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时候，立秋的阳光暖暖地照向大地，国公府东院的一个暖阁里，打门口就排起了长长的一个队。
排队的人儿，大多数都是国公府上的侍女仆妇们。
排队的屋子，是裴韬专门给苏小年腾出来的一间屋子，专门用来给她放一些稀奇古怪的药材用的。
此刻，这间屋子里，日光懒懒地从窗户上洒了进来，有细微的尘埃在阳光的散射下，晃悠悠地在空气里打着转儿。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新鲜的草药气味，初闻有些干呛，时间长了，反而让人感到安心静神。
低浅的嘈杂絮语声中，一张临时搭起的简陋木桌上落在屋子门口的方向，上面整齐地摆放着大小不一的陶罐、瓷瓶、干净的素白棉布，以及一排被码放的整整齐齐的，用来针灸的细长银针。
一身牙白色云锦罗裙的苏小年，正端坐在一张小凳上，神情专注地伸手查看着一个小侍女的脸儿。
那小侍女名叫春桃，约莫十五六岁，原本清秀的下巴上，不知何时，竟恼人地布了几颗黑米大的红痘，有两颗早上洗脸的时候，还不小心给戳破了，淌出些丝丝脓血来。
“最近饮食是不是有些辛辣刺激？”
那个叫春桃的小丫头懵懵地点了点头，却见苏小年眸光微动，轻声又道，“夜里多梦，白日多思，是不是还有什么忧心的事？”
春桃圆圆的眼睛愣了愣，不由出声道，“苏姑娘，你怎么知道？”
“我还知道你午饭后，就喜欢躺下休息一会，这一趟躺，至少要半个多时辰，如今你月事还没有完，昨日就贪凉吃了些冷食？”
见春桃又是一脸的错愕，苏小年得意地地一笑，小手一摊，指了指面前快有脸盆大的钵，眉眼巧然道，“两个铜纹。”
春桃从自己腰间的荷包里忙取过两个铜纹，放进苏姑娘面前那个白瓷大钵里。
铜纹入钵，发出“嗒啦”一阵闷响，苏小年眯着眼睛，用银针的尾部，蘸了点朱红的颜料，在春桃的耳朵上，细细点了几个小点。
待那些小点颜色干透了，她这才慢慢嘱咐道，“这些日子，用淘米水洗脸，两日一次，饮食清淡些，多饮水，多吃瓜果蔬菜。”
见小姑娘认真的点头，苏小年指着给她耳朵上点好的红点，认真嘱咐道，“每日早中晚，自上而下轻轻挤压、按摩这些小点，不过两日，这下巴上的红痘就会褪下去些。”
苏小年说罢，纤细的手指沾取了一点浅绿色的、散发着薄荷与金银花清香的药膏，动作轻柔而精准地点涂在春桃红肿的痘痘上。
指尖微凉，药膏沁入皮肤，带来一阵舒适的舒缓感。
“苏姑娘，这真的能好吗？”春桃的声音细若蚊呐，带着淡淡的疑虑和小心翼翼的期盼。
“你这是内里郁热导致，散出来就好了。”苏小年手下不停，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不出三日，这些‘小麻烦’就会消下去大半。到时我再给你调些润泽肌肤的膏药，你用一用，脸上自是会光洁起来。”
春桃闻言，眉眼焕然一松，原本翕动着的嘴唇，咬了咬牙，终是化作一声怯怯的“谢谢苏姑娘。”
苏小年挑眉一看，成竹在胸的脸上煞是得意的扬了扬眉，轻声道“好了，下一位？”
角落里立刻响起窸窸窣窣的交谈声。
几个原本缩在阴影里的小丫头互相推搡着，眼神里充满了渴望和一丝胆怯。
这个苏姑娘，是小公爷带回来的女子，怎么说，也是个贵客。
带回来的时候，这姑娘柔柔弱弱，病病殃殃的，看起来身体不大好的样子。
可紧接着几天，这姑娘像是胃口大开一样，小厨灶那边流水的补品和海味的山珍，尽数不落地落入她的口中，这姑娘瘦瘦弱弱的身子，像春笋一样，一天天的好了起来。
于是乎，闲来无事的她，机缘巧合下，竟然在诺大的国公府中，搭起台子，看起诊来……
“苏姑娘，您看看我的手，这上面的裂口还能好吗？”人头攒动中，一个叫矮胖点的婆子，壮了壮胆子，伸出了自己布满细小裂痕、红肿粗糙的手。
这些侍女和仆妇们，因为常年劳作，手指上的皮肤多有粗糙开裂，每每遇水，都会发出阵阵的撕痛感。
苏小年掂过那双手，仔细看了看，蹙眉取过一个装着淡黄色油膏的小罐，递给那个婆子，细细嘱咐道，“这是我用你们灶房里的猪油、蜂蜡和几种草药熬制成的膏药，你每日睡前用热水泡软手，厚厚涂上一层，戴上棉布手套。坚持几日，皮肤也会软下来，裂口就能愈合。”
那婆子取过那小罐子，打开红布包着的罐口，闻了闻，一双眼角满是丘壑的脸，灿然一笑，扬眉道，“嗯，是猪油，闻起来还怪香得嘞。”
“苏姑娘，我的多少铜纹呀？”那婆子忙要伸手从自己的荷包里取钱财，却被苏小年伸手一挡。
