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韬倏然回眸，却见众人朝拜间，赵云城端跪在地上，目色挚诚地看向不远处的帝王，唇角却噙着一丝淡若的、莫测高深的笑意。
伴随着帝王的那句“众卿平身。”
赵云城慢慢地回到大殿角落，自己的位置，掩藏于茫茫众人之中。
大殿之上，一时间琴弦升平，鼓瑟环绕，众人举杯，皆向帝王敬饮。
“他来说什么？”
不知何时，已经坐回了裴韬身旁的李时昱，举过长桌上的那盅白酒，一饮而尽。
“没什么。”
裴韬端过被宫人满上的茶盏，递给李时昱，声音轻轻道，“今日圣驾，少饮一些酒。”
李时昱看着那满上的清茶，轻轻地点了点头，突然间，想起刚刚母妃的话意，正欲开口，却听见明黄的大殿上，父皇沉沉的声音传来——
“裴韬此役，替朕攻下幽州，立下了赫赫战功，朕心里甚是慰藉。”
余光中，李时昱欲言又止的神情划过眼角，还没等裴韬从软垫上起来，陛下身边，一个娇切柔静的声音细细道，“陛下福泽，臣妾瞅那裴将军，很是年轻，真是年少有为呀。”
说话的，正是陛下新封的容贵人。
裴韬身形微微一顿，还未起身，就听帝王威严的声音，在头顶传来，“年龄也是不小啦，对了，静妃，长宁如今多大了？”
骤然安静下来的大殿里，静妃娘娘的声音娓娓传来，“陛下，臣妾若没记错，裴将军今年二十有三。”
裴韬从自己的软垫上起来，端端正正地理了理衣袍后，在众人交错的目光中，行至大殿中央，坦然地跪了下去。
“回陛下，臣今年，确实二十有三。”
万福殿上，年近五十的帝王，目光慈霭地看着端跪在地上的少年将军，一张威严俊逸的脸上，满是欣赏与赞许。
“唔，朕和你这般大的时候，都作父皇了。不小了，该成家了。”
话毕，万福殿内，参筵的众人一时间无不将目光落在帝王身边，四公主李时晏的身上。
只见那公主张秋水般清丽的面额，霎时间闪过红晕，怔然的目光，紧张地看了眼地上的少年将军，又怯怯地看了一眼端坐在龙位的父皇。
“禀陛下，祖父戎马一生，如今年事已高，抱恙卧床，臣难得回京城，陪伴在祖父祖母身边尽孝，待祖父身体好些，臣再思量婚姻大事。”
一语毕，如沸水扬尽滚油的热锅里，大殿里霎时间一片哗然。
上京城没有密不透风的墙，四公主前脚刚微服踏入朔州的军营，上京城里的皇亲贵眷后脚便传开了言。
再加上，四公主从小就思慕国公府的裴将军，那都是上京城人人皆知的秘密。
一时间，大殿内，众人皆面色交错，将目光在四公主与裴韬之间回落。
“咚——”的一声闷响，帝王原本举着的酒盅，沉沉地掷在了他面前明黄色的桌上。
“朕竟不知，成家之事，何时和尽孝放在一起，竟不能兼行？”
原本嘈杂的大殿，顿时安静了下来。
寂寂中，一个声音轻笑道，“陛下，这儿郎们呀，到了适婚的年龄，却抗拒一桩婚事，多半呢，是心有所属了。
说话的是容贵人，是个年纪娇小，容貌清丽的后宫佳人。
大晋如今的这个帝王，性情冷淡，对待后宫的佳人，向来很是清淡，唯独对这容贵人，难得的有些偏爱。
也就是这细微罕见的一点偏宠，便纵得这贵人性格跋扈，语气骄纵些。
“容贵人对儿郎的心事，似乎很是了然。”
一个清寂的声音从大殿的正上方传来，正是一直沉默未语的皇后。
大殿里的人闻言，忙暗中交错着眼神。
众人皆知，帝后向来不合，皇帝又恩宠容贵人多年。
果然，明黄色的身影，在听清皇后的话语后，眉眼若有似无地微微一皱，说话的声音渐渐地沉了下去——
“一句玩笑，皇后未免太过当真了。”
觥筹交错间，那些无数双暗中窥探、揣度圣意的眼睛，在看清帝后两人渐渐僵持的面色后，皆默不作声的收回的目光。
就在这气氛蓦然安静的顶点，一个清冷阴寂的声音，突然从角落里恭恭敬敬地传了过来。
“回陛下，裴将军年轻有为，又有一片赤忱的孝心，如今陈国公身体抱恙，裴将军常年塞外打仗，难得能回来尽孝心，还望陛下先成全他一片谆厚的孝子之心。”
众人循声望去。
茫茫一众中，一个颀长消瘦的身影，从大殿的角落恭恭敬敬地走了上来，待行至大殿正央后，对着端坐在龙位上的皇帝，端端正正地行了个三跪九拜之礼，而后，那人抬眸朗声道，“罪臣赵云城，见过陛下。”
这下别说众人，就连端坐在正堂上的帝王，也不由微微一愣，深邃的目光微微一眯，待看清来人的面目后，威严的嘴角微微一敛，轻声道，“鸿胪寺寺丞赵云城？”
