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
冉夫人的娘家谢家是当地的大户, 家中做着丝绸生意,在东海各处都开有绸缎庄,虽然比不了冉氏鼎盛时期的豪富, 但在本地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 且风评十分不错。
谢老夫人现在依旧健在,膝下两子两女, 长女是冉夫人, 次女嫁去了岐江郡,两个儿子都留在了身边。
今日谢大舅家办满月酒,两个女儿回娘家道贺。冉夫人只带了三个娃娃,谢姨妈则是全家出动,相公儿子孙子都带齐了。
见了姐姐,谢姨妈未语先笑, 亲热地上来和姐姐打招呼, 眼神却往冉夫人的身后瞟。
“啊呀, 怎么没看到阿昱?”
“他这阵子比较忙,我都看不到他人。”
冉夫人笑了笑。
“也亏得他还惦记他大舅家的事, 早早便把礼送来, 让我找个时间交给大哥。你说这巧不巧, 正赶上满月酒了。”
“阿昱是个大忙人。”
一旁的谢姨夫笑着开口。
“之前几次找他过来吃饭都说没时间,想必是青州的工坊生意太好。阿昱这孩子打小我看着就出色,比他两位兄长聪慧, 大姐可真是养出了个出息的儿子。”
他说这话,冉夫人虽然脸上还笑着, 心中却已经有些晴转阴了。
她的三个儿子都很出色, 虽然老大老二没有阿昱这样的天资, 但都是勤勤恳恳认真踏实的好孩子。当初他们还在世的时候, 她这个妹夫也没少夸,但却每次只夸一个,一定要在两兄弟中分个三六九等出来,让人听着便觉得不痛快。
现在老大老二去了,他又夸起了老三。冉夫人知道谢姨夫是什么想法,不外乎就是想要借着亲戚的便利讨些好处。以前她相公在世的时候没少照拂,谢姨夫家中是做海贸生意的,从冉氏取货从来都是成本价,白白赚取高额的利润。
后来冉氏家变,青州的织园也关门了,这个妹夫便没了踪影,只有妹妹差人送了一笔银钱聊表慰问。
冉夫人倒也不是挑剔人家,只是这种有利可图便巴上来,见势不好连面都不露的做法,实在不像是亲戚间该有的样子,心中对这个妹夫越发不喜,也懒得接他的话茬。
谢姨夫看出冉夫人的态度,便不动声色地推了下妻子。
谢姨娘会意,马上便又拉着姐姐说起了三个孩子的事。
冉夫人还是满喜欢听孩子的事儿的,脸上的表情略微和缓,于是两姐妹一边往里走一边闲聊,气氛比之前宽松了不少。
拜见过谢老夫人,管事和仆妇便带着孩子们去花园玩耍。
冉夫人看了一眼冉康平,长孙已经是个稳重的小少年,对祖母点了点头,便一手拉着一个弟弟妹妹,三个孩子一起往外走。
“姐姐莫要担心,阿珍阿立他们都是母亲身边的老人,看顾娃娃那是大材小用。”
谢姨妈笑着说道。
“说起来我们家的鹏力也好久没见康平了,他们年纪相仿正好在一处玩耍,让表兄弟也亲近亲近。”
花园里。
都是谢家的亲戚,一群孩子很快便玩在了一起。
宋鹏力和冉康平年龄最大,两人自然而然就成了一群表兄妹中的头头。只是冉康平的注意力主要还是放在自家弟妹的身上,宋鹏力则是比较周全,对其他弟妹的要求几乎有求必应。
两人年纪相仿,同龄人之间总是很有话题的。正说到兴头上,忽然远远地起了骚动。
只见一群仆妇簇拥着一个少妇走在廊下,怀中还抱着一个襁褓。
“那是……三表婶?”
冉康平眯了迷眼,仔细分辨着来人的身份。
谢文图是去年才成亲的,当时正值冉氏举丧,冉夫人只遣人送去了贺礼,冉家人并未到场亲贺,是以冉康平到现在也不知道那位三表婶什么模样。
但宋鹏力是见过的,他看了看,然后点头。
“是三表婶没错,你还没见过她吧?走,我带你去见礼。”
于是冉康平便带着弟弟妹妹去给三表婶见礼。
三表婶是个很年轻的妇人,相貌清秀,说话温温柔柔的,还让人给几个孩子送了点心。
“尝尝,这是我亲手做的。”
三表婶笑的温婉。
“我家是开点心铺子的,这两种都是祖传的手艺,也不知道合不合你们的口味。”
康宁和康雪看向大哥。
康平点了点头,先是很有礼貌地谢过三表婶,然后便在盘中取了一块做工精致的点心。
康宁康雪也学着他的模样拿了点心,但三个孩子谁都没有吃掉,康宁闹着几个表兄要去抓蝴蝶,康雪举着点心追着他跑,康平则是略带歉意地跟三表婶道了别,然后快步跟上了弟妹。
走到背阴处,三个孩子都停了下来。康宁和康雪将三表婶给的点心递到大哥面前,康平接过来后连着自己那块小心翼翼地包起,然后又在弟妹的脸上抹了些饼渣。
“好了。”
康平对弟妹们说道。
“谁问起来就说是吃掉了,懂吗?”
懂。
两个娃娃齐齐点头。
康平走回廊下,很快便有一名随扈跑了过来,康平记得这位叔叔好像叫做文琼,是三叔派来的东海枢机处校卫,便将这包点心交给了他。
做完这件事他便往回走,准备去与弟弟妹妹们汇合。
结果他刚出回廊,正撞见从转角走出的宋鹏力,对方一脸复杂的表情。
“我都看到了。”
宋鹏力压低了声音。
“你没吃三表婶给的点心,她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啊?”
说到这里,宋鹏力顿了顿,一脸若有所思。
“其实我也觉得她有点问题呢……不是说女人生产完都在闷在房里坐月子么?她不但出门还给我们做了点心,还特地送到花园,的确很奇怪呢!”
“最近岐江城里都在搜检细作,难道三表婶是个细作,要毒害咱们?”
他又滔滔不绝地讲了好多关于岐江城里发现细作的故事。
自从东海卫接手南部诸郡的枢机案件调查,岐江城里的细作便纷纷现形。现在东海卫抓细作是孩子们最喜欢听的故事,宋鹏力也不例外,一开口便讲的停不下来。
冉康平也很爱听,小少年对于危险刺激的枢机案件总是充满了好奇,更别说现在掌管东海和南部诸郡枢机案件的还是他家的三叔,宋鹏力的口若悬河简直就是在给三叔唱赞歌。
康平有荣与焉!
宋鹏力讲了一会儿忽然觉得肚饿,便从怀里摸出一个油纸包,打开里面是四块方方正正的点心。
他先分了一块给康平,自己则是塞了一块进嘴巴,一边嚼一边说道。
“这是青州薛家糕饼铺做的奶饼,又甜又香,好不容易才买到的。”
“其实我更喜欢他们家的奶油糕,但是那种点心没办法久放,只有差人去买这种奶饼解馋。这饼我每天都要吃……为什么薛家糕饼铺不在岐江郡开间店呢?”
冉康平接过奶饼,上面的确印着薛家店铺的字样。
他见宋鹏力吃得香甜,自己也忍不住咽了口口水,犹豫着要不要咬一口垫垫肚子。
可是三叔说,不让他们在外面吃别人给的东西……宋鹏力自己都吃了……鹏力算是别人吗?
正举棋不定,一只手忽然伸过来,取走了他手中的奶饼。
“这不是薛家做的饼。”
文琼微微皱眉,看着手中这块方方正正的点心。
“薛家没有这样的奶饼,字模也不是印的正楷体,底部的印记缺了花线,这饼不对劲。”
他蓦地抬起头,看着吃的满嘴饼渣的宋鹏力。
“你说你每天都要吃?”
宋鹏力被吓了一跳,但嘴里还是在下意识的咀嚼。
但是很快,就连冉康平也感觉不对劲了。
宋鹏力的眼神有些飘忽,脸上却泛着不正常的红晕。
他想起之前小叔叔给他讲的故事,猛然间似乎明白了什么,惊疑不定地看着文琼一脸凝重地招手喊人。
“别吃了!这饼有问题!”
文琼劈手抢过宋鹏力手中的饼。
宋鹏力神情恍惚,可对于这糕饼却十分看重,本能地开始争夺。他是个健壮的孩子,力气比同龄人要打上许多,但到底比不过成了年还经过训练的文琼,几下就被按压在地。
宋鹏力大声哭嚎了起来,声音凄厉,冉康平听得浑身汗毛倒竖。
这已经不像是人类发出的声音了。
他倒退了三大步,视线下意识地开始寻找两个弟妹。
康宁呢?康雪呢?明明刚才还在呢!弟弟妹妹去哪儿了?
“我让人把他们送去冉夫人那里了。”
文琼一边压制住发疯的宋鹏力,一边回头对冉康平说道。
“不用担心,老夫人那边现在很安全。”
康平松了口气,两脚一软蹲坐在地上。
到底他还是个没成年的孩子,因为背负着看顾弟弟妹妹的责任,虽然心中恐惧焦虑也只能强做镇定,鼓励自己要保持冷静。
现在听说弟弟妹妹已经安全,小少年强行提着的那口气也瞬间松懈。
远处,谢家和宋家的仆佣杂役得了消息,正慌慌张张地往他们这边赶。
康平看着发疯呼号中的宋鹏力,求助地看向文琼。
“那……现在怎么办啊?”?
第222章 、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收到消息赶过来的的谢姨妈眼见着自家孙子被个仆役压制在地上嚎叫, 顿时怒火攻心,发疯似的冲上来一把推开了文琼。
“滚!滚!你是什么东西?!”
文琼被她推了个推了个趔趄,但也不生气, 反而是站在一旁好声好气的解释了一下事情的经过。
谁知谢姨妈根本不没心情听。
她刚推开文琼便遭到了孙子的强力挣扎。
谢姨妈是个身形消瘦的妇人, 哪里扛得住宋鹏力一个半大小子的力气,两下就被推到在地。
“鹏力!鹏力!”
谢姨妈一边招呼着仆佣去查看孙子的情况, 一边起身对文琼怒目而视, 厉声叱骂道。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赶快把这个打我孙子的送去报官!真当天底下没有王法了吗?光天化日一个仆佣也敢打东家的少爷,你算什么东西!”
说着,她又扯住冉夫人的衣袖,怒声道。
“姐姐可得给我们家一个交代,你这是哪里找来的恶犬, 竟然敢对自家亲戚下手了!”
“叔叔不是仆役!”
一旁的康平忍不住开口替文雄辩解,
“叔叔不是我们家的仆役, 他是三叔派来的校卫,专门来保护我们和祖母的。”
他不提还好, 一亮明文琼的身份, 谢姨妈反而更生气了。
“什么?他是东海卫吗?”
谢姨妈冷笑一声。
“我早听说崔慎在东海郡只手遮天, 原本还不相信呢,现在看来果然无风不起浪!”
“哼,姐姐样的好儿子啊, 那姓崔的之前便是个霸道人,惯爱拔顶占尖儿, 现在得了势竟然还敢把手伸到亲戚家, 这是显不了他的本事了?!”
“东海卫怎么了?就是东海郡尉本人来了, 打人也得受罚!这天价还是大雍的天下, 可不是他姓崔的!”
崔姨妈一声令下,宋家的仆人就来上拿人。但文琼也不适吃素的,他带来的东海军卫一拥而上,个个杀气腾腾手按刀柄,倒是把宋家的一众仆人给震慑住了。
“谁敢动!?”
