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树和山仿佛生得无穷无尽,延展至天地的两端,有时宋辉洄抬头望着眼前迷障一般景色,总能产生一种光靠人类两条腿是绝对走不出去的幻觉。
也或许不是幻觉。
宋辉洄展开包里掖着的地图,抖了三抖,地图便灰扑扑的露出它全部的样貌。
他当初的顾虑是正确的。
手机在宋辉洄行走一个小时之后彻底没了信号,消息停留在五叔发给宋辉洄的一张图片上。
图片是一间位于山林深处的石头屋,屋子旁边长了一棵苍苍的榕树,它很老了,有一片小树林那么大,像一具屹立在山林间的庞大尸体,枝条垂落,扎进土里,膨胀成一根又一根缠绕虬结的枯色树干,只有树顶抽出的一点儿新嫩的绿色昭示着它尚未完全死去。
「五叔:你往前走,看到这棵大榕树就到了。」
宋辉洄仔细的端详着这棵榕树许久,又抬头望了望周边的树木,只觉得有苦说不出。
F市最不缺的就是榕树。
一眼望去,这山头是榕树,回头看,那山头还是榕树。
就算图片中的榕树庞大苍老,但藏木于林无异于大海捞针。偏偏信号就此歇火,宋辉洄踱来踱去,踱了二里地都没能找到把消息发出去的地方。
望着消息框旁不停旋转的圈,宋辉洄轻磨了磨牙,认命的将手机关机保存电量,转头靠着手里的地图继续向前走。
或许是山势越来越高的原因,天渐渐的凉了。
褐色的土壤逐渐的渗出一层乳白色淡淡的雾,齐脚高,浅浅依附着土地,不至于遮住眼前的路,却将人的脚全然浸没了。
宋辉洄一步一个脚印的扒开挡路的树杈,艰难的朝里走。
越走,越是冷。
山上温度下降的速度有点儿超出宋辉洄的预期,他先前带的一件薄外套已经不顶用了,寒气渗过布料,一点点的爬过皮肤,掀起一阵小小的鸡皮疙瘩,宋辉洄抬手揉搓小臂,抬眼望着前方一路无垠的树木,心下发凉。
他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应该没那么倒霉吧。
难道又要被困在山里了吗?
宋辉洄紧紧攥着地图,盯着地图上七横八错像蛇一样弯曲缠绕的线条,心下也有点儿没底了。
更糟糕的是,天色一点点的沉了下去,黑夜像一只巨大黑黢的嘴,慢吞吞咬食着光亮,三口两口的,就那么一点单薄的光,眼见着它的大嘴便要吞完了——
没找到没找到,还是没找到。
宋辉洄的脸渐渐泛白。
地图上明明在这处标了一处补给的地点,宋辉洄老远就瞧见了石头屋嶙峋的屋顶隐隐绰绰的藏在绿色的枝叶里,可当他费尽心思靠近时,石头屋却又像是海市蜃楼一般消失不见,只有依旧茂盛繁密的树林横亘眼前。
宋辉洄深吸了口气,强稳住心神,低头翻看地图。
眼下有两条路。
一条往左,或许能够在天黑之前下山。一条向右,通往五叔给的地点。
宋辉洄的脚步游疑刹那,他本来打着能尽块解决就不要再拖延假期的念头,想尽早的从五叔那拿完东西回去。可愈发浓郁的□□退了宋辉洄,让他萌生了退意。
还是趁着太阳没有完全落山,快些回去吧。
宋辉洄回头最后瞧了眼自己的方位,又顿了顿,掂起一把小刀,在临路的树干上划下了两笔‘x’字型的记号。
一路做记号过去,明天再来时就不会走错路了。
宋辉洄垂眼,乌瞳认真的盯了记号好半会儿。确认将其记下之后,他才迈开脚朝左侧的路走去。
树影幢幢,脚底下是没完没了的土路,宋辉洄加快脚步,树影便很快落在了他的后方,光亮很淡,将落不落的,却在宋辉洄的身后曳下一条长长的影子,影子紧紧跟在宋辉洄的脚踝后头,宋辉洄走土路,它也走土路,宋辉洄翻石头,它也跟着翻石头,宋辉洄累了歇会儿脚,它便期期艾艾的挨着脚后跟,小狗般的跟着。
宋辉洄是真的累着了。
说起来倒是奇怪,他方才爬山时没觉得怎么累,可一下山,疲倦就涌了上来,让他手脚发酸发麻,脚后跟灌了铅,总觉得好像他走过的土壤里头探出一只手,扒拉着,攥着他的脚踝,不让他走似的,否则为什么他的脚会这么累呢?
