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蓝极少听见张翠淑这样温声细语同他说话。
他记忆里好像只有四年前,张翠淑带着宁遥刚刚来到宁家的时候,对他有过些许好脸色。
她总对他嘘寒问暖,问他有没有饿?要不要吃,时常对他提起他的母亲——他已经死去的母亲。
张翠淑怜悯地看着他,说:“可怜哟,你妈妈就这么走了,什么也没给你留下。”
“她对你说过什么吗?你见没见过外公外婆呀,有不有什么舅舅姨妈,你妈以前都怎么教的你?”
宁蓝不知道后妈为什么要问这些,爸爸还没死的时候,她的话被他听到过几次。那个老是醉醺醺、走路摇摇晃晃的男人每一次都大发雷霆,叫后妈别提死人。
后妈不服气,爸爸就会抄起家里的家具,像从前酒后殴打妈妈那样打她。
宁蓝曾经会努力挡在妈妈身前,又被妈妈抱着、拿身体盖住。破空的声音响起,世界只有妈妈的闷哼声,和妈妈滴落在他身上的汗。
妈妈说:“不要看,阿蓝乖乖……闭上眼。”
宁蓝以为张翠淑也会被打了。
他面色苍白,闭上眼不敢看,可张翠淑用力拍着桌子,嗓门尖利。
她一只手把长凳也搬起来,指着宁宏斌的鼻子:“你有本事来啊!你敢打老子?”
张翠淑孔武有力,而宁宏斌酗酒成性,身体早被掏空,竟然打不过她。
他被她掰着胳膊攮到墙角,瘫坐在地,那个时候宁遥才三岁,说话不算流利,却也会拍着巴掌,骂宁宏斌是废物,骂宁蓝——
“哥哥是胆小鬼。”
胆小吗?或许是吧。
宁蓝记得自己想保护妈妈,被宁宏斌一脚踢开,他被踢得吐出血来,原来是牙齿撞在凳子上,生生被撞掉了。
腹部也撕裂般的疼痛,妈妈发了疯地扑过来,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妈妈露出那样的神态。
像一只护犊的母兽,她反抗、摔砸,对宁宏斌大声怒叱:“虎毒不食子,他是你儿子,他是你亲儿子!”
一场荒诞暴力的争吵结束,她在夜里抱着宁蓝的身体。宁蓝被打得发了烧,她抱着他,一遍遍拧着冷水帕子为他降温。
“阿蓝……阿蓝,我的宝宝。”她抱着他微声唤,“不要再靠近妈妈……躲起来,闭上眼,不要保护妈妈。”
“你快快长大,你好好长大……”
所以张翠淑那样轻而易举制服了爸爸。
宁蓝曾经偷偷地、偷偷地崇拜过她。
小孩子的世界很简单,一点点爱就可以填满,也一点点恐惧就足以令他崩溃。
是什么时候张翠淑变了——
大概是宁宏斌也死了之后。
不到一年,他还没有满六岁,宁宏斌就因喝多了酒,在山上一脚踩空,被发现的时候已经被灌木丛刺穿,死不瞑目。
张翠淑本来就带着一个孩子,如今又成了寡妇,变得歇斯底里。
渐渐,村子里也兴起传言,说他是该死的丧门星。他的出生就让妈妈险些命丧产床,终于在五岁那年克死她,现在又克死了宁宏斌。
也许下一个就是张翠淑。
也许还会是宁遥。
在宁蓝后来的记忆里,张翠淑替代了宁宏斌。她的身影总与暴力和辱骂关联,宁蓝不记得挨过多少次打。
他麻木了,只是再也没有妈妈会用自己的后背替他挡住。
此刻时隔多年,宁蓝再次听张翠淑正常说话,竟有些惶恐。
“妈、妈妈……”他从喉咙里挤出称谓。
张翠淑这次没有就他叫出“妈妈”这个词发怒。
她继续帮宁蓝添柴烧水,火光跃动间,她的面容竟然显得格外平易近人。
“庄非衍那样的人,怎么可能永远留在这个村子里呢?”张翠淑用尽毕生学识,向宁蓝编造出一个十分易于理解的比喻,“他是天上的云,你是地里的泥巴,那云彩很美啊,但是再美,也不会落到地上,会飘走的。”
宁蓝死死咬住唇,没说话。
张翠淑的表现反常,倒也让他收了几分令大脑停止思考的恐惧,能够去理解这句话。
是呀……是呀……
他早知道的,庄非衍一个月就会走了,他会被他留在这里,留在这个山野里荒冷的早春。
可是,没关系的。
没关系的……
一个月,也很好。至少有过呢……至少被疼过。宁蓝擅长自欺欺人,他想那就假装什么也不知道,就这样做一个月梦好了,他不会让人很烦……他会很乖。
张翠淑的声音夹在木柴爆裂声中:“而且,你命里带凶,克死了你爸妈,现在又要害他吗?”
张翠淑其实很早就知道是宁遥在散播宁蓝是扫把星的传言。
但她不觉得有问题,宁蓝难道不是扫把星吗?