“都不许动!”
见此情景,谢姨妈更生气了,气到双手发颤。
“都愣着干什么?快给我抓人啊!白养你们这些吃干饭的吗!?”
“站着不动的人,回去统统给我滚蛋!”
一方是东家的威胁,不听话就要丢饭碗;另一方是凶神恶煞一样的军汉,打肯定是打不过的。宋家仆人夹在其中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十分为难。
最后还是冉夫人出面打破了僵局。
“雪莲,还是先请张郎中过来看看鹏力的情况吧,我看他这状态不大对劲了。”
冉夫人从妹妹手中扯出了自己的衣袖,指了指一旁的宋鹏力。
她年轻的时候跟随丈夫经商,大场面见过不少,自然也看过一些隐藏在光鲜亮丽背后的不堪。
宋鹏力之前见礼的时候一直好好的,现在忽然变得疯魔一样的神志不清,这多半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
她这妹子脑子不清楚,光顾着纠缠文校卫,当务之急还是尽快把孩子的问题搞清楚,别耽误了治疗。
张郎中很快便赶到了,查看了一下宋鹏丽的情况,脸上露出一抹迟疑。
谢姨妈见状,还还以为郎中是发现了什么不妥,马上追问自家孙子到底被打坏了哪里。
“倒是谈不上打坏……”
张郎中犹豫着说道。
“只是……只是……”
他只是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急得谢姨妈心火冲脑。
“张郎中,你是不是怕那些东海卫找你麻烦?”
谢姨妈恶狠狠的瞪了一眼文琼,下巴扬得高高,一脸趾高气昂。
“别怕,你在谢家做了这么多年的供奉,谁也不能看着外人欺负到谢家头上。再说我们宋家也不是吃素的,他东海卫在东海也不能一手遮天,何况我们岐江城!大不了我们进京告御状,就不能让这些狗官鹰犬欺负百姓!”
张郎中尴尬地笑了笑,心里一肚子苦水没地方说。
他在谢家做了一辈子的供奉,如无意外将来也要在谢家养老了,他对于谢家的忠诚自然毋庸置疑。
正是因为真心替谢家着想,所以才不敢在东海卫面前说出宋鹏力的实情,他总不能当着所有人的面说谢家的曾外孙意是犯了烟1土瘾头吧!
要知道现在东海卫在大力打击烟,之前那个从海西州回来的钢铁大王之子,就是因为吸食和购买烟土而被抓进了大牢,现在还没放出来呢!
一开始钢铁大王家的姨娘还不服气,天天带人去郡守府门口闹事,喊着要见钱郡守。
钱郡守什么身份,能见她一个海西洲回来的姨娘吗?!
钱郡守避而不见,那姨娘就叫嚣着要搬走钢铁厂,还特地从海西州起来了很有名的大讼师,花钱在所有的报纸上大肆喊冤,污蔑钱郡守和萧郡尉贪赃枉法,陷害栽赃。
结果怎么样?枢机处直接贴出了谢彼得的亲笔供词和犯烟瘾时的丑态,以及他与赵查理勾结偷窃工坊秘方、通过濑户小馆购买和吸食烟1土的全过程。东海枢机处通过这桩案件抓住了一整条海倭国情报-烟1土的交换线,谢彼得之前带回家的那个海倭歌妓就是其中的一个成员,在谢彼得的公寓里也发现了大量的海倭产烟1土。
烟1土加花柳病,谢彼得整个人从里到外都已经烂了,这辈子都不用再想有后代。再加上也不知道是谁翻出之前他和王春岚各自登报解除婚约的那场大战,更加印证了东海枢机处的证供确凿,搞的海西谢家格外没有颜面,因为谢彼得而沦落成为全城的笑柄。
按照大雍的律例,吸食和买卖烟1土都是要蹲大牢的。宋鹏力小小年纪就有了反应,想来吸食烟度也不是一两日的事儿。今日若只有宋家人和谢家人在场,这事儿还有可能隐瞒过去。可偏偏家里还站着几个东海军卫,因着“钢铁大王之子案”现在东海卫到处在清查烟1土,就算他不说那些人都能看得出宋鹏力情况不对劲儿了。
知情不报,有意隐瞒,这可是包庇罪。他之前的犹豫是对于主家的维护,可现在被谢姨妈一句一句逼到头上,再不说他就要跟着吃瓜落了。
想到这里,张郎中咬了咬牙。
“不是病,是……是……是宋少爷犯了……犯了烟土瘾头……”
最后几个字他说的几不可闻,但站得最近的谢姨娘和冉夫人还是听得清清楚楚,谢姨娘立刻下意识地反驳。
“鹏力怎么可能吸食烟土呢?!我们家的孩子从不沾染那些玩意儿,张郎中你可不要血口喷人!”
“不是血口喷人,我……”
张郎中顿了顿,忽然话锋一转。
“……也……也可能是我看错了。但是,唉……我我这也是老眼昏花的,不如你们再请个郎中过来一并参详吧。”
他到底,还是给主家的亲戚留了个余地。
张郎中说完话就想离开,冷不防斜刺里伸了一只手出来,拦住了他想遁走的脚步。”
“张郎中,请留步。”
文琼一笑,从怀中摸出那个油纸包,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块点心递到张郎中的面前。
“我是东海卫枢机处的校卫,我叫文琼。麻烦您给看看,这点心是不是有问题?”
他已经亮明了身份,张郎中再想装糊涂已经是不可能,只得接过点心掰开观察了一下,然后又掐出其中的内陷,碾了一点放入口中,瞬间皱眉。
“这……这点心加了烟土料!”
什么?!
谢姨妈的眼睛又立起来了。
她劈手抢过张郎中手中的点心,刚想发作,却在看到点心外皮的瞬间神色大变。
这点心她太熟悉了,这不就是孙子鹏力最喜欢的薛家糕饼铺的奶饼子吗?!她家的两个孙子每天都闹着要吃的,已经吃了有快一个月了!
想到孙子对这奶饼的喜爱,又看到已经逐渐平复下来的鹏力,谢姨妈的脑中终于浮现出一个可怕的猜想。
“那个薛家糕饼铺有问题!”
她尖叫道。
“这不是薛家糕饼铺出产的点心。”
文琼淡定的给众人展示了点心上的瑕疵。”
在座的人,除了谢姨妈一家以外都是东海郡人,对于最近大火的薛家糕饼铺自然也都不陌生。谢大舅今日在家摆满月酒,也差人提前订购了一批薛家糕饼铺的点心,这时候正好拿过来做比较。
果然,就像文琼说的那样,两者存在着明显的不同。
“你这点心是哪儿买的?这家店可是在桐佲啊,岐江城也有卖的吗?”
谢大舅问妹妹妹夫。
谢姨妈和谢姨夫也知道事情不对了,可出于维护孙子的想法,他们并不想承认鹏力有问题,只能支支吾吾地打圆场。
谢姨夫又捅了捅谢姨妈,谢姨妈会意,转头又看向冉夫人。
两口子寄希望于冉夫人,希望借助与崔慎的关系把事情压下去。毕竟东海枢机处由崔慎掌管,只要他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这事儿可以蒙混过关了。
冉夫人并没说话。
她可还记得刚刚文琼说过的,这点心原本宋鹏力也给了康平。要是康平也吃了这有毒的点心,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查!这事必须查清楚!?
第223章 、
查, 一定要查!
给孩子喂食烟1土1料这事实在太过恶劣,东海卫自然全力以赴,当天就封锁了谢家和几户相关的人家。
谢姨妈对冉夫人的处置十分不满, 但她也实在找不到理由阻止对方。
毕竟是自家孙子亲手把加了烟1土料的点心, 真要追究起来,宋家也绝对脱不开。
“这点心到底是怎么进府的?”
谢姨妈在房间里发飙。
“府里不是有专门的点心师傅吗?!为什么阿力还会吃外面的点心?这到底是谁勾带的?!”
下人面面相觑, 根本无一人敢回答。
要怎么说?这点心是大少爷, 也就是孙少爷的父亲买回府的。似乎是大少爷很喜欢的东西,大少爷书房里经常备着。孙少爷也是在书房见了点心,偷吃了之后才央求着其他仆役出门采买的。
可现在出了大事,要真是把大少爷搬出来,老夫人肯定不会相信,多半还要责骂他们诬陷主家。
谁也不吭声, 谢姨妈的火气就更大了。
她原本就不是个聪明的人, 现在更是一门心思认定有外人要坑害他们家, 看哪个仆役都像是坏人。
“打!都给我打!每月管吃管住还给你们月钱,让你们跟在小少爷身边不好好照看, 养着你们白吃饭吗?全都该罚!”
这厢谢姨妈在房间里搞风搞雨, 那边文琼的调查却进展神速。
多亏了青州医堂的郎中们, 很快便稳定了宋鹏力的状态。那孩子清醒以后也被吓得够呛,问就老老实实说出了实情。
他告诉文琼,自己最开始是在父亲的书房里吃到的这种点心。一开始也没觉得怎么美味, 但莫名其妙就是很想吃,连上学塾的时候都想。
于是他便拿了自己的月钱, 趁着放课之后的空当去岐江城东大街毛驴胡同尾的点心铺子买。
但那家铺子的点心跟他吃过的味道不大一样, 所以最后他还是偷偷拿父亲的点心, 觉得父亲书房里的点心更有味道。
“我爹有很多很多的饼。”
宋鹏力小声说道。
“总是有人给他送点心, 我吃的这种奶饼子最多,我爹从来都不吃,所以偷拿一两块他也不会发现。他经常吃的是一种方形饼。”
于是东海卫搜查了宋家大少爷的书房,在矮床下发现了半箱抱着油纸的点心。
经青州医堂的郎中检查,发现这些点心里面都添加了烟料,而且分量比宋鹏力吃的只多不少,剂量最多的要数一种方型豆粉糕,也就是宋鹏力说他父亲最喜欢的方饼子。
东海卫同时还搜查了岐江城东大街毛驴胡同尾的点心铺子,在里面发现了加了料的点心,还当场抓捕了掌柜和七八名伙计。
掌柜一开始还咬死是从青州薛记点心铺购入的点心,于是东海卫找了薛玉桂前来询问。薛玉贵听说自家店铺牵扯上烟1土大案,吓得花容失色,被丈夫安抚了好一阵子才稳定住情绪。
“我们都是正当经营,从来都不碰那害人的玩意啊!”
薛玉桂结结巴巴地说道。
“正当经营最好,你也不用害怕,只要把事情说清楚就好了,我们东海卫枢机处肯定不会冤枉人。”
负责调查的校卫和蔼地说道。
薛玉桂点了点头。
她握紧了丈夫的手,一五一十地回答了校卫所有的问题。
——店里的点心都是自家做的,每一样都经过她的手,绝对不会有烟1土1料。
——家中没人吸1食1烟1土,点心也不会外销,薛记点心铺只有东海青州一家店面。
——毛驴胡同那家的花模和他们家的并不一样,青州薛记也从没做过什么奶饼子,那不是他们家的点心。
——薛玉贵擅长的是西洋点心,奶饼子是前胡部族传统点心,从小便生活在海西州的薛玉贵并不会做。
然后她又对烟1土料点心做了辨认和比对。
“你们可以回去了。”
那校卫点了点头,笑着给夫妻两开门。
“果然和文校卫说的差不多,这点心是假的。”
听到文琼的名字,薛玉贵和丈夫对视了一眼,忽然想起小姑子的未婚夫好像就是东海卫。
原来竟然是在枢机处工作吗?
