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十里探玲珑》
1. 山中客
不堪红叶青苔地,又是凉风暮雨天。
十一月初三携雨惊风,吹散天边一团正烈的火烧云。昨夜那弯惨淡的钩月在今暮圆了一些,冷露无声,萧索落得齐云山山门前三百石阶满阶梧桐。
山门旁白树栖鸦,拓影如犬牙差互,闷雷滚滚,大有山雨欲来之势。
乌篷下一烟灰交领窄袖短打的弟子正托着腮打盹,突感闷热的天气里倏地挤进丝缕让人心旷神怡的凉意,他眯眯眼,眼前群峰环绕,浓青淡绿绵延数里。山路交叠,层林尽染,近处水潭枯荷歪七扭八倒伏一片,正供白鹭休憩。
比试台四根白柱擎天而指,树影半落,台上的比试却未曾止歇。
刀光剑影纷至沓来,惊得水光潋滟,连同枯杆上的白鹭一哄而散。
手持长刀的少年约莫十七八岁,瘦高个子,虎背蜂腰,皮肤白若敷了粉,五官深邃而俊朗。他手中那把刀状如山脊,边缘平整而锋利,切玉碎骨,削铁如泥。少年剑眉下压,挥刀朝前刺去。
这一刀可不简单,乃是逆风而去带出哗啦啦一声响,刀弧紧盯双肩、臂膀、手腕三个落点,招式如雨,让人无暇分身,躲闪之余乖乖落于下风,此招也名为定风波。
他对面的是位剑客,从头到脚青丝丝一片,只余手中那柄剑稍微有点看头。定风波一出,剑客心领神会,不慌不忙略一侧身,贴身避开长刀,伸手制住了少年的肩膀。她力气大得出奇,分神长剑猛撞向刀刃,倏地又转变柔和绕着凛冽的刀气挑起。剑势如虹,指哪打哪。
既有定风波,也必有止风波,刀剑互不相让,你来我往,终是一招“锁龙井”,让长刀败下阵来。
动静吸引了山下回来不久的小弟子,手里捧着满篮子用来煮饭的槐花也不顾就打听起来:“这声音,咱门主又比起来了?”
守门弟子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答:“是啊,齐云门上下就属门主爱比试,偏也只有二门主能跟她对上几招。”
小弟子把槐花放在一块大石头上,取出一朵放在口中嚼了嚼,他来齐云门不久,大部分时间还留在厨房打转,自然对门内这些门道不懂,尤其是如今的门主霍铃七,“听说霍门主和展门主乃是一脉相传的师兄妹,门主怎么给了霍门主而非展门主呢?”
“江湖里谁厉害谁便有话语权,霍门主虽说是个姑娘家,可天资卓绝,打遍天下无敌手,你入门之时难道不是冲着这天下第一剑的名头来的?”守门弟子道。
小弟子想想也是,霍铃七十四岁便能独挑三山六州共计十二位高手,长得还没剑高时就到处派发战帖,更有甚者,说她是与黄天都要较劲的人。
想之他心中苦闷,自己入门多年,连门主的面还没见过几回呢。
“我也没怎么见过,”守门弟子安慰他,手里捧着菊花茶努努嘴道,“门主脾气不好,见到那不如没见过呢。听说她生气时,连屋前的蚂蚁都要找出来一剑砍成两半。”
片刻,剑客抬手拭去额角细密的汗珠,懒散往地上一坐,直道:“师兄,不打了,不打了。”
展无棱收刀入鞘,神情如琼葩缀雾,几分看不真切的笑意:“不是你要比试的吗?说为明天先练练手。”
他此话一出,不想对面传来一声嗤笑,剑客转身,那张脸清淡如白瓷,镶嵌两颗琉璃杏目,一只淡粉樱唇,因着此刻浮了些轻佻的笑意,显得灵气十足。
“练手?潇湘派卧虹刀,我连名字都未曾听过也敢来下战帖。便是我今儿整夜不睡,明儿再睡上个日上三竿,他也过不了我三招。他要做这个活靶子就让他做吧——”她垂首整整手腕上的系带,又带上护腕,勒出一截细瘦的小臂。
霍铃七生得漂亮,尤其是在女丁稀少的门派之中,简直是一堆冷铁中兀得开出朵澄白的杏花。偏生她名声在外,一把咲命剑,一身反骨,杏花便成了只豢养野山的老虎,猝不及防被放出来咬人一口。
猫捉老鼠,一物降一物。齐云门的人默认,只有她的师兄展无棱才能制得住霍铃七。
暮色四合,月上中天。
霍铃七身着练功服,头发利落束起,清清爽爽露出洁净的额头。她绕过廊下一把正晾干的轻纸伞,手不能闲去拨弄头顶的铜片悬铃,发出叮铃脆响。
“我请师弟下山买了梅子姜和鸡头酿砂糖,你尝尝?”展无棱道。
闻言霍铃七蹙了蹙弯眉,指点道:“定要买城西那家铺子的,不是我挑啊,猴三儿亲眼看见北香斋做梅子姜的青梅是烂的。”
梅子姜和砂糖用油纸包着,再拿细绳仔仔细细地封好,边角处塞了张纸片上的印章是来自城西的聚芳斋。
霍铃七舔舔唇角正欲伸手,顿了一下却又缩回,将手背至身后道:“待我明日回来再好好享用一番。”
“何必等到明日?”展无棱微笑。
霍铃七推开他的纸包,有条有理道:“好东西自然要留到最后了,不然岂不是贪心不足?”
展无棱捧着纸包,无边夜色凄凉地从霍铃七头顶淌过,霍铃七浑然不觉,一身单薄地削开夜幕。
“师兄,当初师父离开给我们留下了一刀一剑,你的喋血和我的咲命。说江湖偌大,一刀一剑。喋血咲命,唇齿相依。这么多年多少人妄图撬动你我兄妹的地位,可他们通通失败了,我霍铃七从不会输,无论在任何地方......”霍铃七在前面蹦蹦跳跳,展无棱跟在她的身后,夜风私语似的刮擦在耳侧,心里如白纸一般空白。
霍铃七的影子在他足前晃来晃去,好像小时候玩的踩影子的游戏。
“师兄?”她的声音响起,在寂静的走廊里显得更外嘹亮。
展无棱怔愣一下:“怎么?”
后者弯唇一笑:“师父说了,总发呆的是傻子!”
霍铃七在他眼前逐渐清晰起来,好像有人人为地擦去蒙眼的泪水,笑容迟钝又闪动,又好像发觉他根本没有流眼泪。展无棱觉得自己疯了,或是傻了,他忘记了回去的路怎么走,一味地跟在霍铃七身后。
她目光下视,睫毛像米色的蛾翅,歇落在瘦瘦的面颊上,那是一种矜傲又温柔的神气。
“师兄,你还记得那坛幼时埋起的酒吗?”
展无棱回过神来,道:“我当然记得,那是你小时候埋下的,说等哪一天当上天下第一就拿出来痛饮。”
他特意加重了最后两个字,引得霍铃七大笑。
“天下第一不过是早晚的事,美酒的最佳品鉴期可就是这几天。”说罢她就要去取铁锹。
“等等阿七,”展无棱拉住她的手臂,在对上对方略微诧异的目光时突露出温和的笑容,“何必着急,待你败了卧虹刀再挖出来,岂不美哉?”
霍铃七闻言思索片刻,也认为言之有理,于是拍掌应下:
“好,待我回来,开酒吃肉!”
她此生唯二不过吃喝和练功,展无棱抬起头,夜色中两只羽翼模糊的鸟雀停在走兽屋脊上,俯首帖耳,相互依偎。
*
薄云掩着一轮淡淡的钩月,五更之天,鸡鸣不已。
众人齐聚太仙山巅,群青无边,弥漫的云雾钻透身上薄薄的棉衣,纵使钢筋铁骨也难逃控制不住的战栗。年轻弟子败下阵来,摩挲肩膀吐出一口白气:“怎么还不开始啊?”
云海簇拥着天边新日缓缓上升,初阳万丈,两人一排共计十二人许自吊桥对面走来,中央的女子身着与门中弟子如出一辙的烟灰交领短打,护腕冷硬,步履稳重。
金描真磨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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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速度慢了下来,霍铃七未施粉黛,面白如瓷,甚至她手上连剑都没有握,已然是气势汹汹,傲视群雄。
不愧是十四岁便可独步天下的第一剑。
师出名门,天资卓绝,怎么会没有矜傲自得的资本?金描真抬起眼,此刻霍铃七已经站在他眼前,朝他懒懒一作揖。从前活在别人口中的传说,如今站在面前也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女子,她似乎有些着急,烦躁地瞥了他一眼。
“开始吧。”
霍铃七略一抬眉梢,展无棱便将咲命剑抛了过来。
“潇湘派卧虹刀对第一剑。”
此话一落,金描真便觉得手中刀柄滚烫,耳畔师友的叮嘱不间断地响起,他纵身跃起,挥刀砍下。潇湘派比起刀法更善心法,相较于刀的快准狠更加注重心的稳和静,以内力驱使铁器,找出对手的漏洞,逐一击破。金描真气沉丹田,一招“白鹤斩”飞了过去。
霍铃七侧身夺过,连眉毛都没有抖一下,剑便刺了过去。第一剑独就独在她剑法诡谲,大部分都是自创的,教对手无从揣摩。
金描真被她力气震得手腕发颤,抬头之际,霍铃七的目光轻飘飘掠过,睫毛的影子映在脸上,显得那双眼睛阴森又灵气。
“别浪费我时间。”
她口中似乎还含着糖块,说话飘忽落不到实点。
不过两招,金描真就已经支撑不住,卧虹刀好像成了霍铃七手中的玩意儿,任她推来搡去。看她的表情,才不过用了五分内力。
他摔倒在地,目光自眼前碎裂的石块上移到所有观战的人群,心如死灰,等着霍铃七凌空一跃,终结这场比试。到底是他技不如人。
“我认......”
他的话断在因剑招破开而重汇的冷风中。
眼前,霍铃七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颤抖的双手,唇瓣青紫脸颊却因血脉倒施而憋得通红。双腿渐软,膝盖重重叩在地面上。
咲命剑也随之落地,拉出长长一道划痕。
怎么会这样?她想要站起身,可却反其道而行之地越陷越深,直至匍匐在地。她想要说话,可是喉中一阵腥甜,涌出的鲜血淹没白齿。霍铃七咳嗽几声,鲜血灌进了鼻腔,甚至从眼眶中渗了出来。
金描真大骇,颤抖的手下意识地摸起了长刀。恍惚间,卧虹刀的另一端没入了霍铃七的胸口,被她压在身下。
灰天之上乌云渐移,轰隆一响雷声大作。
山雨欲来,风满长楼,霍铃七血糊了一身,白皙的五指扭曲如蛛足。四肢似一团软肉,骨头却是千磨万锤。她不可置信地守望长天,最终将残存的目光落在金描真身上,双眉下压似乎再说:“是你使诈?”
金描真迟钝片刻后抽出了长刀,一滴雨落在刀刃粘连的血珠上,然后是瓢泼大雨。
自天阴之始,人群早就作鸟兽散去。乌鸦的叫声似乎在提醒他这场比试是你赢了,你赢了天下第一剑。
混沌的血腥气因为大雨拉扯地又薄又远,可他仍是害怕,远远俯身去寻霍铃七脱手的咲命剑。
霍铃七黑漆漆的瞳孔未曾失去神采,她额角青筋暴起,好看的五官皱成一团。她从来没有这么痛过,四肢痉挛,浑身筋脉像是被人硬生生地扯去。她感觉到真气一点一点流失,连同眼前那所剩不多的明亮尽数被黑暗吞没。
雨打在她脸上。
师兄,快来救我。
傲视群雄,自矜不已的天下第一剑还未被人这样低低地俯视着。霍铃七不甘心,身体蜷缩,抱着仿若被万人捶打的胸腹,将配剑裹在身前。
她形态可怖,如铁锅上烧焦的蠕虫。
雨过处,绯红一片。任谁也无非想到,这具枯骨会是恃才傲物,独步天下的第一剑。
2. 不见侠
*
连着下了好几日的雨,叫人满腹郁气。接头巷角堆满了打湿生霉的稻草,板车呜呜呀呀碾过,留下一片半死不活的虫尸。
雨打在油纸伞上,清晨薄雾未散,街市上已经是摩肩接踵。
茶肆的屋顶上不知被哪家孩童用弹弓打碎了片黑瓦,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
客人稀少,胡须花白的说书人仍兴致盎然地娓娓相谈:“数年前前虞尚存时,哀帝秋猎曾不慎落入陷阱,幸得一只白鹿相救。此鹿颇有灵气,驮着哀帝一路平安地寻到了行伍。白鹿乃福瑞,国家泰运之相,因此哀帝便造金殿将那只白鹿圈养了起来,以求福祉。后城门失火,前虞大败,成王败寇,那只白鹿也不知去向......”
有人打断了他,直道:“你这白鹿的故事都说了千八百遍了,有没有新鲜的?”
弥漫的茶雾打湿了说书人打着补丁的儒衫,他手里没有寻常说书先生的惊堂木,反而是把旧折扇,在秋寒天气显得有些怪异。
“那我就说说这齐云门第一剑和潇湘派卧虹刀前不久的比试吧。话说这天下第一剑啊,自小便是个自矜自傲,鼻孔看人的性子,不想这一次竟然魂断潇湘......”
乌篷边缘连欲成珠,药铺娘子收回目光,眼前摆着一摞高高叠起的药包,紧挨着的是一丛被红线绑起的观音竹。
模糊的雨幕间,一双白皙修长的手正从荷包里掏出来数着铜板。
这样的手最是好把脉,药铺娘子想着抬起头,只见面前站着个竹冠布氅,相貌清秀的书生,虽然朴素,却并不流俗。
她怔愣了一下,即刻收下钱道一声慢走。
书生轻道:“不知上回娘子所说的甘草、白术可有多的了?”
“有的有的,”药铺娘子忙去取,取来包好又问,“孟先生得了风寒?”
孟璃观摇摇头,收了药一齐抱在怀中:“不过是因为秋日乍寒,预备着罢了。”
药铺娘子看见他怀里与药包紧贴着的是一叠油纸包着的书册,便笑问道:“孟先生又去买书了?上次多亏了您给我们铺子找的那本《五十二病方》,可帮了我们大忙。”
孟璃观腾出一只手捡起靠在膝边的纸伞,回首道:“既然有用便不算白找。”
雨声寂寞,打在油纸伞上。弱冠之时的少年,已经是玉影翩翩。
回到定风坞需经过一条无人的小径,两侧长满密树,狭窄难行,遇到雨天雨水将道路冲刷成泥泞状,四处积洼,不知如何便会脚一滑摔成个人仰马翻。
孟璃观抱着书和药,手持纸伞艰难前行,眼前是道旁被雨打到模糊的绿影,一路延伸,止在阴暗的地平线上。
雨声骤急,一枝被劈开的树杈横亘在坡上,他正准备绕开,不想一条细细的,混合着鲜红的水流急转而下,从鞋履边经过。
鲜血的腥气被雨冲刷地很淡,但还是被孟璃观捕捉到。
这世道打打杀杀的事屡见不鲜,他在私塾教书,身边围着一圈吵着日后要当侠客的孩童,问便是行侠仗义,绿林豪杰。他心中疑窦,又恐是有人在山中受了伤,得不到救治。往前一步,更是一滩血污,甚至连旁侧的绿叶叶尖也点缀抹鲜红,活像是只红嘴绿鹦哥儿。
水洼中溅起豆大的圆圈,青纸伞上水声不休。
随着血腥气渐浓的方向而去,孟璃观微微上移青纸伞,眼前树枝矮丛歪七扭八,一截衣裳的卷边吸引了他的目光,上面泥水流动,混着暗红色污血。
一具宛若枯尸的身子扭曲卧在角落,头顶一片碧绿碧绿的芭蕉叶。
雨打其上,哗啦一响后汇注下倾,溅在洼中。
孟璃观微微俯身,掀开那片芭蕉叶,入目乌黑的发丝覆盖住惨白如纸的脸孔,细长的脖颈被衣襟缠着,雨只冲净发髻下微露的耳垂,一颗小痣格外惹目。
来人满脸血污和泥水,已经看不出是何相貌,四肢扭曲,呈蜷缩状。
孟璃观蹙眉伸手将人翻过来,才发现她怀中抱着一把长剑,僵直的双臂禁锢剑身,剑柄紧贴下巴,可怖又可怜。
*
定风坞在山间地势较低处,被周围一圈枫林围着,一到阴雨天气便有淹水之患。各家各户用布袋装着土块拦在院子和田地前,好容易等到老天爷开始大发善心天气放晴,便将那些受了潮的东西搬出来祛祛霉气。
“天上鱼鳞斑,晒谷不用翻!”
六七岁的垂髫孩童比照着天上的云朵朗声道。
向上鳞次栉比的云层渐露初日,向下满地水洼倒映来往匆匆的行人。叮铃微声,一只水黾自水面跳过,留下波影。
定风坞地处山间,较为偏远且出行不便,放眼数十里也就这么一间私塾,家家户户都将孩子送过去。学有所成便送去童试,考取秀才也算是光耀门楣。
何娘子才不在乎什么光耀门楣,只要自家混小子不在书塾乱惹是生非给自己丢脸就是了。她干裂的手搓了两把脸,又揪起宋阿罗的耳朵,看着他吱哇乱叫,更是生气道:“真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我和你老爹辛辛苦苦给先生备束脩。你倒好,在书塾里捉鸡摸狗,凳子都坐坏了三个,你屁股是铁打的?”
宋阿罗痛叫,两腿一蹬不注意差点从布满青苔的石板上滑下去,被何娘子一手捞住。
口中骂骂咧咧:“摔了算了,摔了算了!”
她一路拽着孩子的衣领,半拖半领地疾步走下石板垫成阶梯的矮坡。孟璃观的居所并不远,被一丛矮矮的绿竹遮掩着,朴素小院,篱笆围了一圈,几只鸡鸭正在菜园里乱踩着。
何娘子站在院外,踮起脚尖将脖子伸得长长的,烟囱正在冒烟,看来孟璃观正在家中。
她拧了一下孩子的脸颊:“待会见了孟先生,给老娘懂点礼貌,知道吗?”
宋阿罗哼了一声,碍于母亲的威亚只得点了点头。他两颗豆豆眼往院子里望了一眼,在看到熟悉的身影后立马往何娘子的身后躲了躲。
何娘子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药味,关切道:“孟先生病了?要不要紧啊,我家那口子在县城里还认识个大夫......”
“不用了。”孟璃观扶着篱笆咳嗽两声,旋即笑容温和,“不知何娘子找我何事?”
何娘子皱了皱鼻子,似乎又闻到一丝若有似无的血腥味,难道孟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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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家里杀鸡?她干笑着收回目光,将背后的竹篓递上前来。
里面是几根细绳绑好的腊肉,底下还垫着劈好的柴火。
“这些都是之前欠下的束脩,孟先生照料我家这熊小子辛苦了,可别推诿了。”何娘子笑道。
孟璃观是半年前才来到的定风坞,他相貌俊秀,为人和善还富有学识,一来到这里便接手了这间长久无人主理的私塾,当起村子里唯一的教书先生。他年纪很轻,无人知道他是何来历,只知道他让这个无人问津的地方里的孩子有了走出去的机会。
乌泱泱一片雀鸟从屋脊飞散,何娘子脸上的笑容僵成了皱纹。
孟璃观笑眯眯收下竹篓,又摸了摸虎头虎脑的宋阿罗:“阿罗今日功课可做完了?”
“上回阿罗弄坏的凳子,我重新做了一把,你不必再送过来了。”他对何娘子道。
何娘子惊喜,又忍不住狠狠瞪了一眼自己不成器的儿子,在心里锤了个栗子。
宋阿罗如蒙大敌,扭着圆身逃离自己母亲的魔爪,一不留心被篱笆内一只毛色明亮的大公鸡吸引了目光。
他扑进鸡圈,将里面弄得鸡飞狗跳时,屋内躺着的人的手指正微微动了一下。
其实霍铃七已经醒了,她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好像漂浮在空中无所凭依,感觉不到血液的汩汩流动,感觉不到来自四肢百骸的触感。她像是没有肢体支撑软如一滩烂泥,被包裹在厚密的茧子中。
明明她还在呼吸,可是睁开眼却仍是一片状似虚无的漆黑。这让霍铃七不得猜想她是来到了天地鸿蒙之处,天还未开,地也未分,她也不知道自己是谁。
齐云门,霍铃七,第一剑......这些字眼在她脑海中频频闪过,反复成钝痛。
这一段时间霍铃七已经听到了不少杂音,她眼睛看不见,只能听到不断有人进入院子攀谈,时不时发出些吵闹的嬉笑怒骂,人群散尽后主人又手持扫帚静静地扫去瓜子皮。扫帚上的竹刺蹭过地面的唰唰声,鞋履走过的脚步声,混成一团,繁杂又寂寞。
她是不是死了?霍铃七动不了,可却能听到这么真实又活气的声音。
她嗅到一股子浓烈的药味,又闻到掀开竹帘滚进来的一点点黄昏的气息。
来人的脚步重了些,那重来源于靠近。霍铃七敏觉地想要躲闪,可是控制不了自己只得乖乖地躺在榻上。
身子动不了,可是她脑子转的很快。谁知道来人是谁?手中的不是预备给自己下的毒药什么的。自己若是不身在黄泉,便是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可不能再葬身奸人之手。
孟璃观垂眸,眼前床榻之上安卧的女子睫毛微颤,唇瓣下意识抿紧,连同那道结痂的疤痕都皱了一下。
她眼睑处的纹路像是一只欲飞的燕子,摇摇晃晃又收紧翅膀。
最后一抹霞光敛回云层,孟璃观用瓷勺搅了搅碗中的汤药,朝前递去。
霍铃七就等着这一刻,她用尽力气抬起手抓住孟璃观的手臂,那只手坚如铁爪,只可惜强弩之末,一瞬便卸下阵仗来。
汤药晃了一下,孟璃观无奈:“醒了,为何不早说?”
3. 金错刀
“毒?”霍铃七像刚学说话的婴孩,半晌挤出一个字。
“你还活着,是我救了你。”孟璃观轻声道,清清淡淡的解释,不含丝毫挟恩图报。
他如饮水般将汤药饮了一口然后搁在旁边,看向躺在床上眉头紧皱的霍铃七。
那日太仙论剑之后,霍铃七拖着伤躯走过十五里山路,血顺流而下,染红山腰。
无人管她,就像从没人知晓她。在流言蜚语中湮灭一生,一柄折断的长剑。
对,剑,剑呢?师父给自己的咲命呢?霍铃七慌了,双手四处乱摸,口中直呼:“剑,剑......”
“贱什么?你在骂我?”孟璃观凑近道。
霍铃七正在气头上,随手摸了个物什便掷了过去。
只听到声音便知晓后者稳稳地接住了东西,孟璃观心平气和道:“你的剑,还这儿。”
言罢他伸手将包裹在剑袋中的长剑扔了过去,霍铃七听到身侧咚得一声重物落下,便慌张地摸过去,在摸到咲命熟悉的触感时她今日第一次松了口气。
她紧紧抱着剑,就像落入深渊本能揪住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你是谁?这里是哪里?”
“这里是定风坞。”孟璃观一面说着,一面抬眸去看霍铃七的神情。她如今眼睛是瞎了,可是那些本能的反应和谨慎都能从脸上看出来,像只淋湿的猫,骨子里透出来的寒气。
她在防备,并且时时刻刻准备解决自己。
孟璃观可不想死,音色更添了几分柔和:“你受伤了,是我把你拖回来,救了你一命。没想到你看起来身量瘦小,还有几分重量。”
他抬了抬眉梢,补充道:“‘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就不必了,好好养着身子,趁早离开替我省下口粮。”
霍铃七抚摸着身下薄薄的褥子,坚硬的竹席硌着掌心,她判断着孟璃观的方位出声道:“我怎么相信你,谁知道你不是来害我的?”
“我若是来害你何必救下你,还不厌其烦地花了银子寻郎中替你治伤?”孟璃观道。
“伤?”霍铃七现在才想起来自己浑身的伤,瘀血堵得到处都是,双眼无光,甚至连抱着剑的双臂都散发着软绵绵的无力感。
似乎上一瞬,她还在太仙之巅打得那个潇湘派的什么刀毫无反手之力,现在却如同一个废人一般缠绵床榻。
她不信!
霍铃七抽剑出鞘,指向孟璃观,“到底是谁?是潇湘派?是使用了什么巫术?”
孟璃观走过来将她的剑尖摆正,能够正好抵着自己胸口。只可惜那剑尖软绵绵的没有什么力气,几瞬便从衣襟滑下。
霍铃七脸上颓丧几乎要压过震惊,她依旧抓着剑,可手臂已经不听使唤垂在了折起的膝窝上。
她缓缓张开干裂的唇瓣,道:“我到底怎么了?”
孟璃观还记得那日在山路上捡到霍铃七,她浑身血迹斑斑却多为内伤,呼吸微弱与死人无异。后面尽管伤势渐好,可筋脉和内力已损,双眼也因为真气倒行逆施的原因而失明。倘若她是个普通人也便罢了,可霍铃七偏生是个根骨奇强,天赋极高的武学人才,因此真气倒行的危害才如附骨之疽不断攀升。
后面想拿起剑,恐怕不容易了。他垂下眼,静静地呷了口热茶。
“你受了重伤,内力尽散。”
“不可能!”霍铃七言之凿凿,她生来天赋极高,十余岁就能独挑几大高手,她这个第一剑天下没有一个人敢否认,怎么会落到如今这个肩不能抗手不能挑,双目失明的地步?
向来只有旁人死,哪有她霍铃七落败受伤的时候?
她艰难咽了口唾沫:“不可能,是谁派你来的,我师兄呢?”