宋辉洄犯了疑心病,还不信邪的回头瞧了眼后头。
可哪儿有什么手?有的只是自己被夕阳拉得长长的影子,一路乖巧的跟在后头跑呢。
果真是自己多虑了。
宋辉洄嘀嘀咕咕的抱怨了几句山路的多绕,随即踢踏踢踏脚,又靠了一会儿树干。但他不敢过多耽搁时间,而是抬手迅速瞧了眼表。
宋辉洄来前特地看了太阳落山的时间,是傍晚六点半。
机械表的分针落在‘四十分’的方位,秒针一直哒哒尽职的走着,时针则是沉默的蹲在五点和六点的中间。
距离太阳下山还有五十分钟。
宋辉洄长舒口气。面前的山势已经开始变缓,估摸着距离山脚不远。若是他加紧脚步,在天黑之前到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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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脚的村落是绰绰有余的。
用手裹了裹了身上的薄外套,宋辉洄提脚沿着土路继续前进。
一棵又一棵长相狰狞的巨木接二连三的被宋辉洄甩在后头。宋辉洄这一路走下,也没忘记在显眼的地方坐上标记——利落的两刀下去,浅薄的在树皮上刮下一层。
既显眼,树又恢复得快,不会落下什么疤痕。这还是老观主以前教宋辉洄的方法。
‘刺啦’——
小刀又一次落下,再次在巨树枯色干瘪的躯体上留下个显眼的‘x’。
这是他做的第27个记号。
宋辉洄满意的打量两眼,斜下的刀法很正,平直的划拉开两道交叉的痕。经过这一路上的训练,宋辉洄而今做的记号已经不是当年老观主嘲弄的‘鬼画符’了,清秀之中带着遒劲,颇有风范。
宋辉洄凑近欣赏完,又缓慢往后挪了一段距离,在远处歪着头打量。
许是树皮材质的原因,这一棵记下的弧度最为完美,比之前的都要好看上几分。但可惜,路上遇到的这种树不多,只记了几棵,如果下山途中再次遇到,或许可以……
宋辉洄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走神的想着,一边侧过头,打算继续向前走。
可没等他迈出几步,忽地,宋辉洄的脚步被钉在了原地。
他寸寸的挪开眼,视线落向前方的树干。
这是一棵庞大的榕树,肥硕的树干横在路的中央,繁密的延展的树干之上长出一条条垂落在地的树须,风一吹,呜呜泱泱的晃动,像攒动的帘条,隐隐绰绰的挡着中间土色的枝干。
——以及枝干上,那道明显的‘x’。
x的笔画是宋辉洄再熟悉不过的了,两条相交的斜线,简单明了。榕树上的‘x’也是如此,简单明了,只不过落笔生涩,笔画粗糙,歪歪斜斜的斜过两笔,比宋辉洄方才划拉的差远了。
何止是差远了。
整整差了26次练习。
宋辉洄指头发麻,只觉得山风冷得刺骨,一点点将他浸到冰水里似的,冻骨生寒。
他方才走着神,这下骤然惊醒,才注意到周遭的一切。
这并不能怪宋辉洄,这座山岭的树木生得是如此神似,一双双狰狞枯败的虬枝中路的两侧探出,如同挣扎着的一只只大掌,勾着宋辉洄的衣摆裤脚,一双又一双,让人很难察觉其中的区别。
榕树的两侧分别有两条路。
一条往左,是下山的路。一条向右,通往五叔给的地点。
他回到了最初的原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