两夫妻当即觉得管好嘴巴,这个秘密就烂在肚子里,谁都不能跟谁说。
他们忽然明白,自家点心铺能这么快就洗脱嫌疑,说没有文校卫的帮忙是不可能的,至少看在文琼的面子上,审查他们的人不会太过为难。
也亏得有文琼帮忙主持公道。不然那些坏人打着他们家的名头在岐江城做坏事,他们远在东海怎么可能知道!?
若是那家以后坏事做得人尽皆知,他们夫妻两肯定要跟着吃瓜罗,就算以后放出来也有口难辩。
好险,好险!
相较于王家夫妻的庆幸,文琼想得则会更多一些。
他怀疑毛驴胡同是有意为之,目标就是混淆视线,攀扯上他文琼甚至东海卫枢机处。
倒不是他自作多情,实是因为这样的事并未个案。自打东海卫接手南部诸郡枢机案件以后,牵扯到枢机处军卫的事情就层出不穷,一一调查过后绝大多数都是假案,其中攀扯的理由也是千奇百怪。
明显是有人在背后做扣。
文琼因为没有亲族,所以这种事和他从来都挨不上边。但是这次的烟1土案直接打上了薛记的名号,他与王春岚又关系密切,难免让人多做联想。
好在东海卫枢机处对于这种事已经有了一套完整的应对机制。在确认文琼的确没有牵涉其中后,他很快便重新获得了案件的调查权。
这一次的案件崔郡尉下了死令,严明东海卫上下不得看身份徇私情,哪怕是冉氏本家也不能错放,谁来求情都没用。
这话其实就是说给谢家和宋家听的,毕竟冉氏本家的成年男丁就冉昱一个,其他都是老幼妇孺,冉夫人和三个孩子都是烟1土1案的受害者,两位寡嫂现在在阳坡拼事业,卷入毒点心案就更不可能了。
倒是宋家,因为宋鹏力的证言,宋家大少爷被发现在家中私藏加了烟1料的点心,而且还有成瘾的症状,想要抵赖都不可能。
谢姨娘两口子一开始被困在谢家不知道,等收到家里的消息,长子已经被抓进了东海卫枢机处的大牢,这可把他们给气坏了。
谢姨娘气势汹汹地打上冉夫人住的小院。在烟1土1点心案发后,当天参加满月宴的人都被困在了谢家,暂时不允许离开。也亏得谢家家大业大院子够多,各家都能安置到房舍,也方面东海卫随时询问调查。
谢姨妈哭天抢地,冉夫人就坐在一旁看着。等妹妹哭够了,她便递了一张报纸过来,上面都是可以公开的案件情况。
“祁恒和文图媳妇以前就相识吧?文图媳妇是清江教徒,她家的点心铺就是清江教的据点,祁恒从很早以前就是她家主顾。”
“东海卫接手岐江城的枢机调查权之后,文图媳妇家担心点心铺的事败露,便把铺子转给了别家,转到毛驴胡同继续经营。祁恒又追到毛驴胡同,但毛驴胡同的烟1土1料已经不能满足他的瘾头。刚好文图媳妇嫁进来,他便认出了对方的身份,要求对方给他制作加料点心。”
“为了混淆视听,文图媳妇便用了和娘家一模一样的模具,点心被鹏力看到并误食。”
“祁恒的瘾头越来越大,他想要服食更多的烟1土1料有没有银钱,便成了文图媳妇的下线,帮她贩卖毒点心赚钱。”
“这些年,他把赚到的钱都花在了购入烟1土上,有时候钱不称手还会去岐江城里的典当行举债,陆续也偷了不少家里的物件过去。”
谢姨妈捂住心口。
她想起来了,之前她有好几件值钱的首饰都不见了,翻遍了家中也找不到,便说是家里的仆役盗走,还因此见了官。
那仆役挨不住大刑便招认说是自己偷的,罪是认了但东西一直没见到,当时还把她气得生了一场大病。
原来,竟然是她儿子偷的吗?
只听冉夫人继续说道。
“文图媳妇那日做给娃娃们的点心本来没准备放烟1土1料,但因为她的模具上常年浸润烟1土,最后做出来的点心也沾上了烟1土,经过青州医堂郎中的检查确凿无疑,她已经招认了。”
“她承认你家的烟1土点心都是她做的,做好的点心都会送来你家,指名给祁恒,再由祁恒卖掉。”
“鹏力应该是偶然遇到了来送货的仆役,以为是普通点心便吃掉了,然后便中了毒。”
啊……?!
谢姨妈傻眼了。
她是万万都没想到,自家儿子不但不是被冤枉的,而且还成为了整个案件的主要罪犯。更麻烦的是这事还牵扯到大哥的儿媳妇,大伯哥和表弟媳妇私下勾连,这事传出去宋家的脸彻底不能要了。
冉夫人仿佛看出了妹妹的心思,点了点头,叹了口气。
“你想的没错,文图媳妇和祁恒的确说不清楚。”
她顿了顿,又给谢姨妈释放了一个大爆弹。
“照现在的情况看,文图家那个刚生下来的女孩儿……也未必就是文图家的……”
谢姨妈眼前一黑,整个人软到在地。
他儿子……文图媳妇儿……这……这都什么事儿啊!
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这娘家……娘家……她是再也没脸回来了!?
第224章 、
谢家的满月酒牵出了烟土大案, 连带着姻亲宋家也被卷了进去,最后还牵扯到了清江教。
经东海卫枢机处的调查,清江教早在百年前就有在岐江城内活动的迹象, 在先帝时期尤其活跃, 甚至隐约有转暗为明的趋势。
岐江城在前朝是世家大族陆氏的势力范围,陆家曾是世家谱系排名第一的超级大族, 但因于西胡王庭相互勾连, 放胡人在中原烧杀劫掠,最终被本朝1太1祖率军驱逐,连带着世家制度也灰飞烟灭。
但岐江城毕竟是世家的大本营,立朝之初太宗皇帝将南部诸郡设为中枢直统,将帅兵丁都要定期轮换,以防卫戍军的指挥管理被岐江城的世家余孽渗透腐蚀, 进而把持地方军政大权。
但防得了庙堂, 却防不住江湖。
太宗皇帝在位十年, 飞速推进各种制度措施,固然是给新生的王朝积攒了家底, 但也由于手段过于粗暴激进, 难免遗留下了一部分隐患。
尤其对于南部诸郡的拆分和迁徙, 给清江教留下了一定的生存空间。
——直到现在,经过三百年的发展,清江教已经由原本单纯的世家余族发展成为一个结构严密, 掌控力极强的综合复合体,依靠走私及贩卖1烟1土料控制底层信众, 攫取暴利, 并在暗中掌握了大量的金钱且去向不明。
这是东海卫戍军上报给太后的报告, 在报告的最后部分, 东海代郡尉崔慎附上一份关系图,把迄今为止东海卫戍军查到的枢机案件与清江教的动向做了比对,发现竟然有三分之一与之有关联。
“三分之一都有关联,为什么枢机厅从来都不报?”
温太后放下奏折,吩咐身边的女官。
“枢机厅在南部诸郡是有驻办官的吧?去把他们的卷宗记录找出来,不要惊动了杜文晖。”
女官点了点头。
她身为太后的心腹,对于太后的心思自然十分清楚。杜文晖是现任枢机厅指挥使,原本应当总领大雍枢机案件的调查权。然而杜文晖此人并无能力,接着先帝朝末期的动荡时间成功上位,在任上一直没什么作为,最终被卫戍军分走了一部分枢机权。
这简直就是个笑话,枢机厅管不得全国,只管得到中都、西南等寥寥数地,那还不如改厅为处,与各地卫戍军麾下的枢机处并行算了。
杜文晖大概也感知到了危机,最近在朝中表现得十分激进,接连调查了几名官员的舞弊和营私案,算是给枢机厅挽回了一些面子。
可这样的程度显然是不够的,枢机厅在抓捕细作方面依旧表现乏力。
不,已经不能说是乏力了。
根据东海卫戍军的报告,之前在清查南部诸郡期间,执行任务的东海军卫曾经遭遇了几次枢机厅的盘查,最终导致嫌疑人逃脱。另有几十件案件牵涉到东海枢机处的军卫,虽然最后都被证实是子无须有,但办案的节奏还是被干扰,出现了不该有的失误。
说不清楚是杜文晖的授意还是枢机厅驻南部诸郡官员的有意放任,但两家的火气都很大,颇有些对峙的意思。
太后揉了揉眉间。
“党争,党争。”
偌大一个王朝,内部的利益纷争不可避免。
可如果党争引发内耗,甚至勾结外敌,这不就等于又走上了前朝世家的老路么?
世家的崩解可不单单是因为封氏皇族,而是那种人为的隔阂无法适应时代,可为什么有些人怎么就是想不明白,还总想重造一本世家谱系呢!
清江教……
“月节快到了,以我的名义给东海冉家送些东西过去,冉家于国颇有贡献,又是此次事件的受害者,理应慰问一下。”
只此一句话,落地定音,东海冉氏从烟1土1大案中彻底脱身,一滴污水都没沾到。
女官心中暗暗赞叹,直道崔代郡尉真是打了一手好牌,根本不用解释和请罪,一份报告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得清清楚楚,而且每个细节都严丝合缝,难怪太后愿意重用他。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被困在东海呢?迟早是要入京的。
嗯,入京也好。
陛下都念着冉师傅好久了,每次看到鸭鸭车都要念一次,偶尔任性的时候也会哭着要冉师傅给他上机关课。
陛下现在倒是不排斥机关学了,只是天赋却不算高,有些课业学起来明显吃力。
不过因为有鸭鸭车的存在,陛下对于机关学的兴趣一直维持得很好,而且明显更喜欢内燃机,每每报纸上有关于内燃车厂和铁马赛的消息都会让内侍反复朗读。
听说陛下最近的愿望,就是亲自去现场看一次铁马赛。
在女官看来,这个愿望其实并不难实现。陛下年纪小不能出宫,那便让铁马赛的骑手到宫中比赛,大校场或者猎场,总有地方容纳一场铁马赛。
朝中也的确有知情识趣的大臣提了这个奏章,给出的理由还是请陛下检阅大雍自制内燃车的实力,被太后娘娘当场驳回了。
“为一己之愿劳民伤财,大兴土木,这与灵帝哀帝荒帝有何区别?”
随着朝权在握,温太后已经不怎么忌讳在公共场合数落前几任倒霉皇帝了。
只是她能骂,下面的大臣却不敢接话,都直呼罪过。
“你们是应该反省一下罪过。”
温梦璇冷哼一声。
“北境战事已定,我欲与陛下亲往北地行丰祭,众卿好生去研究一下立朝时期丰祭的礼制和流程吧。”
一句话,又是石破天惊。
打从灵帝开始,大雍的皇帝就没有出过京城的,去往苦寒的北地更是闻所未闻。
不过丰祭这事倒是有的,是大雍立朝时便有的规矩,传说是大学院的前身墨宗在第一次土豆丰收时举办的庆典,此后便一直流传了下来,主要还是庆贺丰收的喜悦。
皇家的丰祭是从雍高宗封慷开始的。
高宗年少时曾经念过墨宗的学堂,据说与济仁皇后还是同窗,帝后二人有着共同的墨宗记忆。
高宗登基以后,为了劝导农桑,特地把墨宗的丰祭引入皇室礼制。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个祭礼逐渐变味,不但程序步骤越来越复杂,连主旨也由庆祝丰收变成了持续半个月的吃喝玩乐,饱受太后娘娘的嫌弃。
前段时间陛下下旨要礼部重修典籍,丰祭就在名列其中。
只是礼部尚书摸不准太后的脉门,不知道这位大雍最尊贵的女人想要什么样的祭典,一直也没拿出个章程出来。
没想到,这就要办典礼了?!