“女侠......”孟璃观深吸一口气,走上前掖好被衾却被霍铃七猝不及防按住手。她冰凉的手袭过来,五指紧裹住他的手。
眼盲的人沉浸在一片黑暗中,会失去安全感,哪怕在身边的是一个陌生甚至有些威胁的人,都会本能地靠近。孟璃观抬起眼,从霍铃七根根分明的眉毛看下去,那双失去光彩的眼睛不知晓定在何处,一道疤痕从眼下蔓延穿过颧骨,将面颊分隔成柔和与尖锐。
他收回目光:“在下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教书先生。”
“教书先生?”霍铃七皱了皱鼻子,是嗅到一股书墨香气。
她试探问道:“那你知道我是谁吗?”
孟璃观回答:“你是谁?是王公贵族还是大家闺秀?”
霍铃七摇摇头,憋了许久还是道:“我是齐云门门主,是天下第一剑。”
孟璃观:“哦。”
“只是哦吗?”霍铃七急了,“你连天下第一剑的名号都不曾听过?”
孟璃观抽身:“恕在下孤陋寡闻。”
霍铃七:“真的不曾听过?”
孟璃观无奈:“那你拿剑砍死我好了。”
“日日粗茶淡饭的,这种日子我早就过够了。”他将一张写了字的方子折了又折。
霍铃七泄了气,往后一靠,五指将薄被紧紧攥起。
不时她又直身打起坐来,双手如拈花状落在盘起的腿上,口中默念着:“天地无涯,万物齐一;眉聚灵光,肩承气韵;上启天门,下通地户,中聚真经,周行百骸......”
霍铃七语速加快,双眉紧蹙,倏地俯身吐出一口鲜血。
血吐不止,她软倒半个身子垂在床边,像片晾在风中的破布。
书生说的没有错,她不仅内力消散,而且浑身的真气混作一团,兔子般上蹿下跳,现在自己连一个毫无武功的常人都不如。
“怎么会这样?”霍铃七低声道。可是没人能给她答案。
“女侠。”孟璃观看不下去,走到她身前蹲下,敲了敲手中的药碗,“喝药吗?”
霍铃七抬起头,乌发散了满脸。
她双眼无神却像牢牢抓住了什么,伸手掀翻药碗,旋即拽住孟璃观的衣领,咬牙问道:“还能不能治好。”
孟璃观看了一眼摔碎的碗,气定神闲抖落衣袖上的药渣:“恕在下不是郎中。”
“那就找个郎中来,”霍铃七冷声道,她的声音还有些沙哑,一半的怒火咽在喉间,“若是治不好我,我让你死无全尸。”
不过一炷香时间霍铃七已经砸碎了许多东西,孟璃观深叹自己哪里是救了个活死人,明明是请回来一尊大佛。
他捋平褶皱的衣角走至门边,回首过去,霍铃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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仍旧抱着剑坐在床榻之上,无神的双眼定格,谨慎地缩作一团和被衾揉在一起。
天下第一剑,孟璃观轻笑一声掀起竹帘离开。斑驳的霞影横竖交错落在地上,又沾在他身上,和那股子书香气融在一起。
*
日落昏沉,月上中天。
院中枯藤秋千无风自摇,雀影尚留在其上,扑闪着双翅腾飞。
月光是令人窒息的淹水,适当的喘息就成了雾里探花,水中寻月。
“第一剑,第一剑......”
一阵剧烈的摇晃打断了金丝笼中鹦鹉的鸣叫。
金描真揉了揉眉心,暖光下,刀刃却反射出冷峻的光芒。
他的对面正坐着一个身形瘦长,双颊窄瘦的女人,女人盯着他良久道:“如今武林间无人不晓你打败了第一剑,还杀了她。真是替潇湘派出尽了风头,师父特让我将此物赠予你。”
金描真接过她递来的匣子,打开里面竟是一把蟾鞘金错刀。
“这是.....”
女人解答:“这是师父他老人家当年剑挑五峰山时所用的佩刀,若无此刀便无潇湘派。”
“此物如此重要,师父竟然给了我。”金描真心绪不宁,一失神眼前便浮现那日太仙一战霍铃七面色忽变的模样。人人都觉得他自不量力,去第一剑手下寻死,可偏偏死的是霍铃七。他手腕抖了一下,颤声道,“师姐,那日......”
“那日第一剑突生变故,毫无缘由地倒下,并非我所伤。本是我胜之不武,这些荣誉,于我来说,不过是重若千钧的高帽子。”金描真合上装有金错刀的匣子。
阮留玉双眸忽闪,伸手拨弄了一下身侧百合软白的花瓣:“第一剑已经死了,谁会在意她是怎么死的。他们只知道她是死在了你的卧虹刀下,你赢了第一剑,而她只是一魂断潇湘的输家罢了。”
闻言金描真激动起来:“她死了,那咲命剑呢?我寻遍了太仙上下也没能找到咲命,甚至连第一剑的尸身都没找到!”
“没找到又如何?第一剑已经死了,谁知道展无棱将她的尸身收到了哪里去。”阮留玉道,她瘦削的侧脸在半明半昧的月影下薄成淡淡一抹,噙着抹寒笑。
金描真捧着那剑匣,心里莫名地一寒。
第一剑出了事,齐云门上下竟然无动于衷。
他低声默念:“胜得不光彩——那又如何。”
这些话如附骨之疽攀上他的脊梁,直到他震惊心中所想,额上早已起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金描真到现在都不明白潇湘派推他出去与第一剑比试的原由究竟是什么,是为了胜,还是仅仅将胜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强行按在他身上。他越想手中这把金错刀越是微微震动,欲脱手而去。
“行了,”阮留玉按着他的肩膀,凛声道,“既然师父给了金错刀给你,那便是属意将掌门之位传给你,你且好生待着,别再想七想八的。”
“师姐——”金描真起身目送阮留玉的背影,兀得松了口气。
他低头看了眼手上的剑匣,将其抛在桌案上。他心中隐约有种感觉,只要一天得不到霍铃七确切的死讯,那此物便是悬在自己头顶的利刃,无时无刻便要落下来。
4. 青竹帘
*
砰的一声响彻小院,孟璃观蹲下身捡起地上的碎碗,又习以为常地扔进竹篓。
这已经是这些天霍铃七打碎的第八只碗了,看来日后还是要换木碗,不然就得双手捧着吃饭了。
他放下书册,一扭头老郎中正抱着药箱子跌出来,把着门框直喘。
“瞿郎中,怎么了?”他上前搀扶,瞿郎中却将手抽出,一脸土色。
“治不得,治不得——”瞿郎中摆摆手,“强逼着问三天之内能不能治好,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伤筋动骨还要三百天不是?孟先生你可是文化人,你明白。”
孟璃观点点头,又望了了一眼屋中的人,出声道:“她伤势如何?已经能出手伤人了看起来恢复不错,眼睛何时能复明?”
瞿郎中叹息,将药箱背起:“能出手伤人那是她天性如此,至于双目,只得慢慢将养着看何时能好吧。”
即便霍铃七对他粗暴蛮横,以命相胁,但他还是留下一张方子递到孟璃观手中,甚至有些可怜地注视着这位温和善良的教书先生。
“孟先生,救死扶伤是医者之责,并不在乎病患的模样。但你是教书先生,应当懂得因材施教的道理。此方煎服,可调养身心,告诉姑娘,少些暴躁才会多些吉乐。”他轻声道。
孟璃观接过药方和之前的七张叠放在一起,挽留道:“瞿郎中既然来了,不妨留下来吃个便饭?”
“不必了,”瞿郎中快步离开,留下余惊未消的背影,“还说若我三天之内治不好她就送我去见阎王,看来不必了,老夫已经见到阎王了。”
孟璃观拿着药方叹了口气,掀开竹帘进入里屋。
天气渐冷,他身上裹了一层寒气,这凉意被霍铃七敏觉地感受到,正在擦拭剑刃的手倏地一顿。
她听出来是孟璃观的脚步声,于是道:“饭呢?”
“什么饭?”孟璃观提起茶壶,正往杯中注入茶水。
霍铃七五指顺了顺垂在肩头的发丝,一副我早就知道了的神情:“我方才听到了你在说吃饭。”
孟璃观呷了口茶,温声道:“命都保不住了,还想着吃饭。”
“习武之人,饭为钢筋铁骨之基,吃饱了才有力气握剑。”她冷冷道。
寒风从窗缝里溜进来,她忍不住肩头瑟缩了一下。
“女侠,你知不知道你已经吓跑了八个郎中了。”孟璃观起身将窗关紧,风声被隔绝在外,屋内更是安静。
霍铃七摸索下床,只着单衣金尊玉贵地捧着自己的剑。她眼中一片黑暗,闻到了尘气和屋外的花香,感受到了寒凉和独属于孟璃观身上的暖意。从前她不怕冷,肆意练剑会让她仿佛处于暑热之时,雪落即融。可如今自己伤卧在床,十几个冬天迟来的寒冷终将她包裹吞噬,侵入骨缝。
“我以前身子很好,从来不请郎中。”霍铃七道。
师父说她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铁打的身子,性格也是八风不动,有时执拗得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她天马行空,时常暴躁,动不动便剑挑一门,从幼时起哪怕后面师父消失做了掌门她也是这样肆意妄为不管不顾,因为无论如何师兄都会在她身后支持她,陪着她去做全天下想做的事儿。
为什么,自己如今落到如此田地,师兄还不来找自己?
霍铃七难得露出哀伤的情绪,站在屋中央迟愣愣不动。
她一身的伤,回不去齐云门,也没能找到害自己的凶手,难道就这样成为一个废人吗?
“身为郎中不能治病救人,不该杀吗?”霍铃七冷冷道。
她胸口的伤还隐隐作痛,幸得那日金描真的刀偏了几寸,不然她必死无疑。
孟璃观道:“郎中是该治病救人,但是你让人三日之内将你治好是不是有些为难了?”
他抬了抬眉梢,继而补充:“就如同师者,传道受业解惑,但我也不是菩萨,许什么便得什么。”
霍铃七蹙了蹙眉,她拔剑指向孟璃观,凛声道:“废话,少在这里扮伶牙俐齿,换你至我如今之地试试?”
“还有你为何要救我?难道不是心中有所图谋?”她循着孟璃观的方向缓步靠近,听他放下杯子,指尖触在自己的剑上。
霍铃七冷哼一声,转过头来:“若不是遭奸人所害,本姑娘才不会落入如此境地,待我伤好找到潇湘派那厮,必食其肉啖其骨。”
她话说得狠厉,仿佛真的在撕扯饮恨。
孟璃观盯着霍铃七无神的双眸,她不信任任何人,哪怕是自己将她带回来救了她的命,但是在她能起身握剑之后,第一个想杀的仍旧是自己。
他淡淡抿出一个微笑,用上课哄小孩的语气道:“自古恩仇为一说,不如女侠记下我的模样,也好等日后双目复明后还能认出自己的恩人。”
“恩人?”霍铃七嗤笑一声,“从来都是旁人跪在我的脚下求我不要伤他们的。”
“我可以一拳将你打出院子的哦。”她笑道。
霍铃七落在地上的影子移动了一寸,她继续说道:“不过你救了我的命,不管目的如何,这点有恩必报的江湖规矩我还是懂的。”
“我劝你——”
言罢她忽然面色一变,俯身吐出口浓血来。
孟璃观忙上前扶住她,顺手将自己外面的氅衣披到霍铃七身上,关切道:“你身子还未好全,怎能起身?”
霍铃七担心自己变成了病秧子,用手一抹血,想支撑着站起来。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孟璃观愣了一下,对于现在的霍铃七而言,白天和黑夜已经没有分别,她为何还要问。
“黄昏了。”他注视着天上的霞光,群雁飞过,雁影无痕。
孟璃观的手臂整个圈住了霍铃七的肩膀,手托着她的脑袋,鲜血已经在掌心积了浅浅一湾。
竹帘卷起,风在呼吸,她也在呼吸。
院中被红霞染上绯色,藤蔓翠绿,鸡鸭争鸣。
“好吵——”霍铃七支吾一句,紧皱眉头,“剁了下酒。”
孟璃观探着她的脉搏,果然体内真气仍旧是一团乱,他故作冷漠:“你想死便请自便吧,想活,恕我帮不了你忙。”
还从来没有自己的命拿捏在旁人手中的时候,霍铃七压抑着怒火,将手抽出:
“等我能拿得起剑了,便填平你这间小屋!”
她放下厥词,两眼一合昏了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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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
孟璃观心道不好,将霍铃七拦腰抱起放置于床榻上。她面颊苍白,浑身绵软无力,端坐那处头重重地垂下。
一滴珠汗顺着鼻梁淌下,吻着胸口那道新疤。
孟璃观褪下她肩头衣物,露出光洁白皙的脊背,瘦弱肩胛正因忍受痛苦而微微战栗。
他心绪微动,抬掌将手覆了上去。滚烫的真气自掌心流转传至霍铃七体内,在五脏六腑间逡巡。
“真不愧是天下第一,根骨奇才,只这么一段时间就恢复成这样了。”孟璃观心道。
不过要想恢复到之前那等境界恐怕是难了。
待霍铃七的面色恢复,他收回手,用一袭薄衾裹住了她。
少女轻合着眼,眉头只微蹙不似之前痛楚。
孟璃观转过头,霍铃七手中那柄死也不放开的长剑正静静地躺卧在地,与记忆中的影像重合。
那人驾马而去,自此就是十五年。
*
又躺了半个月霍铃七才能下床,只是她腿也跛了,眼睛也看不见,日日等着孟璃观从私塾回来给她喂饭喂水。先前她非不肯,认定自己即便眼盲也可以自立,直到摔了两下后才乖乖受人伺候。
她心中诧异,怎么有人伺候还不自在,难道自己天生是吃苦的命?真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若是一辈子躺在床上做个废人那自己还不如死了去,到了地下把阎王从位置上打下来自己坐上去,照样称霸一方。如今能够下床行走,虽尚不能提剑练武,也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吧。
孟璃观这人很爱忙碌,不出门时便待在屋中洗洗刷刷,衣角上满是皂角的清香。
霍铃七厌烦腻人的香气,却不厌烦这种。
孟璃观还为她削了枝竹杖,让她能够出去在院子里晒晒太阳。
霍铃七憋了好久,才冒出一句软话:“等我回去,会感谢你的救命之恩的。”
后者搅动热粥的手一顿,扯了扯唇角:“您不收拾我就行。”
言罢他将一勺子晾凉的粥塞进霍铃七口中,霍铃七鼓着脸嚼,又道:“所以说菜园里那只鸡真的不能炖给我吃吗?这只鸡被我吃进嘴里应当是它几世修来的福气才是。”
“女侠眼睛看不见,耳朵倒是灵得很,连我这小院里几只鸡鸭都摸清楚了。”孟璃观淡淡道。他欠身整理书箱,余光霍铃七吃饱喝足躺在把竹摇椅上,竹杖和咲命剑一齐靠在手边近处。
她手掌重拍在摇椅扶手上,嗤道:“抠样!不舍得便不舍得,废话那么多干什么。”
霍铃七虽然蛮横,但是话还是听得进去,没有再强求。
“哦对了女侠,你还从未告诉我你的师兄叫什么,我去市集帮你问问有没有人在找你。”孟璃观回身,身上背着书箱,半边身子沐在光影里。
闻言霍铃七眉头动了一下,她空洞的瞳孔里似乎有思绪在转动,半晌道:“齐云门门主,展无棱。”
一个教书先生而已,两耳不闻江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即便告诉他师兄的名讳又如何。霍铃七葱白的指节轻扣在竹椅上,好像一下回到还在齐云门的时候,自己与师兄饮酒对弈,好不快哉。
5. 俏郎君
药铺中萦绕股淡淡的苦香,青石板上碎雨飞溅,没带伞的人群脚步匆匆身影缭乱。人群散尽,手执纸伞的儒衫书生方信步闲庭而过。
药铺娘子猜测他又要去书铺,便一边给药材搭上雨布一边招呼。
“孟先生,您上次要的夏枯草和半枫荷我都给你你预备好了。”
半枫荷有活血消肿之效,夏枯草有能清肝明目,药铺娘子实在想不到孟璃观到底生了什么病。不过她也不好打听,只将包好的药隔着雨幕递过去。
“谢过娘子了,还请帮在下多留些明目的药材。”孟璃观收了药放入书箱中。
细雨连天,人人哀叹,这才不过晴了几日。
沉重的书箱落在层叠的书册上,看管书铺的老秀才抬起头眯着眼瞧眼前的人,又从他的书箱里闻到一股淡淡的药气。
“我要的书还有吗?”
如戛玉敲冰的声音响起,眼前人清俊温和的面孔才逐渐清晰。
老秀才道:“书已备好,在里面候着公子了。”
清晰的雨点浇过窗棂,桌上摆着一本《溪居即事》,正被人无聊地翻动着。见来人脚步声渐进,他立刻站起身欲福身行礼。
“免礼。”
孟璃观拐进来,眉清目朗,长身玉立。
这里哪里有什么备好的旧书,不过是陆蒙在此等候,他抬手斟茶,余光瞥了一眼孟璃观书箱中摞得高高的黄色药包。
“公子病了?”他问道。
孟璃观摇摇头,避开去问:“让你查的事情如何了?”
陆蒙翻动书页:“李阁老确实在私下偷寻白鹿。他手下精兵强锐颇多,可惜没有明面上动用。前段时间拨了三两镜衣卫,带着人马去了郁林一趟。”
“镜衣卫?他还有本事差使镜衣卫?”
孟璃观垂首喝茶,从喉间挤出一声轻笑。
“属下也是好奇,镜衣卫是圣上手底下的人,你说李大人此举是否是上面那位授意?”在感到眼前人的目光时,陆蒙立马改了口,“属下也不过是一时猜测,只是公子为何还屈居在这定风坞当教书先生?您难道不想去找白鹿免得让旁人捷足先登。”
孟璃观微蹙眉宇:“寻白鹿一事,不是为了邀功便是有谋逆之心,分寸之间。”
他可不傻,稍稍往前一步便是死局。
陆蒙叹息:“都说当时前虞太子东宫自焚时留下遗孤,将孤儿绑至白鹿上离开皇宫。已经过了这么多年,真假不知,即便找到了白鹿物是人非,遗孤又该往何处寻呢?”
“前朝余孽尚存,复国之心恰似星火,有燎原之势。圣上口上虽说不足挂齿,但心中仍怀有芥蒂,这次连阁老大人和镜衣卫都搬出来了。”
他身份不高,听命办事,对于这些朝堂密辛也只能点到为止。
孟璃观饮尽杯中茶,听着棚外的雨声,自他抛下皇城,来到定风坞已经半年之久了。
*
一滴冷雨落在额头上,碎裂开顺着眼角滑落。霍铃七惊醒,固然眼前一片漆黑,她还是能感受到急雨来临前的寒凉和沉闷。
“破天,又下雨了。”
霍铃七拧起眉心,抬手去摸靠在椅边的竹杖,却在雨声间听到一道夹杂的脚步声。
宋阿罗顶着片芭蕉叶躲在门边,透过木门间的缝隙观察院内的情况。
怀中温热的点心散发出清香,勾得他口水直流。
只要冒出“吃一点儿也没关系”的念头,耳畔就会想起母亲的声音:“把这些点心带给孟先生,别总给他惹麻烦。你要是敢偷吃,我就拧掉你的耳朵!”
宋阿罗浑身一讪,伸手轻轻推开院门。婆娑的树影遮挡了部分雨水,篱笆内,鸡鸭早就躲进了棚里,留下满地狼藉。
霍铃七听出那脚步声的主人身量颇小,且脚步不稳必是身上负物,铁定不是那个教书先生。
“是谁?”她出声。
宋阿罗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怀中的点心差点没护住。
霍铃七摸起竹杖缓慢起身退到屋檐下,雨水落在她青色裙摆上,洇出块块深痕。
宋阿罗呆站在院子里,还以为是自己走错了院子,可是孟先生的屋子地处偏僻周围无甚邻居。
他怯怯转过身:“我走错了,我是来找孟先生的。”
“等等——”听到孟先生三个字霍铃七立马拦住他,清了清嗓音道,“你没走错。”
宋阿罗愣了一下,站在原地左顾右盼,霍铃七烦了,直接道:“这里就是你要找的地方,干站那儿淋雨作甚?”
小孩迈着碎步跑到屋檐下,偷偷抬起眼只见到一个身形消瘦挺拔,面容清秀的女子,女子手持竹杖靠在柱子边,似乎看不见。
“你是孟先生的娘子吗?”他小声询问。
霍铃七噎了一下,心念童言无忌,道:“怎么可能?”
“那你为什么住在他家?”阿罗念道。
霍铃七摸了把椅子靠坐下,静听雨声:“我受伤了你看不出来,你让一个瞎子去哪儿?”
“孟先生又不是郎中......”阿罗噘嘴。他还想让孟先生当自己姐夫呢,这样每年也好少交点束脩,哪成想先生家里已经有一位,还是个说话夹枪带棒的瞎子。
“人人都有救死扶伤之责,换我倒在你家门口的雪地里,你爹娘也得救我明白吗?”霍铃七摸着杯子倒热水喝。
宋阿罗:“那你没有家吗?”
“唉,你这小孩......”霍铃七啧了一声,“我当然有家了,听说过天下第一剑吗?我就是。我是齐云门门主,我师父最珍爱的徒儿,我打遍天下的时候你还在你娘怀里吃奶呢!”
什么天下第一,齐云门门主巴拉巴拉的,宋阿罗脑子里一团浆糊,差点忘了自己是在做什么的。
霍铃七抬了抬眉头:“我知道了,你是来替你家人说媒的吧,我又不是他娘,坐不了这个主。”
宋阿罗摇摇头,从怀里掏出来尚没有淋湿的点心放在桌上,道:“我是来给孟先生送点心的。”
听到点心二字霍铃七立马抬起了头,问道:“什么点心?我来给他试试毒。”
“栗子糕豆糕什么的。”宋阿罗护住了点心,“你还没说你是孟先生的谁呢?我不能给你吃。”
我不是跟你说过我是他捡回来的吗!霍铃七忍住,抿出一个干巴巴的微笑,伸出手精准地从阿罗坏间捞出一小块栗子糕:“我是他三姑,你叫我三姑姥就行!”
她嚼着栗子糕,口中问道:“你送点心来是有什么要求着他的?你告诉三姑姥,我收拾他。”
宋阿罗顶着纸包里的点心直吞口水,口中敷衍应答:“我娘让我来的。”
霍铃七摩挲着指尖夹着的栗子糕,听见耳畔不断的砸吧嘴声,佯装不在意道:“我看不见,这屋子里老有老鼠,你可防着点点心别被老鼠啃了。”
闻言宋阿罗捂着嘴偷笑,手已经悄悄摸上了糕点。
“你们都叫他孟先生,他到底叫什么名字?”霍铃七忽然问道。
宋阿罗想了一下,道:“孟璃观。”
“哪三个字?”霍铃七抬眼。
“上面一个子的孟......”宋阿罗低头用手指沾了茶水在木桌上描,描完最后一笔才想起来霍铃七看不见,便握了她的手指来。
小孩温湿的手攥着霍铃七的手指按到桌上,顺着痕迹一笔一划地描。
孟、璃、观。
原来是这三个字。
孩童稚嫩的声音打碎她的思绪,“你不是孟先生的三姑吗?怎么不知晓他的名讳。”
霍铃七敷衍道:“我们那儿都叫小名,二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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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三蛋子什么的。”
“那三姑姥,孟先生幼时的乳名叫什么啊?”宋阿罗眼中兴致勃勃。
“嗯。”霍铃七摸了摸下巴,随意起了一个,“叫丑娃,小时候长得太丑了,就起这个了盼着长大好看些吧。”
“丑娃!哈哈哈哈哈哈......”阿罗笑个不停,左咬一口栗子糕右咬一口豆糕,不时面色一变复问,“可是孟先生长得很俊俏啊,怎么看也不像丑娃。”
霍铃七眼睛看不见,所以她一直不知道孟璃观长什么样,以为他只是个平常的教书先生,“他,长得很俊俏吗?”
“那当然啦!”宋阿罗连点头,想到自家姐姐那副开花的模样就忍不住咂舌,“孟先生刚来我们定风坞的时候,十几个大姑娘围在书塾旁边偷看呢!我姐姐说他是整个定风坞生得最好的郎君。”
霍铃七对他夸张的语气不置可否,将吃了一半的栗子糕扔了回去,拍去掌间残渣,“能有多好,两只眼睛一个鼻子。”
雨声减弱,屋外却突然传出剧烈的摔打声。
有人在喊:“教书的快出来!快出来!”
宋阿罗吓了一跳,口中的栗子糕都掉了半块,“这是怎么回事?”
霍铃七赶紧拉住他,谨慎道:“不知道来者底细,先别出去。”
门外的人一口一口教书的,多半是来找孟璃观麻烦的,自己何必去淌这趟浑水。
“姓孟的,别躲在里面当个缩头乌龟。”来人身高体阔,一脚踢翻了院子中晒书的木架。
他低头啐了一下,又道:“便是瞧不起你们这些读书的,一肚子墨水又有何用?只晓得躲在屋内,再不出来信不信老子烧了你这小院?”
“我当是谁?何必动此大怒?”
一道浅浅的声音漫过来。
孟璃观背着书箱,一身披雾带露地走过来。
此人是定风坞山下那个镇子里的地头蛇,身形高大健壮,粗横野蛮,靠到各处收地租过活,那些店家和佃户几乎是看见他就跑,听说他遇人便说家中留有二两金子傍身,人人便称他为二两金。
自从孟璃观接手定风坞这间私塾后,众人认定他出手阔绰,二两金便也盯上了他,时不时以收地租为由上门为难。
来人一脸不甚油滑却有几分淡然的笑意让二两金怀疑自己今日装的不够威风,便侧过腰身显了显那把随身携带的阔刀,他笑道:“孟先生是大忙人。”
“是啊,”孟璃观低头整理衣摆,“那我显然是没有阁下悠闲,得以时常拜访。我这小院啊,实在是蓬荜生辉。”
二两金听不出他话中之意,直接表明来意:“我今日来寻孟先生是为了地租一事,私塾的租金已经拖欠了好久,先生是不愿意给吗?”