“回陛下，正是微臣。”
帝王的目光，淡淡地穿过空朗的大殿，将跪在大殿中央，这个清瘦的男子细细打量了许久，这才出声道，“哦，对了，你和长宁，在朔州许是见过的。”
那张白面书生一样的脸，在听见殿上的帝王晦默不明的一句话后，面色坦荡道，“裴将军难得的武将奇才，微臣是他手下败将，望尘莫及不说，一直对裴将军甚是敬仰。”
裴韬清寒的目光微微一闪，看向身旁这个莫名为自己求情的人，心底不由一皱。
好在殿上的帝王，也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那赵云城，并无过多揣测与留意，没一会的功夫，便明黄的袖口微微一挥，示意他们退了下去。
裴韬垂眸轻轻地舒了口气，正待敛容坐回自己的位置，却不想，那赵云城却突然出声道——
“陛下万寿无疆！微臣感念天恩浩荡，特寻得北漠边境一奇女子。此女容貌，人间罕有，愿献于御前，博陛下一笑。”
悄寂中，赵云城淡越却清晰的声音，陡然回荡在寂静下来的大殿里。
皇帝眼皮微抬，清致的一双眉宇间划过一丝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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倦，显然被这突然的一句拜礼，提不起半点兴趣，“赵将军倒是有心了。”
大殿阶下的内侍官一时间拿不定主意，正低眸交错间，就听正殿一方，皇后清寂的声音，再次响起，“果然是蛮夷之地而来的兵家败将，行事竟是这般的难登大雅之堂。”
言毕，一身正红宫装的皇后娘娘起身，朝着自己身旁的帝王恭恭敬敬地俯下身子，沉沉道，“陛下，此人宵小之心，众目昭彰，陛下可千万不要被蛊惑了……”
“蛊惑？”
帝王沉沉的一声话语，打断了皇后娘娘脱口而出的话。他原本懒懒靠坐在龙椅上的身体，微微前倾，一张清隽却又不失威严的面容，在一片明黄色的背景中，脱颖而出。
疏朗的眉宇，沉定的眸子，以及一张像上好的刀工雕琢出来的，如玉般清致俊朗的面容，眼角与唇角几道淡淡的岁月的痕迹，威然却又带着如煦的温度，矜贵却又不免淡若的凛然。
他清淡目光瞥了一眼地上的皇后，旋即，沉声道，“既然赵寺丞有心，那就宣进殿来，朕倒要好奇，一个女子，果真有皇后口中的蛊惑之嫌。”
言毕，明黄的衣袖一挥，人便再次坐回龙椅上。
龙椅下，一身正红色宫制翟衣的皇后身形微微一滞，怔然的面色刚准备孤注一掷，却不想，一屡细白的浮尘划过眼前，高公公平静的面容出现在她视野里。
“娘娘。”
那细细的浮尘轻轻一挥，高公公淡淡的声音轻道，“娘娘，这异域的风情说不定和咱大晋的内敛风气不同，您面色有些倦怠，要不老奴扶您回椒兰殿歇歇？”
明朗的大殿里，帝王清寒的目光不曾落在她身上半分，年过四十的皇后，嘴角倔强地抿成一条笔直的线，但最后，终是不甘地咬了咬嘴唇，由着身旁的婢子扶着自己，坐回了那紧挨帝王的凤位上。
殿角的乐师们仿佛早已得了授意，手中乐音陡然一变。原本清雅的丝竹之声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北漠低沉而狂野的轰鸣，一下，又一下，沉重地砸在每个人的心口，带着塞外风沙的粗砺与原始的张力。
裴韬心口蓦然地一慌，漆黑的眉眼不由微微皱了起来，余光中，赵云城阴寒的眸子淡淡地瞥了下自己，孤寂的嘴角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戏谑的弧度。
月光乍泻，殿门处，光影一阵摇曳。
一个纤细的身影，裹在一袭几乎毫无杂色的素白青衣中，踏着那蛊惑人心魄的鼓点，目色迷离，一步步步入这片灼目的辉煌里。
姣好的面容，被半个面纱所覆，露出冷白似雪的肌肤，双黛不点而黑，双眼清寒而透彻生辉，一张红唇不染而朱，清冷的嘴角勾勒着若有似无得冷意。
天赐的好皮囊。
裴韬抬起的眸子骤然一顿，执在手中的白瓷汝窑盏“啪”一声脆响，碎裂开来。
万籁俱寂下，裴朵儿瞪圆的目光不可置信地看了看那女子，有转眸看向身旁不远处的裴韬，慌乱间，嘴角惊讶的声音，轻飘飘地划过大殿——
“这，这不是就是那个，女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