一时之间,众臣也不知道是该先吐槽太后任性还是御驾北地凶险,就这发愣的功夫太后已经一锤定音,施施然起身退了小朝。
大雍的皇帝要出京城去北地,这可是件大事,有心人立刻闻风而动。
现在已经没人再看清这个坐在皇座之上的小男孩了。他有一个非常聪明、善于弄权的母亲,有这母子俩在,朝中之前的乱局逐渐平息,各方派系的角逐也逐渐明朗。
强硬派崛起已经是注定的事实,西洋派虽然稳住了阵脚,但阁魁陈磬钟及一部分人的想法显然有了改变,西洋派内部现在正处于分裂合并、势力重整之中。
旧儒派受之前几个案件的牵连,无论是在朝堂还是地方,势力都在大大缩水。好在前段时间被枢机厅调查的几名官员大多出身西洋派,少部分隶属强硬派。旧儒派得以获得喘息之机,目前正默默蛰伏,伺机卷土重来。
有上位的就有失落的,皇椅上的屁股决定着某些人的脑袋和钱袋子,自然不能善罢甘休。
从京城到北地可走陆路也可走水路,御驾出行必然声势浩大,而且守卫严密。现在的兵部尚书乃是原北郡郡守萧卓,侍郎是前东海郡尉陈平,这些都是太后一手提拔上来的,是准准的太后党,想要做手脚就必须仔细谋划,摸准情报才有可能一击必中。
不,是必须一击必中,因为他们不可能会有第二次机会。
今上和太后,至少要干掉一个,无论是哪个都可以。
毕竟没了太后,封禾不过就是个不懂事的孩子,而没有了儿子的太后就去了成为太后的依仗,到时候再扶持一个新的宗亲上来,太后想像控制儿子一样控制对方,那就是妄想了。
对于某些人来说,大雍现在的朝局完全不符合他们的利益,必须想办法换掉,哪怕把水搅混了也好啊!
抱着这样的想法,太后要带着今上巡视北地的消息悄悄飞出了进宫,迅速传递到散落于大雍各地的阴暗角落。
有些人闻风而动,有些人谨慎观望,还有些人,已经准备赌上全部身家,只待一朝翻身。
只是,谁也想不到的是,正当所有人都在想方设法打探今上北巡的路线和日程之时,从京城直达北境黑水蛇镇的列车如往常一样缓缓启动。
只是这一次,车上坐着两个身份尊贵的乘客,正混杂在普通车厢中的普通乘客中,一路朝着北地风驰电掣地开去了。?
第225章 、
蒸汽火车从京城车站出发, 满载着一车乘客向北方大地驶去。
这是新开通不久的北境专线,途径北郡的邕城、绥城和定元,穿越乌知河和阿木尔河进入黑水蛇镇, 再沿着海叶湖东侧的平原一路向北, 抵达刚刚通车的国土最北疆——冻海港。
像这样的专线还有两条,都在紧锣密鼓的建设中。一旦建成, 北境辽阔的土地将与北郡、西北郡紧密相连。而这些专线就像连接器官的血管, 源源不断地输送并交换着生机和能量。
这列蒸汽火车是从北郡发出的,走完全程需要三天三夜的时间。看似平常火车其实并不普通,最后两节卧铺车厢是临时加挂上去的,从外表看上去和其他的车厢并无不同,试着车厢四壁和底座都做了全方位加固,足以一定口径内的火炮袭击。
这两节车厢当然是给今上和太后预备的, 从北郡发出的列车经过秘密改装, 进入京城火车站只做短暂停靠即发车返程, 最大程度降低了有心人动手脚的可能性。
陛下的专列太过显眼,为了出行安全考虑, 太后特地在丰南岛的军工厂定制了两节安全车厢, 平时放在北境的仓库, 需要的时候临时加挂开回来便可以使用,不显眼还安全。
如今在这两节车厢里的乘客大部分都是禁卫乔装改扮,偶尔有几个普通乘客混在其中, 其身世和经历也都经过反复核查,确保不会有可疑细作混杂其中。
温太后希望用这样的方式让儿子感受一下大雍百姓的生活, 而不是困在禁宫中, 做一个不接地气、高高在上的孤家寡人。
其实当皇帝是件很辛苦的事, 尤其是想做有为明君, 做事便越发不能随心所欲,要受到很多因素的约束。
温太后希望儿子能青史留名,但她也是个普通的母亲,想看到自家的孩子健康快乐的成长,所以便安排了这次微服私访。既能让儿子看看新收复的壮美河山,又能在天地自然之间尽情玩耍,也算是给小皇帝辛苦学习一年的奖励。
“哇——”
小皇帝趴在车窗上,贪婪地望着窗外的景色。
他还依稀记得以前在老家的时候母亲带他出去游玩,自从进了京城做了皇帝,他就只能看见宫中那被高墙围起来的四四方方天空了。
“母……母亲,我们能到冻海吗?”
差点喊出在宫中的称呼,小皇帝临时改口,生怕身份暴露就得打道回宫。
出来之前母亲叮嘱过他,一定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暴露一国之主的身份是十分危险的事,被人知道他们是微服出行,那就只能回宫等着皇帝的倚仗了。
好不容易能出来游玩,谁想要回宫呢!
小皇帝用鼻孔喷气。
为了这趟旅程,他都忍痛没要求带上心爱的鸭鸭车,因为鸭鸭车全天下只有一辆,一亮相他的身份就暴露了。
“会的,只是现在还不是冻海结冰的时候,你看不到大海结冰的奇观。”
看不到也没什么呀,反正他连大海都没见过呢。
小皇帝打开车窗。
金秋十月,京城已经进入了秋季,从北面吹来的风中都带上了凉意。
咣当咣当咣当——
火车在铁轨上奔驰,不是发出悠长的汽笛,小皇帝听得如痴如醉,连太后招呼他吃饭的都没听到。
“陛下,娘娘,我们明早就能抵达邕城了。”
侍卫长对温太后禀报道。
“在邕城停车的时间大概十分钟,北郡卫戍军已经提前做好了安排。明日在站台上的乘客都是经过筛选的,卫戍军有三只小队在车站维持秩序,一只暗中警戒。如果陛下和娘娘需要在邕城停留,他们也做好了接应的准备。”
温太后点头,并没有说出之后的安排。
她对邕城没什么兴趣,但却打定主意带儿子在黑水蛇镇停留一天,她要亲眼看看大雍第一座黑火油加工厂的模样。
因为海叶湖附近发现了油苗,由青州商社投资并经营的黑火油加工厂产能稳步上升,后续配套的工坊也在紧锣密鼓的建造中,现在的黑水蛇镇已经不是在是以前鱼龙混杂的小村镇,而是大雍石化工业的新中心。
当然,出产的煤油就还是只要供应给遖峯卫戍军的。位于东海丰南岛上的军工厂正产出一辆辆内燃机履带车。这些战争利器会被第一时间送往条件适合的边境地区,协助卫戍军守卫国之疆土。
目前需求量最大的还是西北郡。西北的郡守素来被认为是兵部以下战力的第一梯队,现在又得了铁甲履带车更是如虎添翼,最近已经把战线堆到了乃乌拉河畔,打得叛乱部族抱头鼠窜。
根据崔慎上报的计划,等铁甲履带车的数量饱和,丰南军工厂将尝试造船用大功率内燃机及主要动力配套装置,其余部分由丰海船行负责建造,也亏得大雍国库有磺胺和化肥这两大利器开源节流,不然还真抗不住这样的更新换代!
唉,得想个办法拓展新财路了。
温太后略有些头痛。
可她从不后悔选择这条艰难的复兴之路。
自她嫁进皇族,便比其他人更看得清楚这世道有多么弱肉强食,和盗贼讲道义是天下最可笑的行为,没有力量你说什么别人都不会当回事。
大雍从不乏忠勇刚烈、不吝慷慨殉国的勇士,但却不能总是依靠勇士的献身苟活,超然的火力碾压才是正道。
毕竟立朝之初,泰相也是凭借着火炮和陌刀杀得西胡王庭毫无还手之力,避免了更多军卫和百姓的死伤,能靠火力解决就没必要牺牲人命。
所以她才会如此重视冉七郎,重视东海,重视钱酉匡。
是这些人让她看到了实现抱负的希望,给了她放手一搏的底气,也许在她有生之年,她真能把之前想过无数次的梦想变为现实,看到大雍如史书上记载的太宗时代,重现睥睨天下的盛况?!
一定可以的!
火车出了京城,便开始在山间和平原上交替穿行。
到了晚饭时间,车上提供简易的饭菜,可以到餐车用餐,也可以选择在自己的座位上吃自带的食物。许多乘客都开始在车厢里走动,活动坐得僵直的身躯,热络地彼此搭话。
温太后带着小皇帝也去了餐车,只是她选了最角落的座位,周围还坐了好几个乔装的随扈,把附近几张桌子都给占满了。
温太后饶有兴致地听着餐车里的对话。
这辆列车上的乘客大多要前往北境,听说那边建造了许多新工坊,很多人都想过去寻找机会。
有人是初来乍到,有人却已经尝到了甜头。于是后者便成为了所有人关注的重点,大家都想听他讲讲北境现在的情况。
“啥情况,我就是个种地的,年初跟着迁移团过去的,到了那边军卫已经给准备好了房屋还有粮食。种子和化肥都是赊账的,说好了等收了粮食折价还,还能租赁军卫农具和农机哩!”
那人是个憨厚的农人,之前是抱着碰运气的想法,跟家里的兄弟一起前往北境讨生活,也做好了吃苦受罪的准备。
苦肯定是苦的,毕竟几个老爷们都不擅长做饭做菜,每天吃的稀里糊涂,能填饱肚子就算满足。
但累……还真就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累。虽然三兄弟分得了不少田地,但因为租赁了军卫的农机车,田里剩下的活计三个人拼命干也能够操持完。毕竟田地大了许多,真要说起来,单亩比之前在老家种地的时候还要轻省许多。
于是三兄弟一合计,便决定留下两人看田地,派他回老家接妻儿老小到北境。
“别的我不清楚,但那边的田是真好!”
那农人憨憨地抓了抓头。
“而且那边的军卫好像特别会种田,按照他们的方法施肥浇水,田里的苗眼见着一天比一天往上蹿。我活了这么大半辈子,从未见过这么好种的地啊!”
“收了这茬田,我们就能还清一部分饥荒,到时候再给家里添置些过日子的东西。我看那边也建了学塾,娃跟着过去也有书念,不耽误的。”
他这样说,车厢里的许多人都羡慕地吸气。
也不是所有人都奔着北境的大工坊,要是种地能够养家糊口那也有不少人动心。毕竟在其他地方地少人多,辛苦一年也就勉强填饱肚子。现在北境给地给房子还能赊账种子化肥,除了冷点远点好像也挑不出别的毛病。
嗐,庄稼人,在哪儿种地不是种啊?!为了生计背井离乡,祖宗也能谅解的吧。
“那现在去,还给分田吗?”
有人马上着急地问道。
那农人想了想,回答得有些犹豫。
“应该还有吧,那边地方可大了,一眼都望不到边,除了垦田的军卫屯所,好多地都空着哩。”
“最近据说海叶湖附近也开了新村,在招纳人过去垦田。只是你们要过去得先到黑水蛇县城,那边有管迁移的衙门,通过了他们的审查你们才能拿到路条,不然北境那么大,可不允许人乱走乱闯哩!”?
