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没有舞伎献舞,只有箜篌和古筝的合奏曲流淌其间,大殿中一时充满典雅、和乐的氛围,君臣共欢。
而在男人说完这句话后,乐曲恰好也停在这,原本举杯欲饮的朝臣们顿住了动作,如此热闹的宴饮,一时间竟冒出了不合时宜的宁静。
幼薇今夜心中失落,面对满盘珍馐也没有动筷的心思,整场宴会一直在那吃水果,余拓海给她夹了很多她爱吃的菜她也不想动,又怕父亲担心,只挑些素菜吃了,其余的就高高堆在碟子里,像座小小的山。
这会儿她正在心不在焉地剥橘子,突然听见有人请求赐婚,不禁提起一丝精神,橘子都顾不上剥了,连忙抬头去看。
贵族间的联结背后往往有政治因素,是以圈中谁与谁在相看、谁和谁定下婚约,总会暗中传开。
去岁时局动荡,情势不明,并未听闻哪两家有结亲的意向……
难道是哪家小姐与哪家公子暗生情愫,未被众人知晓?
在新帝的庆功宴上请求赐婚,倒也算不上多冒昧,现下本就是君王赏赐臣下的时刻,赐婚又何尝不是一种赏赐?
是以众人短暂惊讶过后,全都好奇望向出声之人。
幼薇便在此时随众人一齐看了过去,只见那人身姿俊朗,气质如兰,单是一个背影便觉神清骨秀,他身着一袭绿色官袍,腰配鱼袋,明明只是寻常的七品官服,穿在他身上却有些与众不同的文雅。
女子与男子虽接触不多,却也并非没见过,她看了一会儿便想起来了,或者说京中没有人会不认识他——正是宰相之子,庄怀序!
出色的孩子总会被人拿来作榜样,谁不希望自家后辈也如那般优秀?正如谢明姝的美貌与高贵,庄怀序的才学与聪慧。
生儿子的人家都羡慕宰相有此佳儿,倘若自己的儿子也有这么争气便好了——庄怀序三岁识文,五岁作诗,七岁成赋,仿佛集天地灵秀与一身。
十五岁更是一画动京城,十九岁科举入仕,如今任职翰林院,和其父庄修齐当年入仕职位相同。
他这番成就早就被这些达官显贵熟记,同龄人更是听得耳朵听得起茧。
更何况他如今才二十二岁,可想未来将会是如何青云直上,前途光明!
如此天之骄子,云端上的人物,上门说亲的媒人络绎不绝,却无一例外被拒,伤了多不少高门贵女的心。
可她们也明白,寻常女子配不上他,怎么也该是谢明姝那种明艳灼华的人物,才称得上一句登对,才能让被拒婚的女子甘心。
如今宰相之子竟公开求亲,难道是想与新帝亲上加亲?
可是当年先帝想将青阳公主赐婚于这位状元郎,也被他事后推拒——他若有心攀附,谋求荣华,何必等到今天!?
那么今日求婚又是为了什么,欲求哪家千金?
满朝文武实在惊之又惊,奇之又奇,此刻目光都悬在御座上的身影,等着他开口发问,然后再听这位宰相之子回话,为他们揭晓答案。
御座上,但见玉旒轻晃,新帝饶有兴味地微微偏头:“赐婚?爱卿倒是说说,欲求娶哪家千金?”
刹那间,所有人都竖起耳朵,连呼吸都放轻了些,目光齐刷刷落在庄怀序身上。
幼薇也是揣着一颗求知的心,身子不由自主往前探了又探,手里还握着那只剥了一半的橘子。
却见庄怀序挺直脊背,抬眼直视御座,一字一顿,清晰道出那个所有人都在翘首以盼的名字。
“臣,欲求殿前指挥使之女,余家大小姐,余幼薇!”
声音清朗,余音回荡。
他的声音坚定诚恳,不容置疑。
大殿之内,却骤然陷入死寂。
“……”
“……”
“……”
唰唰唰。
满朝文武的目光如同实质,齐刷刷朝幼薇射了过来。
庄修齐看向幼薇,面色沉静得像一潭深水,瞧不出半分波澜;谢明姝抿着唇望过来,眼神里藏着几分探究与复杂;偏殿那些贵女更是毫不掩饰,震惊与嫉妒明明白白写在脸上,手里的帕子几乎要被绞碎。
假若此时不是宫宴,她们几乎恨不得把幼薇吊起,将真相审个清楚明白。
至于幼薇,她下巴微滞,人一呆,剥了一半的橘子“啪嗒”掉在桌上,骨碌碌滚了几圈,最终“啪”一声落在脚边。
世界静止。
余拓海最先反应过来,他面色不变,暗中碰了碰幼薇的手臂,低声唤道:“绵绵?你与宰相之子……”
幼薇猛地回过神,第一反应便是抬眼看向御座上那道玄色身影。
她与庄怀序不过是萍水相逢,非要说的话,他们只在宁国公府的宴席上见过。
听闻是云英郡主之女想借谢明姝的关系见他,谢明姝才托哥哥把庄怀序请去府上。
旁人既要与心上人(单方面)相看,幼薇容貌虽不及别人那般明艳出众,但那日宴会还是专程穿得清汤寡水地去了,连妆扮都不曾有,在一众花团锦簇的贵女中,她与绿叶大抵没分别。
怎么想庄怀序都不可能注意到自己,更遑论“喜欢”?可眼下他竟当众求娶,甚至还让陛下赐婚,这到底是为什么!?