孟璃观慢条斯理地扶起倒塌的木架,余光看到那盏摇椅上铺满了雨水,主人显然已经不见了踪影。
“倒不是不愿意给,而是不该给。私塾是在下从旁人手中接手的,你合该不能来找我的麻烦。”他脸上挂着冷冷的假笑。
二两金伸手拔刀,两颊横肉一抖:“老子告诉你姓孟的,不光这里,这个定风坞都是老子的,人人都该给我租金知道吗?你不给,就给我滚出去!”
孟璃观盯着他的刀尖分毫不躲,道:“二两金,你当县丞给你分个什么观地使,还真把自己当官儿?在下唤你一声大人,你别当可以从我这儿任予任求。没事的话帮我把院子地扫扫,有事的话,就请离开吧。”
二两金气得眉头直跳,当即将刀架在孟璃观肩头,“一个读书的病秧子竟敢在老子面前大放厥词,看来今日不让你尝尝苦头我是走不了了。”
他指挥着身边随行两人,怒道:“你们两个,给我把这儿给砸了,我看他还能往哪去,还不给我乖乖滚出定风坞!”
“慢着!”
6. 听夜雨
孟璃观的指尖停在刀刃上,循声望去,落雨连珠的廊下,青衫女子手持竹杖轻立,她的另一只手正握着一把雪亮的砍刀。
是厨房用来剁肉剁柴火的刀。
霍铃七扯出一抹冷笑:“我看看是谁有这么大的口气,正好好久没吃口荤的了,今日便拿你下酒。”
二两金先是愣了一下,看清霍铃七是个女人后便嗤笑道:“好一个没用的,拿女人出来挡刀吗?”
他话音刚落,忽然手腕麻筋处一紧,整只胳膊便软趴趴的。
就在这时霍铃七手一挥,刀破风碎雨而来,削去二两金头顶一撮发丝,露出光秃秃的发顶。
宋阿罗忍不住捂着嘴笑:“秃子哈哈哈哈!”
霍铃七唇角一勾:“不好意思啊,小孩子就是心里藏不住事。”
二两金捂着脑袋气急败坏俯身去捡地上的长刀,不想后背被人踢了一脚,一头栽进了泥地里。
他怒骂着:“谁干的!通通都是废物!”
“你怎么出来了?”孟璃观上前走到霍铃七身侧,见她气势汹汹,手中不知何时又握了把砍刀,便劝道,“杀鸡焉用宰牛刀?”
霍铃七冷冷一嗤,反将砍刀复往二两金处扔去,伸出那只空落落的手:“那就拿杀鸡的刀来。”
二两金怒瞪她一眼,一句臭娘们儿方含在喉中,砍刀却像追着他而去似的紧蹭着脸飞过。他胆都吓裂了,两腿止不住打颤。
霍铃七负手而立,假模假样又举起竹杖瞄准。
二两金盯着地上雪亮的砍刀心中余惊未消,忙搂着身旁两个小弟落荒而逃,口中仍不放:“姓孟的,你且等着。”
等二两金一行人离去,宋阿罗才从廊柱后面出来,两眼放光道:“三姑姥你真厉害,给他都吓跑了。”
孟璃观蹙眉:“谁是三姑姥?”
“什么三姑姥?”霍铃七转移话题,抢道,“这人谁啊?”
她意在方才离开的二两金,阿罗抢先替孟璃观回答:“那人叫二两金,在我们这儿是有名的地头蛇,最好欺软怕硬,向上谄媚。”
闻言霍铃七哼了一声,撑着竹杖慢慢挪进屋中,“蛇我杀过不少,地头蛇还没试过。”
宋阿罗满眼星星地跟在她身后,像是黏在衣角上的一片落叶,喋喋不休道:“三姑姥你真厉害,能不能教教我功夫?我也想像你那样吓人!”
不想孟璃观拉住他的衣角,小鸡似的将他拎起来,屈身道:“学功夫?功课做完了吗?”
孩子怕先生许是天生的,宋阿罗看着眼前人清俊温和的面容心里却生出一股子惧意,缩起脑袋调转方向小步跑了回去。
“你去哪儿了?突然下雨差点儿没给老娘淋死。”霍铃七摸到花凳坐下,又精准摸到茶壶,翻手一拍桌子,茶杯端正落在茶壶嘴下。
孟璃观低头收拾自己带回来的东西,回答道:“去书铺还有药铺。”
霍铃七轻嗅着他身上的檀香,忽然伸手扯出了衣领将其拉到身侧。
孟璃观未反应及时,跌了一下,双手按在霍铃七的膝盖上。她长久卧床,身上萦绕着一股淡淡草药香和被褥的潮气。后者垂首,温热的气息即刻探入衣领之中。
霍铃七蹙眉,冰凉的五指自孟璃观耳垂处一路摸上去,比起抚触,更像是一种冷冰冰的敲打:“怎么能被那种人欺负,你受得了这窝囊气,本姑娘受不了!”
“女侠凶悍,能吓退猎犬猛虎。”孟璃观轻声道,他欲起身却被后者重新按了回去。
“其实你救了我的命,我保护保护你也没什么,只是我看不见,怕日后不知道恩公的相貌。”在看不见的角落,她噙着一抹坏笑,指尖从耳廓顺着发际线滑到眉骨处。
她一面摸着骨,一面回想着宋阿罗拿着自己手指去描孟璃观姓名的感觉。
孟、璃、观,
眼、鼻、嘴。
霍铃七指腹上有一层薄茧,轻抚眉眼时留下粗粝的摩擦。
这张在旁人眼里写着俊俏二字的脸,在一个瞎子的眼里也不过是两只眼睛一张嘴。偏她细细地去摸,去探,好像是在认真记下他的模样。
孟璃观垂下眼睛,睫毛在眼睑处留下淡淡蛾翅似的灰影,在霍铃七的手指经过唇瓣的那一刻开了口:“那女侠可要好好地记住,待日后报恩千万别认错了人。”
一阵饱含湿意的穿堂风掠过,清醒的药草香夹杂着书墨气息融化在烛泪中,在底盘开出莲花。
“当然!”霍铃七坏笑,“要是让我发现你奇丑无比一定会继续装瞎。”
*
“师兄,不知道你好不好,齐云门可好。阿七现在已经能下床了,虽然不及从前但我相信总有一日会恢复的。你若在找我,千万托梦来,我告诉你我在何处。”霍铃七垂下眼睛,指节处蹭到一点黑漆漆的墨渍,她看不见,故而信上的字也写得歪歪扭扭的。“阿七遭奸人所害,待我找到那潇湘派的混小子,定要将他碎尸万段。”
她摸着手中长剑光洁的剑刃,回想起每每师兄的刀与其交错的时候。
师父离去前曾让他们相互扶持,可曾料想到还有如今相隔的时候?
她鼻子一酸,强忍着憋回去。眼泪是真珠,一砸下去便是一个坑,就是受伤受苦,也绝不落泪。
倏地窗棂一晃,竹铃叮铃哐啷地甩动起来。
霍铃七的手按在桌角,提着剑站起身。
夜间浓重的雾气将她包裹起来,似乎有什么东西咻的一下自院中掠过,惊得那颗榆树树影闪烁。
她喉间不由自主响起一声“谁”,后背靠在僵硬的木橱上。
那声音又轻又急,像是兔子或者野猫。只是霍铃七听过一种轻功踏水无痕,雁过无影,练此功者不仅身轻如燕一日数里,还可以在夜色中将身形缩成一个小点,行踪诡谲,狡兔三窟。
她不由得谨慎起来,正打算摸了竹杖去寻孟璃观,不想刚到门口,头顶木缝间渗出一滴水,恰好滴落在她眉心。
孟璃观推开窗子,薄雨洒了进来。
一只袖箭紧紧地嵌在木头缝隙间,里面捎带的纸卷已经打得半湿。
月光下他身上的里衣就像水淋下来紧贴在身上,修长的指节打开纸卷:这段时间一直有人拿着咲命剑的画纸打听霍姑娘。
孟璃观若有所思地半折起纸,也不知道在对谁说话,只晓的暗处有什么在一闪:“不要让他找到。”
那闪动倏地止住了。
一切重归安静之时,他忽然听到来自屋外传来的响动。
“教书的!孟璃观,孟璃观......”霍铃七拄着竹杖走出来,返潮的地板让她手中竹杖一滑,整个人就要摔在地上。
一双还泛着冷意的手将她扶住,漆黑的视野中挤进淡淡温和的话语。
“你怎么了?”孟璃观道。
霍铃七抽开手,站稳道:“我没事,担心你突然死了。”
孟璃观诧异:“我怎么会突然死了?你诅咒人也好歹组织一下语言吧。”
他俯身拾起地上方才被打碎的瓷器碎片。
霍铃七探寻着他说话的方向,迟了许久道:“我刚才听到了奇怪的响动,你没听到?”
“没听到,我睡着了。”孟璃观淡淡道。
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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铃七急了,指点道:“你还真能睡,怎么能一点警惕性也没有?万一哪天有人趁你睡觉进来把你剁吧剁吧你都不知道。”
闻言孟璃观惊到咳嗽,收拾好碎片顺便将霍铃七的竹杖摆正,打着哈欠劝她回去睡觉。
后者忽然将他唤住,问道:“我上次拜托你打听的,有没有人在找我?”
孟璃观愣了一下,回过头道:“没有。”
言罢他避开霍铃七失落的脸孔,补充道:“你不必担心,许是还没有寻到这里,等你好了再回去也不迟。”
霍铃七也算是听了他的劝告,站在原地片刻便拄着竹杖一瘸一拐回到房中,口中不忘补充:“以后别睡那么死,等死了以后有的睡的。”
孟璃观看着她的背影,想从中看出另一个人的影子来。
到底是不是你,他心中纠结,可越是纠结越是一团乱麻,只得看着霍铃七的影子越拉越长,渐行渐远。
一刀一剑平生意,负尽狂名十五年。
鲸吞长天饮梦魂,纵死也寓侠骨香。
湿布蹭得从剑刃上滑过,一双眼睛被蒙在一层迷蒙的水雾间,孟璃观认得那双眼睛,清冷,又自持疏离。
“你究竟是谁?你又去了哪里?”
火中的身形不断扩大,像个影子似的将他困住。
自古以来维持皇权需要太多的牺牲,成王败寇,一人过江,就必须前人沉尸。他们都不想死,可该死的人不能不死。
他叹了口气,秋去冬来,夜深雾重,说出口的叹息就都结成寒人的白露。
*
这世间太大,同一个时间点,有人不见郁色,有人呼呼大睡。
霍铃七是被冷醒的,她想起幼时师父说过,每当天气这样干冷的时候就是要下雪了。
她摸索着爬起,顺道握上自己的剑。
画船听雨,飞雪迎春。
屋檐下还有雨水坠地珠碎的声响,霍铃七站定,她说不清自己是否想回去,也不知道那些齐云门的弟子看到她如今这幅模样又会是何种反应。
都是人在面对黑暗的时候是最无助的,她自诩无畏无惧,可如今看不见的日子已经从秋雨走到冬雪,她想回家。
待了这么长一段时间,她也差不多将这个教书先生给摸清了。
家境清贫,人也朴素病弱,性格温和仁善,简而言之,便是人人都可以踢一脚的窝囊。
坐落在偏僻角落的独门小院,养着鸡鸭,平日不是去私塾教书便是回到家中伺候这些老爷,现在还多了她。
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教书先生,既救了自己的性命还好好伺候,那自己护着他也无可厚非,抵扣恩情正好。霍铃七想。
她一面这么想着,一面对着磨刀石开始大力磨刀,估摸着何时将那地头蛇斩于刀下。
呼呼的磨刀声吸引了院外经过人的注意,朝着院内大喊:“孟先生,这么大的响动,杀鸡啊?”
篱笆内的鸡似乎听懂了人话,一簇而拥胆怯地挤进了棚内。
霍铃七提起插在木桩上的砍刀,聚集气力汇于手腕猛地将其轮了出去,正中道旁一棵及腰粗的古榆树。
妇人吓了一跳,捂着心口念叨:“这里头是有个阎罗吗?”
她斗胆探出目光望了一眼,入目却是一个清秀端正的小娘子,粗布荆钗,手持一杆青竹,跨坐在小凳子上。
她心中倒吸了口凉气,原来这孟先生家中已经有了夫人啊,容貌上还挺像配的,就是这姑娘看上去眼神不太好。
又看向树干上多出的菜刀,妇人心中一讪,忙挎紧了菜篮沿着山路碎步离开。
7. 云与雾
霍铃七的耳朵动了动,估摸出菜刀的位置后不免叹息:许久不握刀了,看来功力渐退啊。
练功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展开的五指根根收拢回掌心,一瞬间细刃以破风之势出鞘,剑动心动,霍铃七的心也出现前所未有的激动兴奋。
凝滞堵塞的筋脉犹如冰封的河道,底下暗流的真气正丝缕渗出。那些如雾如烟,陌生又熟悉的内力,她谓之新生。
纵使有人千方百计地想要制自己于死地,可只要咲命剑在手,她就有重新开始的机会。
“潇湘派,你的命数尽了!”
她咬着牙,被剑尖相抵的泥地竟然迅速结板然后四分五裂。随后将怒火转移到菜地里那些乱窜的鸡鸭上,摸着黑钻进去大战一场浑身鸡毛,今日无论如何也要从孟璃观那抠货手中抢几只鸡来补补身体。
*
风吹铃响,孟璃观告别私塾里的孩子,低头整理书册时不想被人喊住。
宋阿罗小跑过来,身上的布包一摆一摆的,他拉着孟璃观的手央求道:“孟先生,能不能让三姑姥教我功夫啊,我也想当大侠。”
“什么三姑姥,大侠的?”孟璃观满脸诧异。
宋阿罗尽力描述:“就是你家里那个姐姐啊,她说是你的三姑,不知几服的亲戚,先生你竟然还认识江湖上的人。”
闻言孟璃观叹息,心道多半又是霍铃七胡扯八道惹下的货,只能想办法打消着孩子心里的念头,于是开口道:“是啊我三姑年轻时那是闻名一方的高手,只可惜在一次比试中受了重伤,这眼睛也瞎了,腿也瘸了,口也尝不出味道来。别的亲戚嫌她卧病在床好吃懒做不肯收留她,只得推到了我这。我看她是没几年活头了,早年为了练功尝遍百草骨头都错位了,只怕要生生痛死。你看她漂亮是漂亮,一掀开头发,全是疤!你瞧那模样还想当大侠吗?”
宋阿罗被他的话吓得缩了缩脖子,两只手不断扯着包带。
“而且啊我三姑脾气不好,我上次给她备洗脚水,就是稍微烫了一点点,硬是甩了我一巴掌,习武之人掌力深厚,先生差点没法上课了。”孟璃观摇着头,屈身看着宋阿罗,认真补充,“还有她最近吵着要吃香喝辣,说自己饿得能一口咬死两只母鸡,我要再不回去给她杀鸡她就要把我下锅了。我可是她亲侄儿!”
他拍拍孩童的肩膀,温和的脸上满是循循善诱的神情:“江湖人粗鲁野蛮,凭着一股气不怕受伤不怕死的,你若有意当我三姑的徒弟,最轻也就是断个胳膊吧......”
“啊,啊——我先回家了,先生再见。”宋阿罗迟了迟,调转方向一溜烟儿跑走。
小山村炊烟袅袅,雨停之后的淡雾逗留在山间羊肠小道上。
绿叶尖儿上结了白霜,黄昏渐落,孟璃观抬起淡色的眸子,斗笠下穿过一个熟悉的影子。
陆蒙布衣瓜皮帽,还牵了头小毛驴,浑身湿漉漉的与山色空蒙融在一起。
孟璃观先是看到了小毛驴,绕着打量一圈诧异道:“你怎么知道本公子正需要一只小毛驴,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的吗?”
米,面,粮,油,通通没有吗?
“公子你说好要自力更生的,属下怎会给你带东西?”陆蒙摸摸后脑勺。
孟璃观直起身,复道:“我没有那个意思。”
陆蒙:“不知您急急唤我过来除了之前让我探听的消息,还有什么?”
孟璃观屈身从毛驴身上驮着的包袱中摸出一些颗粒状的物什,那是些花种。他随意将花种丢在山脉深渊间,从不期盼它们能开花在某些角落。
他出声道:“替我寻药王谷的人来。”
“药王谷?”陆蒙诧异,“您何事用得着他们?”
他回过神来,复道:“是为了救霍铃七?若霍铃七是我们要找的人那她死了不是正好?若是不是,她是死是活就更跟我们没关系了。”
孟璃观继续抛洒着花种:“如果不是她,那就是她师兄展无棱,在不济也要找到她师父,所以霍铃七必须活着。”
“给你半月功夫,带药王谷的人来定风坞。”
他用不容拒绝的口吻。
陆蒙点头道是,半晌没得到孟璃观的回应,还以为他又有什么命令要布下,不想一抬头后者早就骑了毛驴而去,眸中只余毛驴摇晃的细尾巴。
孟璃观背对着他摆手:“驴我先骑走了,你自己想办法离开吧。”
“唉公子,公子等等,我爬了三座山欸!”
陆蒙追了两步,最终只能垂头丧气地待在原地。
孟璃观牵着毛驴回家时不曾想看到的是这样一副血腥的场景。
霍铃七浑身是血,连同手上脸上通通都是血红的痕迹,她舔了一下嘴唇,提起砍刀更是用力。
“等等!”孟璃观被吓得不轻,丢下毛驴就冲上前。
此刻一片黄色的羽毛正缓缓下落,停在他眼前。
霍铃七撒开手,摸索着竹杖站起身:“你终于回来了,这只鸡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忽然跑到我剑下寻死,可能是想洗澡了,你去烧锅水吧。”
“你想吃鸡毋需那么多理由。”孟璃观将折磨得半死的母鸡带到一旁处理,满院的血腥气让他不禁担心跑到霍铃七剑下“寻死”的不只这一只。
“我这剑打过架,杀过人,还未碰过鸡血!”霍铃七持剑过来,脸颊鼓鼓似要辩解,“哪成想这鸡鸭比武功上乘的高手还难缠,我一介女侠,搞不了这个东西。”
孟璃观摘着鸡毛:“那是因为你眼睛看不见。”
“眼睛看不见也可听声辩位,这鸡如此羞辱我,老娘绝不会放过它!”霍铃七怒气冲冲。
孟璃观拎起鸡的一条腿放血:“清炖还是白灼。”
霍铃七撇嘴:“一半清炖,一半白灼吧。”
得到后者一声好后她忽然转变了脸色,颇有些扭捏道:“那个......”
“怎么了?”孟璃观站起身,“我这鸡都任凭你处置了,大侠还有什么要求?要吃鸭?还是我那头新牵回来的小毛驴?”
“本姑奶奶有那么贪吃吗?”
霍铃七靠在门边,整理着自己黏糊糊的衣袖,“我想沐浴。”
她脸色难看,道:“我都好几日未曾沐浴了,今日握剑手都打滑。”
孟璃观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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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她浑身脏污的模样,默不作声地放下处理一半的鸡,转去屋内。
霍铃七一路随着他,因为看不见总是万般阻碍,直到胸口处碰到冰凉的浴桶。
“打水,沐浴。”
男子清润的声音响起。
直到站在浴桶边,霍铃七才意识到自己双目失明,肢体不便,连浴桶的边都要摸三遍才能摸到,要自己沐浴更衣岂不是难上加难?
“等等。”
孟璃观试了试水的温度正要离开却被人叫住。
霍铃七摊开双臂,声音硬得像山崖上突出的石块:“我看不见,麻烦你帮我沐浴更衣。”
屋内水汽氤氲,一盏木屏风分隔了两人。
孟璃观诧异:“可我是男子你是女子,你当真要我帮你?”
“什么男子女子的,洗洗干净才是头等大事。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你若是在意,就把眼睛蒙上。”霍铃七摸索着解开腰带。
感受着人的体温的渐近,霍铃七露出微笑:“你不会是怕影响你日后娶媳妇吧。”
孟璃观替她解开腰带,将血迹斑斑的外衫褪去,“你不是我三姑吗?想来她也不会介意。”
脱下的衣服被随意丢在地上,霍铃七将披在背后的发丝拨到身前,百无聊赖地根根分开。她的肩薄如蝶翼,在昏黄的烛火下几乎透明,薄薄的皮肉紧贴着骨骼,骨痕明显,一道浅一道淡,泾渭分明。
其实从骨节上来看她也不过就是个年轻的小姑娘,可是浑身的骨头坚硬非凡,宁折不弯纵然十多年的练家子也难有这样一身硬骨头。
孟璃观蒙上双眼,微凉的指尖探入温热水池。
霍铃七发出舒服地一声叹,肆意拨弄着水花,想象眼前是青山绿水,鸟语花香。
那条受伤的右腿在浴水的浸润下传来舒适的麻意,屏退了钝痛。
霍铃七感受到身后的那双手就听在自己肩膀靠近后脑勺的地方,于是得意道:“我这身根骨世上还未有几人能看到过,你可有福了。”
一句未完她又冷下脸道:“不过你若是敢偷看,我就立马挖了你的眼睛。”
水汽氤氲,从中弥漫的药香更是熏得人发昏,霍铃七闭上眼,眼前一会闪过师兄的脸,一会闪过那个潇湘派弟子模糊的轮廓,一会又是自己拖着伤躯走在雨中的情状。她蹙着眉,十分烦躁地伸手摘去黏在下颌的一撮湿发。
“你为什么要救我。”
霍铃七出声。
她能感觉到孟璃观的手顿住,继而笑道:“善良、仁慈、积德,还有什么其它的理由?”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说得对,我确实没有其它理由。”孟璃观淡淡道,用手将巾帕拧干。
水滴砸在水面上,溅起朵朵剔透的莲花。
“那个地头蛇来找过你几次?”霍铃七道。
孟璃观没有说话。
霍铃七蹙眉:“你就打算继续让他这么为非作歹?就没想过杀了他一了百了?你可真没用。”
“女侠,这世上不是所有事都能用武力解决的。”孟璃观放下折好的白布搭在木桶边,正准备起身却被霍铃七一把拉住。
8. 空鸟笼
白皙裸露的手臂不仔细去看还以为是一道自窗棂漏下来的月光。
地面湿滑,他双膝触底,胸口硌在浴桶的边缘。
水雾迷蒙,霍铃七的声音像游鱼紧贴在他的耳侧一路蜿蜒,“你放心吧,等我好了就替你杀了他。”
遮在双眼上的蒙布一瞬松开,轻飘飘浮在水流上。
霍铃七仍在说话,只是孟璃观却听不清了,只有她高低起伏的语调贴合温水浴的波澜不惊,开出水花。水雾散去,他微微侧目,霍铃七秀气的鼻梁上凝结起细小的水珠,滑落在丰润的花唇,被她随意含进去。眼睛是雾蒙蒙的灰色,眸中倒映的是碧若玉盘的明月。
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
“你能杀了谁?”他轻笑,像是一种沉迷幻境而又回转过来的清醒。
孟璃观身上有一种浅淡的墨香,这本是霍铃七最厌恶的气息,也许因为她更加熟悉的是刀剑的锈气和血腥气,那些肃杀紧张,时刻就是悬梁的尖刺,稍有不慎便是一退千里。可如今松弛,停歇,带来了短暂的偏安,她竟也竟然也习惯了那些象征着绵软安逸的气息。
墨香被上涌的水雾稀疏冲淡,混合着药气像是被风随意吹来,凉薄地贴在肌肤。
霍铃七闭着眼,口中仍是一如往常的狂傲:“你或许不了解我,我想杀了谁就能杀了谁。天南海北,瑶池玉台,穷追不舍。”
“如今呢?你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眼睛看不见走路都需要人扶着。且不论你如何杀人,恐怕如何活着都是个问题。”孟璃观盯着她手臂上青青的脉络。
霍铃七鲜见地沉默,整个人缓缓下沉,半张脸没在浴水中。
冷冷丢下一句:“出去。”
她不需要任何人来帮她强行拽离,清醒。
“治病不可急于一时,愚公移山、夸父逐日,积少成多,总有能见到成效的那一天。前提是你要能接受自己现在的模样。”孟璃观轻抬眼皮,倒映在水面的影子后移渐退。
八个郎中,八张药方,十五里血染青山,证明着霍铃七从傲视群雄的天下第一剑转为一具死而复生的枯骨。
声名犹在,现实难托。
斑驳的光影从木缝间透漏进来,沐在窗角那只竹编的空鸟笼里。屋里安安静静的,至于水中人模糊的身影。
爱说大道理是教书先生的通病,霍铃七不屑于去挑逗他,她只想证明自己还没有变,哪怕受再多伤,受多少无可挽回的劝告,她都还是那个手眼通天、不可一世的第一剑。
现在的模样,她垂下眼,现在是什么模样?她逼自己不去承认的模样,一个眼睛看不见,昔日武功尽失的废人。
*
数月过去,依旧如常,霍铃七每日拔剑,掌心上原本长好的新肉又重覆上层薄茧。
每日来往定风坞的郎中已成了熟视无睹的事儿,大家默认孟先生的院子养了位娇弱的新娘,风吹不得雨打不得,五劳七伤。
王大娘还记挂着当日霍铃七一菜刀之“仇”,朝院子里努努嘴:“你家那位,脾气也太差了些,一天天的抓鸡逗狗的,没有安生的时候。”
孟璃观温和笑笑:“她性子便是如此,我替她向您道歉。”
王大娘哪里是真的在意,旋即笑着摆摆手,话如吐珠:“不用不用,不过是说说而已。我那孙子顽劣,那么多先生唯有您制得住他,我感谢您还来不及呢!”
言罢她从随身挎着的竹筐中抓出一把尚带晨露的蘑菇就往孟璃观手里塞,道:“马上就要下雪了,眼瞅着就捡不到蘑菇,这些孟先生拿回去尝尝鲜?”