第226章 、
北迁的农人说得实在, 让很多前往北境寻找机会人的心中越发有了底,连带餐车车厢里的气氛也跟着轻松了起来。
小皇帝好奇地看着人群,他今天穿着浅色的常服, 柔软的头发梳得规规矩矩的, 露出一张白净但带着婴儿肥的小脸蛋。一双像母亲的眼睛大大圆圆,充满了孩童的心奋, 却偏偏要把粉嘟嘟的嘴巴抿成一条直线, 作出老成持重的模样。
阿平要淡定,不要大惊小怪!
小皇帝捏紧了小拳头,暗暗给自己打气。
不过就是在说农机车,冉师傅不是给你看过模型和图纸吗?要有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大将之风!
温太后看着儿子的模样暗暗好笑,越发觉得自己带他出来长见识是对的。
眼前的都是鲜活的人,是没有经过任何润色的真情实感和民俗风情, 这比在书本上看到的干巴巴的描述更有冲击感, 很难不让人印象深刻。
话匣子一打开, 大家便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了。
有人说起北境新建设的黑火油加工场,据说半个墨宗大学院都跟着过去了, 现在的黑水蛇镇比九凌城都热闹, 街边转角便能看到不少身着常服或者校衣的墨宗学子, 指不定坐你对面喝索饼的就是哪一科的教习或者大师。
黑水蛇镇的黑火油加工场已经开始有了稳定的产出,墨宗的大师们还找到了能够变废为宝的新办法,黑火油中的粗油加工后能够提炼出可以用在内燃铁马上的新燃料汽油, 价廉物美速度快,现在已经开始公开贩售。
除了汽油, 黑火油加工场还有一些其他的产出, 这些产出也都是工业原料, 吸引了不少实业者前往设厂。
开了工坊自然要招工, 大量的青壮劳力涌向北地。当然其中有部分人像之前那位农人,是冲着可以免费分得田地的政策前往北地讨生活。但还有一部分人,他们接受过学塾的训练,或者之前便是从事相似工作的坊工,听说或者收到坊主的邀请去往黑水蛇镇,在新开设的工坊中做工。
这样的人并不在少数,黑水蛇镇也一日比一日热闹。之前只是一个荒僻的小镇,现在供养着这么多人吃喝,遍地都是商机。
都知道坊工手中有银钱,不少商户闻风而动。大商社找青州商社接洽火油成品的买卖,小商户租赁青州商社的门面经营生意,到处都是商机涌动。北境临时税务司刚被任命就连着加了四五日的班,出衙门的时候人都是飘的,直言收钱收到手发软,这辈子没见过这么银钱!
长途旅行令人疲惫,餐车又是唯一售卖温热食物的地方,自然吸引了很多乘客。
但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只是讨一些热水或者买碗最便宜的汤,就着自己带的饼子或者干粮解决一餐。都是去北境解决生计问题的,蒸汽火车票已然是笔花销,其他能节省的还是要节省的。
见此情景,餐车上的厨子也不气恼,依旧笑嘻嘻地给所有过来的人都加水盛汤,半点没有瞧不起人的意思。
闲下来的时候他自己也感叹。以前跟着师傅在酒楼后厨,见到的都是富贵老爷挑剔食材和味道,便以为外面食客都是这样。等到自己走出来独当一面才知道,平民百姓一日三餐能吃饱就已经是幸事,味道什么的真是不大重要,只要能饱腹就很高兴了。
温太后也给儿子买了一碗汤,汤桶端上来之前就被禁卫仔细检查过,确保没有下毒或者其他问题。
汤是最普通的瓜片汤,汤里漂着些星星点点的鸡蛋絮,水多瓜蛋少,味道着实不能算是好喝。
温太后在宫中虽然厉行节俭,但却不回亏待儿子的胃,御厨给小皇帝送上的都是精心烹制的食物,这样的一碗瓜片汤着实入不了小皇帝的口。
他想不喝,但又害怕母后责怪他浪费粮食。毕竟这汤是他之前看人喝的香甜便也央求母后给买的,圣人金口玉言,他是不能反悔的。
小皇帝纠结来纠结去,视线便落在理他们不远的另外一桌乘客身上。
也是一对母子,那小郎君的面前也摆着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瓜片汤,但见他一口饼子一口汤,吃的十分香甜。
他也觉察到小皇帝的目光,但并不受干扰,而是在迅速吃掉一个饼子之后,从身旁的书袋中取出一册书卷,开始温习。
她母亲也不打扰他,把借了餐车的碗悄悄洗干净送回,然后坐在儿子身旁缝补衣物。
这时候,一个在东海行商的商户已经说起了最近开始流行起来的铁马赛,引得小皇帝饭吃的都有些心不在焉,小脑袋一直往外探出,竖起耳朵听那商户描述铁马赛的盛况。
唯有这小少年静心苦读,不时还用炭笔在桌上的草纸上验算,一副全不受干扰的模样,看得温太后在心中暗暗点头。
优秀学子嘛,温太后这个年纪的家长最喜欢了,便开始和那位母亲攀谈。
这一聊才知道,原来这对母子竟然是要去北境求学的。
“北境?北境有什么知名学府吗?”
温太后惊讶。
她心想不可能有啊,北地这才收回来多久,之前的拉西亚人和海倭人都只顾着抓奴隶挖矿,哪有心思举办什么学堂?北地在教育这块一直是块大荒地。
前段时间礼部尚书吕弘还上了奏表,讨论北地治学的问题,不过以为北地的移民都是刚刚迁过去的,适龄学童十分稀少,这事就还有规划的空间。
这母子俩,去北地学什么?
“我儿叫李腾,明年便要入墨宗大学院了,还没想要选哪一科,听说现在大学院的大师都在北地,他就想来提前看看。”
这位母亲说话十分实在,半点都不藏私,三两句就把儿子的老底倒得干干净净。
“我和我们家那口子都是在东海的场坊里做工的,这孩子从小便仰慕冉七郎,立志要考入墨宗大学院。我们两口子啥也不懂,想着孩子用功读书总没错,没想到这小子还真挺争气,竟然就考上了。”
“现在他因为选科目而犹豫不决,我们当爹娘的哪懂这些。听说墨宗的教习都在北地,就带他看看这北地的黑火油加工场,看他是想选化物科还是机关科。”
温太后:……
如果墨宗的规矩没改,那可是成绩排名前三的优秀考生才能自行选择科目。冉七郎便是他那一年的第一名,这才几年过去,东海就又出了一个前三,可以说是风水宝地了。
太后下意识地看向自己儿子。
正沉浸在“铁马赛真热闹”中的小皇帝瑟缩了一下,缓缓转头,正对上母亲复杂的眼神。
怎……怎么了嘛……
他……他不就是听得入迷了吗?宫里没人跟他讲铁马赛,他……他也想看……
小皇帝看了看母亲,又顺着母亲的视线看向对面,幼小的心灵受到了冲击。
那个小哥哥竟然在演算……而且算式列的好长,他算的好快!
“阿平。”
这时候,温太后忽然开口了。
她温柔地摸了摸儿子的头,指了指对面的小少年。
“看看人家,小小年纪已经被墨宗大学院录用了,真是少年英才。”
雍禾:……!
偏巧这时候李腾也抬起眼,目光正对上对面的豆丁。
这是光政帝与他日后首相的首次碰面。双方的第一印象都不算好,主要封禾担心被天才卷死,而李腾则是觉得对面的小孩张着嘴巴傻乎乎,好像不是很聪明。
他不感兴趣地低下头,手中的炭笔却几乎算出了虚影,这个场景让小皇帝封禾瞬间便感受到了压力。
就……
好像忽然能够明白灵帝为什么开始求神拜佛了呢!
天赋平平的可怜人天天一群聪明人围在当中,被迫听自己听不懂的话,想自己根本想不明白的事,没准儿还会被嘲笑,好像也只有玄学和神仙才能解脱!
他明明也很努力,每天都会按时起床温习功课,可他却永远做不到像对面小哥哥这种程度,和冉先生更是没办法比,所以注定没办法成为母亲喜欢的那种孩子。
小皇帝丧气地垂头,抿了抿嘴,铁马赛的故事也不能让他高兴起来。
这种心情一只持续到他们回到自己的车厢,小皇帝感觉有一只温暖的手摸上了自己的头。
一国之君的脑袋岂是什么人都能摸的,伸手的必然也只能是当今太后。
“阿平怎么不高兴了?”
温太后柔声问儿子道。
“没有不高兴……”
小皇帝扭了扭手指,小心地看向母亲。
“……那个……那个李腾好厉害,阿平……阿平比不上。”
“的确很出色,小小年纪就考中大学院,比很多同龄人都聪明。”
温太后微笑。
“但阿平也很厉害啊。”
“阿平能够坦然承认别人的优秀,阿平是个心胸宽广的好孩子。”
诶……是吗?
“是的。”
温太后拉着儿子的手,走到火车窗边坐下,指着窗外的夜空给他看。
“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本领,就像晚上的星星和白天的云朵,是不是都很好看?”
“但星星的光在白天是看不到的,云在晚上会被遮掩。阿平不需要比所有的星星和云朵出色,但是要把星星和云朵都放在适合他们的地方。”
“这可能是天下最重要也是最困难的工作了。”?
第227章 、
天下最重要……也最困难的工作, 只有他才能完成……吗?
小皇帝的心中陡然生出了一种自豪感。
虽然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最好,但这种独一无二的被需要感还是很好慰藉到了封禾的身心,让他这个蔫吧吧的小白菜吸饱了水分, 瞬间支棱了起来。
“……就是梁先生说的知人善任么?”
温太后笑了。
“是, 就是梁大师说的知人善任。”
她把儿子搂得更紧了些,像是一对普通母子般的亲昵闲谈。
“天下没有完人, 谁都有自己的缺点, 有缺点不代表不能用,但怎么用人,需要上位者的比较和选择。”
“就像阿平常玩的巧板,要把适合的形状放在适合的位置,这样板面才能平整。”
温太后慢悠悠地说,小皇帝依偎在母亲的怀中, 享受着难得的亲情时光。
他已经很久没有和母亲一起旅行了, 上一次还是他们从老家赶来京城, 前途未卜,母亲的神情从未有一刻的放松。
现在就不一样了。
虽然母后还是会皱眉会焦虑, 但时不时也能看到她的笑容和得意, 尤其是在最近, 母亲的眼神已经比之前温和了许多。
就这样下去吧。
小皇帝默默的想。
他一定会好好拼巧板,把适合的人放在适合的地方,不让母亲失望。
蒸汽火车到达黑水蛇镇的时候, 温太后带着小皇帝下了列车。他们决定在黑水蛇镇住上两日,看看江北煤矿和黑火油加工场, 等两日后折返的列车再度进站, 他们在继续接下来的行程。
李腾母子也下了车。因为都要去黑火油加工场, 所以温太后便邀请二人同行。
面对丝毫不浪费时间、坐在蒸汽车上也潜心研读卷籍的李腾, 小皇帝已经不再感觉焦虑,反而饶有兴致地观察起对方的表情和习惯。他参照梁师教授的识人之道,在心中默默分析比较,竟然也颇有心得。
在日后的史书记载中,光政帝与李腾这对著名的冤种君臣为后世贡献了无数君臣斗的段子,偏偏又在几次重大节点中默契配合,完美推动了时代最重要的一次政治改革,稳固了大雍工业发展的根基。
史学家们对于光政帝和李相的相处模式十分好奇。
据说李相是个绝顶聪慧的天才,超高的智商让他看待世事的角度和高度都与常人不同,对于决策的推演和计算普通人根本看不明白。
光政帝的脑子也很不错,但跟李相比起来还是差了不少,属于普通人中的聪明人,并没有超出平均线很多。
可在这对君臣的对弈中,光政帝反而是时常占优势的那一方。李相爷虽然精于计算,但光政帝似乎总能料敌机先,提前就猜到李相的想法。
所以坊间也有种传言,说光政帝其实是时代第一聪明人,无论智商和情商都远在其他人之上。
之所以表现得那么“平庸”,是因为圣德太后积威甚重,光政帝年幼时为了自保才养成了“大智若愚”的习惯。
但是愚着愚着,光政帝就觉得这种躺平的生活十分轻松,所以亲政后也不愿意再奋起为天下卖血汗,除了政改等重大事情上会“醍醐灌顶”外,其余的时间大都在摸鱼。
当然这都是后世流传的小道野史,在正式的史书中根本没有记载。不过如果光政帝真的能看到,那他多半会沧桑的一笑——聪明是真不聪明,唯勤奋尔。
打小就挑战了最高难度的样本,看别人可不是就容易多了么!
