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玥璇已经习惯被本地人当做初入青春期的少年对待，还是第一次被人看透了年纪。她回望白发巫师，感叹对方隐藏在笨重老花镜后的眼睛如此鲜活机敏。
“女士，您真是明察秋毫。”高玥璇用手向对方比了个手势。
“真的假的！”瑟轮一拍圆桌，扶着镜框吃惊探身，“你六十了！”
高玥璇嘴角一抽，干脆地说出了自己的年纪。
“什么嘛，那你还是个孩子啊。”瑟轮女士的语调陡然下降，兴致缺缺地缩回座椅。
“你们这些年轻人一个两个的，怎么都喜欢露出这样老气横秋的眼神？”
“瑟轮女士，你在和初次见面的人说些什么有的没的？”碧西端着红茶，走进休息室，半是无奈半是头痛地说，“高，你不要在意。瑟轮女士看谁都这样，她没少说我。”
“哎呦，我看人最是准确，我年轻时候大家都说，‘伊瓦尔小姐的眼睛就是尺’。明明是小碧西和高小妹的眼睛太迷茫疲惫，这样的眼神，在上有老下有小的人身上才常见！”瑟轮不满道。
“我们那是学习学的。”碧西把托盘放到桌子上，示意高玥璇自便，随后犹豫了一下，掏出一封羊皮信，对瑟轮说道，“女士，刚刚我烧水时又接到了写给你的信。”
碧西叹了口气，沉默几秒，补充道：“还是加尔文家寄来的。”
“不看！拿走。”瑟轮斩钉截铁地说，随后揉着太阳穴道，“哎呦，我年纪大了，听到这个名字就头痛。”
碧西早有所料将右手向圆桌一挥，变戏法般整齐排列出不计其数的信件，高玥璇看见这些信封上有着相同的火漆印章。
碧西眼中寒光一闪：“瑟轮女士，我们很快就要考试了，你知道学分对我来说意识着什么，赶紧把这些利落地解决掉。”
“行行行。”瑟轮嫌弃地将信扫到地上，随后道，“小碧西，你去拿信纸，帮我写封回信。”
“听好了，第一句就这样写：我岁数大了！”
“你不看看信件内容吗？女士。”高玥璇忍不住插话道。
“不看！”瑟轮没好气地说，“有什么可看的。无非是死老头子想我、那群没出息的孩子想我、牙牙学语的孙子们孙女们想我，不是他们嫌弃我的时候啦！”
“我就想好好学个习，到底招谁惹谁了？对了，小碧西你就这样写，我岁数大了，迟早要走的，如今就是叫他们提前适应了。如果谁再一个劲地寄信，假模假样地说想我，等我真的离开的时候就把他们一起带走！”
“咳、咳咳咳咳咳——”高玥璇死守着体面的底线，没将茶水喷出来，强行把口中的红茶咽了下去。
“高，你没事吧！”碧西慌慌张张地弃了纸笔，轻拍她的肩背，转头怒道，“瑟轮女士！说点儿正经的好吗？”
“这怎么不正经了？我七十八岁了，活一天少一天，想做点儿什么还得克服他们的百般阻挠！”瑟轮夫人理直气壮，声调高昂，“我这怨气就很重了，他们再烦我，我死后肯定会作祟的！”
“唉，你别总这么说。”碧西真怕对方一个激动背过气去，无可奈何地说，“我的意思是，你至少应该和家人解释清楚嘛。上次我在学校外面被你的女儿拦住，她很痛苦的，一个劲儿地说自己过去忙于家庭和孩子，太忽略你，才使你突然从家离婚出走。”
“哦，是小安娜吧，她总是那样。”瑟轮不在意地吹了吹茶上热气，“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和她有什么关系？要我说，她真该改改这自以为是的毛病。”
“女士。我想碧西的意思是，希望您能和家人讲明离开的原因，无论是与谁产生了龃龉。”高玥璇忽然说道。
瑟轮放下茶杯，满是岁月痕迹的脸转向高玥璇，郑重地与她对望。
良久，瑟轮抿唇一笑道：“我说的很清楚了，我离开是为了学魔法。”
“没有什么龃龉，也并非对谁不满。老头子是我从一干儿追求者精挑细选出来的，他什么德行我早就门清了。真受不了的话，我年轻时就把他踹到一边儿了。”
“儿女嘛，各有各的缺点。安娜呆得像鸟，罗西蠢得像猪，黛米初具人形，不过勉勉强强都算让人省心。”
“至于子孙辈的那些儿小宝宝，我都分不清谁是谁！反正不用我照顾。”
“你说，我有什么可气的呢？说了一百遍了，我就是想学魔法，只是想学魔法，他们偏偏就是要想那么多！”
“啪啪啪。”高玥璇左手轻拍右手掌心。
“鼓掌做什么？”碧西大脑短路道，“高，难道你被她的气势给唬过去了吗？”
“不，我是真的觉得瑟轮女士的观点非常精彩。”高玥璇一本正经地说。
“看看！看看！小碧西，这些东方人总是如此慧眼识珍。”
碧西两眼发直，犹疑道：“是么？”