“这哪里好意思?”孟璃观口中虽这样说,手却是熟练地拎起衣摆一角,将那些蘑菇兜住。
几人又寒暄了几句,王大娘被逗得眉飞色舞,挽着竹筐的身影渐消失在山中羊肠小道。
孟璃观用指节揉了揉眉骨,旋即去数怀中那些憨态可掬的菌菇。秋末初冬的蘑菇又鲜美又难得,做个小鸡炖蘑菇差不多。
他心里盘算着,忽然想起家里供着的那尊大佛,趁他出门的日子还不晓得糟蹋了几只鸡鸭。
霍铃七固然武功高强,自矜自傲,可是骨子里还是个孩子,难除幼稚、直接。不论是中毒受伤还是逼退郎中,她的不通世故都原形毕露。
孟璃观见过蜂鸟,小小的一只拇指大小,却飞得足够高、足够快,也足够会隐藏。在他眼里,霍铃七就与蜂鸟无异,势薄,力道深厚。世上或许有许多人徒有虚名沽名钓誉,但她这个第一剑的名头绝非虚名噱头。
有人好读圣贤书,有人好行万里路,但二者都不能独善其身,这便是江湖的禁忌。没有规矩便是有规矩,看似自由散漫,利益边界却很明显。世间不论黑白,底色都是一样的,不能脑子能力兼具其二的,必然会被瓜分吞食。
霍铃七吃了亏只想报复回去,这是她的执拗,而将矛头直只向潇湘派,这就是她的简单。
可显然孟璃观并不在乎她的仇怨,画上的女子一张瘦脸,挂着两只绿豆似的眼睛,贼眉鼠眼的样子怎么看也跟霍铃七那张美人之相毫无关联,唯有浅淡轻佻的笑模样倒颇有些传神。女子那柄剑虚虚勾起他的回忆,孟璃观的眉头越皱越深,直到深深松了一口气。
他将那张薄薄的画纸团成一团,扔进了水流湍急的泥道。
与他意想的不一样,在找霍铃七的另有其人。
果然,世事情如纸薄。
*
秋意萧索,显然已经到了迟暮。
霍铃七收回目光,身上的汗晾干了之后有一种凉飕飕的寒意,薄薄的绡纱贴着背脊到脖颈的那一截,被穿风惊掠战栗从生。
已经要到冬日了,她还记得从前在齐云门时每到这个时候正是门中弟子上下囤物的时节,师兄会特地嘱咐为她寻许多好酒来。冬日喝不到的黄杏、青梅酒,多见的红梅露,藏雪寻香,甚至还有甜甜的米酒,一应俱全。
她嗜甜,师兄就备下许多糖,她不爱穿厚衣,但总会有一套冬衣衣橱里叠得整齐。
一累数月,也不知师兄如何?难道物是人非,唇齿也相离吗?想之霍铃七剧烈咳嗽几声,她能感受到体内真气涌动的缓慢和迟钝,那些曾经的内力一朝空虚,便如铺天盖地的凉寒,厚雪一般积压在肩脊。
她拄着竹杖慢慢挪到院子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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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缺角的水缸摆在那里,水面上结了一层羽毛似的霜花。
平静的水面下往往隐藏着暗流,霍铃七盯着水面上的倒影,几乎能听到自己在暗流中不断回旋的心跳。那样寂静的一张脸,曾经的傲气横生,轻慢无畏,在满面疤痕下扭曲到作不出表情,一颦一笑,喜怒哀乐,远比之前持剑颤抖还要困难。
她将欲叹的那口气咽回去,重新摩挲掌心的新茧。
只要不死就还有机会,霍铃七盘腿打坐,运功吐息,口中不断念着:
杀上潇湘,砍了那厮的人头。
一阵利落的翻院翻门的声音传来,霍铃七眼前的黑暗倏地挤进几声小孩的碎步。
宋阿罗盯着她微凛的面色呆立在原地,他还没理清了霍铃七和孟先生的关系,愣了半晌也不知该称呼什么。
那些比自己大些的漂亮姑娘不是姨姨就是姑姑,想之他闷闷从喉咙里挤出一句:“姑姑——哦不,姑姥。”
“你叫我什么?”霍铃七蹙眉,她哪里来了个乖侄儿?
宋阿罗小跑上前,跨坐在一个小马扎上,喋喋不休道:“你不是孟先生的三姑吗?我是他拜把子兄弟,我也该叫你三姑的。”
霍铃七对于一个顽童说的胡话很是不屑,敷衍地应了下。
小手在她眼前晃了一下,似乎不敢真的相信这双眼睛看不见,宋阿罗忧心忡忡道:“你之前当真是大侠?现如今还能握得起剑吗?”
闻言霍铃七一扯嘴角,挤出个冷笑:“哪怕我双目失明,隔着百里我照样能砍掉你的脑袋。”
宋阿罗骇了一跳,差点从小马扎上摔下来,霍铃七仍旧气定神闲地靠在竹椅上,那轻佻的笑意仿佛真的要来拿他的小脑袋。
“你上次帮我们料理了二两金,不想他后来果然吃了个闷亏,被人拖到山林里打得半死不活,手筋都挑断了,现在还卧在床上呢!”他捂着嘴巴乐,“我还以为是姑姑你干的,后来想想你眼睛看不见,去了山里恐怕也是摸不着北。”
这小小定风坞竟然还有神人?
想来天下之大,奇人比比皆是,奸恶之人,自有老天来收。霍铃七微微一蹙眉,原本手中摇晃的破蒲扇停在胸前,她好奇问道:“你之前说孟璃观不是定风坞的人,那你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的吗?”
宋阿罗摇摇头,对着十个萝卜似的手指头数来数去:“孟先生又有文化又贵气,一看就不是我们定风坞里的人。”
霍铃七险些被白水呛到,一个外来的文弱书生,跋山涉水寻到这个深山老林八辈子找不到的地方开私塾,做善事吗?
素白的指节轻轻摩挲着茶杯的底纹,她这个人骄纵惯了,向来记仇不记恩,对于这个所谓的恩人也是多加防备。
如今自己看不见,方向不辨,山路不通,须得倚仗的还是这个教书先生。
霍铃七烦躁地揉着太阳穴,不时又直起腰来问:“小孩,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姑姥,你说吧。”盯着霍铃七这张猛怼过来的清秀脸孔,宋阿罗倏地有些羞涩,赶紧低下头点头如捣蒜。
霍铃七秀眉微蹙:“你去帮我打听,齐云门——”
9. 空棺材
*
天初晴好,早秋多霜,浣花溪旁满是磨刀洗剑声。
“齐云门传信,不日之后行霍铃七的丧仪。”阮留银将一封信扔在金描真面前。
后者如梦初醒,上前夺过信件,急不可耐地拆开,“霍铃七的尸身找到了?”
阮留银垂下眼,余光在桌案上摆着的刀架上逗留,启唇道:“你到现在还不肯相信第一剑已经死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还在到处寻找霍铃七。”
金描真放下信件,固执地抬起头:“我不是在找霍铃七,我是在找咲命剑!”
他缓慢地踱步到窗边,伸手按在窗台上。窗外风摇叶落,人影绰绰,四时之景,总在气候交界处最为明显。
“武林中有一句话叫作,剑在人在,剑亡人亡。”金描真眉心紧皱,“一日不寻回咲命,我心便一日难安。霍铃七她睚眦必报,倘若有命回来,你觉得就凭潇湘派能拦得住她吗?”
阮留银盯着他的背影,冷笑:“你到底是怕霍铃七,还是怕死?”
“齐云门棺材都搬进去了,木已成舟,霍铃七在太仙论剑中剑毁人亡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实。那日几乎半座山都被她的血染红了吧?说不定早就被鹰隼啄眼,野兽吞食入腹了。”她抱起胳膊,看着菱窗外摇曳的树影,“一开始我们潇湘与齐云门还算交好,自从剑挑五峰山后便不相为谋,老匹夫清高了一辈子,没想到他最引以为傲的徒弟会死在我们手上吧。”
“师姐,是你——”金描真猛地转过头。
“什么是我?”阮留银略垂眸,一道阴影恰好镀在下颌那条线上去,锐利又朦胧,“你有几斤几两我还是明白的,犯不上用那样下三滥的法子。霍铃七恃才傲物,树敌颇多,年纪轻轻就做了齐云门门主,你以为谁会最想要她死?”
金描真眉心微蹙,似乎想到了一个不可置信的答案。
阮留银笑:“她师兄展无棱与她是同门而出,被压了数年。恨不得昨日得知死讯,今日便一抬孤棺,漫天纸钱轰轰烈烈抬进山门。什么兄妹之谊,哪里比得上门主之位?有人为我们做了嫁衣,潇湘也就只好笑纳了。”
金描真大骇,盯着自己蜷起微颤的指节。
师姐已经把话说的如此明白了,他哪里还会不懂?这场太仙论剑,名义上是让自己与第一剑一战,实则就是师姐和展无棱的一场阴谋。
他脑海里满是那日霍铃七可怖的死相,心里像爬满了蚂蚁。
难道他当真不该再去寻咲命剑了?
“师父他老人家有意与齐云门讲和,江湖之上要报团取暖。”阮留银起身,一圈一圈缠着手腕间的布条,“霍铃七之死昭告天下,若不寻高枝依靠,齐云门的气候也不会长久。我想展无棱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
天色渐灰,薄云也卷了起来,石阶上两个弟子正默默剪着纸花,他们谈论着展无棱三日水米未进,连门都没踏出半步,只守着霍铃七那副孤棺。
其中一人放下剪子哀叹:“霍门主与展门主乃是同门,自幼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如今一人骤然离世,另一人跟丧失了半幅魂魄没有什么区别。”
“纵然如此,可这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霍门主死了,江湖上有多少双眼睛正虎视眈眈?展门主还这样忧思,我们这些弟子又该如何自处?”另一个女弟子红了眼眶,剪起纸花来分外用力,“你难道真的相信霍门主就这么死了?我看八成是潇湘为了赢下比赛使了什么不入流的法子。杀了霍铃七,便是让齐云门断了一臂,如今还假模假样送帖子来悼念,我呸!”
方才开口的人默默低下头,捻着手里的纸钱:“门派之间的那些弯弯绕绕,我们岂会懂。其实我也不信霍门主就这么命丧潇湘,传闻她身有一副剑骨,天分卓然,齐云门在武林中能得以高踞,绝离不开她在外的威名。丧仪之后,恐怕就要变天了。”
所谓变天,也只是武林中豪杰的手指一挥,他们这些小人物也不过就是随波逐流罢了。
女弟子看着手里的纸花,隐隐约约又不安之感,又不能说明在何处,只得微蜷掌心,将那轻薄的花儿紧紧攥住。
*
“门主,你着我们备好的酒已经全都摆上了。”
门外的弟子轻敲了两下房门,在听到里面的动静后兀自叹息转身离开。
空空的孤棺,那是霍铃七最害怕的地方。师父当年消失时,门中的长老也是用一盏孤棺来代替,宣告他的死亡,偏被当时还小的霍铃七抱着剑给赶了回去。
她忍着眼泪冲他们大喊:“我师父没事,他还活着!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你们凭什么下葬他!”
展无棱拦住她,在她耳边抚慰:“这是假的,权宜之计而已。”
“什么权宜之计!”霍铃七瞪着通红的眼眶,“师父根本就没事,却要下葬一具空棺材,再摆上他的灵位,这又是什么道理?”
“师兄,你我都知那是一幅空棺材,哪怕师父走了,可是只要有一点点他还活着的可能,我们也不能就认他死了。”
霍铃七推开他,孑然一身走上前,瞬间抽刀出鞘的声音充斥着大堂。
她一剑斩断了棺材,并踩了上去。凛冽的眼光亦如十四岁那年独占十二英豪的模样。
“只要有我在,这具棺材就别想进齐云门。”
一道冰凉淌过面颊,那滴连展无棱自己都没有料想到的眼泪轻轻远离,碎在了地上。
这世上只有他知道,眼前的,不过是一副空棺材。
霍铃七是生是死,是血尽而亡,还是被野兽啃咬致死,一切的一切都被封在了这口空棺材里。
展无棱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悲痛欲绝,可这副棺材就像是他的遮羞布,按着他的脑袋嗤笑他有什么资格替霍铃七伤心流泪。
谁又知道那滴眼泪,是真是假。
他取出片薄薄的纸钱,用朱笔在上面写下小小一行字:
江湖偌大,一刀一剑;喋血咲命,唇齿相依。
只可惜还有一词名唇亡齿寒。
*
竹杖深陷入湿泥里,使劲才能拔出来,霍铃七这趟走得分外艰难。因为怕冷她浑身裹了好几件衣裳,包得像个预备冬眠的棕熊,走一步歇半步爬上矮山。
数着脚步,自己现在离孟璃观的院子至少好几里路。固然看不见,但若事事都要靠着孟璃观不能自主,那她霍铃七跟院子里圈养的鸡鸭有何分别。
定风坞地处浅谷,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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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闭塞不便,周围还围了一圈茂密的枫林。
霍铃七五感极其敏锐,现在双目失明,其它感官反而更进一步,对于一些细微的动静能够快速察觉。
她扶着竹杖,锐利的竹刺划破了掌心。
山路雨后泥泞本是常事,对于现在霍铃七而言却如同关山难越。她看不见,故而无法去揣度前路的高低,也无法判断要走的方向。
她想,若运气够好,这样闷头走下去,兴许能回到齐云门的山门前。
那一日她拖着残躯无意识行过十五里路,晕倒在一个无人问津的山洼,身上的血都快流干了,可霍铃七仍在想,师兄会不会在寻她?
想到师兄,想到那未了的仇怨,她忽生了几分力气,拄着竹竿又前行几步。
鸟雀声在头顶盘旋,因为眼前一片漆黑而愈加吵闹。
霍铃七始终想不通,太仙论剑时原本一心向好的局面为何会突变,她还记得临闭上眼的那一眼,金描真的身影在眸前晃成圈混沌的光晕,唯有面上的神情清晰可见。
恐惧、震惊、颓丧......唯独没有奸计得逞的快感。
自幼的顺畅让她丧失了深思熟虑的能力,受伤落魄反而给了霍铃七认真揣度恩仇来去的机会。
眼前的漆黑又何尝不是她心中迷茫的映射?
她恨潇湘派,恨金描真害她如此,不曾恨自己的倨傲轻蔑埋下隐患。
霍铃七扶着竹杖,一缕细发垂落在胸前,她想回家。
只要回到齐云门,就还有重来的可能,她便可重新回到霍铃七的轨迹上去。
草丛里传来一声异响,悉悉邃邃。霍铃七不知晓现在是否已经日薄西山或是月上中天,只得附耳听着,那响动断断续续,扩散到四面八方,像是将她牢牢围着。
现如今已经秋末初冬,山中的野兽也该预备冬眠。但霍铃七也不能确认是否会有野兽夜间出没,前来觅食。
她背着剑,耳闻着响动迅速偏过头。
冻僵的毒蛇盘旋缠在枯木之上,结霜的草丛间,隐隐约约有低沉的呼吸正在起落。霍铃七能感觉到那些呼吸的迫近,她拔刀出鞘,顺手挽了个剑花后护在身前。
天色阴沉,灰云翻涌。
风雨欲来之势,似乎也被那林中野兽察觉出来。脚步踩在韧草之上的轻重缓急,规律中带着试探,在一片漆黑中轻轻渗入。
霍铃七蹙了蹙眉,是狼?
这里不是高山之巅,也并非闭塞的深山老林,怎会有狼出现?
不容她多想,一声狼嚎已然撕裂了平静。
黄昏的冷雾间夹在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腥臭,三只灰身顶白的野狼自树林间冒出头来,黄绿的瞳孔冲着霍铃七闪烁摄人的寒光。
霍铃七迈开步子,努力让自己站得稳些。竹杖抵在胳膊处,她耳朵动了动,寻摸出野狼的方向,猛一挥剑。
她在外还有一个名头,便是只要出剑,从不落空。
在嗅到那股熟悉的血腥味后,霍铃七便知道,自己这一剑必然落在那狼的身上。
她后退一步,不想裤腿处倏地传来道剧烈的拉扯,尖利的牙齿穿透布料,烙在肌肤上。她没站稳,连人带剑硬生生跌滚了下去。
10. 山中狼
没等她吐掉那吃了一嘴的叶泥,身后那物尚紧咬着不放拖了好长一截路,直到撞在一截枯木上撞得头晕眼花。
脆弱的裤腿布料承受不住尖利的咬合,败下阵来,嘶得一声裂开。
也算是有了喘息的机会,霍铃七连滚带爬起身,摸起自己的长剑。锋利的剑刃不小心划破了掌心,一道殷红的痕迹迅速晕染开。
顾不上叫痛,她暗骂一声该死,血腥味该激发那些畜生的凶性了。
若是在以前,这几匹野兽也就刚刚好充当她茶余饭后的零嘴,便是案上鱼肉。可今时不同往日,自己拖着一副残躯双目失明,要不是尚存几分功底在早就成了这帮畜生的盘中餐。
霍铃七听着声响慢慢往后退,瘦弱的脊背硌在了枝干嶙峋的古木上。若是她能看见,此刻眼前天如浑汤,狂风乱卷,三只面露凶光的瘦狼正鼎足而立,贪婪地嗅着弥漫的浅淡血腥气,满口垂涎。
“真是时运不济。”霍铃七暗道,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笑出来的,“若是死在这些野兽口中,那真是江湖上的笑谈了。天下第一剑,连盘菜都不如!”
她嘴抿成薄薄一条直线,不断有豆大的汗珠往下滴,握剑的那只手也开始颤抖起来。她从未因任何人,任何物而战栗,这是第一次感受从骨缝中透出的寒,逼得她双腿发软,眼冒金星。
刀剑无情,野兽亦是。
狼朝她扑来,霍铃七耳朵一动,敏捷地以树为掩绕树而去。瘸腿限制了她的发挥,好在剑一出鞘未曾落空,不过半晌浓稠阴郁的空气中血腥的分量便更大了些。
霍铃七摸索着后退一步,倏地脚踩空下陷,整个人失去了平衡向下滑去。
眼前依旧一片漆黑,但她知道自己如今是悬空的。瘦长的五指紧紧扣着斜坡上的石块,几根坚韧的枯草从指缝间冒出头。
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还在靠近,她甚至感觉到来自野兽,温润带着粗粝倒刺的舌头正在舔舐自己的指节。
霍铃七紧皱眉头,浑身却因本能的恐惧而成软绵绵一滩,只靠着那只细瘦的胳膊勉强支撑。一滴珠汗淌过额角、唇角,吻着那道淡淡的疤痕。她倏地想起孟璃观,他会不会在找自己?
等他找到自己的时候,只怕自己只剩一具残骨了吧。
血肉被狼群啃食,衣物被风雨侵毁,最引以为傲的根骨武功,仅如晨时露,暮时雾,消散殆尽。
她闭上眼,不想直面自己因死亡而产生的畏惧。
灼热的呼吸扑洒在手腕间,就在利齿将要穿透皮肉,咬碎骨头时,一道尖利的哨声于林中传来,如命符般将狼群制住。
它们机械地收回舌齿,后退,消隐在深林中。
霍铃七如梦初醒,几番挣扎爬起身,靠在树干上重重喘息。
方才的哨声虽只短短几个呼吸便被收回却依旧在她脑中余音绕梁,正如此刻心有余悸。
此人竟有靠哨声驱动狼群的本事?想此她也不知朝着何方向大喝一声:“敢问是哪位前辈救了鄙人一命?”
“来日必结草衔环,以命相报!”
未等到回答,霍铃七提起袖子擦了擦唇角的血痕,拄着咲命站起身。那条受伤的腿几乎动不得了,直挺挺地立着,靠她整个人狼狈地歪斜靠在剑上才得以站住。
狼群训练有素看来是人为豢养的,自己估计是阴差阳错入了哪位关门大师的禁地。
霍铃七心下了然,正欲转身时,却眼前一黑栽倒下去。
*
阴云哄散,转贴上一层凉薄的月光。山间小径,凤尾蝶上下飞旋,避开浅淡灯光藏翅朝暗处匿去。
幽径的尽头,零落屋舍黏黏地融化在白雾里,只看见琉璃花窗里滚动着灯光。
孟璃观抬起头,双眸如同掺了水一般,朦胧潋滟。他似乎也习惯了这里的安静平和,雨后泥泞的路,经风摇曳的绿竹,天青云初破的那一抹逍遥的瓷色。没有争斗,没有挣扎,所拥有的的平和安宁也从不曾是争得鱼死网破后两败俱伤的放下与释然。
书箱寂寞地敲打他笔直的背脊,脚下的影子越拉越长,遥远的那一头延伸不断,像是越过脉脉青山,替他回了一趟京城。
那里烟火璀璨,人声鼎沸,一切如旧。
定风坞硕大的石雕旁伫立着几个豆丁大的身影,白日在私塾念完书的孩童还未回家,聚在一起叽叽喳喳玩弹弓。
孟璃观特地等走到他们背后才猛地咳嗽一声,孩童们见到先生如同老鼠见了猫一般,下意识就要抱头鼠窜,被后者按着肩膀拉回来。
他盯着每只小手上都不缺的弹弓看过去,很简陋,磨好的枝杈绑上弹绳就成了小孩爱不释手的玩具。他微微俯下身,问道:“你们在干嘛呢?”
虎头虎脑的孩童开口回答:“孟先生我们在玩弹弓呢!”
他的父亲是做木匠的,定风坞里的人都叫他父亲老福,自然而然也就叫他小福。这些弹弓便是小福的爹老福拿剩下的木材做给那些孩子玩儿的。
孟璃观接过只弹弓眯起眼,在手里瞄准试了试,故作玩笑话道:“你们还会玩弹弓?可曾打到什么鸟儿雀儿的?”
小福摇摇头,伙伴中有个孩子的爹是打猎的也没能子承父业,准头还不如他的。
“孟先生,我们打到猎物啦!等着天明就可以喊人去山上抬呢!”孩子们嘻嘻笑作一团,往身后山上指了指。
孟璃观意识到不对,放下手中物什笑问道:“你们还真能打到猎物,什么猎物?”
孩子们齐声,像是开心地宣告什么小秘密:“一头熊,瘸了腿的熊。”
......
孟璃观跑上山时,霍铃七正穿着一身鼓鼓囊囊的厚衣服歪倒在树边,棉衣被划破一道,露出白皙的棉花。她的发丝散落一地,混在杂草污泥间,被零散的落叶盖住。
“霍铃七!”
他急急唤道,后者才悠悠转醒,缓慢睁开那双无神的眸子。
提灯温柔的烛火映在她脸上,衬得面容白净,轮廓柔和,白日那番粗暴激进不再,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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浑然天成。霍铃七支起身,更像是被厚衣服垫着,微微抬起脑袋。
她蹙着那双秀眉,一滴殷红的血点还藏在眉头杂乱的眉毛间。
担心霍铃七没听出自己的声音,孟璃观凑近些,又喊了一遍:“霍铃七。”
“好冷。”霍铃七浑然未觉,只悄悄将脸向灯处凑近了些许。她的手捧着灯盏,像是捧着什么珍宝。
“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寻死最好再远点,别让我大晚上这么轻易找到。”孟璃观扶起她,霍铃七肩膀处有一个漆黑的被石头砸过的痕迹,显然是那帮顽童的杰作。
霍铃七反应过来,烦烦躁躁地起身,甩开孟璃观的手敷衍道:“这么久不回来,我以为你死了,来给你收尸。你若死了,谁来伺候我?”
孟璃观笑,提着灯跟在她身后,踩着她的影子。
“我想世上想近身伺候天下第一剑的人不计其数。”他道。
“你运气好,天大的福气。”霍铃七冷笑。
孟璃观盯着她一瘸一拐的步子,剑挂在身上摇摇欲坠,竹杖从中间裂开快要一分为二,简直不能再狼狈了。他上前一步,再次扶住了霍铃七,隔着厚衣衣袖他仍能感觉到那人小臂的纤细坚韧,像一根正是青葱年华的绿竹。
层层叠叠间是霍铃七那张木然的小脸,灵动神采不再,就只剩满满的空寂无聊,活是话本中的木头美人。
孟璃观追问:“你为何穿这么多?那帮小童还以为你是熊。”
现下虽然冷,但绝没有到要裹上好几层棉衣的程度。
“我冷啊——”霍铃七推开他搀扶的手,一瘸一拐跃到他身前。先是被狼咬,后面都被小屁孩拿石头掷,是个人的火气都有八丈高了。她低声絮叨,“这帮顽童,老娘叱咤风云,打遍天下无敌手的时候,还不知道在哪儿吃奶呢!看我回去怎么......啊!”
只听得前方一声惊叫,她连人带剑滚下山坡,吃了一嘴污泥。
现在安静了,霍铃七在他背上龇牙咧嘴,尖尖的下巴恰好硌着自己的肩头。
孟璃观抬起掌心,入目一抹触目惊心的红,他蹙眉问道:“你受伤了?”
霍铃七装作不在意:“遇到几头狼,吃了点小亏。不过我可不是故意把你的衣服撕烂的,带我日后重回齐云门便赔你个十件八件的,绫罗绸缎,要什么有什么。”
“你就这么以为我的?不在乎你的性命,只在乎那几件破衣服?”孟璃观蹙眉。
霍铃七原先总觉得这个穷酸儒一句话里没几个好屁,动不动便嫌自己吃了他的鸡,碎了他的瓦,这次也自然而然记挂到自己被狼咬破的裤腿,如何也没想到孟璃观会问这样的话。她无从回答,只得沉默。
“我要是不看重你的命,你早就死了。”孟璃观小心翼翼往下走,夹在肘间那盏提灯一摇一晃。
他话淡淡的,像是扯薄了一块冰,尖锐的,又没那么冰。
霍铃七咬着唇瓣,头脑里乱糟糟的,好容易挤出一句:“你生气了?”
11. 真假相
孟璃观愣了一下,依旧是那淡泊的声音:“我有什么好生气的,命是你的,受伤的也是你,难道你会认为我因为你没有好好照顾自己而气恼?霍女侠,你也太自以为是了,你当人人都感你所感。”
霍铃七蹙眉,听着这穷酸儒的声音越听越不舒服,“那你方才说看重我的命。难不成你当养了个猫儿狗儿?猫儿狗儿值得你这么大半夜上山来寻吗?”
