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铃七垂下眼睛,双手撑在窗台上,神色萎靡:“师父说他只要活着,我就一定能在天涯海角的某一个角落找到他。”
她想知道师父为什么离开,这些年又在做什么,也想知道是什么改变了师兄,为何情义如水,一旦决堤便会付诸东流。
她不懂的还有很多,金描真说得对,如此不明就里不如利落地死掉。
孟璃观盯着翻来覆去的少女,猜想她黑暗的世界里到底在想什么。是从前的风花雪月,草长莺飞,还是以后的未知前途,未了心病。
他无法界定什么叫做死而无憾,《金刚经》中言“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世事无常,尘世短暂,一切利益更是如水中花镜中月。来时孑然一身,走时黄土一捧,遗憾便是蚌中历经磨砺鲜血而未出的那颗珍珠。俗人欲求珍珠,却只得沙砾。
“眼睛看不见了之后,我闻风,嗅花香水汽,窥见众生不同的一角。”霍铃七用手拨开被吹到面上的乱发,噙了一抹清淡的笑容。她擅长用笑容掩盖伤感,用清傲装饰孤独,像一张黏糊糊冷冰冰的面具扣在脸上,“自打离开清桥,我忽然不知道除了解毒还能做什么,我曾经一股脑只知练武,只想打遍天下做天下第一——”
她摩挲着掌心复杂的掌纹,叹气:“齐云门从前来了个胡子拉碴老道士,说我命中有一劫,我当时气愤不已,拖着剑将他赶了出去。没成想,竟然是一语成谶。”
“境随心灭,心随境无。”孟璃观看着她,轻松道,“目不视物,心能看见就好。”
他又道:“我幼时也遇见一个老道,他说我命途坎坷,但所幸会有倚仗,得以荣华一世。”
霍铃七来了兴致,追问:“那你遇见了吗?”
孟璃观盯着她:“乱世活下不易,我想应该遇见了。”
“我与你相交许久,没见有什么贵人临门,那老道应该是胡诌的吧!”霍铃七大笑。
孟璃观也笑:“许是吧。”
天色黑沉如墨,树影半遮院外提灯映下来的薄光,投在墙上如犬牙交互,彼此啃咬。
*
云氏兄妹自小在殷城长大,一路摸爬滚打,连哪个巷子角落里母鸡下了几只蛋都了解地一清二楚。但在问到张鹤是却是一头雾水,两人对视一眼,一齐摇了摇头。
云孟道:“我们未曾听过有什么叫做张鹤的人,会不会是你们听错了?”
霍铃七蹙眉,自然地向孟璃观处靠了靠,她明确听到令狐授渔说他这位师弟叫张鹤,这人总不会到了殷城便改名换姓了吧。
她正诧然,忽听孟璃观又问:“那二位可曾听过天下第一奇毒?”
“天下第一奇毒?”云露珠眨巴眨巴眼睛,用筷子戳了只软馒头停在嘴边,“我没听说过什么天下第一奇毒,只听说过天下第一好镖局!”
言罢她乐呵呵笑起来。
云孟生怕她又在这拉起客人来,忙捡了话头道:“我们走南闯北的是没怎么在殷城听过天下第一奇毒,不过二位可知伽兰岛?”
见两人摇头,他补充道:“伽兰岛的岛主兰岛主在岛上养了许多毒花毒草,毒虫毒蛇,闭门造车多年。寻常人也难得进岛,我听闻进过伽兰岛的人说,岛上还生有迷障,一不留神便小命不保。”
“既然岛上那么危险,那个岛主怎么还会带着人住在里面呢?”霍铃七不解。
“谁也不知那毒障是否是兰岛主为了不让外人进去所为,”云孟认真,“就如同你们这般习剑之人,自然知晓自己的剑招该从何所破,伽兰岛上的人自然也会知晓如何避免毒障入体和解毒。”
闻言孟璃观轻声对霍铃七道:“或许张鹤当年为寻天下第一毒就去了伽兰岛。”
后者点点头,心中暗骂这张鹤着实有病,哪里危险往哪里钻。
到底这不过是猜想而已,令狐授渔也没有给他们关于张鹤的画像,只得草蛇灰线,一路摸索。
霍铃七摩挲着手里那只木头制的小杯子,不由得又想到与自己交手的那个人。他为何能看破自己的剑招,他跟师父又到底是什么关系......
