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城和申城之间，一四三一公里，车程漫长，要在路上昼夜不停开上一天一夜。
祁招溟在深夜时不可避免地醒了，安全带把他牢牢缚在座椅上，他在黑暗中惊恐地仰头，接着呼吸就乱了，手臂细颤着抽动，如溺水窒息之人挣扎求存。
就在此时，他指间那枚素圈戒指泛起微光，一缕灵力自其中流转而出，缠在他颤抖的指根上。邬焚玉握住了他的手，将其按在自己颈侧，冷静清晰道：“青鸾，我们在车上，在回去的路上。”
他翻开后车控制台的顶盖，降下部分车窗。夜风顷刻灌入，带着行进的流动，成为此刻唯一可被祁招溟感知的外界讯息。
祁招溟此前大部分时间都佩戴着护灵仪，难得接触外界空气，一时之间没法适应，凌乱破碎的呼吸间，胸腔无规律地剧烈起伏。
此时他们已经下了高速，进入长乐地界，邬焚玉扬声道：“停车！”
车停刹在路边，邬焚玉解开祁招溟的安全带，探身将他半拢入怀中，他抬起祁招溟的下颌，二指精准按压其后脑下方的穴位。
邬焚玉从医书中习得些手法，知他这是因环境骤变而引发的创伤后应激障碍，指尖迅疾而不失力道地沿颈侧与胸腔几处要穴点过，祁招溟紧绷的呼吸稍稍通畅了几分。
不必邬焚玉开口，穆攸明早已自行下车，挥手间，一道无形结界笼住整辆普尔曼。
他自后备箱取来丹药、灵水与一只玻璃瓶，微量灵水注入瓶中，旋即盈满，丹药在瓶壁一磕，自动融进了星河般的液光，他拉开后车门，将药水递过去。
邬焚玉将瓶口轻抵在祁招溟唇间，他微微张口，小口啜饮。眼帘低垂，长睫如雪翼煽动，掩去所有眸光。
他静望祁招溟咽下最后一口，将空瓶递回。
穆攸明挑眉接过，反手关上车门，结界随之撤去。他将瓶子抛回后备箱，重回驾驶座。
“祁招溟，”邬焚玉再度将他的手引至自己颈间，缓沉道，“此物，无害。”
他取下安全带的卡扣，在祁招溟手背上轻触一下，而后将其塞入他掌心，裹着他的手引导卡扣插入插孔，再按下释放钮。
如此重复两次，祁招溟理解了这并非禁锢他的器物，又有邬焚玉的灵力护持，渐渐安静下来，蜷回座椅，一只手仍攥着安全带，不再动作。
“很好，”邬焚玉颔首，“可以走了。”
车辆重新驶入夜色，穆攸明哼着不成调的曲子，手指在方向盘上懒散地打着节拍。
窗外是寂寥公路，和几乎与栏杆融为一体的墨色山峦，祁招溟那侧的车窗留有一道缝隙，簌簌碎碎的风挤进后车，带着叶腐的味道。
他虽无法嗅闻，却能感知那沁凉潮湿的触碰，他微微转向车窗，上身向前探去，却被安全带轻柔阻住。
祁招溟只能在微小的流动中，感受世界的无声靠近。
邬焚玉正留意着祁招溟的动静，前座的穆攸明忽然开口：“我说，局长，您不觉得眼下局面，有点失控了吗？”
邬焚玉没抬头：“怎么？”
祁招溟在近距离接触车窗，掌心贴在玻璃上蠕动，邬焚玉把手机横置，打开摄像模式，无声息地开始录像。
“虽然料想到局长大人肯定不会放过青鸾仙君，但是啊……”穆攸明斜瞟了眼后视镜，“您这当护工的瘾，是不是有点太大了？”
“你指我顾此失彼？”邬焚玉手机里的录像还没停。
“谁说的？不是我说的啊。”穆攸明笑眯眯的，像个狐狸，“最近您不在总部坐镇，底下的人可是纵情发挥想象，猜测天尊究竟去了哪儿，传言沸沸扬扬似滚油啊，蹦出锅，溅到所有人的衣服上了，局长您可以不在意，我们也可以装没看见，可总有人会在意。”
巡天监。
邬焚玉与灵度局已晾了巡天监申城小组数日。那日对方扑了个空，之后便再无下文。
没声响，不出意料是在憋什么大招。
“你几时把巡天监放在眼里过？”邬焚玉把录像存进备份，标题键入“祁青呆呆实录（1）”，万分笃定道，“玄酒，你在顾虑什么？”
穆攸明一搭没一搭地叩方向盘：“局长，可别怪属下多嘴，虽然我很敬佩您有一颗当金牌护工的心，但灵度局上下几十万人，您护得过来吗？做局长，才能雨露均沾而不沾身，您是要做他一人的护工，还是我们几十万人的局长？”
他幽幽道：“青鸾仙君现在灵识残缺五感不全灵力枯竭，直白些呢，他需要有人时时刻刻盯着、寸步不离守着，什么时候恢复还是未知数，他今天这里出问题，明天那里出问题，局长打算就这么请辞，在家心甘情愿照看青鸾仙君十年、百年、千年？到时候啊，灵度局就得被别人分食吞吃个干干净净，一点渣都不留，谛灭宫的信众，得哭到九重天上去了。”