这些年说辞持续得太久,连她自己也相信了,包括后来对宁蓝动辄打骂,不给他饭吃,不给他水喝,连允许宁蓝捡一床她和宁遥不要的被子都认为是自己大发慈悲——张翠淑觉得情有可原。
她只不过是为了避祸。
因而尽管在宁遥口中听说宁蓝未来平步青云后,她改变了宁蓝“命不好”的想法,却仍旧觉得宁蓝是扫把星。
她听说,有的扫把星就是命太好,好到父母压不住,一家人都被他吸干殆尽。
像庄非衍这种大少爷,命应该够硬吧?但她不可能让宁蓝再有机会接触庄非衍了。
那只能是遥遥的位置。
庄非衍的命要留着去养她的遥遥。
她对宁蓝道:“我是为你好,你趁早断了念想,对谁都好。”
这句话落下,宁蓝浑身发冷。
张翠淑说的,他早也想过。
他早就告诉庄非衍了,他求庄非衍不要靠近他,不要管他,离他远远的。
可是宁蓝这时只觉得自己被人戳穿,一种无法抑制的羞愧感油然而生,笼罩他全身。
因为那时庄非衍说,没事了,他哄他吃糖,抱他去卧室睡觉。
宁蓝那时在想什么——他不敢告诉任何人。
他想,妈妈是五年。
爸爸是六年。
那庄非衍呢?一个月……30天。
是不是很短?是不是……不会有严重的后果,不会影响他深远。
张翠淑的话并没有说到点上,却还是实打实扎进了他的心里。
宁蓝想自己真是个很坏的人。
无耻、恶劣、恶毒、贪婪。
所以连梦也不安稳,梦到庄非衍出事,梦到庄非衍冷漠地看他。
他尤其不敢告诉庄非衍。
这一刻自己那令人不齿的决断,却被张翠淑轻而易举地揭开,让他感到快要被面前汹涌的柴火烧焚了。
真的要这样做吗?用庄非衍的安危来换他30天的幸福。
好虚伪又好自私。
他想起他妈妈教他。
她说:“阿蓝,你要做一个很好的人……就记得妈妈吧,妈妈是什么样,你就做什么样,好不好?”
“谁也不要听……谁也不要信……”
“不要忘掉妈妈。”
她临死的前一天,已经虚弱极了,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但仍旧用尽力气轻轻摸他脸。
她眼里只有浓郁的、无尽的悲伤。
好像是不甘,好像是对无法陪伴孩子长大的痛苦,好像是不知自己所作所为正确与否的茫然,最终那些情绪只化成一道叹息:
“阿蓝,乖乖的,听妈妈的话。”
所以宁蓝一直遵守她的教诲。
哪怕村子里唯一还对他好的婆婆,总是说他如果没这么乖,说不定不会过得这么苦。
宁蓝只是冲她仰起脑袋,露出乖乖又恬静的笑。下一回被宁遥摁在地上,当大马骑,他还是咬牙忍着,不肯忤逆。
长大就好了。妈妈说长大就会明白了。
“啪!”的一声,木柴被烧至爆裂。
碳化后的火星迸溅,一粒溅到宁蓝手上,烫得他应激,浑身哆嗦地站起来。
他看了眼张翠淑,张翠淑对他突如其来的举措没有反应,只是也盯着他。
宁蓝于是更无法呼吸了,喉咙也像被火星烫伤,高温灌入肺腑与呼吸道,整个人无所遁形。
他慌不择路往外跑。
宁蓝本能地不想留在厨房这样阴暗逼仄的空间,推开门跑向空旷的地方换气。
他身影小小,鼻尖挂着汗,脸上因炙热或奔跑发了红,像两瓣将腐未腐的樱花,神情却又很苍白张皇,宛如惊弓之鸟。
也是这个时候,宁蓝眼尖地看见远处停在院子的庄非衍。
他及时刹住脚步。
怎么办?怎么办呢……怎么办。
他一点也不乖。他很坏,自私,犯错。
要过去吗?宁蓝不敢往前走。
庄非衍好像在和工作人员交谈,手里拿着一张纸,看表情很错愕,不知道在说什么。
庄非衍也看到了宁蓝。
他瞧瞧宁蓝,瞧瞧手里文件,瞧瞧节目组。
突然醍醐灌顶,感慨了一句:“你真是福星下凡啊……”
“过来。”庄非衍对宁蓝招手。
他脸上露出胜券在握的微笑,扭头问节目组:“帮扶弱势群体获得村里人的好感,一次加5分,对吗?”
工作人员:“啊……啊,对。”
“这个弱势群体包括儿童吗?”
“呃,包括,老弱病残贫都算。”
“ok。”
庄非衍的笑容愈发灿烂。
他把手里的纸一撂,转身彻底朝向宁蓝,拍拍手。
“好了,宁小蓝,你现在摔了一跤,非常难过,嗷嗷哭。”
“?”
宁蓝出于犹豫,听见庄非衍招呼他过去,没有第一时间反应,二人之间还隔着一大段距离。
随后,庄非衍笑得眼睛都眯起来,逐步向他走过来。
“我决定把你扶起来。”庄非衍揣着手,“你大为感动,抱着我说谢谢哥哥——”
“我们就有5分,能换那个脑残洗发水,还有沐浴露了。”
宁蓝钝钝地听着。
脑袋终于缓过劲儿来。
叽里咕噜说什么呢?但是哥哥好像要他帮忙。
“啪叽!”
宁蓝左脚绊右脚,脑袋空空,两眼一闭地躺在地上。
庄非衍彻底笑出声来:
“对,没错。太乖了,小宝宝。”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