不过幼薇心里并不慌乱。纵然李承玦未曾表现出什么,可过去一年的相处总该不是作假,便是他对自己毫无情感,只有朋友之谊,他也该会替自己揽下这桩没头没尾的婚事罢……
他明知道她的心在哪里,怎会眼睁睁看着自己嫁予他人?
短暂震惊过后,幼薇很快淡定如常,回握了下父亲干燥温暖的大手,示意他没事。
余拓海抿了抿唇,看了眼庄怀序,没做声。
其他人没能从幼薇脸上看出什么答案和私情来,都有些失望地收回眼,继续等待事态发展。
殿内灯火通明,将每一处细节都照得清清楚楚。
只见李承玦坐在高高的龙椅上,像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漫不经心地把玩手中酒杯:“哦?爱卿既然喜欢,便准了。”
语气轻飘,像在赏赐宴席上的一道菜,一杯酒,一个无足轻重的玩物。
和今夜宫宴上赏赐官阶金银没什么分别。
这只是庆功宴上君臣共欢的一段寻常景象而已。
殿内短暂寂静。
很快地,众臣连忙举杯,向庄修齐、庄怀序父子道贺:“恭喜左相大人,恭喜庄修撰。”
又举杯向余拓海:“恭喜指挥使大人!”
送上那些饱含寓意的祝福:“喜结连理,百年好合!”
“对对对,指挥使大人如今官升一阶,又得如此佳婿,真是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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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临门哪!”
大渊重文抑武,文臣本就多,此刻宫宴正酣,又添了这样一桩御赐的婚事,这些文臣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一时间,那些庆贺新婚的祝词像潮水般涌来,幼薇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头重脚轻,她身子微晃,连忙用右手抓住桌角方才勉强坐稳。
耳边一阵强烈的噪音嗡响,如同坠入水中,那些庆贺的祝词慢慢开始模糊,被空气隔绝拉长——拉远。
幼薇脾气一向很好,纵使生气,也只是自己悄悄气一会儿就算了。
然而此刻,她只觉全身气血逆流上涌,在体内涤荡,冲刷——她面色涨红,双目愤然看向御座上的那道身影,垂下的手紧紧捏住,捏得骨节都白了,因为太过用力,甚至还在微微颤抖。
如果可以,她很想冲到李承玦面前,然后在他脸上狠狠甩上一巴掌,大声质问他为什么!
为什么?
你明知道我的心意,你明知道为你准备的腰带还没送出,明知道我是为了什么才去求我父亲,你明知道……
思及此,幼薇的脸色骤然惨白!
是啊,她为什么会去求父亲让他在封城时刻放李承玦入城来,她为什么会爱上李承玦,李承玦又为什么在成为储君后再也没来见过她,又为什么在听到有人求娶她以后无动于衷,像是从未认识过她一样!
为什么,还能为什么?
自然是因为……因为她余幼薇,有一个能够调动皇城禁卫的父亲!
因为她的父亲是天子近臣,接近皇权,深受信任,因为她的父亲,又是出了名的爱女如命!
那些缠绕自己一整年的情愫骤然在头脑中断裂,像是有人将她脑中的某根弦不断拉紧,再拉紧。
直到此刻,彻底绷开。
有时候,人把事情想得太清楚,反而会耗尽气血与精神。
便如此刻,捏紧的拳头一瞬松开,幼薇脊背一垮,整个人像是凭空被人抽走魂魄,只剩下一副空荡荡的皮囊,一阵风就能将她吹走,那些被隔绝的声音再次如潮水般涌来,巨大的虚无感将她吞噬,淹没。
原来自己过去一年所付出的真心与情意,在他眼中,不过是他踏上帝位的垫脚石。
这时,御座旁的内侍走下殿,快步走到幼薇面前,俯身压低声音提醒:“余小姐,还不快起来叩谢皇恩?”
幼薇刚被这内侍叫醒,便听到这样一句话。
——谢恩?
她还要叩谢皇恩?
幼薇眼眶一红,猛地抬眼看向那个内侍。
那内侍双手拢在袖中,猝不及防对上她的目光,整个人不由向后一颤。
这余指挥使家的千金素来胆小乖觉,此刻眼底的情绪却像翻涌的浪,带着被碾碎的痛楚,看得人心头一震。
怎么会突然露出这样的神情?
像是……像是被谁伤透了心……
殿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此,自然也包括御座上的那道身影。
李承玦的声音便是在此刻响起,嗓音低沉,像是从很高很远的地方传到大殿,落进幼薇的耳朵。
那道声音淡淡问:“怎么了?”
内侍身形一顿,拢着袖子转回身,朝御座上的身影鞠了一躬,擎着笑脸道:“回禀圣上,没什么,这余小姐得您赐婚,嫁给心上人,这会儿高兴得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