山路幽静,几只萤火虫在树丛间乱窜。
“猫儿和狗儿可不会像你这般咄咄逼人。”孟璃观微抬眉梢。
霍铃七牙咬得铮铮作响,手腕轻轻圈过孟璃观的脖颈,险些就要用力勒过去,“哦,原来你是害怕我一死,你在定风坞建立的好名声就没有了,你光辉伟大、善良温和的形象就被摧毁了。你拿我当你仁善簿上的一笔,菩萨眼前的香火钱是了吧!”
“那你这一账可算错了,”她从齿缝间嗤笑一声,“我霍铃七天生反骨,手上不知沾了多少生灵的血,人见人怕,鬼见了都得滚回老巢。你救了我,以后可是要下地狱的。”
女子略带坏意的声音轻轻掠过耳廓,像是孩童玩笑一般,捎了声铃铛似的浅笑。
孟璃观抬起眼:“下地狱就下地狱吧,瞿郎中说过,自从你来了,我这小院跟阎王殿也无甚分别。”
“教书的,”身后的声音忽然放轻,说到那束手无力的八个郎中,霍铃七似乎有些扛不住,微薄的意识撑着她睁开双目,眨一下,再眨一下,“我是不是要死了。”
“我全身无力,双目失明,连畜生都杀不了。我是不是要死了?”她冰冷的面颊贴在孟璃观的肩头,唇瓣上结痂的血痕像颗朱砂红的小痣,随着唇瓣颤动在纹路间一隐一现,“你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看天上的月亮,看水底的游鱼,看你的眼睛,无语凝噎,竟泪水涟涟......”
霍铃七口中哼出一些破碎的调子,她这样的人,拥有因为天资过人而无畏无惧的天真纯澈,她会傲气地连三皇五帝都不放进眼里,也会傻傻地在口中哼唱幼儿童真的歌谣。
容易清醒,也容易糊涂。
这种感觉并不叫人觉得割裂,也不会意外。
她的手,灼热地挨在孟璃观手边。
天下第一剑,竟然是这样的模样。
“我定会杀光潇湘,让他们陪我一起死。”霍铃七似乎又清醒过来。
连绵的青山看不见尽头似的,层林渐次衔接长天,在浓重的夜色里缄默不语,徒留一条窄似羊肠的小道。
孟璃观背着她,霍铃七不知晓自己竟然摸黑走了这么长的路,一直到天色青白,他们还在山里打转。
“你是不是打算找个隐秘的地方将我丢了?”霍铃七忽然开口。
孟璃观:“正有此意。”
她忽然开始剧烈地挣扎起来,踹了孟璃观好几脚,终于说出来她艰难离开定风坞的原由。
“我要回去,我要回齐云门。”
风吹去霍铃七鬓间散乱的发丝,缠在孟璃观颈间。
“我想让师兄知道我还活着,让齐云门上下知道他们的门主还活着。”她厉声道,“我若不回去,只怕潇湘将谣言传的满天飞,自此高着鼻子看人。”
那还得了?!
孟璃观能想象到,如果霍铃七还看得见,那她的眼神一定是锐利精神的,永远高扬着去俯视别人。哪怕是垂眸,也会是一种轻蔑讥讽的神情。
原先她只想养好身子,重回武林,可现在她只是一个想回家的孩子。
霍铃七原本尖利的声音像是被磨平了,混合着喑哑的浑响,“师父说落叶归根,他没有家,便把一切都交给了齐云门。所以我和师兄便不一样了,齐云门就是我们的家,殓骨销魂的地方。”
“我回齐云门,师父会救我的。”她无比坚定,“那些破烂郎中、那些蠢货救不了,师父一定能!”
“你师父他是什么样的人?”孟璃观轻踹开松散的院门。
霍铃七回想着师父的模样,尽管他已经离去多年。他时而严肃认真,时而开怀豁达,从不厚此薄彼,将毕生所学毫无保留地传给她和师兄。
他告诉霍铃七和展无棱,哪怕齐云门到了危险之际,也要守望相助到最后。
他说他会回来的。
霍铃七:“师父是这世上最好的人,我不允许任何人说师父的坏话,不然我就杀了他。”
*
再睁眼已是午后,霍铃七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她还是孩童模样,还没有剑高就跟在师兄身后习武。
那日桂花金黄,满地桂香。师父把她和展无棱叫到身边,交给他们一刀一剑。
“江湖偌大,一刀一剑。你们要守望相助,一如唇齿。”
齐云门山门上落得满阶桂花,新叶由绿转黄,覆上一层薄雪。
霍铃七被屋外的吵嚷声扰得不行,顺手摸起床边竹杖起身。
宋阿罗隔着那木窗远远瞥见一个熟悉的声音,立马自信了起来,大声喊道:“我就说我姑姥是大侠,你们还不信?”
他手中挥动一个充当木剑的树枝,装模作样舞动几下,摆出阵势:“瞧,这就是她传给我的武功。”
“我乃天下第一剑——”他鼓起腮帮子,眉头紧皱。
就在将要说出下一句时,脑袋顶忽然被一截飞过来的竹杖击中。宋阿罗只得“弃剑出逃”,抱着脑袋一蹦三尺高。
霍铃七脸阴沉地吓人,半副日光镀在脸上,光下那只无神的眼睛呈现澄澈的琥珀色。
“吵死了。”她冷声道。
那些孩子看着她的脸不寒而栗,下意识往院外退。叽叽喳喳相互责怪不该随意跑进孟先生的家。
小福拦住他们,“来都来了,你们难道不想见识一下真正的侠客是什么样的吗?”
他略带引诱的话语阻住了大部分孩子的脚步,他们围成一圈,小声讨论完后将宋阿罗给推了出去。
后者揉揉鼻子,一脸歉疚地看着霍铃七。
在霍铃七眼里,这些孩子就是会说话的石头,膈应人但又没什么好责怪的。
她听得出宋阿罗的声音,打了个哈欠好奇道:“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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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今日不用读书,有闲工夫来看大侠?”
“姑姥,你就把你的那把剑拿出来给他们看看吧。”宋阿罗哀求道。
“剑?”霍铃七靠在柱子边,指甲抠着上面的螺纹。原来他早就把认识自己这件事给炫耀了出去,等着自己持剑亮相出来长面子呢。
想之她冷笑一声,一副送客的慵懒模样:“你们那姑奶奶当练杂耍的猴儿呢!没心情,你们哪儿凉快去哪儿待着吧。”
宋阿罗几乎快跪下来,低声哀求。
“我可不是孟璃观,对你们循循善诱。”霍铃七直起身,五指没入鬓发轻轻顺着,“若再吵嚷,我就砍了你们的胳膊腿——下酒。”
一片哗然。
宋阿罗低着脑袋,不敢去看同伴的眼睛。
赶在霍铃七转身进屋的瞬间,一道稚嫩的童声响起:“你当真是天下第一剑?”
那声音带着好奇、狐疑。
她从没这么被人怀疑过,于是蹙着眉转身,纵然看不见,可是她的目光依旧锁定了某处,缓慢下坠。
霍铃七静默着,等待下一个问句。
童声是尖利的,尾音圆顿,不带恶意。
“你是霍铃七?”
这么多天,终于有一个人开口问了这句话:
你是霍铃七。
“不然是谁?”霍铃七抬起锋利的细眉。
谁料方才说话的孩子轻哼一声,招手让宋阿罗过去,在他耳边细语。
宋阿罗的脸色愈加难看,甚至带有几分失望看着霍铃七。
“你真的是天下第一剑?”
闻言霍铃七察觉到不对,后又因为有一瞬间想要真的拿出咲命在幼童前证明身份的想法而自嘲。
她不作回答,继续转过身。
倏地一粒石子砸在她的后脑勺,然后是孩子略带讥讽的喊声:“你骗人!”
“你撒谎!他们说天下第一剑已经死了!”
霍铃七猛然转过身上前几步,因急躁险些从石阶上摔下去。
“你说什么?”她的声音又冷又可怖,神情僵硬,额角的青筋痉挛。
她定然是听错了?怎么会有这样的无稽之谈。师兄还在,他一定知道自己还活着,他一定还在找自己......
“天下第一剑已经死了,你在撒谎!”
几个孩子一哄而上,猛推了一下霍铃七。
霍铃七猝不及防摔倒在地,下意识摸索自己的竹杖。在距离竹杖还在半寸时,她顿住,指尖颤抖。她是一个可有可无的瞎子,曾经任凭东西南北风也岿然不动的人,曾经要与长天较劲三分的人,一个弱小的孩童都可轻易将她推入困境。
“怎么可能......我......霍铃七怎么可能死了?”她颤抖道。十几年未曾莅临的恐惧将她淹没,压垮她的背脊,像抛弃一粒种子似的要将她压入污泥间。
方才出言的孩童见她的模样有些内疚,也许是怕先生责怪,声音低了些:“他们说她输给了卧虹刀,死在太仙山上。齐云门收殓了尸身,已经带回去安葬了。”
12. 药王谷
“尸身?”
简直荒谬至极。
霍铃七诧然,自己并未死,他们上哪儿来的尸体,难不成是寻了具无名无姓的尸身来顶替了她?
她想起数年之前师父离开,齐云门上下也是这样,心里便一寒。
今日之事便是效仿当日之举,可是时过境迁,他们都成为了能掌控的大人,怎么还会有这样戏谑的诡事。
笑话,笑话。旁人不识,那师兄呢?霍铃七挣扎着撑起双臂,掌心早被粗粝的石块磨破,她欲伸出手摸索竹杖,竹杖却已被轻轻地递过来。
孩童一哄而散,只余宋阿罗呆呆站在霍铃七面前。
眼前的人虚弱狼狈,跟他想象中的大侠完全不一样,可即便是这样他还是将落在远处的竹杖移了过去。
他看着霍铃七痛苦怀疑自省,异彩纷呈的脸,却读不懂那些复杂的情绪。只最后悄悄瞥了一眼,便追着伙伴们离开。
霍铃七听到逐渐安静的小院,那扇旧木栅栏门摇晃产生的吱呀声。
她摸起竹杖站起身,她不相信,童子之言,道听途说,给了她太多怀疑的理由了。
*
柔和的日光透过琉璃窗在桌案上折成七色,旁边细颈玉瓶里一只白皙的马蹄莲开得正好,被人用手不断往里拨水。
丝竹声不绝,乃是一曲悠扬的《平沙落雁》。
繁华的楼阁里早早燃起地龙,鲜花似锦,乍然如春。海棠纹地砖用玉嵌缝,金丝楠木梁柱藏金匿珠,屋里满是沉郁的上等香料气。
“楼主好雅兴。”孟璃观收回目光。
面前的女子柳眉凤眼,朱唇白颌,正垂头欣赏着自己修剪的花枝。她微微一抬手,丝竹声便停了。
“还当公子习惯了乡下的苦日子,不会再来找奴家了。”她勾着唇笑。
孟璃观摊开双臂往后一靠,长叹了声:“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你当心我这一躺不起,便赖在你这藏玉楼里。”
“求之不得。”瓷叶起身,替他注了一杯茶,“尝尝,藏玉楼里新作,金风玉露,桂馥兰馨。”
孟璃观并不着急饮茶,轻声问道:“陆蒙可曾联系你?”
瓷叶笑了笑,随意地斜倚在榻上,肩头的兔毛氅衣轻缓下滑,“陆蒙那个呆头驴,推一下便动一下,奴家更希望公子你亲自步临藏玉楼,这样或许奴家也会更尽心些。”
她抬起眼盯着孟璃观,眼尾上扬,纤长的睫毛微翘,尽显美人娇态。
孟璃观垂下眼,指腹摩挲着棋盘上的棋子,“听闻宫中有项刑罚,断人手足,去眼,煇耳,使饮瘖药,居厕中,称为人彘。汉朝的吕太后曾用此法对付高祖爱妾戚夫人,瓷叶姑娘亦然有戚夫人之貌,在下想来想去唯有此举方可不负姑娘美貌,也全姑娘忠心。”
瓷叶面色一白,做成人彘?她还没有粗顿到如此地步。
早在心里提醒了数遍,这个人惹不得惹不得,还是这样轻慢放浪,祸从口出。
她直起身,抬起手轻轻整理散乱的发髻,顺手一扯身侧的垂坠的铃绳。
片刻层层叠叠的雕花木门被逐一打开,两个侍从带着人上前。
这个人两只臂膀分别被制住,束发凌乱,青色发巾如破布一般悬在后脑勺。裤腿从布靴里被扯出来,外衫里衣搅在一起分不清你我,狼狈极了。
瓷叶捂着鼻子一脸嫌弃,指着道:“这个蠢货惹了祸被打成这样,好在我的人把他救下了。你——快些把他带走吧。”
她招呼手下将那人丢下,又吩咐侍女燃香。
孟璃观走上前,俯身轻轻拍了拍那人的脸,问:“你就是药王谷的人?”
那人抬起肿成一条线的眼睛,等着这么多天总算有一个识得自己身份的人,他欣喜若狂,自我介绍无比顺滑地从口中吐出,“在下药王谷第十三代传人——章裁之。”
“药王谷的人?”瓷叶朝这偏移过目光,“听闻齐云门正大办第一剑的丧仪,请了戏曲班子,酒馆厨子,无数人前来悼念,可真是热闹。公子,你该不会舍不得霍铃七死吧?”
孟璃观没有理睬她,后退一步让章裁之得以起身。
后者捂着自己肿痛的眼睛,喊住了预备着离开的瓷叶,语气讨好:“麻烦姑娘给我带个煮鸡蛋来滚滚。”
瓷叶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这样的事情,找侍女就好了。”
章裁之哎呦哎呦地摸到一个凳子坐下,才想起来自己此行来是为了什么,便眯着眼睛看了眼孟璃观,拱手作揖道:“你便是孟公子吧?”
他一向看人极准,眼前人长身玉立,清俊卓然,虽身着朴素,但通身贵气难掩,不似寻常人许。
孟璃观:“你师父让你来的?听闻药王谷可医死人肉白骨,不知阁下作为传人医术如何?”
章裁之倒不遮掩,放下自己一直护在怀间的药匣子,憨厚笑道:“那些都是说书人的胡诌罢了,医药一术,我们也不过是靠着前人留下来的那些医术典籍照猫画虎而已。”
“江湖游医比起那些医馆里的郎中,在望闻问切上多了一招,名为探。顾名思义,武林侠士行走江湖靠一身功法内力,药王谷便靠这一招探,追筋逐骨,塑息注气。”
他咳嗽一声,将胳膊搭在桌案上。
药匣子不堪重负从侧边裂开道纹路,原本用布条紧紧缠着的地方鼓起一个怪异的包,里面累累的书籍和药典显露出来,有的甚至掉出来半本,摇摇欲坠。
两人回到定风坞时已经快到黄昏,章裁之推开小院的栅门,又听见那些嘈杂的鸡鸭声,忍不住大叹跟方才的藏玉楼简直是天差地别。
孟璃观打一进门便觉心中疑惑,他缓缓踱步上前,院子里静悄悄的,地上一片凌乱的脚印。
一般他这个时候回来,霍铃七早饿地在屋子里骂骂咧咧了。
“霍铃七。”他低声喊了一声,更像是说给自己听得。
章裁之察觉到不对,好奇问道:“孟公子,怎么了?有什么不对的。”
空空的竹椅停在屋檐下,落叶已经飘到了竹门前。孟璃观放下书箱,面色凝重回头对章裁之嘱咐道:“章公子烦请你在此等候,稍事休息。”
言罢他便匆匆离去。
章裁之看着地上空落落的书箱,颇有些疑惑的转过头。他手里还握着凉透的鸡蛋,一人一药匣满脸无措,只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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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篷下拴着的那只抬起脑袋吃草的毛驴摇晃细尾巴与他对视。
*
霍铃七站定,面前青山脉脉,细雨绵绵。飞叶落花挥长月波,配合剑气凌纵,将昏黄天色熬煮成一碗浑沌的阳春面。
她呼吸吐纳,挥动长剑。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一瞬间好像一切都静止了,融在她的剑招里,暗流涌动,等待一个图穷匕见的时刻。
直到一个灰色衣袍的身影攀上山,细雨才重新落下来。
雨势如针,砸在肩头竟有些痛。
孟璃观抖落蓑衣上的雨水,余光注意到脚下的泥泞已被霍铃七的剑伤下一道痕迹,危险地停在足前。
他抬起眼,面前女子瘦影模糊,背靠青山雨幕,被硕大的斗笠遮住七分脸孔。
曾经与黄天较劲的人。
纤细的腰肢细柳一般,亦弯亦折。雪亮的剑光纠缠其间,上如惊鸿,下若游龙,她一招一式都甩出十足十的力气,大有动手劈山之势。
孟璃观眯起眼睛,那眼神带着审视的意味,紧紧地抓着雨中缥缈的身影,担心其下一瞬便展翅而飞。
雨势由大转小,片刻后竟飘起茫茫的雪点来。
霍铃七猛地转过身,胸前衣襟凌乱,五指劲瘦有力。
剑尖就这样指在他眉间,剑气灼热,雪落即融。
“为什么不说话。”霍铃七打破了沉默。
普天之下,除了孟璃观,应该不会有人再来寻她了。
剑尖汇成的小点在眼前晃着,她认命地放下剑,偏过头冷笑:“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齐云门为第一剑大办丧仪?”
孟璃观故作疑惑:“第一剑是谁?”
霍铃七这回没有再被孟璃观的装傻充愣气得恼羞成怒,反而转过身,一瘸一拐地走到崖边。仿佛她能看见那些淡青浓绿的山水,纷纷扬扬的雪点,并为此驻足。
“请你告诉我,现在齐云门是何模样?”她冷声道。
孟璃观不作隐瞒:“漫天纸钱,白幡垂挂。”
“很好,”霍铃七竟然笑出了声,“能为一个死人做到如此地步。”
她没有怒火,记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未涌过的酸涩情绪,委屈。
“你大可回到齐云门,烧了白幡,踢碎了棺材,告诉他们你霍铃七没有死,那只棺材里不过是一个随意寻来冒名顶替的无名尸。”孟璃观道。
这都是霍铃七本该做的,这样才是那个趾高气扬,蔑视一切的第一剑。可如今她却呆立在此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也不知道该做什么。
她尽力地消化这一切,感师兄所感,想师兄所想,替师兄找补。或许他是受人逼迫,不得已而为之,或许他是心有谋算,静待来日......可是这么久了,远方从未传来故人的消息。
霍铃七预感到这一切都是一场骗局,可仍旧固执地认定是她犯下的错,满腹悔意。如果那日再谨慎些,不中潇湘派的暗害,就不会落得今日的局面。
既然世人已经认定第一剑已死,那她不如......
就在她要一跃而下时,一只手倏地上前抓住她的小臂。
13. 毒砂糖
雪落在那双寂寞的眼睛上,女子面庞如玉,薄薄的皮肉几乎透明。就像山间沾露的野杏花,因落寞失意而多了几分圣洁的疏离。
孟璃观半跪在地上,声音冷静:“你就这么想死?”
“霍铃七已经死了,”她冷声道,“世上没有人在意她,连她自己的门派也是如此。”
这难道不可笑吗?
世人只知咲命剑,无人在意霍铃七。
如今天下第一剑剑断人亡,不如就让世事风波如流水,自然而下。
孟璃观紧皱双眉,紧扣着臂膀的手缓慢上移,扶住霍铃七的双肩,问道:“你难道不想找到真正害你的人,追魂索命,报仇雪恨吗?”
你不是睚眦必报,记仇不记恩吗?
“你就这么懦弱,这么顺着别人的意,装作清醒无畏,一遇到你师兄,就糊涂至此!只会像个胆怯的乌龟缩进你的壳里。”
雪落在他发间,他仍在说话,一字一句锥在霍铃七心间。
“我看这天下第一剑就是个笑话,昔日那些美谈,只是旁人不忍欺负你故意承让吧!”
霍铃七顿了一下,收着声音:“你再跟我作对,我定会一剑刺穿你的喉咙。”
“那你便刺穿好了,”孟璃观声音冷静得吓人,“在下不过黄土一捧,而你呢,含恨而终,为天下笑柄,因为你连害自己的人都不知道是谁。”
*
章裁之在屋檐下多不酗酒,眼看着雪落雪化,终于等到孟璃观背着个形容狼狈的人回来。
他急匆匆迎上去,“呦我的姑奶奶,这是怎么回事?”
他左摇右摆想看清背上人的真容,只在凌乱的发丝间捕捉到几根交缠的,狰狞的疤痕。
“她就是霍铃七,那个天下第一剑?”章裁之跟着孟璃观进屋,床榻上的人像块破布似的蜷着,不知道的还以为孟璃观进山往巢穴里抢了只幼兽。
他不可思议,药王谷虽然避世,但这个天下第一剑的名头还是听说过的。此人恃才傲物,自命不凡,连老天也不放在眼里,曾为了追人比试,将府中用来供神仙的庙堂砸个稀巴烂。从他往定风坞一路以来,听了不少这位的传奇,也知道她在太仙论剑时败给潇湘派。
“她不是死了吗?”章裁之心中一寒,似乎明白了白日孟璃观那番话的深意,“你真当药王谷能医死人肉白骨?”
“她没死。”孟璃观打断。
“没死?”章裁之走上前,小心试探那人的脉搏,固然微弱,但绝对还不到死的地步。
他又掀了掀霍铃七的眼皮,剥开衣裳听她的心跳,紧张道:“这该如何是好呢?”
这该如何是好呢?
他该拿她怎么办呢?
孟璃观蹙着眉,盯着章裁之手忙脚乱的身影。他没想到霍铃七固执至此,也没想到自己真的会看重她的性命,一次次挽留。
像猫捉老鼠,转圜,纠缠。
他背过身,直到章裁之轻声问:“要救她吗?”
孟璃观伸出手指揉了揉眉心,凛声回:“你是医者治病救人,不是我请来的仵作赶尸匠。”
闻言章裁之利落地打开药匣子,拿出工具,半晌只听得他哀叹:“外伤倒没什么,只是毒已入肺腑,再动武便会牵动命脉。”
他看向半幅竹帘后孟璃观的身影,喊了一声:“可惜了这幅根骨,即便是解了毒周身的武功至多只能恢复五成。若是我师父还在估计能恢复八成,谁对她如此深仇大恨,下这么狠的毒。”
后者只微微一偏头,问:“眼睛呢?”
“双目失明是毒物所致,毒解了就能慢慢恢复了。”章裁之洗去手上的血渍,“等我翻翻古籍,等能找到此毒,也就能写出应对之法了。”
他转过头,孟璃观仍旧站在廊下,看在眼前一群鸡鸭在泥地里打滚儿。
“孟公子,她跟你什么关系啊,她救了你的命?”章裁之没忍住问。
孟璃观:“你觉得她会救人?”
“也是,”章裁之笑笑,眼睛还肿着,“这帮粗蛮侠客手劲儿大得不行,想救你却把你肋骨折断的大有人在。”
“我初来清桥时遇到几个山匪,浑身被洗劫一空,若不是被藏玉楼所救早就葬身于此了。那几位大哥救我时没注意力道,险些折断我的肩膀,又嫌我走得慢,省事一拳打晕了带回去。”
他苦笑。
“陆蒙说孟公子请药王谷传人出山,没想到是为了救这个第一剑。”章裁之看着床榻上安静躺着的人,又看向紧挨着的那把剑,咋舌道,“这就是她的配剑啊,听说剑不走空,剑出鞘必见血。”
可惜可惜,没等他见识这一招,初见霍铃七就已经是这副模样。
“说罢,让我怎么治?”他摊开双手。
霍铃七一直到醒来,口中都泛着那甜滋滋的味道,是师兄为自己准备的那颗砂糖,含在嘴里,只化了一半便随细细的血流入污水。她从失眠多梦跃向整日嗜睡另一个极端,齐云门的石阶那样多,那样高,她回不去了,她已经被封在棺材里,纸钱贴在她眉间,火苗一点一点窜上来。
丧曲不断,所有人都在哭。不,没有人在流泪,他们在笑,露出尖牙,笑声赤裸。他们嘲笑她的清高,讥讽这个眼高于顶的人原形毕露,马上就要变成一捧灰。
而她至亲的师兄就在其中。
“啊!”
一道尖叫自屋中传出。
孟璃观推开门,但见章裁之手臂反折,被霍铃七踩在脚下。
在看到救命稻草出现,他忙出声呼救:“救救我,吾命休矣啊——”
“霍铃七。”孟璃观上前,将手轻轻放在霍铃七的小臂下方。
那只手还扯着章裁之的头发,在认出来人的声音后依旧不放。霍铃七像是刚学会说话,咳了一下后凛声道:“你去哪儿了,都有刺客进来了。”
章裁之在地上龇牙咧嘴:“你快向霍女侠解释,我不是刺客。”
“药王谷第十三代传人?”霍铃七慢慢摸到茶杯,靠近唇边呷了一口,“药王谷竟然已经存活了这么多年吗?”
这么好看的一张脸,说出的话竟是这样尖酸刻薄。章裁之强压下心头情绪,还算委婉道:“霍女侠,方才之事我不会......”
“能治好吗?”霍铃七忽然打断他。
章裁之愣了一眼,看了看霍铃七又看了看孟璃观,后者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霍铃七:“我说我。”
他不知道先前那八个郎中的结局,只耐着性子直言:“霍女侠你是江湖中人,应当知道真正致你虚弱的,不是外伤也并非内伤,而是毒。”
“毒?”霍铃七蹙眉,“你刚才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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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裁之差点被茶水呛到,努力维持着医者的体面:“我若敢下毒,现下只怕被你掐着脖子弄死了。毒会慢慢侵蚀你的五脏六腑,顺着血液流经周身筋脉。你内力深厚,也恰恰因为如此,毒发地才会这么厉害。”
“你若信我,内服之药外加施针能勉强压制毒性,暂且保住你的命。”他补充道。
霍铃七垂下眼睛:“你可知这是什么毒?经何途径而下?”