不过现在的两君臣的关系还没那么复杂。
因着温太后的关系,小皇帝和李腾获得了参观了黑火油加工场的机会。小皇帝纯粹是在看热闹,他觉得这些高塔和巨炉十分有气势,隆隆作响的轰鸣声也极具震撼。
李腾则是见到了几位他心心念念的墨宗大师,尤其是郑闵鸿郑院长,李腾还有幸和郑院长交谈了几句,激动地小脸发红。
郑院长当然认得太后和今上,惊愕之余倒也反应极快,半点都没有泄露二人的身份。
只是到底是当今天子,又是自己之前教授过的学生,郑先生对于小皇帝的态度十分温和,不但耐心给他介绍各种高炉反应,还很关切地问起他最近的功课情况。
小皇帝:……并不想要这种关心!
这个问题温太后替儿子答了,但是说的比较含混,只说请了东海的人过来替了机关课,避免儿子产生厌学情绪。
听她这样说,郑院长叹了口气。
他当然明白太后的意思,多半是之前教授机关课的那个学究又犯了老病。
“偏见,做学问的人最是要不得。”
但说也没用,世人的偏见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消除的,这一点温太后也心知肚明。
她当时也很生气,但又觉得如果因为偏见而追究一个老头的罪责,便更落实了皇室封家没气量还没脑子这个论断,只能自己暗暗憋气。
好在大雍的学问家也不是只有宋老头那种,新一代的冉七郎、虞三郎等人已经成长了起来,而且隐约已经有了青出于蓝的趋势。
所以她才要带着儿子出来看看,让帝国未来的君主看清这个时代的大势,才不会因为禁宫的一方天空而被蒙蔽,坐井观天铸下大错!
“这个地方,说是举国学子之力也不为过了。”
午餐的时候,郑院长感慨地讲起黑火油加工场的筹建始末。
他为了这黑火油奔走了大半辈子,终于在暮年得偿所愿,一说起这个就停不下来。
“不单单是墨宗大学院,还有朝中各处学堂和书院,所有能挨上关系的院系都派人过来支援,还有的人是在脱不开身,气得在家中指天骂地。”
“冉七郎设计了复合蒸馏塔的模型,并且提出了对于粗加工汽油的实用计划,这让我们大受启发。”
“我们验证了这个思路,然后作出了改进,现在黑火油加工场对于原料的利用效率十分高,很多以前被丢弃的原料现在都成了宝贝。比如汽油,你们应该都听说过铁马赛,其实铁马烧的就是我们产出的汽油,我们还有另外一种主要的动力油叫柴油,只是目前供应民间有限。等以后加工场的产能上来了,你们就能看到更多的汽油铁马和柴油车,这都是在大雍才独有的车!”
小皇帝听得与有荣焉。
他其实不大明白副产品之类的,但他却认识冉七郎,知道内燃车!
他的鸭鸭车就是烧柴油的,平时都会有内侍帮他加好油料。不过母亲说现在油料有限,柴油还要给边军守卫疆土,所以他能开鸭鸭车的机会也不多。
但不管怎么说,内燃车他知道呀!
听了大半日,总算找到了一个自己能够插上嘴的话题,小皇帝觉得十分兴奋。
一开始他还有点胆怯,很怕自己说错话惹人笑话。可当他看到李腾惊讶的眼神和不时点头的郑师,小皇帝就知道自己讲的内容半点不差,心里的底气更是一波顶一波。
“虽然是柴油车,但内里的结构也不尽相同。比如鸭……农机车就用了明火,速度比不得喷油汽的车速度快!”
总算小皇帝还记得自己的鸭鸭车是天下独一辆,真要说出来就等于自曝身份,所以及时改口。
不过托鸭鸭车的福,他对于内燃车的了解倒不是一般人能比拟的,就连郑闵鸿都感觉惊讶,毕竟他是小皇帝的启蒙老师,封禾并不是个天资绝顶的小孩。
“少爷说的很对。”
郑闵鸿给了小皇帝一个鼓励的笑容。
“机关学繁复艰深,看来这段时间少爷学业是精进了不少啊。”
得到了郑师的表扬,小皇帝的心就跟吃了蜜一样,觉得今天的天空都格外的高远。
而更让他惊喜的,则是李腾艳羡的眼神。
一直保持高冷的小哥哥第一次主动跟他搭话,小声问他是不是见过冉七郎本人。
小皇帝骄傲地挺起胸脯。
见过,他当然见过,他不但见过他还收到冉师傅给的礼物呢!
“冉七郎亲自给你上课吗?”
李腾的眼睛泛着火光。
从小到大,冉七郎对他来说都是天神一样的存在!
冉七郎的工坊给了他们一家人生计,给了他读书识字的机会,可他从来都没见过冉七郎本人!
他倒是听人讲过很多冉七郎的传闻,他也见过青州城中的冉家老宅。可听过和见过是两回事!他这个土生土长的东海人都没这个机会,这个京城来的小豆丁凭什么?!
毕竟还是个小少年,未来的李相还没有成年之后的城府,心里想的几乎立刻就在脸上表现了出来。
小皇帝马上就捕捉到了,心中的得意越发要满的溢出来。
虽然他不能说出鸭鸭车的存在,但他可以绘声绘色地给小天才讲起冉师傅给他上课、陪他玩耍,就让小天才羡慕嫉妒恨去吧!
冉师傅说得对,努力果然就会有收获!他喜欢冉师傅,对鸭鸭车上心,这不就有回报了吗?!?
第228章 、
太后带着小皇帝在北境秘密巡游, 远在仙匀城的金川吉也没闲着,一大早便带着随扈在码头等船。
今天是他同父异母的姐姐金川苏菲亚抵达的日子,金川一郎对这个一直活动在海西州的女儿十分看重, 特地点名要金川吉来亲自接人。
金川吉心里老大的不情愿。
他其实不大瞧得起父亲这个私生女, 毕竟有一半不洁的血统。这样的孩子在海倭国,便是主家的血脉也只能做个改了姓氏的庶民, 根本不能获得贵族身份。
偏偏, 他的父亲,竟然允许那个浪荡的女人以金川为姓,还公开承认了她的身份,这让金川吉感到十分羞耻。
他还记得以前在学校读书,他的同学经常会向他打听金川苏菲亚的事。这其中固然有少年的好奇,但更多的还是充满而已的窥探。金川吉的同学们都知道他有个在海西州上流社会做交际花的姐姐。少年们不懂什么细作间谍之类的, 他们只把金川苏菲亚当成是海西州的艺伎, 就是那种每天晚上坐在游原小馆中, 等待他们父兄亵玩的女人。
金川吉觉得无比屈辱。
整个少年时代,他都是在这种压抑和苦闷中度过的。他一度极其憎恨父亲, 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让这种卑贱的女人进入家族, 他甚至谋划过前往海西州, 为家族彻底解决整个祸患。
所幸金川一郎及时觉察到儿子的不对劲,找了金川吉谈话,这才解开了儿子的心结。
啊……原来都是为了主上的大业!
金川吉的心平静了, 但年少屈辱的感觉太过深刻,让他对“金川苏菲亚”这个名字始终无法脱敏。
他始终无法接受那个女人为血脉相连的亲族, 只好自我催眠她是个完成主上大业的工具, 仿佛这样才能维持表面上的礼貌。
但是这一次, 不一样。
海倭国在与大雍的对峙中接连受挫, 丧失掉经营百年才好不容易吞入口中的土地,被一招打回原型不说,五大军团还打没了两支,一名亲王玉碎,损失不可谓不惨重。
松宫亲王殉国以后,他的父亲金川一郎掌握了外务大权,金川吉也着实跟着扬眉吐气。他本想借着这次机会大干一场,结果没料到自己计划周密的行动竟然失败了,不但没能暗杀掉任务目标,还白白搭上了几名人手。
好在他父亲金川一郎早有安排,指点他去联系清江教,借助对方的力量借刀杀人。
最后的结果虽然是失败了,但大雍军卫的注意力都放在清江教上,倒是没有太过联想到海倭国的细作。
金川吉松了口气。
人手虽然损失不少,但总体来说倒还可以承受。
只是他这一腔抱负到底还是落空了,之前在坂利家武官面前说得信誓旦旦,结果实施起来计划都变成了一纸空文,这让年轻气盛的金川吉觉得十分没有面子。
今天父亲又让他来接金川苏菲亚回家,金川吉觉得父亲对自己失望了,竟然都让他做起了跑腿的活计,心里这个不是滋味。
正想着,海船悠长的汽笛声响起,一艘巨大的邮轮缓缓驶入了仙匀港5号码头。
这是近段时间中少有的海西洲客货船,一进港就被码头等待的人群蜂拥而上,把舷梯围了个水泄不通。
如今海西洲遍地战火,有大半数的国家都卷入了战争。
原本的中转重镇东安图海成为了联军和盟国烈斗的战场,铁甲舰船四处横行,本着掐死对方补给线的想法,拉西亚和盟国彻底封锁了远海贸易的主通道,逼得联军属地的客船货船都要绕路很远才能进入通往东方的航线。
没有粮食、没有补给,城市变成了废墟,大炮和火木仓的弹丸不时在身边飞过,到处都是逃难的流民。
生死危机之中,人性中的晦暗就再难遮掩,弱肉强食成为了乱世中的唯一法则。
暴力、伤害、饥饿……有人承受不来,便想法设法地逃离,平和且远离战火的东方变成了一个适合的选择。
只是,想来大雍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在许多海西人眼中,大雍是个还算富庶但十分愚昧的地方。生活在那边的都是劣等人,天生血脉便不如海西人高贵,海西州的科学他们听不懂也不配懂。
虽然是在逃难,但很多人还是放不下高高在上的架子,觉得自己就算去到大雍也是上等人。
他们的这种想法很快便被打脸。
首先他们根本买不到前往大雍的船票,现在还能开往东方的船十分稀少,一票难求,黑市已经被炒出了天价。
就算是侥幸拿到票的幸运儿,在面对大雍使领馆的枢机调查时也很难通过。
大雍与海西州并无接收难民或是移民的条约,盖因傲慢的海西领主们从来都不把东方的“劣等人”当成平等的存在,在中间设置了层层阻碍,现在反倒成了拦住海西难民的关卡。
“自作孽,不可活。”
再次抵达海西州卖药的金弼冷笑一声。
战争打了一年,双方已经从一开始的意气之争动了真火,投入的人力物力和财力都达到了一个惊人的数字。
事态进展到这个程度,就算现在有人想要抽身也是不可能的,前期投入的战争成本要是收不回来,迎接他们的就是灭顶之灾,所以就算咬着牙也得坚持下去。
但火炮可以多造,人死却不能复生。二、三季度联军与盟国之间打了几场遭遇战,许多士兵都因伤不得不脱离战场,四季度的冬日暂时进入了休战期。
但谁都知道,这场战争暂时是不可能停止的,等到明年春暖花开的时候,战火会被再度点燃,仇恨和愤怒会卷走无数的生命。
所以这个冬歇期就是恢复元气,巩固实力的机会,无论是联军还是盟国都不愿放过。
他们需要在这段时间建筑更坚固的工事,征召和治疗更多的士兵,补充之前消耗的火器,争取在明年开战之时,能够一举击败对手。
也正是都打着这样的算盘,来自神秘东方商社的货船便成了东安图海上唯一能够自由通行的船只。
磺胺药和好得快,无论是贵族还是平民,现在的海西州已经脱离不开这两种抗感染的神药。
尤其是交战双方的军队,一开始只被当城无所谓的战损,现在则成为了不可承受之重,减员成为联军和盟国最头疼的问题。
好得快!他们需要更多的好得快!