“还未跟你们介绍,”孟璃观忽然开口,亲和道,“我姓孟名璃观,这位是霍铃七霍姑娘。”
云露珠半只身子趴在桌上,循着他的声音,毫不避讳地看向霍铃七的眼睛。
霍铃七当然能感受到那灼热的,带着好奇的目光,于是也不遮遮掩掩,直言道:“我是个瞎子,望多包含。”
那语气硬得像块石头。
云孟也不知道霍铃七向来这样的脾气,还以为是她不悦,忙伸手将云露珠给扯了回来,含着歉意道:“真是不好意思啊霍姑娘,露珠她没有那个意思——”
云露珠讪讪收回脑袋,吐了吐舌头:“我只是好奇,你眼睛看不见剑法还能那么厉害,都顶的上我们镖局十个镖师了。”
云氏镖局的镖师都是能人异士,单拿出来都是武林大会的头筹之选,但若遇到瞎了眼的霍铃七,仍是望尘莫及。
云露珠忽然有些想把霍铃七招进镖局的想法,此心一出,便被自己狠狠压回去。
霍铃七一见便是常受夸赞之辈,听到云露珠的话连眉头都没扬一下,她十四岁就可独战十二高手,十个镖师的确不在话下。
“你们此镖本要押运向哪里,这般骤然折返回城不会有什么问题吧?”孟璃观关切道。
云露珠嘟囔:“能有什么问题,镖出了事,自然是被爹爹骂一顿了。”
她的目光投向大街,企盼着不要被镖局中的什么采买小厮发现回去报给爹爹去。
“我们这趟镖说来奇怪,只许两个人押运,还是要送往——”云孟猛地顿住,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
“糟糕!”他紧皱着眉,俶尔放下碗筷起身。
云露珠也随之紧张,牵着他的衣袖,道:“哥哥,怎么了?”
云孟的唇瓣几乎是瞬间变得苍白,他任由云露珠牵扯衣袖,抬腿迈过长木凳,一路疾行至暂放木箱的杂房,漆黑的眸宇前映照的,早已是一片空空如也。
云露珠惊讶地捂住了嘴。
空濛的傍晚天色褪去三分黄昏,寒意爬上他的脊背。云孟十分懊恼,既然在路上已遇伏击,便不该掉以轻心的。
只是光天化日之下,贼人是如何将镖劫走的?
云露珠推开云孟,四处望了一眼,喊道:“镖呢?”
她转过脸,目眦欲裂:“难不成还是那个人!”
云氏镖局走镖三十年,还未曾有镖被劫走不翼而飞的状况,这牌子难不成真的砸在他们两兄妹身上。
“等等。”
孟璃观走上前,用手扒开表面一层灰土,那里有一道车轮滚过的浅痕。
他抬起头,略带诧异:“这是什么?”
云孟回过神来,循声望去,却见孟璃观手下赫然有一道浅淡的兰花印记,他数着花瓣,怔愣在原地。
兰花并不难见,只是这朵兰花印记与寻常兰花不同,寻常兰花花瓣有内三瓣外三瓣,而这一朵却有五瓣。
五瓣兰。
临近春日,梅花却开的盎然,不见雪色增添,梅香便多了几分。
云氏镖局是个五进五出的大院子,背靠深山密林,圈养了许多精壮马匹。
门口一左一右两只绕金黑柱,擎天立地,不怒自威,门楣上悬着蓝底金字的匾额,挥墨刻下威震八方四个大字。
庭院幽深,虽门扉大开,但只能依稀见得几簇浓郁如墨的矮松,还有不加雕饰的青石方块墙。
石阶上大喇喇地坐着个头戴草帽的趟子手,见到云露珠起身惊喜道:“大小姐,您回来了?”