章裁之点水翻着书页,回答:“什么毒我暂且不知,不过此毒极狠,是冲着要你的命而来的。至于下毒嘛,简单,一是受伤见血,二是吃食。”
受伤见血不可能,那就是吃食。霍铃七心想,自己一日三餐都和门中弟子一同吃,没有唯她中毒的可能,那就是——
她心中一寒,想起比试前夜师兄展无棱给自己的砂糖和梅子姜,清甜的味道尚在唇齿间。
刹那,如鲠在喉。
“下毒这事最为江湖不耻,何等阴险小人会用这样的法子来对付女侠你。我看不过是看不惯你又打不过你,只好下毒雪恨。”章裁之吹了吹热茶上的白气儿,抬眸瞥了眼霍铃七,后者呆坐在圈椅上,失了神一般。
*
孟璃观坐在竹椅上,膝上放了本摊开的经书,被夜风翻过一页。
藏玉楼托人给他送来一箱草药,草药之下是一把螭龙穿云的剑鞘。剑鞘上刻着四个字:
飞鸿踏雪,威仪四方。
这是曾有人为咲命剑写下的题词。
这把曾被奉为神剑,握在威震四方的威仪将军之手的咲命剑,现下存于齐云门霍铃七的手中。
喋血咲命,展无棱和霍铃七。
他摸着柄鞘上的梅花穿心钉,忽而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
章裁之揉着酸痛的胳膊,一瘸一拐步入廊下,院子很小,不到一刻钟就转完了。
“药王谷的人没有早睡早起的好习惯吗?”孟璃观轻笑。
章裁之打了个哈欠:“早起,再打套五禽戏。”
孟璃观回过头,盯着寂静的屋子,问道:“她怎么样?”
“霍女侠比我想象的要平静,说书的都言第一剑目空无物,分外刁蛮,依我看传言也有不真切的地方。我说她中毒了,内力难再恢复,她竟然没有生气。”章裁之不懂江湖之事,争斗暗害都是常事,在他眼里,霍铃七不过是时运不济,着了小人之道而已。
他想之叹息:“曾经武功独步天下的人,如今这般,日后也不知该如何走。”
寻常人庸庸碌碌一辈子也就罢了,可是霍铃七到底不同。
他转眼看向竹椅上的孟璃观,看似在翻阅经书,实则目光已经无数次盘旋在霍铃七寂静的房门前。
孟璃观能救下霍铃七,还为了她不辞辛苦寻来药王谷的人,除了救命之恩,还有什么能做到如此?
他能跟江湖有名的藏玉楼牵上关系,竟然还屈居在闭塞的定风坞里当一个小小的教书先生。章裁之只觉得好奇,他能看肤骨之痛,却不能看人心所想。
依照霍铃七的性子,应该找出给自己下毒的人千刀万剐。
依照一个教书先生的性子,应当对于身受重伤野性十足的江湖人避之不及。
但他们都没有。
无边的夜空罩下来,青山朦胧,乌雀绕枝,万顷波中。
14. 新雪日
屋里没有点灯,唯有月色清幽。
一席薄衾从床榻垂落,拐角被人紧紧握在手里。
霍铃七背靠着门扉,静听着屋外夜风呼啸。
她的眼前一片黑暗,她的世界唯有声音,因此那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也格外清楚。
孟璃观和旁人的脚步声很是不同,步履稳健,信步闲庭,不轻不重地维持在一种特殊的方寸之内。
霍铃七偏过脑袋,她能想象到自己现在有多狼狈和可怜,她不希望任何人看到,抑或是替自己可悲。
孟璃观没有敲门,两人在静默间承认了彼此的存在。
门扉寒凉,那些从缝隙间透进来的冷风更是锥人刺骨。霍铃七顿觉可悲,落入这样的境地来开导自己的,竟然是一个连朋友都算不上的陌生人。
“你来做什么,来嘲讽我的?”她没忍住开了口。
隔着门孟璃观的声音带了些厚重的顿感:“我来探探你的死活,毕竟我可不希望这里变成凶宅。”
霍铃七皮笑肉不笑:“可里面现在就是一个死人。”
沉默良久,她的声音带着涩意:“我没想到会是他。”
我宁愿是自己不当心。
“我们相依为命数十载。争斗,是为了不让他孤立无援,活着,是为了不留他孤苦一生。”霍铃七下巴紧贴着膝盖,苦涩哽在喉头。她从来没有这么难过过,甚至在从前数年与师兄相伴的时刻,她连伤心两个字都不知道什么意思。
师兄的声音还在她耳畔:“阿七,师兄活着就是为了齐云门,就是为了你。只要我还有气息,就会护着你不让你掉眼泪。”
霍铃七将头埋下,浑身战栗。
“有时命运便如掌中线,看似握住了,但是走向早就成为定局。”孟璃观轻声道。你要与天较劲,本来就是马角乌头,痴人说梦。
她将那些打好了腹稿的家书信件通通咽回了肚子里,既是这样,死人也不能鱼传尺素,鸿雁传书。
师兄,对不住了,今后就要留你一个人了。
“你不打算回齐云门了?”孟璃观道。
“我现在这副样子,回去也是拖累。”霍铃七用指节轻抵着发烫的额角,“你不必来劝慰我,我虽任性刁蛮,但也不是无理取闹的三岁幼童。”
幼童得知什么不如人意的事情,会哭会闹,会撒泼打滚,可她却一滴泪也流不出来,两只眼睛空洞洞的。她陷入一种虚无之中,甚至怀疑自己不存在。
一门之隔外的说话声却是真真切切的,不是自说自话,不是对天抒臆,而是在与她霍铃七对话。
孟璃观:“你觉得我是来哄你的?”
霍铃七抬起眼,偏过脑袋将脸颊贴在了冰凉的门板上,声音略有些凉薄,“酸书生,你什么意思?”
“意思很简单,你不是我私塾里的学生,喜怒哀乐都要学会自己控制,不可随意寻死。”孟璃观起身掀起灯罩,取出里面烛火摇曳的蜡烛,火舌舔舐着画卷一角,染红上面的美人脸孔,“如果你不开心,想让我哄哄你的话,也可以,不过——”
“不过什么?”霍铃七抢道。
“价钱另算。”孟璃观微微扬起唇角。
风卷着缥缈残灰而去,留下一地凉薄月光。
霍铃七抱着膝盖,声音似有些不悦:“你这个人毛病还真是多,吝啬贪财。”
孟璃观抬高了声音:“你吃我的喝我的,还打跑了我为你请的八个郎中,还不许我计较?霍女侠未免太过霸道。”
“那你想要什么?”里面传来了声音,“让我给你为奴为婢?我一个瞎子,自己还需要人照顾。”
“我要你活着。”
孟璃观道。
这世上没有人是不贪图而甘愿付出的,哪怕是大慈大悲的菩萨也需倚仗人间供奉。而这个人只要自己活着,霍铃七不知该笑他傻,还是笑自己无用。
她身上已经没什么可以索取的,只有这一条破命了。
*
初雪过后,天气愈加寒冷了起来。章裁之立在结冰的檐下,抖了抖毡帽上的积雪。孟璃观正趴在窗前翻书,身侧隔搁了两只不薄不厚的兔毛手套,而他的手指却冻得发红。
章裁之朝他炫耀自己带回来的战利品,竹筐里,三四条跳得欢快的活鲤鱼。
“我拿冰锄在河面钻了个孔,这鱼争前恐后地往我框子里钻,真与姜太公钓鱼无异了。”他边跺着脚,边放下裤腿。
“霍女侠日日良药苦口的,今儿就来试试我的药膳!”
章裁之四处张望,却不见霍铃七身影。
正当他欲起身找寻时,孟璃观合上书页,那只沾了墨点的手指往院中一指,接着垂下头,慢条斯理地磨开墨汁。
章裁之抬起眼,稀疏雪帘间,霍铃七正坐在门槛上裹得像颗浑圆的杏子,去逗弄着一只肥猫。
一人一猫,与漫天飞雪囚困在一方窗格中。
他抱起胳膊,默然道:“看她这幅样子我都不习惯,像是一个跳脱的人忽然不再多言。江湖纷争,恩怨情仇,都离她而去了。”
“孟先生,这身上之伤可医,心里之伤难医。”章裁之捧了一把雪,洗去满手鱼腥,“我作为药王谷第十三代传人,医者仁心,劝告你,还是要带病患多出去走走,感受天地,普渡自身,筋骨才会强健,治病便也会事半功倍。”
孟璃观莞尔:“你大可在霍女侠面前说一句她是病患试试。”
没有人嫌弃自己命长的。章裁之讪讪,他没有那样好的本事,像孟璃观一样日日在那个炮仗面前晃,还能无济于事。
他手里折了一把小葱,思索道:“药方里还差一味药如何都寻不到,马上便是腊八了,听闻清桥郡里会办集会,商铺折价,商客众多,也不知会不会有。”
“什么药?”孟璃观问。
“芙蓉燕尾,又叫玉连心。”章裁之解释,“暑日会多些,现下正值寒冬,也不知药铺里是否还有存货。”
雪下个不停歇,霍铃七面无表情,那只肥猫在她掌中任凭揉圆搓扁。
孟璃观放下笔,章裁之才看清他纸上写的是什么,
溪深难受雪,山冻不流云。
字体规整,笔锋锐利,师承大家......
他正暗自琢磨,耳边孟璃观的声音倏地响起,
“腊八那日去藏玉楼找上次把你带过去的人,他们会给你芙蓉燕尾。”
章裁之愣了一下,收回目光时,后者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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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绕去堂前。他迟了半步跟上去,靠在柱边啃指甲张望,担心孟璃观拿着自己钓上来的鱼去讨好霍铃七。
许是肥猫忍不住霍铃七的“魔掌”折磨,趁机会一溜儿便钻了出去,逃得无影无踪。
霍铃七的手空扑腾几下,百无聊赖地搭在膝间。
她鲜少有这样闲适,可以坐在廊下听雪的时候。贪懒了些,寒气便进骨,冻得面色如纸。
如今都这样了,还是惜命些吧。想之她伸手去摸靠在一边的竹杖,不想已经被人适时递了过来。
“饭好了?”她摸索着起身,又习惯性皱了皱鼻子。
熟悉的声音应和着她,“怎么,除了吃饭睡觉便无事可做了?”
霍铃七扯了扯嘴角:“人生短短数十载,吃饭睡觉就要占去一半,凭何不重视。”
她唇里还泛着苦味,摊开空荡荡的掌心想要讨一杯茶喝。
掌心里还有一根细弱的猫毛在经风摇曳。
从前在齐云门时,霍铃七一日不曾懈怠,寒霜酷暑,从鸡鸣练到日落。剩余的时间便是四处论剑,她想证明自己,也想为师父留下来的齐云门博一个未来。
“哦,吃饭睡觉占一半,那剩下一半呢,抓猫逗狗?”孟璃观笑眯眯道。
哪怕相处了这么多时日,霍铃七还是觉得他是个笑里藏刀的家伙,在外懦弱,在内倒是言语刻薄起来。
但其实,他俩不过是旗鼓相当而已。
“你可记好了,我现在说不定哪天就一命归西,不想跟我‘殉情’的话,就少说两句。”霍铃七紧贴竹杖倚着,“抓猫逗狗怎么呢,至少我没有在你们俩身上寻乐子。”
章裁之闻言,大冷天的身上竟然起了一层薄汗,忙跟孟璃观撇清关系。
“霍女侠的命金贵,此鱼作礼,可见我一片赤诚之心了吧?”
他赔笑。
雪似乎停了,四周白茫茫一片,不见山色空濛。
“我今日还要去私塾,有什么便直接问候章裁之,还有——”孟璃观顿了一下,桌前霍铃七正埋头喝着鱼汤,脸上恢复了一些血色,只是露出来的那截手腕,青筋纵横,瘦若枯竹。“马上便要腊八了。”
他打开一个匣子,将里面的碎银倒出来细数,分成一摞又一摞。这部分用来买书,这部分买米,剩下的留存起来过节。
“你的生辰是哪一日?”他有一搭没一搭地问着。
“哪一日?我没有生辰,我师父说初雪的那一日就是我的生辰日。”霍铃七轻声道。
“初雪?”章裁之举起筷子,笑道,“太巧了,霍女侠你的生辰和忌日竟然是同一天欸!”
周围一片沉默,许是他也意识道出言有误,赶紧将头埋在白茫茫的雾气间。
孟璃观仰头看天,寒凉的空气钻进门缝扣入骨节,初雪,早就下过了。他合上木匣,另一只手往桌上递了件东西。
霍铃七摸了一下,是一块石头。
磨刀石?翡翠石?
“送你的生辰贺礼。”孟璃观淡淡道。
霍铃七总觉得他在调侃自己是块硬石头,捏起那物就眯眼朝他掷过去。
后者却轻飘飘掀起厚帘,绕了过去,“没中,霍女侠功力渐浅。”
15. 腊八节
霍铃七以前不曾出过齐云门,更别说参与过山下的集会。没想到难得走出院门赏玩一番,却也只能守着一片黑暗听那些嘈杂的稀碎人声。
章裁之满意地品茗,朝霍铃七瞥了一眼,压低声音道:“我看着霍女侠你脸色不太好。”
他献宝似的将一叠白玉糕递过去,称赞:“霍女侠尝尝这白玉霜方糕,软糯香甜,入口即融。”
后者垂了垂眼,嗅着那清甜的香气,顿觉腹中翻云倒海,及不客气回绝:“我不爱吃甜的。”
章裁之讪讪收回手,泄愤似的咬了口软白的糕点。
霍铃七摆弄着手里那双木筷子将近一刻钟,她一身朴素灰裳,还欲盖拟彰地戴了顶帷帽。闯堂风掠过,起伏白纱间,少女尖瘦的下巴和冻得粉红的鼻尖隐约可见。
天色渐昏,几步之外的街道早已人满为患。
霍铃七坐不住了,猛一下子起身。
“唉,霍女侠你快坐下。”章裁之一时放不下手里的勺子,姿态扭曲地站起来,“孟先生去书铺了,嘱咐我好生看着你,你可别走丢了。”
霍铃七没好气道:“他把我当什么了,当他院子里那圈鸡鸭,还需要看着?”
枯坐在此,外面的喧闹都与她无关,还不如挖个坑把自己埋了呢!
章裁之真担心等会霍铃七火大,一下将桌子给掀了,忙起身迎到她身边喋喋不休:“人是铁饭是钢,在下先饱口腹之欲,在陪大侠你共享这腊八之美景......”
“不必劳烦你!”霍铃七一手提起剑鞘,另一只手扶着竹杖便离开了座位。
这是间小茶肆,二楼口齿不清的说书先生来回说老掉牙的故事磨得耳朵起了老茧,好容易停下来添口水,堂间又拉起了二胡。
这下他们才算知道什么叫呕哑糟咂难为听了。
霍铃七扶着门框,感觉到一束寒凉的天光投在目前。
“我们书接上回,自打齐云门老门主在潇湘派剑挑五峰山之后便消失踪迹,仅留下一对徒弟——”
说书先生喑哑的声音在狭小的茶肆里扩散开,章裁之这才明白为何霍铃七要匆匆离开。
他追上去,意图开解:“霍女侠,你别在意——要不吃个梅花汤饼?现下梅花开得正好,咬下一口那是口齿留香,肚肠都暖了。”
霍铃七:“不吃。”
章裁之不放弃:“那就煎豆腐吧,十足十的酱香!”
霍铃七摇头。
“冷元子?”他舔着笑脸提议,已是口舌生津,“在不济牛乳茶也行,说多了话润润舌头嘛。”
霍铃七停下步子,两人站在汹涌的人群间,章裁之一抬头就能看见头顶布满的各色画灯,新奇地四处打量。他跟霍铃七差不多,都是闭关修习,难得一观山下人烟。
“你要是饿了就自己去找吃食,要是口渴了就把嘴闭上。”隔着帷帽,霍铃七的声音有些朦胧,不带调侃也不带怒火,反而是一种冷淡的丧气。
章裁之对此到没有异议,介于对孟璃观的承诺,他笑道:“吃的喝的哪有照料霍女侠你重要,医者仁心,我哪能因为口腹之欲抛弃于你。”
霍铃七叹了口气,她听到噼里啪啦的火花炸响,猜想不远处有杂耍人。
“我不需要人照顾,虽然看不见但足可行,剑可使。郎中,你既然想在这里赏玩,不如就开开心心,毫无负累地去玩。”她言语认真,“至于我,就找个地方安安静静待着。”
“这......”章裁之正要说话,两人却被舞龙的队伍冲散,再看霍铃七的身影已然消失不见。
“郎中?”霍铃七转过身,尝试唤了一下章裁之却并未得到回应。猜想他估计已经走了便扶着竹杖离开。
身侧不时有人擦肩而过,身上气息各不同。汗珠的咸腥味,浣过衣裳的皂角味,还有女子身上掺的茉莉香膏气息。
一股灼热靠近,霍铃七听到耳畔人群的叫好声,似乎她眼前也浮现那副杂耍人高举火把,火星四溅的景象,不由自主地捏起了手。
从前在齐云门时总停门中弟子打探山下的热闹,她不屑一顾,甚至打那经过还会高骂句不学无术。现如今身临此处,她才明白为何常伴青灯古佛的和尚,避世绝俗的高人谪仙会不舍红尘。
又是一声响,漫天璀璨的星火点燃了夜空。
周围噼里啪啦响起鼓掌声,然后是铜板被丢进铁盘的声音。
霍铃七退出人流,竹杖在紧凑的鞋履间寻着空荡。
一片薄雪落在她脸上,她懵懂地抬起脸,然后第二朵落在鼻尖,第三朵,第四朵......
下雪对于靠着天地而活的乡民来说是个好兆头,寓意来年必然会有个好收成。
孟璃观收回目光,慢条斯理地落下一子。
楼阁之下头戴帷帽的女子在街头漫无目的地穿行,抬眸受雪时正好能看到那一幅冰清玉洁,不染尘埃的清秀脸孔。
棋盘对面的人险些呆住,忙低下头研究起棋路。
“怎么了,姚大人?”
孟璃观抬起头,唇边带了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是看到了什么得心的小娘子,舍不得移开眼了?”
姚七方哪里感应下,孟璃观在这儿坐了一炷香,有半炷香便是盯着阁下那个身影,他不过是顺眼去看而已,“大公子说笑了,我人老眼花,能看见个什么?”
“欸,知县大人日理万机的确是眼花,这棋都下错了。”孟璃观伸手落子,这盘棋便是结束了。
姚七方笑笑,拨弄着棋盅里的玉棋,顺手饮了一口梅前雪,连连点头,“嗯,这藏玉楼啊不愧是江南名楼。茶都与旁人的不一样。”
他抬起眼,轻轻瞥了瞥茶雾中的孟璃观,清贵俊俏,鼻背挺直,鼻尖高挺,就连那眉眼间的倨傲都与那人并无二致。
“当初殿下在庙中修行时所抄写的经书下官已经寻齐修订好,早早送到了藏玉楼,不知大公子可见到了?”他小心翼翼开口。
孟璃观笑:“母亲怀念曾经在庙中清修的时日,庵中所燃的香,铺的草垫,她都时常念叨。若不是身有旧疾,还想亲自回来。”
“若殿下亲临,那清桥还真是蓬荜生辉。”姚七方提起青花茶杯,略一拱手。
他叹口气:“清桥此地江湖人众多,鱼龙混杂,我在此为官多年,照样鞭长莫及。当初大公子嘱咐我的二两金,此人姓薛祖籍江北,是逃难而来的。我本想以寻衅滋事之名关押他一阵子,可他受了伤伤势过重,下不来床,只得不了了之。”
他觑着孟璃观的脸色,又呷了口滚烫的茶水。
二两金在定风坞为非作歹了这么久,坞里的人都见怪不怪,或顺从或干脆惹不起躲得起。可谁叫他把目光放到那位新来的教书先生身上,这下算是碰到硬茬儿了。说不定这莫名其妙被人揍了一顿,也是出自他的手下。
藏玉楼富贵奢靡,黑白通吃,碍于知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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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身份,姚七方鲜少过来,今日得了机会,便对内里的奢华阔气叹为观止。
“姚大人。”孟璃观轻声道,“母亲在观中修行时曾落下一枚先皇所赐的银锁,上刻有‘舜华以时’四个字,在下本次过来也是为了此事,还望您替我留意。”
经书,这回又是银锁?
姚七方不得虚汗直冒,应声道:“下官这就派人去寻,只是临近年关,去寺庙烧香的人也不少,恐怕不得便宜。”
孟璃观手下有藏玉楼的人,偏偏来麻烦自己这个小小知县,脑袋悬在裤腰带上的滋味可不好受。他在清桥为官十年,要想升迁,调去富饶之地,还得靠眼前的人。
姚七方将杯中茶一饮而尽,唇上的胡茬沾着白沫,笑道:“不过既然是大公子和殿下的事情,下官一定尽力去为。去岁大公子来时,恰逢清桥水患,若不是大公子带来援助,只怕清桥损失惨重,下官头顶的乌纱帽也不保。”
孟璃观有同为上位者清高倨傲之下的一视同仁,只要微微撒下一点点慈悲,就足够百姓喘息。
*
一人匆匆走过,撞上霍铃七的肩膀,她险些摔倒,慌忙扶住了手里的竹杖。
要按以往,这撞上她的人怎么也得被扒掉一身皮才得以脱身,偏他幸运赶上好时候,无声无息逃过一劫。
霍铃七听得耳畔烟花炸响的声音,估摸着现在夜已深了。
竹杖嵌在青石板的缝隙间缓缓往前腾挪,她转过身,人潮的热气去了又来,掺进薄薄的雪幕,化作指尖一滴冷露。
她心道:师父,我感受到你说的人间烟火,你说的红尘了。从前我闭门造车,不问世事,从前我轻视天下,鄙睨红尘,可人都是在这天穹下活着的,天地不仁,没有一个人能躲过。我错了,可我仍然相信你还在这世间。
世外人,水云身。
“姑娘,要不要来碗五味粥啊?”
一道略有些苍老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霍铃七像是被唤醒,转过身时被滚烫的锅炉烫到,忍不住哎呦一声。
她下意识去摸伤口,可怎么也找不到,只得在胳膊上上下下去寻。
“唉,怎么这么不当心,可伤到了?”声音的主人像是个老婆婆,当啷一声放下手里舀粥的铁勺,“我这有些凉油,你快抹抹。”
突如其来的关切让霍铃七有些手足无措,她将袖子往下拽了拽就要往回走。
老婆婆喊住她:“唉,姑娘,你手没事吧?”
霍铃七垂下眼,纱幔里的神情模糊不清,“老婆婆我看不见,是自己烫伤的,与你无关。”
“那也是在老婆子我这锅上烫的,来,擦擦凉油,我再给你盛碗粥。我这五味粥里啊,有胡桃、松子、红豆、红枣,又咸又甜的,你们小姑娘顶愿意喝。”
她盛完粥,又从竹筒里掏了一粒红豆递给霍铃七,笑眯眯道:“这豆子,有福气的。”
霍铃七握着红豆,心里兀得一软,正想摸着小椅坐下时,一阵急风忽掀起她的衣摆,然后便是重重一撞。
这一下可没刚才幸运,她直接撞到身侧的矮桌,腹部硌在椅背上,险些吐出血。
“这人怎么回事?丫头,没事吧?”老婆婆迎上前,见霍铃七一手撑在桌面上,勉强稳住身形。
帷帽掉落,那张清秀稚嫩,冷中带艳的脸孔得见天光。
柳眉微微蹙起,霍铃七不急着起身,伸手摸向腰间。
果然。
16. 贼乞儿
“丫头,你没事罢?”老婆婆眉头紧锁,往那人离去的方向远远看了一眼之后,便左右关心起霍铃七。
霍铃七站起身,又摸索着捡起竹杖和帷帽,“我没事。”
老婆婆面露难色:“这人也真是的,急便急了,走路也不看路。”
“他是个贼。”霍铃七轻声道。
老婆婆:“啊?”
她方才一模腰间,果然发觉自己平日随身携带的那只青雀衔枝的蓝荷包不见踪影。
钱到没什么,反正她浑身也没几个铜板,只是师父留给自己的小木鸟还在里面......
想之霍铃七握紧竹杖,手在前方探,脚步在后面健步如飞地追。
“唉——”只转个身的功夫,方才那位漂亮小娘子便不见了踪影,老婆婆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这身手怎么看都不像是个瞎子。
可惜了。方才帷帽掉落时她偷偷看了一眼,挡在白纱后的是一张极漂亮的脸孔,叫人见之难忘。
雪越下越大,在河面结起了薄冰。几座画舫停在红木桥边,里面灯火璀璨,人声鼎沸。
方才那贼经过时,霍铃七在他身上嗅到一股特殊的香味,像是酒香又掺着一点点的梅花香。她猜测此人先前饮了梅花酒,或是有人将酒洒在了他身上。
循着气味她一路在人海穿行,咲命剑就这么撞在腰间,佩环叮当。
雪落在青苔上,使得青石板更加湿滑。石缝间十分艰难地冒出了野草,被竹杖狠心碾过。
霍铃七停在阶前,微弱的气息停在这里,更转而来的是更加猛烈的酒香旖旎。
一坛酒砸过来,她下意识抬剑去抵,落得满身湿漉。
挥剑的声音来回碰撞,分成几重落入霍铃七耳廓,因而她能判断出如今所处之地是一窄巷。
周边酒馆废弃的酒架和酒坛被扔在巷子尽头的角落里,恰好成了小贼趁手的家伙什。
霍铃七将剑在裙摆蹭了蹭,凛声道:“把东西还给我,我饶你一命。”
脚步紧如鼠窜,那贼不知何时绕在了她的身后,一把扯下了她头上的面纱。
在看到霍铃七颇为清秀的面孔和无神的双眼时,他眼睛一亮,“帷帽遮容,我还以为下面是个丑无盐呢!”
“小娘子,一个人无不无聊?”
闻言霍铃七微微拧眉,面露不快,她分开双足站定,抬剑便刺了过去。
那剑疾如闪电,大有劈山断水之势。却只微微蹭破了小贼的衣角,刺向虚无的雪夜。
察觉到此剑落空,霍铃七还有些诧异,不想一枚物什破风而来,撞在剑刃上。
那物什弹落在雪地上,发出一道闷响。
霍铃七若有所思地移目到剑上,是一颗......铁珠子?