好得快能够控制感染,让伤兵重新投入战场,而且价格十分低廉,这就是解决减员的最佳方案!
于是拉西亚大公和米列颠摄政王同时想到了那个商社,那个昂德兰商人运营的商社,只有他们才能找到渠道提供珍贵的药物!
于是在双方的默契之下,新元商社成了唯一一个能够自由往来战区的特例。
“那个可恶的雍人!”
米列颠摄政王狠狠地摔了一个瓷瓶。
“竟然给交战双方都卖药,而且还限定数量!”
“结果我们在海西州打仗,他在一旁大发战争财,真是可恶的混蛋啊!”
可生气也没用,这样做的也不是新元商社一家。
事实上,从战争开始的那一刻,海西州大陆上的昂德兰商人也都跟着行动了起来,做着和高文渊差不多的事。
只是,高少爷毕竟长着一张东方脸孔,即便手中握着代表昂德兰商人身份的远海贸易许可证,米列颠摄政王也从没把他真当成昂德兰商会的人。
便宜被昂德兰占了就占了,要是换成大雍人就罪不可恕!
明明应该是被米列颠吸血的地方,现在竟敢反过来占主人的便宜,简直就是个笑话!
可生气归生气,高贵的摄政王阁下也只能在自己的办公室内摔摔东西,也不敢真对新元商社出手。
别的不说,单就磺胺药和好得快这个渠道,得罪了新元商社就等于断了自家的补给线,白白让萨巴诺茨占了便宜,所以只能默默忍下这口恶气。
“摄政王阁下,昂德兰商会的会长阿尔贝雷德先生到了。”
门外有侍从通报道。
米列颠摄政王深吸一口气,起身走到镜子前整理了一下自己。
今天他要和阿尔贝雷德会面,商讨接下来的战争借款问题。
仗打到现在,每一天的花销都是一个天文数字。冬歇期虽然暂时停火,但也是储存军备的关键时间,没有钱什么都做不了,明年开春就只能等着战败被送上断头台。
摄政王怎么允许自己落到那样的境地呢?
没有钱,就算是借也要维持下去,反正只要得到了新土地,地上的一切都可以用来还债,昂德兰商人不挑剔的。
“阁下,昂德兰商会的借款利息实在太高了!以现在的利息额,我们必须吞下整个路德国,拿他们三年的税收才能还清欠款!”
他的幕僚一脸担忧。
“要是再借下去的话,恐怕还要加上卢克索和米列颠本土的两年税收,我们扛不住的!”
“扛不住也得抗!”
摄政王一边往会客厅走,一边自己嘟囔。
“阿尔贝雷德还是可以信任的,他比那些东方人有信誉多了!”
“梅里耶和海倭人那个私生女,竟然还敢来游说和我们合作进攻大雍!”
“哼,海倭人那个叫濑户的大师靠着假火1箭图纸骗走了我一大笔钱,那女人竟然还好意思过来跟我谈结盟,她是疯了吗?!”?
第229章 、
关于假图纸这事, 米列颠摄政王一想起来就气不打一处来。
他这不也是想帮着联军增加战力吗?!仗打到现在都进入了僵持期,联军和盟国谁都不能把对方彻底干掉,每天烧掉的金钱和物资已经到了天文数字, 再这样耗下去最后赚钱的就只有昂德兰商会那群吸血鬼了!
总得想个办法……
要说他能从一众大贵族中脱颖而出成为摄政王那不是没原因的, 很快便找到了门路。
在遥远的东方,被萨巴诺茨瞒得死死的东部战场, 著名的维尔戈里骑兵团最近遭遇了惨败, 据说已经全军覆没了!
收到这里消息的摄政王都被惊到了!
维尔戈里骑兵团在历史上曾经是马踏海西大陆的一支劲旅,是拉西亚大公国数个以勇猛著称的重骑兵之一,专门被用来开疆拓土,满族拉西亚贵族对于土地的贪婪。
这样一支重骑兵……竟然全军覆没了?!
他有点不敢置信,便又让手下的细作去仔细调查。最后的结果还是一样,不但维尔戈里没了, 大雍的西北卫戍军还扬了德萨科重骑兵, 拉西亚的东部战线全线告急, 现在只能龟缩在百年前的实际控制线苟且,能多守一天算一天。
这个消息被萨巴诺茨瞒得死死的, 哪怕是大公国内都知之甚少。毕竟拉西亚人更关注海西州, 他们觉得海西州是他们祖先生活的地方, 也是他们的应得之地。
至于遥远的东部战线……那不过就是大公的私人庄园罢了。
刚收到消息的摄政王其实十分兴奋。现在西部战线陷入了僵局,如果能够让大雍配合联军进攻拉西亚的东部战线,那么双方便能形成两向夹击的合力, 联军的压力也能大大减轻。
进一步讲,如果大雍能派军队来海西州作战, 那更可以节省联军的物资和人员。虽然那些大雍人都是劣等人, 但劣等人有劣等人的用处, 听说他们从很早以前便使用老火铳和拉西亚人作战, 冲锋送死是足够的,还能节省联军的军需和火力。
抱着这样的想法,米列颠摄政王纡尊降贵,让总理大臣给大雍的皇帝写了一封信。
信的主要内容说的就是拉西亚人野蛮危险,大雍与联军一样都面临同盟的武力威胁,不如双方携手合作,大雍派遣远征军来海西州加入联军云云。
然而被拒绝了。
信是以大雍阁魁陈磬钟的名义回的,整整一篇苍劲的墨笔正楷,中心意思是海西州太过遥远,大雍国力有限,不准备加入你们任何一方。
但是做生意,那就都可以的,我们的磺胺和化肥都很好,棉布产量也足够满足你们的军需。打仗很消耗物资的,要是有需要千万不要客气,我们这边可以提供定制。
米列颠摄政王:……
他尤不死心,毕竟在他看来,现在是进攻拉西亚的最佳时间。趁你病要你命,一旦彻底干掉了萨巴诺茨,那么大雍百年前被侵占的土地就有了着落,大雍的皇帝不应该放弃这个机会。
“那个小孩不懂事,他身边的大人没人教教他吗?!”
米列颠摄政王气得摔了一个瓷杯。
“那个陈磬钟,他以前不是贝罗毕大学的优秀毕业生吗?你们之前不是说他是倾向海西州的亲和派,这回怎么油盐不进呢?!”
“不在这时候出兵,他准备等战争结束再单独挑战拉西亚人吗?!他以为他是谁?圣灵骑士团!?”
“而且一旦战事结束,我们会接管整个拉西亚的土地,到时候他们想再拿回当初被拉西亚人抢走的地方是绝对不可能的,我不会把我们士兵流血得来的土地再给别人,他们想要必须自己参战!”
摄政王在办公室大发雷霆,可出了门还要假装淡定,毕竟和大雍的生意还是要做的。尤其是在海西州的许多城镇都被打成废墟的情况下,来自东方的补给就更不能停。
他亲笔给大雍的小皇帝写了一封信,信上用长辈的口吻分析厉害,苦口婆心地劝说小皇帝派遣军队参战。
然后他也收到了回信,内容却与他期待的相去甚远。小皇帝不但没有答应,而且还用对等的口吻给他做了明确的答复——大雍对海西战事没兴趣。
可把摄政王气了个倒仰,“愚昧”、“不开化”、“不配文明社会”之类的老调重弹,还恨恨地放话,等解决了萨巴诺茨之后就要挥兵大雍,把边境推到乌知河以南!
“他们就不担心拉西亚赢了以后会掉头对付他们么!?女人真是短视!”
摄政王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呼呼地喘着粗气。
一旁的幕僚偷眼观望了一会儿,眼见着上司越说越生气,犹豫了一会儿,最后只得硬着头皮递上了一份文报。
文报是关于大雍西北卫戍军与拉西亚军团的战情,上面重点提到了雍朝军队使用的一些新型火器。
这样的文报摄政王也不是第一次收到,他也听说雍人造出了诸如飞羽火1箭1弹和履带车之类的兵器,只是都不如此情此景具有冲击。
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雍朝的那个小皇帝敢这样明目张胆地拒绝他,因为人家根本就不需要借助他们的力量收复疆土!
拥有那么多新式火器的大雍卫戍军,再也不是以前那支需要拼恨劲儿才能获胜的军队,他们自身的火力足以碾压全盛时期的萨班诺茨!
所以,为什么要跟联军合作呢?与自己一点好处都没有,参战才是傻瓜。
想通了这一点,摄政王的愤怒奇迹地平息了。
虽然依旧对小皇帝的态度不满,可那也只是自尊心上的无法接受,与之前的荒谬感完全不能比较。
“既然大雍的火器在对战拉西亚骑兵的时候有奇效,那么我们能不能从他们手中购置一批?”
摄政王是个很现实的人,马上就想到了合作的可能。
是了,他之前怎么没想到!他可以和大雍做生意啊!
陈磬钟在给总理大臣的信中不是说了,欢迎同大雍的工场做生意,这不就等于给了承诺?
(陈磬钟:不!我没有!我说的是磺胺和化肥!)
左右也没撕破脸,摄政王便又给小皇帝写了一封信,信中明确表达了自己想要从大雍购买火器的意愿。
然后他很快收到了回信,信中说飞羽火1箭1弹和铁甲履带车都不外售,可如果联军有需要,大雍的工坊可以提供一批定制的连发木仓,但需要联军用指定的技术设备交换。
摄政王想了想,拒绝了。
虽然也听过大雍连发木仓的威力,但米列颠同样也有自己的军工厂,对于木仓的需求并不迫切。
比起连发木仓,他更想要飞羽火1箭1弹和铁甲履带车。偏巧这时候有人声称能够拿出飞羽火1箭1弹的图纸,摄政王很可耻地动心了。
人是在一艘从海倭国前往米列颠的货船上找到的,据说是从濑户城里逃出来的匠人,因为海倭国的内部斗争受了牵连,不得已才出逃到海西洲。
这名自称叫冯天一吉郎的匠人十分健谈,虽然米列颠语说的乱七八糟,可他的肢体语言十分丰富,比比划划也能让对方明白自己的意思。
比起内敛又排外的海倭人,冯天一吉郎的性格着实不让人讨厌。他又拿得出一部分火1箭弹图纸,马上就被护送到米列颠摄政王的面前。
“这真的是大雍的飞羽火1箭1弹?”
