悟怀枝狂吃饺子的缘由。
“吃了一盘，没吃到？”庄清蘩明眸存疑，讶然反问怀枝。
怀枝木脸，天师又骗她，不是说她五行属金，是小财神吗？
“您真的放进去了吗？”怀枝不甘心扫视一周，只江清晏和含璃碗里还有一个未吃的饺子。
感受到怀枝期待的目光投过来，江清晏一口咬下半个饺子示意：“我没吃到。”
含璃咬下半口，确有硬物咯牙，吐在江清晏递来的手帕上，赫然是一粒拇指大小的金豆。
“这个我咬过了。”见怀枝死死往碗里瞧，含璃朝小心翼翼地解释。
“吃到了金豆子，来年必定财运兴旺。”江清晏率先恭喜含璃，还斟酒祝贺。
其余人亦跟着祝福含璃，含璃难得被万众瞩目，有些羞赧地饮下冷酒谢过。
藏绿见怀枝变成悲伤进食的模样，穿过桌帷下的黄条流苏，悄悄戳戳她的手：“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别难过了，尝尝鸡汤，这老母鸡炖了一下午，骨头都酥软了。”
用完饭，五人一起守岁，藏绿提议打叶子牌，江清晏未接触过这个。
庄清蘩先上桌为江清晏作范例，再耐心指点两局，好在江清晏一点就通。
见江清晏已能熟练混在牌桌上，庄清蘩拾起未看完的书，就着灯火通明顾自坐在一旁。
四人打叶子牌，并无拿钱作赌，只图趣，消磨这守岁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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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
平日里是藏绿与怀枝赢得最多，可今日怀枝似乎真的时运不济，连连败下，还不如江清晏这初入局的。
又闻怀枝的叹息声，庄清蘩放下书，浅浅朝她投了一个眼神。
藏绿坐在怀枝上家，单手撑下颌，瞧怀枝苦恼闷色，略带思索地打出一张牌
“胡啦。”怀枝精神一振，眉间顿时生出太阳，越挫越勇，真扑在这局里了。
藏绿作悔意，江清晏和含璃则逮住机会好好说美话，赞怀枝运势大吉。
庄清蘩再度回来时，手里端了一盘饺子，拿了四双筷子。
怀枝瞧见庄清蘩手上端的东西，目间明亮，如渡了水上一层薄薄的浮光跃金进去。
其余三人都让怀枝先挑，她小心翼翼地咬下一口，将金豆子倒在手心里。
怀枝放下筷子，眼尾冒出激动的泪花，一个大跳，张牙舞爪地扑向庄清蘩：“我要找媒婆上门，要和您共结连理。”
“松手，莫恩将仇报。”若不是怕怀枝扑空学个狗吃屎，庄清蘩已然闪避开。
怀枝宝贝这金疙瘩，藏到卧房里才肯回来打叶子牌。
江清晏三人亦一人一个，果不其然，都尝出了金豆。
怀枝回来，四人又坐上牌桌，这一打便没了时辰，代表着新岁的应鸣钟一响，已是到了新年。
漫天绚烂烟花此起彼伏，天幕一层比一层亮，如天庭神仙秉烛夜游。
奉得徽帝的旨意，今夜的烟火比之往年要更隆重，说是为皇后腹中的皇子而放。
左邻右舍连连传来鞭炮劈里啪啦声，天上地下，明光相应，隆声不绝。
怀枝亦点了备下的长串红鞭炮，淡淡硝火味蔓在空气中，闪烁的明光如火蛇一般扭动在三层台阶之下，反衬得庄清蘩眉间温恬，面色淡然。
轰轰爆竹声唤醒每个人的新年，万家灯火照亮每一个身处迷途的游子。
又一轮烟火燃在夜空之中，江清晏新奇地望着和星子比数量的烟火，原来过年能这么热闹。
庄清蘩曾听很多人说过烟花绚烂但转瞬即逝，但她不这么觉得，这是南朝人在同一片故土下思念的外泄，是盛满团圆的器具。
它所代表的是含蓄的浪漫，一瞬便足矣。
五颜六色的烟火再度在庄清蘩头上炸开，不知道是谁问了一句新年愿望。庄清蘩望着经久不息的烟火，又低望了一眼好动的江清晏，心中默默浮出四个字:河清海晏。
阖家安康！
百事如意！
青云直上！
……
爆竹声盖过人声，庄清蘩的愿望淹没在美好祝愿中。
又玩了半个时辰，含璃最先挨不住，于是众人就散了，各自回房休息。
只江清晏留下，献宝似地伸出一个紧握的小拳头，也学烟花般放开。
里头赫然是个金豆。
“给我的？”一双盈眸黑底间存有星光，瞳间是小人的缩影，庄清蘩语调温柔，轻拾起掌中之物。
“怀枝姐姐说，这是来年，不，今年财运亨通的象征。”江清晏眼里似有光，比这黄金还亮。
庄清蘩将金豆子重新放回江清晏的手里，顺着江清晏的话：“怎能夺你气运？”
“不，我愿意给您。”江清晏执拗，想掰开庄清蘩手放进去，可她的力气不够。
庄清蘩轻松反擒江清晏细腕，望着无尽天幕中的烟火，低声絮语：“便当我就是财神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