云露珠是个藏不住心事的性子,满面郁色地略一摆手。
趟子手盯着她的背影,脸上挂的笑还未散去,便看见紧跟着的同样面色凝重的云孟。
他拱手恭敬道:“少爷。”
云孟拍了拍他的肩膀,压低声音嘱咐道:“三哥,替我寻父亲来,我有要事相商。”
宁三看着少爷的面色便知道有事发生,他蹙眉担忧道:“发生什么了?”
镖局里的少爷小姐单独押镖,庄子里没人是不担心的。他每日坐在门口擦鞋,便是等着二位安全回来的音信。
他急急跟着云孟的脚步前去,后者忽然拐了个弯向身后道了声:“孟公子,霍姑娘,你们匆匆进城,今日便在镖局歇脚吧。”
宁三这才注意到似乎不只是云氏兄妹回来了,他们身后还跟着一对牵马的男女。
男子身材颀长,面容清俊,女子手持配剑,气质明艳。
二人皆是相貌器宇不凡,跟在云氏兄妹身后并不落俗。
既然是云孟带回来的人,想来也不是什么简单之辈,宁三同样作了一揖,笑道:“二位,稍后会为你们安排住处,希望不会嫌弃。”
“自然,还是我们叨扰。”孟璃观眼睛并不四处打量,隔着衣袖牵起霍铃七细瘦的手臂,小心迈上台阶。
他们跟在云孟和宁三二人身后,听到宁三小声提醒云孟:“少爷,现如今只怕老爷不得空。”
“不得空?”云孟顿了一下,已至夜间,父亲还有什么公务可做。
“是啊,”宁三摘下头顶草帽,搔了搔乱发道,“今日有人来寻老爷,一直商谈至今。”
云孟虽年至十七,但尚未接手镖局太多事务,对于父亲在江湖之上的关系网所识甚少。对于父亲夜间谈话的对象,他也只能浅浅一问:“是江湖人吗?”
宁三琢磨道:“应该是吧,一帮子带发修行的和尚,在乾西堂里。似乎就在离城外不远的山上修建的寺庙,叫什么莲真教。”
他话音刚落,几步之外的云露珠忽惊叫一声,继而收敛了声音躲在云孟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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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凉北风急,雁过无痕迹,江南的寒霜一至边关就堆成了如雪的飞沙。泥土倒映的是昏黄的天,驼铃声响着的是藕臂上金钏银环交换轻碰,黄沙慢悠悠地荡开,被青帐阻着散在风里。车马经过的地方,满地狼藉中留下两道格外醒目的深痕。
白纱覆面的胡服男子蹲坐在车辕上,口中含着一片碧绿的杨叶,夹杂着喑哑嗓音的调子在哼唱一曲陇头歌辞。
陇头流水,流离山下。
念吾一身,飘然旷野。
风沙刹卷,曲调断在一处,杨叶缓缓飘落。胡服男子面上飞溅了一道血痕,瞳孔中的惊惧尚未收紧便斜斜歪倒入车厢内。那一双腿软绵绵地垂落在边缘,随着车身而摇摆。
一抹飞絮止歇在成卷的绫罗中,鲜血渗入上面各色的花纹,染红青雀的尾羽。
玉门关之外,西域三十六国,长云暗雪,飞鸢穿金。一轮碧日气蒸云天,信步闲庭踱过无垠长漠,乌贪訾此地终日不落半滴雨水,不见三分绿色,因此也被称作春风不度。
明明已至秋日,可风一吹过来仍是烫人,商客弃马奔进了草棚中,撸起袖子展露烧得通红的双臂。
这天,当真是燥热无比,风沙深嵌进肌肤中,随着走动粗粝地摩擦在衣料上。
一道阴影覆过,非但不贪凉,反而裹挟着一股夹杂着血腥和脏污的乌糟气息。
“让开,让开!”