摄政王翻了翻图纸。
“大雍的图纸为什么会落在海倭人的手中?你到底是什么人?”
这事透着古怪,但摄政王让人看过图纸,这的确又很像是某种火器的设计图。
冯天一吉郎给出的解释是自己受雇于新川家,新川大人从阊洲冉氏火器场购置了一批飞羽火1箭1弹,提供给他们拆解并仿制出了图纸。阊洲冉氏和东海冉氏原本是一家,这飞羽火1箭1弹便是冉家的传家宝,分家的时候一家得了一份,所以飞羽火1箭1弹阊洲和东海都是正宗。
反正拉拉杂杂说了一大通,外人听着就跟通俗小说一样,情节倒也合情合理。
摄政王半信半疑,抱着试试看的态度买下了冯天一吉郎的图纸,交给皇家科学会研究。
一开始事情倒是很顺利,科学会的会长对这份图纸十分有兴趣。可研究了一段时间便陷入了瓶颈,无论科学会的教授们怎么尝试,有些问题始终无法解决。最终,教授们无奈地给出了结论——这份图纸有问题,造出来的火1箭1弹根本无法实用。
得,钱白花了。
摄政王气得签发了逮捕令,悬赏捉拿那个濑户匠人冯天一吉郎。
结果冯天一吉郎没找到,梅里耶男爵夫人生的那个私生女倒是找上了门,还说愿意给摄政王牵线搭桥,与海倭国结盟合作,共同瓜分大雍。
为了增加可信度,金川苏菲亚不但拿出了海倭国内阁的授权书,言语中还满是骄傲地提到了海倭国非凡的国力。比如勇猛的番团、渗透在大雍各处的细作,以及强大的火器制造能力。
“细村田的设计虽然参照了巴虎罗孚,但改进后却比巴虎罗孚威力强大了许多。前段时间濑户城里的大匠们还研究出了火1箭1弹的制法,火1箭1弹您应该听说过吧,雍人用这东西重创拉西亚骑兵,如果贵国银行愿意向我国发放贷款,这种火器完全可以向贵国售卖。”
摄政王:……
妈的,还来?!
正中雷区!?
第230章 、
在摄政王的雷点上反复横跳, 金川苏菲亚当然不可能得到什么好脸色,话还没说完就被撵走了。
她现在在海西州的处境并不好。因为路德国王的暴毙,她的母亲梅里耶男爵夫人也很难再保持之前的影响力, 尤其是在王位之争爆发以后, 贝塔林的贵族都因为阵营而忙着站队,谁还在乎一个死去国王的情妇!?
梅里耶夫人也尝试过自救, 无奈她押错了宝, 选择追随的坎桑亲王是根墙头草,自己左右摇摆不说,偏偏背后的勾当还被人给爆了出来,早早便失去了竞争资格。
梅里耶夫人失势了,她的私生女金川苏菲亚别无选择,只能倚靠父族。
她原本就是金川一郎刻意培养出的艳谍, 小小年纪便在名利场中打混, 穿梭在权贵之间的活计更是驾轻就熟。
金川苏菲亚对自己其实还是很有信心的。海西州的贵族虽然看不起东方人, 但海倭人和雍人还是有等级差距的,更别说她还有一半的海西血统, 这让她比普通的海倭女谍更容易达成目标。
对于与米列颠摄政王的合作, 金川苏菲亚抱有很大的期待, 结果话刚说了一半就被撵了出来,又气又急的金川苏菲亚百思不得其解,刚上蒸汽车便着急地跟身边人询问。
“到底哪里有问题?我说错了什么吗?!”
身边人也茫然地摇头。
她是外务部的联络人, 金川苏菲亚觐见米列颠摄政王的时候她全程陪在一旁,金川小姐的话术都是之前便核对过许多遍的, 说的没有任何问题。
那为什么……摄政王忽然发火了呢?!
其实这事儿也不怪金川苏菲亚, 主要是桧木宫为了遮掩自己的罪责, 强行抹平了关于“濑户火1箭1弹”的消息。
现在在海倭国内, 所有关于新川和松宫的话题都被镇压,远在海西洲的外务部谍报小组自然也被蒙在鼓里,拿到的还是之前大肆宣传的版本。
结果,就这个火1箭1弹,踩雷了。
摄政王震怒,金川等人非常重视,死都要查个明白。
他们很快查到了冯天一吉郎的存在。
“冯天一吉郎……”
金川苏菲亚看向联络人。
她虽然有一半的海倭血统,但从小却是在路德国长大,对于海倭国的民俗民风并不十分了解。
“这个冯天一吉郎……”
“我们海倭国根本就没有这个姓!”
联络人咬牙切齿地说道。
“我们根本就没有冯或者冯天或者冯天一这种奇怪的姓,一吉郎是类似口语的翻译,若要落在纸面也没有这种名字的写法!”
“这些海西人都是傻瓜吗!?这么明显的错误都没发现,竟然还相信那是我们海倭国的人,真是一点常识都没有!”
联络人破口大骂,言语粗鄙不堪,听得金川苏菲亚自皱眉。
她其实很能理解米列颠摄政王的心情。不管是冯天-一吉郎,还是冯天一-吉郎,反正这名字看上去不就是海倭人吗?!
海西洲的人是不屑于去学习海倭人的语言的,从来就只有这么不开化的文明毕恭毕敬地使用海西洲的预言交流,所以谁会把劣等人的命名习惯当成常识!?
联络人也太看得起自己的国家了!
可这样的话她却不能说,毕竟她金川苏菲亚现在是绑在海倭国这条战船上,这个冯天一吉郎是个冒牌货,他假冒了海倭人的身份,这也直接导致她的游说任务失败。
“那个冯天一吉郎能找到吗?”
金川苏菲亚皱眉问联络人。
为今之计,只有尽快找到冯天一吉郎,把他送给米列颠摄政王澄清事实,否则她有理都说不清!
于是抓捕冯天一吉郎的人马又多了一支,两伙人冒着生命危险在战火遍布的海西洲找人,结果这个冯天一吉郎就像凭空蒸发了一样,半点消息都摸不着。
无奈之下,金川苏菲亚只能先返回海倭国,向她父亲汇报海西洲的情况。
金川苏菲亚刚走下船舷就看到了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金川吉。两姐弟上次见面是在两年前金川苏菲亚回国的时候,说起来也有很长一段时间碰面了。
但两人的态度却并不热络。
金川吉一脸不情愿,金川苏菲亚则完全程看窗外风景,两姐弟在途中没有半点交流互动。
看着看着,金川苏菲亚的眉头就微微皱了起来。
两年过去,这濑户城怎么看着比之前还要破败了?父亲不是说国主宏图大业正待徐徐展开么?为什么一点都不见进展?去年在街上还能看到煤油车蒸汽车之类的,怎么今天就只有满街衣着破烂的庶民了?!
她到底忍耐不住,开口询问金川吉关于城中的情况。
金川吉原本不想实话实说,从小被洗脑的他很有自己的骄傲。可现实情况容不得他撒谎,再说这个女人是他们获取海西洲支援的助力,他不说父亲也会告诉她实情。
于是他叹了口气,把这两年间海倭国发生的事跟金川苏菲亚讲了一遍。包括“新乐土计划”的失败,桧木与松宫之争,泰番军团战败和三条番军团的全军覆没,以及新川那倒霉的火1箭1弹,简直把主上坑到拉稀。
也因为失去了矿产和煤炭的来源,海倭国发生了严重的能源危机,不得不花高价从马腊达购买燃料。
海西洲在打仗,燃料和物资应声大涨。就连海倭国的贵族都负担不起日益抬高的煤炭,更别说普通的海倭国百姓了,蒸汽车已经成为奢侈的通行方式。
金川苏菲亚一开始只是皱眉听,她对海倭国的艰难并不感同身受,但等金川吉说到“濑户火1箭1弹”的时候,她忽然气得一拍扶手,整个人都杀气腾腾。
“难怪……难怪摄政王生气了!”
她猛地转过头,目光凶狠地看向金川吉。
“这个情报你们为什么不送来海西洲!?为什么不送?!你知不知道你耽误了多大的事!”
金川吉懵了。
他的父亲告诉他金川苏菲亚会为海倭国斡旋援助,所以他虽然心中看不上这个杂血女人的出身,但表面上对她还是保持了礼貌。
可现在对方不明不白就冲他发火,而且还是个身份和血统都比他卑贱的女人,这让金川吉怎么忍?!
于是两人在车上便吵了起来。
金川苏菲亚非常生气,她不仅气遮遮掩掩的海倭国外务部,还气倒霉蛋桧木宫!就是这个蠢货为了一己之私隐瞒了真相,让她在米列颠摄政王面前出糗,简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这通火气一直到了金川府邸都没消,不过两姐弟看在父亲的面上还是暂时收兵,互不搭理着进了会客室面见金川一郎。
一见面,金川苏菲亚就毫不客气的开口。
“父亲,米列颠的援助是不可能了,如果您不想与拉西亚结盟,那就只能想办法从昂德兰商会得到贷款,不过我丑化说在前面,昂德兰商人的钱可不是那么好拿的,您得做好大出血的准备。”
金川一郎是个身量不高的中年男人,相貌并不十分显眼,但却很有手腕,年轻的时候也是游走在海西洲的风流人物,对海西洲的□□势很有想法。
听了金川苏菲亚的话,金川一郎也不着急,慢悠悠地吸了一口烟袋。
“昂德兰就昂德兰吧,反正他们有的是钱和物资,借个二百万银钱不成问题。”
二百万银钱?!
金川苏菲亚长大了嘴巴,心里很是怀疑自己的父亲中邪了。
他知道他说了个什么数字吗?!二百万银钱,每个月要还多少利息?!
“举全国之力,二百万银钱的利息还是能还得起的。”
金川一郎熄灭了烟袋。
“还了一期,有了信用,便可以继续借钱。”
“我按照昂德兰商会的规则测算过,第二次我们可以借五百万,利息使用之前的本金偿还,然后第三次我们就可以借到三千万。”
“三千万足够我们做很多事,比如建造铁甲战船,研究新式火器和铁甲履带车。履带那东西不难造,只是之前没人想到还有这样的妙用。这次雍人作出实物我看就很好,给我们节省了大量研究的成本。”
金川一郎说的一脸轻松,金川苏菲亚却听得快要厥过去。
听听,听听她父亲说的这还是人话吗!?
无论是制造火器还是舰船,这在短期都不可能获得收入,签了那么多的借款利息怎么还?昂德兰商会的贷款利息可是出了名的高啊!
似乎是看出了女儿的想法,金川一郎微微一笑,淡定无比地反问道。
“既然早就知道不可能还得起,那我们为什么还要还呢?”
“说到底,昂德兰也不过就是一个商会而已吗?只有钱,没有大炮和铁甲舰船,而且还远在海西洲,就算我们不还,他们又凭什么来找我们要债呢?”
“现在海西洲到处都在打仗,两地的贸易几乎断绝,就算是昂德兰商会也不能控制补给线的运输,更何况现在大家都缺钱,有钱的肥羊不就是最好的补品?”
说到这里,金川一郎冷笑一声。
“现在我要说的,就是你接下来要做的事。”
“我要你回海西洲,游说那些贵族,打破昂德兰商会这个存钱罐。”
“手里有木仓有大炮,竟然被一群商人骑在头上,那些蠢货也该觉悟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