祁招溟似乎对那面冰凉的车窗产生了兴趣，整张脸轻轻贴了上去，邬焚玉不动声色，咔嚓咔嚓连拍几张照片，语气平淡：“你的确话多了。”
穆攸明：“没办法啊局长，您不在，局里的小崽子们天天哭爹喊娘，在论坛八卦都没什么活力了。”
邬焚玉面无表情道：“看不出来，穆科长已经学会关心人了。”
他打开神祠朝彩八卦区，就见首页飘着好几个热帖。
他们正热火朝天地吐槽总部二食堂新推出的炸知了拌猕猴桃，并对巡天监进行各种阴阳怪气的攻击大法。
邬焚玉随机选了个幸运儿，在吐槽食堂的某个帖子里用认证账号回复：【看见了，明天处理。】
该帖楼主在楼下接连发了十几个震惊表情包。
在吓死该贴楼主后，邬焚玉切换至雁书上：【行政部明天撤掉二食堂的炸知了拌猕猴桃，以后禁止出现猎奇向菜品。】
行政部回得很快：【报告局长，这是二食堂总厨自创的菜品，说是能调节体虚寒热。】
邬焚玉：【撤了。】
【明白。】
“职责所在，职责所在，”穆攸明装模作样地拍拍胸口，“局长要是辞职，我来坐那个位子，也不是不行，但巡天监那帮人一直想塞自己人掌管灵度局，我可懒得应付这等麻烦差事，还是谛灭大人亲自来最合适。”
邬焚玉轻嗤：“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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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那我实话实说，”穆攸明语气一转，半真半假叹息，“昭昭从小最仰慕您，我怕您真要去做护工，她到时候也跑去养老院当志愿者了。局长您不明白，我这当爹的，会伤心万分的。”
邬焚玉眼看着祁招溟坐正，捋着尼龙硬带滑向左下方，咔哒，自己解开了扣锁。
他笑了，说了句前村不着后店的话：“时间，不会太久了。”
一晚过去，他们已临近申城地界。
祁招溟夜半惊醒后，把座椅上下左右摸了个遍，等到太阳升起，他的体力耗尽，便昏昏沉沉打瞌睡。
邬焚玉的雁书响了一下。
技术部总监燕纺：【尊上，王母镯已调整完毕，配套法器也已制作完成，可让穆科长随时来取。】
邬焚玉：【我亲自去取，即刻就到。】
他扭头望向窗外，红日悬于云霞，遥看似金乌展翅，燃了半边天。
“去灵度总局。”
灵炁生态调度总局，坐落于申城华亭区的一处生态保护区，外围被森林环绕，设有多重护栏结界和全方位监控系统。
他们刚进入第一层结界，一名身着红白制服、耳戴鲤鱼形通讯器的守卫便出现在道路前方，举手拦停了车辆。
他走近轻敲驾驶座车窗：“您好，此处禁止……穆科长？！”
穆攸明降下车窗，笑吟吟道：“小森同学，行行好，开个特例，放我们过去吧？”
“别听他废话，”后座传来冷冽声线，隔着遮蔽挡板清晰可闻，“我赶时间，通知后方哨卡一律放行。”
守卫闻声一惊，对着通讯器道：“车牌号申A88hl1122，局长的车，准予放行。”
说完后退一步，神情前所未有地肃穆。
穆攸明笑着摆手示意，驾车远去。
时值秋季，总局道路两旁栾树已是一片灿金，秋风拂过，落叶如雨，车轮碾过铺满金叶的道路，停在一栋古式大楼前。
建筑外观三层，采用三川脊瓦顶，琉璃青瓦上绘有彩色脊兽与卷草纹样，朱红大门两侧伫立石雕凤凰，口衔细枝，爪踏梧桐叶。
零星前来上班的员工见到这辆陌生普尔曼，不由驻足观望。
向阳和吴恙恰好一同到来。
“昨天老大好像都没回去，查了一晚上的线索，她大半夜还和我发消息，”向阳翻出王母镯扣在腕上，在门禁仪器上轻嘀一声，“等抓到人，看我不左一拳右一脚揍死他们！吴恙，你怎么不走？”
向阳半个身子进了门，但吴恙还驻停在门外不动。
他侧身指向门口那辆黑色轿车。
向阳：“车？”
吴恙：“嗯，普尔曼S680。”
向阳：“很厉害？”
吴恙：“嗯，限量款。”
向阳：“哦，快走吧，老大在等我们呢。”
此时，普尔曼后车门开启，与车身同色的黑衣衬出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
“哎，是局长！”向阳一个箭步略过吴恙，兴奋招手，“局长，局长你回来啦！”
吴恙：“……不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