长鞭落地,溅起数道飞沙。
手持长鞭的人身材高大,身着麻布短衫束脚裤,裸露着大片古铜色的肌肤,上面是一张与之相配的横肉满脸、凶神恶煞的面孔。
被长鞭所驱使的人约莫有五六个,皆是瘦骨嶙峋,衣物仅是乱缠着的布条,捉襟见肘。他们身上只要是肉眼能见的地方便是伤痕遍布,狼狈到令人心惊。
奴隶踉踉跄跄地走着,生怕停止一步便会被杖毙于长鞭之下。
龟兹人卖奴的事情并不罕见,道上的人自觉让开。
天气实在燥热,一路行过来早已是口干舌燥,汗落如雨。那龟兹人低头暗骂了一句,顺手从腰边拽下拴着的水囊,旋即解开痛饮。
他寻摸了块阴凉的角落,靠在草堆旁眯了眯眼。
蓬头垢面的奴隶被一条生锈的锁链锁住,锁链另一头则扣在了板车上。
卖奴人抬眼瞅了瞅路过的人,用声音响亮的吐火罗语道:“年轻奴隶,价钱好商量。”
大部分人买奴隶不过是为了回去差使,一见这些人瘦得只剩骨头,满脸病态颓色,便讪讪摇头收回目光。
“若是不信,可先来瞧瞧。”卖奴人道。
奴隶中有个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女,满身狼狈不掩面容清秀,原本瑟瑟缩缩躲在人群中,猝不及防被他攥住细细的胳膊一把拽了过去。
糙厚的大手粗暴地捋开挡在面前的发丝,露出少女泪光盈盈的双眼。
卖奴人沉重的呼吸喘在她裸露的脖颈上,汇成温热的水珠往下淌。
四周零零散散地围了一圈人,反复打量着形如枯木的奴隶。
“我这的可都是好品相,喏——”卖奴人边说,边将手指探向少女的唇边,强行撬开了嘴,展露出纯白的牙齿。
牙齿大小相差无几,两侧尖尖的,莹润发光。
少女挣扎无果,只得领受卖奴人百般折辱和周围人赤裸裸毫无顾忌的目光。
卖奴人哼哧哧一笑,松开了少女,道:“喏,便是如此,再多看,我便要收你们的钱了。”
围观中一人指出:“这女奴瞧着不像是乌贪訾的人,瘦得像把干柴,买回去还得供着。若是来历不明,更岂不是坑害你我?”
他一出言,众人的目光便汇集了过去,果然发觉那女奴虽衣衫褴褛、肮脏不堪,但相貌清秀,眼鼻唇都秀气十足,哪有乌贪訾之女粗壮高昂的形貌,尤其是那双眉毛,纤细且清淡地一抹,像是轮高挂天穹的弯月。
女奴注意到四周人频频落在身上的目光,缩起浑身瘦骨胆怯地蜷了蜷。
“难不成你的意思是她是细作?”卖奴人双眉一挑,站起身来,手中长鞭扬起重重落下不远处的瘦弱女奴身上,“我阿吉耶作此行当这么久,何曾有过不轨之举?你们身上没几吊钱便杵在这多嘴,我告诉你们,这南边来的女子最是水灵,有的是人出钱!”
他索性驱赶着众人,上前吆喝。
西域人多着白绢,骑骆驼,眼前却忽然横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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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来一匹高头大马,鞍鞯缰绳迆地沿路拖行,带倒数层木架,瓷瓶琉璃,各色瓜果遍地翻滚,满目狼藉。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硕大的车厢摔得粉碎,里面的锦缎接连从木板上滚落,最后滚下来的不是花纹绫罗,亦不是锦绣绸缎,而是一具面容不清的横尸。
“啊!”