她将三人的对话从脑海中飞速复盘了一遍，却仍旧没找出什么堪称精彩的点。
头好痒，感觉要被奇怪的东西污染了。高……不会已经被瑟轮女士带偏了吧。
一想到这个可能，碧西感觉身为引荐人的自己罪孽深重，当机立断祭出最强锚点，将课本“嘭”地拍在桌子上：“我们现在开始复习期中考试的内容吧！瑟轮女士。”
“请先等一等，学姐。”高玥璇呼出一口气，“原谅我的冒昧，但听了那番话，我有事情想要问瑟轮女士。”
和老太太聊闲天的优先级居然胜过期中复习吗？
高是这样的人设吗？
碧西胸口一窒，沉痛地忏悔道：对不起，高；对不起，DGS的大家；对不起，爱柏教授……
我……我把孩子带坏了……
“尽管说吧，高小妹。我们这样的老骨头最喜欢给年轻人答疑解难。”瑟轮眼睛一亮，忙不迭地将桌子上的课本推到一旁。
“我想知道，瑟轮女士为什么突然选择脱离家庭。或者说，如果说大多数人的生存意义是按部就班地结婚生子，而另一部分的人更追求精神意义上自我实现的圆满。是什么催使你从前者跳脱到后者。”
“果然，我就知道你会这么问。”瑟轮笑道，她端起茶杯，松弛柔软的指尖轻轻拂动杯身，“你们的眼睛里都写着呢。真着急啊，年轻人。我在五十多岁的时候才开始思考自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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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在的意义呢。”
“从哪说起呢？我年轻那会儿，魔法并不是给寻常人接触的东西。圣殿也不像如今这样大张旗鼓地开展普世魔力检测工作。我孙女出生了以后，我才知道我也拥有魔力，但这并未给我造成什么影响。毕竟，这世上多的是有潜力的孩子，也不缺一个被忽略的妇女。”
“直到我的孩子成家，我的朋友离世。在许多个百无聊赖的片段中，我终于开始思考，我这个命硬的老婆子所剩不多的时间里到底要继续干什么？”
“我真想和你们分享，当我第一次自言自语地说要学魔法时，老头子吃惊到从椅子上蹦起来的样子。”
瑟轮喝了一口茶，继续道：“‘你都六十多岁的人了，学了有什么用’，他是这样说的。”
“我那时觉得，老头子说的对。我不能保证今天入睡后，明天还能醒来。学这些东西，确实用不上两天。直到浑浑噩噩地活到了七十多岁时，我发现我的命比我想象的还硬得离谱。”
“老头子叫嚣着‘不可理喻’，‘浪费钱就离婚’之类的。实在吵得要命，那就如他所愿，我踹了他来到这里。”
听到这些，高玥璇陷入沉默，没有立刻回话。
“怎么样，是不是有点失望。”瑟轮打趣道，“我的故事里没什么深仇大恨、血海情深的情节。”
“没有……只是觉得你很像我的一个朋友，在某种选择上。”高玥璇喝了一口红茶，“但她并不像你一样坚定，她……有点迷茫。”
“像你一样年轻的孩子？”瑟轮认真打量着高玥璇，“说说她做了什么。”
高玥璇把自己的故事掐头去尾隐去细节告诉对方。
瑟轮蹙眉，脸色凝重，叹气道：“真是……”
“果然，她有哪里做错了吗？”高玥璇问。
“不，如果你说的都是事实的话，我认为她已经竭尽全力了。”瑟轮正色道，“但你们总有个坏毛病，做事之前一定要看到明确的结果。但你知道吗？当做有意义的事情成为判断自己行动的标准时，人就很难动起来了。”
“说到底，谁能断言子孙满堂和自我实现究竟哪个更有意义呢。这种事情本身就因人而异。小碧西！”
“啊？”碧西忙着忏悔，被点名后身形一僵。
“说说你以后打算干什么？”
“我？”碧西纳闷地指了一指自己，思索以后说，“拿到完美绩点，通过选拔测试升入‘六大校’，毕业后将父母接到城里……”
“无聊！”瑟轮痛心疾首道，“都说了你不应该忽略自己身边的优质资源，为什么不像女皇一样大开后宫呢！”
“我是纯爱派谢谢。”碧西翻了个白眼反驳道，“说好的因人而异呢？”
“学姐，原来你一直在听啊。”
“你这孩子真不上道！”瑟轮怒其不争地抚胸，“总之，高小妹。作为两条路都有所涉猎的老太太，我可以告诉你：不必执着于结果，行动必然带来改变。你和你的朋友需要静下心等一等。”
“好了，体谅体谅我一把老骨头吧。”瑟轮太太打了个哈欠，“现在是老年人的休息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