“先不急，你这个是陈年旧疾，自然是好得要慢一些。”苏小年说着，将自己的诊台收拾了收拾，继续道，“我这人治病，向来只看结果。等你好了，你再来给我补上五个铜纹，若不好，下次看诊，我分文不取。”
苏小年说罢，歪着脖子，向那婆子身后排着的小长队看去，明动的眸子里，满是盎然的心性——
“下一个挂诊的是谁呀？”
那婆子闻言，一张岁月尽扫的脸上，满是怔然与感动，正欲开口道谢，却见一个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从一旁伸出，静静地往看诊的条枕上一放。
随后，一身烟蓝色广袖深衣的裴韬，眉色清浅地从人影攒动中走了出来，沉沉地往诊台旁的小凳子上端端坐下。
“这位大夫，可否帮我诊上一诊？”
原本嘈杂的小屋，顿时间安静下来，丫鬟伙子们见状不由愣在原地。
苏小年无言地看着面前这位眉眼微沉，五官峻逸的男子，不瞒道，“小伙子，这么明晃晃地插队，不好吧？”
一声轻笑从男子微启的嘴角逸出，“是在下冒犯了。”
他说着，便起身往身后那有些长的小队伍后面走去。
众人见状，忙作鸟兽散状，从屋子里退了出去，生怕下一秒迟了，被这个自小就不苟言笑的小公爷“军法处置”了。
苏小年眼瞅着好不容易才搭起的台子，这就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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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伸手要去挡那些四散而去的“病人”们。
可谁知，那些个侍从仆妇们，手脚甚是麻利，一晃眼的功夫，就消失干净，屋子了一时间就剩下个苏小年和裴韬。
“你看你，他们见了你，和见了鬼一样。”
苏小年愤愤地坐回小凳上，满是抱怨地看向乍然出现在面前的裴韬。
却不想那人清冷的面容，一时间竟很是淡若地笑了笑，好看的眉眼，在落过那脸盆一样大的白瓷打钵时，微微愣了愣。
旋即，他伸手捧起白瓷钵，微微晃了晃，听见里面铜纹沉闷沉闷的声响后，嘴角微勾，“不错，生意看起来，挺兴隆的。”
和煦的暖阳，淡淡地照在那人颀长清俊的身上，苏小年默默地多看了一眼，这才啧巴啧巴，“还行吧，够我一天在你府上的花销了。”
裴韬似乎没想到她会这般说，浓黑的剑眉微微一挑，脸上划过一丝好笑的情绪，“呵，才住了几天，就开始算账了？”
苏小年将他手上的白瓷大钵抱了过来，满意地掂了掂，认真道，“在朔州的时候，你有求于我，所以，我吃你的，喝你的，说的过去。”
那人漆黑的瞳仁想了一下，点了点头，勉强算是同意。
“如今不同了，虎落平阳，我落到你的地界了，一天天靠你罩着，若再平白无故地吃你的，喝你的，说不过去的。”
额上被那人说重不重地轻轻弹了一下，裴韬淡淡的声音从头顶响起，“不兴这般掐头去尾的骂人哈。”
苏小年圆溜溜的眼睛转了一圈，这才反应了过来，笑着道，“又没说你欺负我。”
见裴韬一脸不在乎银子的表情，苏小年忙声音高了高，“跟你认真说呐。”
那人闻言，表情也跟着认真起来，一副愿闻其详的样子。
“裴韬，我有手有脚，医术还不错，能养活得了我自己，也不愿意莫名其妙的给别人添麻烦。”
“我这几天呐，身体还没有好利索，暂且在你府上练练摊儿，待我好的差不多了，我就得出府去，摆个摊儿，把我回清云山的路费盘缠给挣回来。”
那人闻言，清冷的眸子顿了顿，就在苏小年一时间觉得自己的话太过直白，是不是有些过于见外时，那人却轻笑一声，声音蓦地一愣道，“苏小年，你为什么总是，让我感觉，你要躲着我。”
他说话的语气不是疑问，而是一种肯定，“亦或者，这上京城有你什么不愿相见的人？你为何总是特别抗拒这里。”
“我，我哪有……”
苏小年心下慌乱，仓促间，想从看诊的圆凳上起来，却不想，那人像是料定她要逃离般，一双修长的大手稳稳地拉住了她的手，深邃的眉眼因为情绪而倏然一冷，声音低沉道，“那就是你讨厌我。”
“我没有。”
脱口而出的否定，让两人都安静了下来。
暖暖的晨光透过窗棱落了进来，裴韬那张近在眼前的面容，得逞般微然轻缓。
抓着她的手轻轻一松，大手熟稔地揉了揉她额上，被暖阳照的，酥酥软软的碎发，唇角微微勾起，“没有就好，这么不经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