有人尖叫出声,捂着双眼就跑开。炙热的烈阳直射在横尸未闭的双眼上,胸口有一个明晃晃的血洞。那一刀极狠,极深,且反复搅动,誓要人生生吃痛而死。
不远处数十个黑衣执刃的刀客正踏着碎末而来,所经之处,连果子都被一分为二,汁液飞溅。
众人惊惧如鸟雀散,卖奴人亦惊慌失措,持起鞭子便驱赶着奴隶离开。可锁链一头扣在板车上,若不解开则动弹不得。
刀锋近在眼侧,乌衣人如鸦群带雪,一言不发便将身侧胡商抹脖而杀,鲜血淅沥沥淌了满地。
天光一瞬间暗下去,他们用吐火罗语交谈,言色极尽冷酷凶恶。
“找到了吗?”一人抹去刀上的血,淡然道。
另一人摇摇头,卸下护腕扎紧手腕的缠带,“此人武功不浅,恐怕并非是躲在某处而是在与你我周旋。”
“他拿着画能走多远,”先前开口的人冷冷一瞥身侧陈尸,吩咐道,“把所见之人通通斩于刀下,免得那贼人擅什么易容之术。”
言罢他一跃而起,挥刀砍在阿吉耶脖颈,顿时鲜血飞溅,后者还保持着解锁的姿态,直直歪倒在草堆之上。
黄天被暗色侵吞,天色与地上血色相接,那是一种近乎热烈的凄凉。
奴隶们浑身颤抖,原先如同恶鬼的卖奴人此刻竟然成了唯一可以求得护佑的人,而这唯一的救命稻草早已一命呜呼。
飞扬的草絮如雪,他们如无头苍蝇一般四处躲避。
倏地一侧酒馆草棚下压分寸,执剑者如雀影掠来,疾如闪电,重若雷鸣。剑光轻而易举削破夜色,染上绯红。
一式如急雷,二式如飞花,三式如捞月。
剑客快得几乎看不见身形,混入乌衣人间就像一道锋利的暗影,形式急转直下,于满地狼藉间飞起道狠准的白光。
片刻后人群散尽,只剩满地的尸身。
此刻一道清冷的月光迟滞地落在他身上,黑衣短打,蒙面,只露出一双清冷谨慎的双眸,束腰的革带上锁着零零碎碎数把锋刃利器。衣摆被风吹动,轻蹭着染血长剑。
剑客屈身摸遍了乌衣人尸身上所有衣服口袋,毫无所获地站起身。
冰冷的温度侵染了他全身,慢慢冰结起所有颤动的心脏肺腑。
风摇影动,纷光杂乱。
这里安静着,蝎虫悉悉邃邃爬过,被他踩在脚底。
剑客沉默地擦拭长剑,正准备迈步离开,忽问背后传来一声微弱的呼唤。
声音很轻很柔,像是江南的垂柳轻抚过霁雨初晴的水面,水波荡漾,收回带着胆怯的涩意。
“少侠?”