她听见那人揉了揉头发,发出牢骚,
“哎呀,爷爷我——可真没空陪你玩了。”
霍铃七复提起剑至下颌边,映出锋利的颌线,声如薄冰:“把东西还我,我可以饶你一命。”
小贼叉腰,险些笑出来:“你一个瞎子,说什么大话?爷爷我看你那剑好像不错,跟我换吧?”
“换?”霍铃七拧眉。
“没错,换!”小贼捂着嘴打了个哈欠,又搓了搓冻得发僵的臂膀,说话起来眉飞色舞,
“我看你也挺寒酸的,荷包里半个字儿也没有,就一个破木头......”
他捏起那只小木雀,眯起眼睛上下瞅,想瞅出什么金子来。
霍铃七能感觉到他在做什么,心剧烈地跳起来,“别碰我的东西!”
若是她还在齐云门的时候,这样肆意妄为的小贼,早就被她大卸八块了。
小贼被她发出的声音吓了一跳,脚蹭着地上的积雪,哎呦哎呦地把小木雀塞回了荷包。
荷包在指尖晃着,小贼声音轻佻,目光在霍铃七手中剑上移不开:“我没碰。想要?拿你的剑来换。”
霍铃七不怒反笑,在身侧挽了个剑花,“行啊,那你来拿吧?”
就让你知道,什么叫人心不足蛇吞象。
她一跃而起,身如弯月,剑落如雨,锋利的剑光径直横劈过去。
传闻白鹤展翅时,惊起水中的波澜可传百里。其一飞冲天,翅影遮天蔽日,旋即扶摇而上,刺破云层,即名长鹤穿云。
不过霍铃七这一招是她改过的,剑猛而繁,一刺可换为数重剑影。
小贼这才知道自己碰到了硬茬,险些躲过后,在脖颈处留下一道红痕。
他捂着脖颈跳上矮墙,又攀上房顶,本以为可阻这瞎子之路,不想她竟仅凭着声音便跟了上来,穷追不舍。
薛小堂哪里碰到过这样缠人的家伙,摸了块瓦片就往后扔,谁知道瓦片碰了霍铃七的剑就如烂泥一般轻而易举断成两截。
她心头直跳,瞄准了一户人家的院子便往下跃去。
院中正好有一株树干枯黄的缠丝海棠,身上那些烂布条四处勾绊,落得她满身碎叶。
这家人似乎去参加集会了,院门大开,街上热闹盛景触目皆是。
霍铃七停在屋檐上,手里来回摩挲着一块黑瓦片,她静听那小贼宛如无头苍蝇般四处乱窜,开了几扇窗子,最后从门缝溜了出去。
街上人流如织,渐深的夜色并没有打消清桥人参与集会的热情,开得正烈的梅花竖在青石板街侧,花顶雪帽,含羞带怯。
卖甜糕的小车缓慢驶过,蜂蜜甜腻的香味飘出,勾得人口水直流。薛小堂恋恋不舍地收了目光,见穷追不舍的人果然被自己甩开了身影,她扯了扯因汗湿而粘连胸口的衣襟,摘下补丁叠补丁的瓜皮帽,慢悠悠踱步向前。
“一个瞎子,还想追小爷我?也不看看小爷我是谁!”
薛小堂用指节一蹭鼻尖,俶尔顿住。周遭嘈杂的人声里兀得挤进几道清晰的挥剑破风声,如恶鬼索命一般缠在她身侧。她转过头,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没有半分异相,花灯高悬,珍珠耳铛缠金钗躺在绫罗软毯上,被各种手指拿起来细看。
雪化成水,在青石板上汇成细流,倒映在上面的交叠人影因此也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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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明显。
她心有余悸,险些撞到人,被人用嫌恶的眼神避开。
“自己吓自己——”她摸着胸前那枚象牙吊坠安慰道。
那瞎子虽然看不见,可神情又冰冷又锐利,剑法也准,要不是自己轻功好逃得快,说不定真的被她剁成肉泥了。薛小堂手里晃着那枚淡蓝色的荷包,心道那小木雀看着也没什么特殊的,难道里头藏了金子?
“天神保佑。”
她摸着自己的胸口,似下了决心一般将木头鸟儿放进口中一咬。
“啊!”一阵剧痛传来,齿痛连心,薛小堂捂着脸疼得眼里泪花直冒。
还没来得及发泄,她便又听到那如同心疾的竹杖声。
“纠缠不休!怎么跟赖皮狗似的!”薛小堂狠嗤一声,也不顾是否有人在追了,登时撒开丫子狐奔鼠窜起来。
好容易看见一扇开着的门,却被人阻在门外。
“唉,让我进去!”她甩动着两只细胳膊,几乎是被人抬出来的。
门口的伙计上下大量着薛小堂,见此人衣衫褴褛,形容狼狈,裤腿处缠着烂布条,袖口更是补丁摞补丁。头也不知多久没洗了,打成的绺间还藏着烂菜叶,浑身散发着一股奇怪的气味儿。
“唉,也不看看这儿是什么地方,不是你们这种乞丐能进的!”他斩钉截铁道,话中带着微微的鄙夷。
薛小堂来了火:“你哪里看出来本姑奶奶是乞丐了?你这儿是什么地方,还不让进,皇宫吗!”
身后是夺命恶鬼穷追不舍,她两眼望穿,恨不得在伙计身上盯出一个洞来。
“哪里看出来的?”伙计抱着胳膊冷笑,“你看你这浑身上下,不是乞丐,难道是落难公主啊?”
言罢周围的人都嘲笑起来。
薛小堂气到脸红,顺手就从腰间摸出三枚五瓣梅花刀,就在这时一道黄光晃过眼睛,她才想起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雕梁画栋,朱台玉砌,左右各一只雕花缠金汉白玉柱支撑起花团锦簇的头顶风光。来往的人都是高官贵人,里头的丝竹之声奏的也是常人难懂的阳春白雪。
方才她没注意,连门口拦人的小厮也是穿戴齐整,五官秀丽。
薛小堂固然自惭形秽,可到底命重要,压低脑袋如同头发狂的牛就要撞进去。
小厮们围坐一团,招呼着,“哎哎,拦住那个乞儿,别脏了藏玉楼的地。”
也不知谁惊叫了一声,松开手时只见一小厮捂着手臂满脸冷汗,而捂着手臂的那只手,正有鲜血不断从指缝间渗出。
他们复审视面前肮脏瘦小的乞丐,蓦然愣住,那张满是脏污的脸孔后不知何时多了一道陌生的身影。
女子发髻简单,荆钗布裙难掩空前绝后的冷艳之气。
眉浓色泽却淡,眼如隔水望鱼,灵动而空漠。睫毛微翘,衔接着眉宇,琼鼻细窄,朱唇圆顿,减少了几分刻薄,多了几分稚嫩。
霍铃七将手轻轻按在薛小堂的肩膀上,后者一瞬眉头紧拧,唇角踌躇,竟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17. 玉连心
伙计们见状皆是瞠目结舌,任行也不是,拦也不敢。
那女子威慑力太足,瘦长的影子落在雪地里,活像个索命鬼。
薛小堂感觉自己浑身的骨头都要裂开了,她认命地趴在地上,用手去够门口迎客伙计的裤腿,期期艾艾:“大哥,救救我——”
“小贼,你指望谁来救你?”霍铃七撒开手,反一把拽住她的衣领将其拎起来,在耳边冷笑。
薛小堂耳廓一痒,却不敢去挠,估摸着这女瞎子也看不见,竟然矢口否认:“壮士我想你认错人了吧,我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小乞丐,平日靠嗟来之食活着,任是三步路也懒得走,头套朝下吊着也甩不出三个子儿。怎么会偷了你的东西呢?”
她苦着脸笑,将脑袋埋在破衣领里。
“我平日就在这西大街上乞讨,路过的人谁不认识我薛小堂,你定是认错人了。”她努力好着脸儿说话,生怕那两个看门伙计看不下去,将她们二人一同扫地出门。
雪静静落在灯顶,地面青石板上竟也印了如出一辙的斑驳。
霍铃七垂着眼,鼻尖嗅到一股奇特的香味,比薛小堂身上更重更浓厚的酒香。
“这是什么地方?”她下意识问。
薛小堂如同抓到救命稻草一般,介绍道:“这里是藏玉楼,我刚就看见那个偷你荷包的人往里头跑了!跑得那叫一个快!”
闻言原本看热闹的伙计不乐意了,出声道:“你这乞儿可别胡说,快滚,别影响我们藏玉楼做生意。”
藏玉楼在此地声望颇大,暗地里行事狠辣,不少眼红欲惹事的人都被他们用手段悄悄处理掉。曾有人佯装吃了他们的酒后腹痛,在门口大闹讹诈,第二日尸身便在河中发现。记得发现尸身的人说那人面目狰狞,尸骨不全,显然是被折磨致死的。
薛小堂刚这么明晃晃地胡说,不过就是因为她涎皮涎脸,认定这些高位之人不屑于与她计较。
霍铃七虽鲜少下山,可从前也从齐云门弟子口中听过这赫赫有名的藏玉楼,整个清桥大半的税收都来自于它。规模宏大,接应的都是达官贵人,毫商巨贾。
有句话叫做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当家的也不知是何等人物,竟能做到不显山不露水。
趁霍铃七发愣,薛小堂抓住空子,脱身逃进了藏玉楼里。
*
雪越下越大,阁内却是暖融融的,琉璃窗上结了冰花。每个人映在窗上的脸都模糊扭曲,神色不明。
丫鬟葱白的指尖捻起一枚剔透的葡萄朝朱红的唇递过去,黄花梨菊纹镜台上倒映的美人面微微蹙眉,手底下搁着一只白玉算盘。
直到听见敲门声,瓷叶的面容才有些松动。
“楼主,这是您要的芙蓉燕尾,一共两只。”随从低声道。
瓷叶懒懒的声音隔着屏风传来:“放在那儿吧,一会儿有人来取。”
“对了,大堂的曲子换一首,我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她补充一句。
随从放下锦匣,又道:“有位大人想要见您。”
“哪位大人?”瓷叶停下拨算盘珠子的手,她现在的确是在等一个人,不过这句话算是意料之外的了,“姚大人的同僚吗?”
随从回答:“是平南王府的人。”
“平南王府?”瓷叶柳眉微蹙,官场应酬之事她不愿多为,拨了拨手中叮叮当当的朱钗敷衍道,“让纪胜武去吧,他不是爱与这些人打交道吗?”
听着外间没了动静,丫鬟悄悄绕到她耳边,好奇问:“平南王不是常年在京中吗?这所谓平南王府的大人是何等人物,怎么会来咱们藏玉楼?”
瓷叶对着镜子簪钗:“平南王门客众多,一般人想要进入藏玉楼没那么容易,估计是借了王爷的名头。既然如此,定是有事相求,故我才借花献佛,将这揽子事推给纪胜武。”
“青雀,”她抬起头,“你去看看,那郎中来了没有。”
言罢她绕开仙鹤绢帛屏风,踱步至束腰条案前,小心捧起方才随从放置的锦匣。
芙蓉燕尾本是一株枯新荷,兼并花蕊和最嫩的芙蓉瓣,形如燕尾,颇有几分肆意缥缈,因此又名玉连心。芙蓉是盛夏之花,冬日很难寻,藏玉楼派人寻了半个月才找到这么两株。
灯下,药材微微泛着温柔的光泽。
瓷叶盯着匣中药材,脸上鲜少露出探究之色:“他真的打算救那个人的命。”
“或许孟公子有他的打算。”青雀猜出她心中所想。
瓷叶的眼神缓缓飘出去,细长而弯翘的睫毛如同青蛾的翅羽,“打算?他的打算从来不会告诉藏玉楼。他想要一个人死,他就得死,想要一个人活,就会拼了命地让那个人活,就如同现在——千山万水求一株玉连心。”
“玉连心对于孟公子来算不得什么,也不过就是保住了第一剑的命。”青雀俯身执起小铜炉斟茶,“我派人去看了齐云门的丧仪,展无棱闭门不出,还以为有多伤心,不过是作相而已。”
瓷叶闭上木匣子,将帕子在香炉上熏着,面无表情,“霍铃七死了,他自然就是门主的不二人选。齐云门不通世故,在山下也没有营生,光凭武功那几个三瓜俩枣,还不知能在武林里混到几时。”
“杀了第一剑,这潇湘派的名声可就放出去了。”青雀抬眸,“搭不上藏玉楼,他们想搭上漕帮的关系。”
“漕帮?”瓷叶顿住,“漕帮离着天高皇帝远的,潇湘派除了当初剑挑五峰山的老头,还有什么条件能搭上漕帮这一条线。”
漕帮掌海运,一年到头在水上混的渔人,清桥在江南,她实在想不到二者有何关联。
青雀道:“清桥虽说没有海,却有水。从前平南王驻守在此漕帮不敢来,而自半年前水患之后,平南王去往闽南,漕帮生了歹心,在这儿建了分舵。”
瓷叶手一抖,险些被香灰烫到。漕帮在此建分舵一事,她怎会星点不知。
青雀看到瓷叶的脸寸寸灰白下来,为她披上氅衣道:“此事青雀也是听说,二当家似乎知道漕帮的事情。”
“纪胜武——”瓷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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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扯唇角,伸手将落在肩边的氅衣拽下来,“我在清桥这么些年,敢说半个清桥都是我藏玉楼的,漕帮想在此立足不经过我的意见,我看姚七方这个官是不想做了。”
青雀跟在她身后,轻声细语:“漕帮确实势大,恐怕姚大人也是有难言之隐。”
烛灯下,瓷叶的影子紧紧贴在那扇紫檀木镂空雕花门上,青雀盯着她的背影,甚至不敢说话。她自小被抛弃,六岁师伯拿她换命,瓷叶戏谑师伯的无用和无耻,将她带了回来。自此,她成了藏玉楼里的一把剑,更是蛰伏在瓷叶身边的猛兽。
藏玉楼做的不全是上得了台面的行当,杀人越货的事也不少,青雀知道藏玉楼能壮大如此少不了孟璃观在背后的推波助澜。他们都是很神秘的人,而青雀在其中反而要纯真许多。
漕帮作为江湖门派,想要来清桥分一杯羹,自然会引起瓷叶的怒火。
至于纪胜武——
“方才那随从说的平南王府的人,你可还记得?”瓷叶忽然开口,她声音有轻微的抖动,被温怒强压下来。
青雀垂眸:“小人记得。”
“记得便好,”瓷叶冷哼一声,低头嗅了嗅方才被香熏过的衣袖。她很爱香,初来清桥时还被那些老江湖戏称为香老板,“去找一下二当家,说年关将至有要事相商。”
纪胜武能做到藏玉楼的二当家,少不了在楼中拉帮结派,瓷叶甚少管楼中之事,系数放权给了他和老三,这几年营生方面做的也是风生水起。
不过时日多了,他对瓷叶这位楼中自然而然生有微词。一个女人,霸占着高位不放,不过是搭上孟璃观这阵东风。纪胜武几次向瓷叶打听孟璃观的身份,皆被她指着鼻子骂了出去。
青雀神手欲推开门,手下门却纹丝不动,仿若被人从间焊住了般。
“来人!”她下意识喊出声。
外间却无人回应,只听得几道珠帘碰撞声。
“怎么了?”瓷叶好奇道,她心里隐隐约约察觉到不好,走到青雀跟前。
青雀蹙眉:“门打不开。”
一道阴影盖过来,正是方才前来送药到随从。他手里依旧端着那个深红木托盘,意味深长道:“楼主,二当家说了今日有贵人临门,还望你在此处休整。”
瓷叶冷笑:“你还知道我是楼主,藏玉楼里所有人都是我的狗,哪里有狗不听主人话的?”
“纪老二那个蠢货许了你什么好处,他除了会搅浑水和送女人还会干什么有用的事情。不想死就快把门打开,省的老娘送你们主仆两个一起下黄泉。”
她的脸色难看到吓人,唇角扯着一抹戏谑的笑容。
青雀看着她慢慢悠悠后退,然后猛的一下几乎是摔在了圈椅上。
那随从似乎已然听命于纪胜武,对于瓷叶的控诉并不作答,重复一遍方才的话后便离开。
瓷叶的手搭在扶手上,指甲快嵌进了木头里。
她的眼睛一转不转,而后定在那只金色鸟笼中。
“青雀,快——”
18. 画舫雪
雪夜,孤灯高悬,门前阶上落下几点孤寂的幼鸟爪印。
藏玉楼的金字匾额隐在夜色幽微下,萤火之光在轮廓间跳跃,无处遁逃。数重人影经光晕而涣散,打更人手中的锣声回荡在空荡荡的大街,撞在青石墙上,最终湮灭在朱楼高阁间人声鼎沸的喧闹。
热闹的推杯换盏中,靠在角落的章裁之格外显眼,他背着随身的药匣,朴素的长袍帽巾。披风肩头的落雪融化后,留下一块暗色的湿痕。
孟璃观让他来藏玉楼取药,怎么干被晾在这儿这么久,也不见接应的人来。
上次步临这里还是一身狼狈被人架进来的,也未曾好好观赏过。章裁之将冻红的手缩进袖子里,贴着山水锦绣的隔档往前走,遇到迎来送往的小厮便拦下,好声好气问道:“你好,我想问问你们楼主可在?”
小厮面颊不自然地抖动一下,上下打量后道:“你是何人?楼主也是你想见都能见的。”
章裁之自然知道藏玉楼的规矩,左顾右盼一番后低声道:“麻烦你通报楼主一声,是孟公子让我来的,来取芙蓉燕尾。”
行医之人清心寡欲,若不是身负救命之责,他才不会踏足此等华贵宝地半步。
小厮愣了一下,“哪位孟公子?你莫不是来闹事的?跟方才那个贼乞儿一伙的,非要搅藏玉楼的生意是吧?”
“什么贼乞儿?”章裁之也愣住,正要往下问,却听闻阁后临水处砰地一声炸响,漫天烟火绽放绮丽,火星四溅,纷扬如雨。
夜间的藏玉楼门窗皆闭,唯有一临江水榭风清月皎,近可见火树银花,远可闻月落乌啼。朱红的栏杆映在汹涌的江水里,画舫悬灯结彩浮游在旷阔水面,琵琶女以纱遮面坐在船头,吟唱江南软语。闪的是胡姬发上珠翠,亮的是贵人玉带锦袍。那是另一个世界,天上的人间。
“你是孟公子的人?”
一道唤声打破了章裁之的失神,眼前是个约莫二十五左右的青年,一席藏蓝色素缎长袍,墨发束起,几根不听话的发丝垂落在鬓边脑后。他朝章裁之笑笑:“孟公子的朋友便是藏玉楼的朋友,在下于惜铁,不晓得庖丁会你可听说过。”
章裁之紧拽着药箱的布带,松了口气:“庖丁会?”
“通俗来讲就是厨子,我是大当家带进来的,江湖上都叫我于铁手。”于惜铁粗壮的手掌拍了拍章裁之的肩膀,他身上背了个木箱,里头端放着一把磨得雪亮的砍刀。
他拉章裁之到靠近厨房的地方方便说话,许是面前人的热情憨实,章裁之放下了不少警惕,也朝他拱拱手介绍道:“我姓章名裁之,乃药王谷第十三代传人。”
于惜铁眼睛一亮:“你是药王谷的传人?你可认识令狐授渔?”
章裁之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回答:“那是我师父的名讳。”
“令狐兄是你师父!”于惜铁仰面大笑,眼里积蓄了泪花,用力握住了章裁之的手,“当初战乱波及青州,我娘生了疫病,我求爷爷告奶奶四处无门,是一个山外方士救了我娘的命。后来我入了庖丁会,他们告诉我那不是什么方士,是药王谷的传人令狐授渔。”
见到于惜铁难过的神情,章裁之不忍道:“于大哥,其实我师父很久之前就已经不在了,不然药王谷也不会轮到我这个愣头青。”
于惜铁愣了一下,也许是无法报恩的遗憾让他落寞,良久他拍了拍章裁之的手背,认真道:“恩人的徒弟也是我的恩人,你要见楼主是吗?你放心,我帮你去问一声。”
“大当家的平日不爱出门,楼里大大小小的事多数放权给了老二和老三。至于你说的那个孟公子,也一直是老二和老三想越过瓷叶姑娘搭上的人。”他拿出一串钥匙,找出其中一个拧开了后厨的锁。
后厨的人各自忙活着,章裁之跟着于惜铁穿过腾腾的热气,只一会便熏得一身汗津津。
他扯着衣襟,颇有些头晕目眩:“我上次来藏玉楼只匆匆一瞥,今日过来竟发觉许多玄妙之处。本以为就是个普通的酒楼,不想后院竟是画舫游船,难怪天南海北都有人跋涉过来的。”
于惜铁笑笑:“这就是你见少识寡了,藏玉楼地灵人杰,腾蛟起凤。来此的人不是为了消遣,而是为了求。”
“你所看到的每一个人都不是寻常人,”说着他亮出手中砍刀,用锐利的刀缘悠悠修着指甲,“你别看瓷叶姑娘年轻,武功可高强着呢,好像也是个什么什么传人来着。”
“罢了,上头人的事我们少打听。”他微微暗着眼色。
于惜铁将章裁之带到一个空置的小阁,虚掩上门,“老弟你是来取药的吧,我先帮你打听一声,你就在这呆会,万一有什么人来问你你就抱哥我的名字。”
他笑着往后退,章裁之的面色却由晴转阴,甚至张了嘴要说什么。
于惜铁愣住,直到被一截破布缠住了脖颈才看出章裁之的口型——小心!
*
“东坡肉,荔枝白腰......龙井虾仁选用的是明前龙井和鲜河虾仁烹制而成,茶叶软嫩,虾仁玉白。兼具清香鲜咸,软嫩紧实。”
侍女一一为他们介绍着菜品,珍珠绣竹素罗褂掐着细细的腰身,青丝梳成规整的灵蛇髻,在鬓角留下缕串着琉璃珠的软发。薄纱紧贴着白皙皮肤,勾勒如蛇脊骨。
紫檀六角宫灯每一面各绣着精美绣面,投在屏上如皮影戏般盎然生趣。影子落在了客席上,仿若真的有锦鲤游动,深入那黑金鹅羽大氅中。
纪胜武始终探着席面上那人的脸色,仅仅绡纱之隔,外面琴师奏曲,胡姬舞乐,一派灯火如昼、金鼓喧阗。一左一右两个扶灯小厮头顶着紫铜鹤顶蟠枝烛台,见有人过来便轻轻挑开珠帘。
酒坛一经打开,梅香雪香与酒香和谐地混作一气,使人如临雪中梅林,春日迟迟,寒梅硕硕。
他打开锦匣,将匣子连同里面的东西一同推了过去。
“孟公子,这是你托藏玉楼要的东西?”
对面的人遥遥看了一眼,果然是芙蓉燕尾。
“公子所求的事情,藏玉楼必尽力而为。听说您要医治一个人,京中神医无数,还有宫中的御医,如果需要,藏玉楼愿尽绵薄之力。”纪胜武笑,唇上的胡须裂成两份,各自往一边嘴角而去。
孟璃观垂下眼,垂下的弧度就像一条勾画上去的细线,心领神会地契合面上神情。
“二当家行事很是快,听闻阁后水榭画舫便是二当家一手操持,还亲自酿了这梅前雪。今年藏玉楼大幅进账,全仰仗纪二当家倾劳。”
他细致地像刚翻了账本,忽作疑惑相:“只是芙蓉燕尾的事情只有瓷叶知道,今日这样的场合,怎不见楼主,她最是爱热闹。”
“大当家不爱管闲孟公子是知道的,孟公子来清桥半年,也难得有与我兄弟二人闲谈的时候。今日我还请了姚大人,我们好好喝上一杯。”纪胜武给三当家使了个眼色,后者里面乖觉地起身替孟璃观斟酒。
孟璃观却将手挡在了杯前,道:“不必麻烦三当家了。”
纪胜武又看向姚七方,“藏玉楼虽名震一方,却也不是地方一霸,我们是江湖人士跻身商贾,赚些活头也离不开姚大人的帮助。”
姚七方面色尴尬,也不能像孟璃观那手推诿,只得接下酒。
“清桥新建了一个渡口,藏玉楼想买下,您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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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见身后的画舫,日后百利而无一害。”纪胜武说出自己心中所想。
姚七方从来到藏玉楼就对他们的心思猜了个七七八八,介于孟璃观在此他也不好直接拒绝。藏玉楼确实营生做得出彩,将渡□□给他们能清减许多衙门人力,增加进账,只是......他总觉得哪里不对,酒也咽不下去,淡笑道:“这是件好事,不过我还要回去跟同僚商讨,毕竟这是大事,我一人也无法做主。”
他转身看了一眼孟璃观,拱手道:“那下官先行离开。”
姚七方此人不好酒色,不爱金钱,就是老实勤恳。
三当家袁棋是个十七岁正当年华的小伙子,见姚七方起身欲离开,便跟纪胜武交换了眼色,出言道:“姚大人慢走,我派人送您回安定巷。”
“纪二当家,姚大人已经走了,瓷叶也不在,有什么事你便直说吧。”孟璃观低头抿了口清茶。
纪胜武神色一暗,抬手间阁中人尽数散去,于此同时堂内乐曲正值高潮。
“孟公子,我知你不是常人,现下正有一桩好生意,便看您愿不愿意走这一步棋。”
他手里端着那只锦匣,停在盛有荔枝白腰的那只白玉盘子上方。
孟璃观的目光在锦匣上只歇了一瞬,便笑了出来:“孟某跟瓷叶只是短交,跟那个需要医治的人更是。一个江湖人,死了便是死了。怎么,一枝芙蓉燕尾,就要我牵肠挂肚吗?”