他没有回头,身后传来铁链拖动的声音。仅仅两步,便停在了原地。
仍旧是少女胆怯的唤声:“谢谢你救了我。”
这里冷如冰窟,这里尸陈遍野。枯草长到了山坡,便连上了长天。
少年剑客终于忍受不住这声声凄苦的呼唤回过了头,但见瘦弱清秀的少女弯着腰肢倚靠在板车旁,双手垂落在膝旁。一道银亮的月光冷冷镀在她身上,照亮的肢体仿佛加深了她的寒凉,多了些微不可查的颤意。
二人沉默地相对着,少女脸上多了些窘迫,迟顿片刻道:“少侠相救,奴无以为报。”
“如若少侠愿意,奴愿跟随少侠,一路照料。”
她红着眼睛。
剑客沉默,继而冷声道:“我不需要奴婢。”
他一见便是习惯独行的人,少女失落地垂下头,旋即轻声道:“奴无路可去,无枝可依。”
鲜红血渍透过粗布麻衣渗出来,那道鞭伤从背后延至身前,痛得她双手撑地缓缓坐地。细瘦的脚踝如两截枯竹展露,上面玲珑锁环格外醒目。
她的眼,虽是垂眸,却亦如秋水。
月光照着前路,已经不需要灯火作媒,无边的黄沙被一碗月明星稀的夜幕所倒扣。气温骤降,连长剑都覆了一层薄薄的霜花。
剑客沉默,收剑入鞘,转过身将瘦弱无力的少女一把揽起抗在肩头,血顺着淌在他衣角上,复染红冰冷剑鞘。
*
马带着一坐一躺两个人,缓缓行过大漠。
银铃声响,天色也从白日复转向黄昏。
乌贪訾酒馆遍地,厚厚的青帐阻隔着街道上的风沙和驼铃声。里间响着悠扬的楼兰曲调,胡琴弦动玉笛声脆,美艳的老板娘就在这或婉转或热烈的调子中自桌椅间穿梭,时不时有客人的手趁机摸一把她裸露的腰肢,然后得到一句好听的嗔骂。
胡商饮着蒲陶酒,再咬一口酥脆的胡饼,身侧紧靠的行囊中装满了各色果实和琉璃瓶盏。
他背对着外面的黄天,光影被木栅栏切割得阴暗相间,渡着穿行的人影。
有人临门,晃动酒幡下的铜铃。
老板娘应声过去,却见来客青袍披风,青袍外罩着一件松松垮垮靠近灰色的兜衫。戴着只白纱帷帽挡沙遮面,抬手间时能隐约看见略显苍白的下颌。
她挤出一个笑容,顺势将缠满金环的手臂搭过去:“客官要吃些什么?”
青袍客没说话,倒是身旁跟随的侍从开口要了些沙葱牛肉饼和樱桃毕罗,外加一壶温过的蒲陶酒。
木梯年久失修,轻轻踏上去便发出吱呀的声响。
剑客借着微弱的烛光将随身的包裹打开,里面用两件衣裳包裹着一只黑漆描金山水锦匣,上方水云龙纹蜿蜒突起,缠绕中央一颗早已暗淡蒙尘的珠石。
锁扣断成两截,轻而易举便被打开。
锦匣内安置着一幅画卷,年岁稍久,纸张微微泛出旧色。
持卷的那只手瘦削白皙,因常持剑而遍覆薄茧,形如枯枝。掌心那道裂纹轻盖下,紧贴着匣上镌刻四字——梦破南楼。
*
正值清晨,酒馆门前商队路人络绎不绝。有客人正饮酒饮得双颊酡红,抬手去唤掌柜娘子,却脚踝一痒。三两根白皙的触须在脚旁动摇,顺着那片软白看去,一只猛虎赫然安静伏于桌案下。
客人吓得险些从长凳上跌下,连话都说不完整。担心是酒意迷了眼睛,又揉了揉眼睛去看,不看还好,这一看恰好跟白虎那双半黄半绿的瞳孔对上,登时去了半条命去。
“救,救命——”
白虎慢悠悠地打了个哈欠,无意识地朝身侧那杆白裤腿蹭去,白裤腿的主人身形高大魁梧,坐在桌前直起半截身子也较路过的客人高去许多,白色胡服外套着一间脏兮兮的羊毛毡,摘下毡帽后,弯曲的发丝错落搭在眉间。
男人正大口咬着牛肉葱饼,嘴唇周围的胡须啃得油乎乎的。他边食边饮,不忘掰下一小块给身侧的白虎喂食。
身骑猛虎,正乌贪訾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恶虎白额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