“我没有这个意思。”纪胜武拍拍掌,片刻两人抬着一只箱子走了上来,“除了药,我相信这里还有孟公子更感兴趣的东西。”
箱子被打开,里面排满了金灿灿的金子。金子下方埋着一把鲛鱼皮鞘宝剑,一经拔剑,寒光四溢。
“这是仿制咲命剑而锻造的恨生剑,做成了子母剑的形式,比咲命更锋利,更精巧。”
纪胜武满意道。
“纪二当家很了解我,”孟璃观起身,缓步踱到箱边,五指紧贴在银白的剑柄上,“知道我爱剑器,更爱咲命。”
他摇摇头,“瓷叶这个楼主当得可不如你。”
纪胜武眼睛一亮:“大当家再如何都只是个女人,她不懂世事多艰,相互抱团取暖才能走得更远。漕帮的任帮主几次想跟她见面都被她回绝,这才找到我,只要拿下清桥的渡口,便能将生意做到天下去。自此以后,只要在水上,都有我们藏玉楼的一半。”
“世间存活的根本不过是一个钱,一个权,江湖亦如是。”他走到孟璃观的身边,他相信一个看起来便不同寻常的公子比他更懂这个道理。
纪胜武想让藏玉楼更好,他不会觉得自己在妄为,只觉得瓷叶不为。
孟璃观抬起头,清俊的五官在灯火下如披烟雾,更是风气英秀。
他将手中剑按在纪胜武掌中,道:“你很聪明,胆子也很大。”
藏玉楼在江湖立足这么久,上可联络官臣,下可杀人越货。如此顺风顺水十足十地喂饱了太多人的野心,纪胜武被瓷叶压了这么久,想起来无可厚非。他将孟璃观视作成为楼主路上最后一道坎,金钱之诱,妙语连施,只为将他拉入自己的阵营。
只是孟璃观说话晦暗不明,对于他的暗示不置可否。
纪胜武朝他一拱手,诚恳十分地低垂下脑袋:“楼主之位,能者居之。若想藏玉楼万古流芳,更上一层楼,就只能靠我纪胜武。”
“我想这些事情,你更应该与瓷叶商讨,而非我。”
孟璃观转身离开,两个扶灯小厮倏地挡在门前。
身后纪胜武的声音阴郁地响起:“孟公子今夜太迟,便留在藏玉楼休息吧。我保证备下的一切,都是你所喜欢的。”
19. 三更夜
于惜铁翻白着眼睛被使劲往后拽,章裁之慌乱无措,放下身上不便行动的药匣便冲了上去。
身后人像只猴子似的攀在他肩头,一脚蹬着他的背,手里紧紧扯着两截破布。
“松手啊大侠,要出人命了!”
章裁之正要大喊救命,一团物什便被掷过来塞进口中,他愣了一下,是半个冷馒头。
于惜铁涨红了脸,鼓着腮转过身,两只手铁一般焊在那人瘦弱的肩头。
他师出庖丁会,掌握江湖鼎鼎有名的分筋错骨手,拇指掐在骨节处轻轻一拧,便有裂骨之痛。
方才偷袭的人松手弹到一边,章裁之才看清了他的模样。
浑身烂布的小乞丐,瘦猴一般嵌着两只溜溜转的圆眼睛,瓜皮帽,破布鞋,裤脚一高一低,露出枯瘦的脚踝。
薛小堂被方才那一招痛得张不开嘴,支支吾吾喊道:“你,什么功夫?”
“在下不才,分筋错骨手,五分力。”于惜铁抱着胳膊,收起笑容打量着面前的小乞丐,“你这乞儿,从哪儿混进藏玉楼的,竟然偷袭你爷爷我。”
薛小堂站起身,黑漆漆的眼睛盯着于惜铁,“爷爷?你知道我爷爷是谁吗?”
“我猜你爷爷是老乞丐。”于惜铁不给薛小堂说话的机会,走上前亮出自己一向藏在衣领里的砍肉刀,“纵你是丐帮的,进了我藏玉楼也是羊入虎口,说,来干嘛的?”
“姑奶奶我——”听到于惜铁咳了一声,薛小堂收了声,“小乞儿我是在外面不当心惹到个怪人,这才躲进来的,结果那人一追进来,现下却没了踪影。总之我四处去躲,才误闯此地。”
“什么怪人?”于惜铁好奇。他跟随藏玉楼来到清桥,还没听说大街上有什么怪人,担心这小乞丐撒谎,眼里多了几分威慑。
薛小堂叹了口气:“一个瞎子,漂亮瞎子,发了疯追我,说我偷了她东西。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明明眼盲还拄着拐杖,竟然飞檐走壁追了我几条巷子,可累坏爷爷我了。”
于惜铁:“你还会飞檐走壁?”
章裁之:“漂亮瞎子!”
两人的目光齐齐汇在章裁之身上,后者神色忽明忽暗,陷入深思。
漂亮,瞎子,外加武功高强,他能想到的唯有一人。
霍铃七!
也就是说霍铃七现在身在藏玉楼,就在这时他飘移的目光落在薛小堂身上,一眼便看见了她腰间一抹抓眼的蓝。
不等薛小堂遮掩,他伸手将那只浅蓝荷包抢了下来,看着上面熟悉的图案不禁深吸了一口气:“这是霍女侠的荷包。”
于惜铁听懂了他的话,将雪亮的刀刃靠近薛小堂的小脸,咬牙道:“你这小乞儿还真偷了人家东西?真是死性不改!”
“说罢,送你去见官,还是我私下处理?”他点着下巴。
一旁章裁之愣愣地盯着手中荷包,脸色难看。霍铃七虽说身携武功,可毕竟眼睛看不见,腿脚也不方便。藏玉楼是虎狼之地,危机四伏,一旦踏入,会发生什么也不得知晓。
想之他忙问:“追你的那个人去哪儿了?”
薛小堂愣了一下,翘着二郎腿挠挠头发,“我怎么知道,许是被人拦在藏玉楼外面,自己回去了吧。”
“绝不可能,霍女侠此人执拗非凡,这枚荷包又对她很重要,她绝对不会回头。一定在藏玉楼里。”章裁之道。
“那我更是无从知晓了,藏玉楼这么大,我是为了躲她,怎会反过来去寻她的踪影。”她吹着口哨,叉腰站在两只放有蔬果的木箱上,不忘提醒章裁之,“你知道一个盲女,尤其是漂亮的盲女在酒楼里会发生什么吗?”
章裁之突然发了火,狠狠瞪了薛小堂一眼,连自己随身的药匣都忘了带便冲了出去,“还不都怪你!霍女侠要是出了什么事,你这乞丐也别想活!”
“她武功高强你有什么好担心,我倒担心这藏玉楼会不会被她烧了。”薛小堂屈身从木箱缝里使劲儿掏一颗烂果子,起身时感到身后人两束严苛的目光冰冷地烙在背脊。
于惜铁伸手将她拽起,大有磨刀霍霍向猪羊的意思。
“老弟,你别着急啊,我帮你找那什么什么姑娘。”
他大喊。
*
阁内地龙正生着融融的暖意,随从将孟璃观送入门,轻声介绍:“公子移步前方便是暖阁,若有什么事,可扯动铃绳唤我们。”
他们上前脱下孟璃观的氅衣搭在臂弯处,后退离开。
阁中有两只镌刻羽纹,昂首相望的金鹤式香薰葳蕤生香,孟璃观缓缓转身,清瘦的影子映在那盏玉刻松柏纹屏风上,他抬起手背至身后,屏风上的影子也随着变动。
静静的水流声被阻隔在朱色纱帐后,混成一道模糊的轻响。
一盆矮子松,沐在莲枝灯的光晕下。
熏香,临水,矮子松......的的确确都是他所喜爱的,纪胜武还真是下了功夫。
瓷叶实在太过迟钝,直到池鱼笼鸟的地步,方才看出此人的狼子野心。
孟璃观随手斟了杯茶,果然,也是他一向爱饮的鸦山云绿。
他还真的好奇,纪胜武还能做出什么让自己意外的花样。
一道轻微如猫的脚步声探近,紧接着的是阵利可破风的剑风。
孟璃观眉头一蹙,将手中杯盏连茶带杯掷了出去。
刹那,他指尖紧锁剑刃,而那只铜制茶杯则稳当当被人握在掌中。
剑刃从他指缝间逃脱,复刺过来。孟璃观闪身,一手勾起小巧的茶壶,细长的壶嘴弹开锋刃,浇上滚烫的茶水。
那人步步紧逼,脚步在摇晃的船板上发出清晰的响动。
茶壶跟随他上下抵挡,倏被一剑刺穿,可怜地悬在剑头。
孟璃观退至屏风后,隔着纱幔看到持剑者迅捷的身影,交叠细长的胳膊,更胜三重剑影,从上至下划破屏上松柏。
长剑惊险地擦过面颊,他冷静偏过头,钳住来人的小臂,一掌推了过去。
裂开的屏风间,少女面容清丽,灯下更是惑人,双眸如漂浮在池塘间的含露芙蓉,唇瓣因吃痛还轻抿着,是方才从画屏上摘下的伞瓣红梅。
孟璃观愣了一下,反应不及咲命便紧贴着他的面颊划过。
霍铃七扶着胳膊,轻手轻脚摸索着从撕裂的屏风间迈了过来。
呼啸的江风裹挟着水草的咸腥穿过罗幔透了进来,他们在一艘画舫上,彼时江心月白,天地落雪如絮。
“你,是谁?”
霍铃七吞着声,吐字用力,那是一种中了迷药后努力抵抗药性的力度。
“这里是什么地方,快说!”她站在摇晃的船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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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用长剑挑破了纱帐缠在上面稳住。
孟璃观后退两步,继而踹翻了一只软凳。
他背靠着湿漉漉的木墙,向前摔了过去。并看准霍铃七的双肩,将她压在身下。
霍铃七愣了一下,感受到一阵薄近的温热呼吸。
“你是谁?”她挣扎。
孟璃观眼睛一亮,唇角上扬露出笑容:“大侠,是我啊。”
霍铃七听出了孟璃观的声音,怔愣一下后依旧毫不留情地将咲命抵上他喉头,“起来说话。”
“你怎么会在这儿?你知道这是哪儿?”霍铃七站定,缓慢收刀入鞘。
孟璃观轻笑,话语间捎带些苦闷:“我哪里会知晓这等宝地?本想着进酒楼买只泡酒鸭回去,谁承想让人骗进了藏玉楼,险些被打断了腿丢出去。”
霍铃七隐隐察觉到不对,指节处被茶水烫红,方才跟自己交手的人显然不是情急之时的胡乱出手,气定神闲,有章有法。她不得将狐疑的目光转向身侧那个正哀叹不幸的教书先生,一边擦拭着长剑,一边问:“你会武?”
“我若会武,也不会任你打骂羞辱了。”孟璃观转头,洗刷地光亮的木板上霍铃七正盘腿坐着,水青色素裙,发丝凌乱散在肩头,指尖从剑柄比到剑锋。
他出声解释:“我方才进来时见到一个人在与你过招,便捡起凳子就扔了过去。他看到我便趁机逃出去了。霍姑娘,你没事吧?”
“没事。那个人身上有几分功夫,应当是藏玉楼的人。”霍铃七垂着眼睛,虽然看不见但能感觉到行动时周身的晃动,“这是条船?”
她站起身,竹杖在潮湿的木板上一滑,整个人摇摇晃晃俯身倾倒。一只手在她腰间扶住,然后是孟璃观的声音,“是藏玉楼的画舫。”
霍铃七不悦:“粗制滥造,这藏玉楼内里也吞了太多了。”
孟璃观盯着她的脸,问道:“你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是一个小贼——”霍铃七这才想起自己丢失的荷包,摸了摸衣襟下摆,懊恼道,“她偷了我的荷包,我为了捉贼才误闯了藏玉楼。里面那些挨千刀的,阻拦不成耍阴招,一棒子给我敲晕,醒来就在这儿了。”
她耳畔响着一团嗡鸣,眼前金星直冒,四肢绵软地扶住了灯架。
一只青釉莲花烛台摔在地上,按灭了余火。
霍铃七勉强抬起眼睛,从眼下到面颊已经红了一片,口中不休:“卑鄙无耻,给姑奶奶下了迷药。”
方才她都是硬撑着,现下那种无力的感觉通通返了上来,她像一截绸缎慢慢地滑落下来。
“霍姑娘?”孟璃观扶住她,顺手一把她的脉搏,此脉象的确是中了迷药。
藏玉楼养了一帮子制药炼丹的人,瓷叶懒得管教,竟然把力气往这不入流的歪道上使。
霍铃七感受到孟璃观握着自己的手,匆忙将手抽回,不咸不淡回道:“你占我便宜。”
“我在探你的脉象,帮你解迷药,你说我占你便宜?那全天下的郎中岂不都是风流成性的采花贼?这污名,我可不担。”
说着他扯过霍铃七的手臂,将衣袖向上撸起,从掌心向上点过三五个穴位,防止迷药再扩散。
“不行,我身上好热。”
霍铃七迷蒙间开口,手不自觉扯开衣领,颈后仍是一片赤红。
20. 一溪春
“纪胜武这个家伙,还真是下狠手了。”孟璃观扶住她,将她往下剥的衣服往回捞。
想随便找一个人来送人情,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情。
天边明月渐渐被薄云遮住,所以的歌舞升平都被湮灭在那一瞬的呼啸声中。
霍铃七难受地欲拔剑,被孟璃观按住手。
一滴珠汗顺着面庞淌下来停在下巴处,静静地坠在手背。
她双手扣在木板的缝隙间,撑着想要站起身,口中念叨:“我要烧了藏玉楼——”
“你现在怕是烧蜡烛都费劲。”
孟璃观扶住她的脸,少女神色迷蒙,秀丽的脸庞恍惚蒙上一层水雾,他忽然有些庆幸,今夜来到这艘画舫的人是自己。
幸好,看到这幅月下美景的人,不是别人。
衣服不是层层叠叠的短袄,也不是粗布麻衣,而是一种顺滑、薄厚适中,让他能轻易感到衣料下肌肤的起伏纹路的面料。
霍铃七歪着脑袋,最近并不常用的眼睛眯缝着露出微光,眼皮的横折藏着一只青翅蜂鸟,忽隐忽现。
她很硬,硬得像青山,千锤万凿还坚韧,硬得像剑,宁折不弯;
她也很软,软得像一池即泼即在太阳下消逝的春水。
孟璃观忽然感觉自己很无耻,霍铃七尚在迷药的苦痛下挣扎,他却沉浸在旖旎的幻想,充满卑劣窃喜地欣赏她与虚弱抗争时难得一显的柔美。
“稍等,我来为你解......”
他放开手,转身去寻摔落在地的铜制茶壶。身侧的霍铃七好久没发出声音,倏地一口咬住了他的脸颊。
这个人,不仅拳头硬,牙齿也硬......
孟璃观愣了一下推开她,伸手去摸自己的脸,上面果然留有一个清晰的齿痕。
霍铃七像是清醒了几分,用手背拭去唇角的鲜血,轻声道:“咬了一口,舒服多了。”
“霍铃七,你属狗的啊。”孟璃观走过去,捏住霍铃七的下巴,迟了片刻将融了药的茶水灌在她口中。
他蹙着眉,一瞬间他又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拖着霍铃七这条命不让她死,难道瓷叶一语成谶,自己当真舍不得她?
霍铃七到底有什么好的,粗蛮、高傲、鄙睨尘事,固执愚钝,有时更是蠢得像头驴似的。偏偏这样一个人,她身边有太多孟璃观想知道的秘密,咲命剑,还有她消失的师父。
一切,等他抽丝剥茧完,是否还有狠心将其挫骨扬灰,不留痕迹。
霍铃七睁开眼睛,双目清明到孟璃观似乎忘记了她看不见的事实,她伸出手,掌风凌厉,五指如利爪刺来,在距离脖颈半寸时被面前人攥住手腕。
孟璃观紧盯她的眼睛,在确认她没有恢复光明后,将手腕一拧,另一只手找准麻筋,剑指袭了过去。
“师兄——”霍铃七的神色亦柔和亦凌厉,“展无棱,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咬唇:“师兄,你变了,师父也不在了,没有人再会关心我。我不会原谅你,不会原谅你们所有人……”
孟璃观沉默着,像一个卑鄙的窃听着,等待霍铃七在自身执迷的幻象中脱口而出一些他期待的秘密。
*
“楼主日常就住在三楼的一溪春,等我告知她,派人帮你去寻那位姑娘。”于惜铁安慰着章裁之,“你说那位姑娘看不见,行动也不变,估计走不远,还在藏玉楼里呢。藏玉楼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就那几间房,平时客人还供不应求。”
章裁之总觉得心里不安,彼时水榭里的烟火声也停了,只余缥缈霜雪不知几时休。他瞥向跟在身后心不在焉啃指甲的薛小堂,更是怒火横生,喋喋不休道:“都怪你这小乞儿,你知道霍女侠是谁吗?她若出了事,非拿剑劈死你不可。”
“哎呀,我已知错了,给你下跪磕头好不好?我薛小堂上能爬房,下能凫水,上天入地无所不能,这一片都叫我薛小爷。你放心,一个姑娘,我掘地三尺也帮你找到。”薛小堂蹦蹦跳跳到他们身前,揭下头顶的瓜皮帽,露出一脑袋乱发。
章裁之恨不得给她一棒子:“谁让你咒霍姑娘的?”
薛小堂站在木楼梯环形的拐角,四处打量:“于铁手,藏玉楼还有这么寒酸的地儿,半个伺候的人都没有?”
她拽了一根细长的草叶咬在齿间,蹦上两阶。
于惜铁也好奇,哪怕是藏玉楼中门人平时要去见瓷叶姑娘一面也得过五关斩六将,今日这么畅通无阻的。
“你们几个,上楼做什么?”突然出现在上方的伙计居高临下地审视几人,他手里端着一盘精致的桂花酿蟹,蜜汁粘稠地下淌。
于惜铁转过身一拱手:“我是庖丁会的于铁手,是来见楼主的。”
他又特地介绍了一下章裁之:“这位是药王谷传人章少侠,是孟公子引见来的。”
“见楼主?”伙计一字一顿,他话音刚落数个人从身侧的小阁间闪出身来,皆身配雪亮刀剑,将几人团团围住。
于惜铁不解,“袁沂山,你这是何意啊?”
被称作袁沂山的伙计是藏玉楼三当家的义弟,他摔下手里的桂花酿蟹,抱起胳膊盯着三人。
厨子,郎中,还有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小乞丐?真当藏玉楼是人人都可以踏足的乌巷了。
“楼主身体不适,不见任何人。”
他斜倚在栏杆上,语气轻佻。
薛小堂瞧不惯他这个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模样,像是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似的,她迈步上前,手一蹭鼻子:“你说楼主身体不适就身体不适,你可是她肚里的蛔虫?”
于铁手也没有阻拦风风火火的薛小堂,他微微收敛起笑容,道:“烦请你通报一声,这位是孟公子引见来的。”
他环顾四周,意识到如今围困他们几人的竟是藏玉楼手下的藏剑客。
袁沂山抬起眼皮,脾气已至强弩之末:“想见楼主,我怕你没这个命!”
他抬起手,轻缓拔开腰间青鱼暗纹唐刀,分寸间露出雪亮一抹。
于惜铁大吃一惊,方才明白袁沂山就是冲着他们的命所来的,所以他不会管什么孟公子或李公子。他宁愿出手杀人,也不许他们见瓷叶,难不成楼主已经......
于惜铁迅速地转过身,才惊觉不知何时堂下丝竹歌舞声已尽停了,唯有寒风不断撞击窗棂发生的碰响。
袁沂山拍了拍手示意,“于铁手,这里没有什么楼主,你若执意见楼主,就把话告诉藏剑客手下的金错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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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沂山!是你们要反?”于惜铁不可置信。
他脸涨得通红,一脚踢碎了手里捧着的木箱子,拔出内里的长砍刀,指向袁沂山,“你们难道忘了是谁建起了藏玉楼,是谁引你们入门?你们这群忘恩负义的狗东西,现在来围爷爷我!”
袁沂山嫌恶道:“一介厨子,还敢指着鼻子骂我?你忘了什么阶级之分,还是要看到金错刀才肯乖乖听话。我劝你识时务者为俊杰,今日之后,藏玉楼与漕帮结盟,尊我大哥纪胜武为藏玉楼大当家,你肯随波逐流,自然可以继续分一杯羹。你若执迷不悟,硬要找什么瓷叶姑娘,就别怪刀剑无眼。”
章裁之这下听明白了,今夜是藏玉楼内斗,纪胜武与漕帮勾结要做藏玉楼楼主,为此囚困了现在的楼主瓷叶姑娘。只是这一切对他来说不过是无妄之灾,他只是来取芙蓉燕尾的啊——
他欲往后退,却被一人抵着刀剑逼向前。
于惜铁气得说不出话来,薛小堂则不管不顾开口,她往地上啐了一口,笑道:“如此大言不惭,从那个话本子里抄的?还当自己是什么豪侠,不过是三当家的狗儿子,还不如我这个乞儿。我不管你们谁是所谓的藏玉楼楼主,找这几个傻蛋将我们几人围住,是杀哪里的威风?”
“在一个破楼里搞什么阶级之分,还真当土皇帝了?”她十分鄙夷。
章裁之一脸难色地看着咄咄逼人的薛小堂,她还真是胆大,不把自己的命当命,那他的命算什么回事。
袁沂山果真被薛小堂激怒,抽刀飞身过来,将刀锋架了上去,
“臭乞丐,杀你我都怕脏了我的手!”
薛小堂闪身,揪住章裁之的头发,猛踹他的膝弯,将他推了过去。
章裁之感到锋利的刀光就从自己的鼻尖蹭过,还来不及呼吸又被薛小堂有力地扯向另一边,后者则临危不惧,拿他当肉盾后,十分极速地掏出一把藏刀刺了过去。
于惜铁这边还在跟两三个刀客缠斗,整个人悬在木梯边缘,腾出手用力一劈。起势如剁肉切菜,一刀命脉,鲜血喷得他满脸。
“你们还有机会,放下手中的刀——”他站位,手扶着木梯缓缓下蹲,“纪胜武是因为反叛而上位,跟漕帮结盟后,你们以为自己还有好日子过吗?我只是一个厨子,都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你们当真还不如这个乞丐清明?”
他循循善诱,举着刀退开人群。
“章少侠是无辜的,放他走。剩下的账,我们再来好好算。”
小小的藏刀在薛小堂手中耍得灵活如游鱼,反握着几次三番挑开袁沂山手中的唐刀。一会她又错身,闪至袁沂山身后,跳上他的背,双手制住脖颈。
“放开!臭乞丐!啊——”袁沂山伸手去捉,怎么都抓不到薛小堂的影子,反被她一刀刺中的眼睛,痛叫出声。
一行鲜血从他眼眶里漫出。
章裁之惊得说不出话来,薛小堂则踩着袁沂山的身体走到他身侧,牵起他的药匣带子就小跑起来,口中忍不住鄙夷:“看什么看,医者仁心,要帮他治眼睛?”
她另一只手抓住于惜铁的胳膊,整个人像只鹰踩在朱红色栏杆上,“你又充什么大头,一起跑吧?”
话语刚落,她便带着两人从三楼翻身跃了下去。
21. 雾中箭
霍铃七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才清醒的,双手拽着一截破损的衣袖,耳畔依稀听见风吹珠帘的声音,像噼里啪啦的落雨声。
她睁开眼睛,手下意识往前伸,却摸到一只手臂。
接着,一双手盖住了她的手。
“霍姑娘,你没事罢?”孟璃观的声音响起来,盯着她恢复颜色的脸审视许久。
听到他的声音,霍铃七如梦初醒,跌跌撞撞爬起身,撞在一席鼓满江风的轻纱间。
孟璃观跟在她身后,看见她水青色罗裙束起的纤细腰肢已经晕开点点湿痕。
不远处,重重黑影朝他们靠近过来,就像驮着群山的巨龟,缓慢的,携浪带潮地驶来。
画舫剧烈地摇晃起来,掌控摇橹的船夫早就不在,只余空空的掌舵。一枝原本用来赏玩钓鱼的竹竿孤零零悬在窗边,在江面留下可怜的波影。
“什么动静?”霍铃七出声问道。
孟璃观眉心微蹙,是船,约莫五六条船向他们靠近,不,是向藏玉楼靠近。江风鼓起船帆,燃起的篝火远观像一团剧烈的火焰,摇散开,再重新汇合。
呼啸的江风浪涌间,一抹暗红色的旗帜在浓雾间晃开,上面影绰闪过一个任字。
是漕帮在清桥的分舵帮主任帮主。
孟璃观的眼角抽了一下,还未来得及反应,霍铃七率先开口。
她鼻尖凝结着小小的露珠,眉心微蹙,“是有船来了吗?”
“是漕帮的船。”孟璃观静声道。
这里一块江水的区域算得上是藏玉楼的私人领域,他们就这么横冲直撞地驶进来,看来早与楼中人有所勾结。
任道卿早就看见画舫上那两点人影,白雾茫茫间,那座孤孤单单的画舫就这样漂浮在江面上。
“帮主,那位似乎是纪胜武口中的孟公子。”小弟上前给他递了只盖碗茶,压低声音道。
他瞅着四面布满的弓箭手,面上略含忧愁,“他特地给我们叮嘱过,似乎是我们惹不起的,还要放箭吗?”
任道卿固然识时务,可他到底胆子大,微眯了眯眼便一摆手大声道:“放,为何不放,放个三五支做个成人之美。”
小弟没听懂,却还是跟从他的指挥,默默吹哨提醒弓箭手。
他顺着任道卿的目光盯着硕大华美的楼阁,心里暗暗有个念头:等今夜过去,这间藏玉楼就要易主了。
漕帮的确来势汹汹,震动了清桥半个武林。想来若不是当初平南王在此处,此郡恐怕就要和任道卿姓了。
咻得一道箭声穿过浓雾,霍铃七还未反应过来,便听到一声手握住木箭的擦声。
她抽出护身的长剑,眉心蹙起,混迹江湖数年她还未曾遇到如此穷凶极恶之徒,一言不合就放箭。
“这漕帮要干嘛?”
她冷声道。
孟璃观偏过头去看她,同时将手一松,带血的木箭轻巧地摔落在地,“江湖门派内斗,今日我们算是误入此局了。”
他话音刚落,又是一箭射来。
霍铃七耳朵一动,敏觉地闪开。这箭似乎是故意地擦着他们的面颊、脖颈而过,调戏似的,也不是冲着他们的致命之处而来。
她站在摇摇晃晃的船板上,风吹起垂落后背的长发,迎向身前。
鼻尖那股江水的潮气一圈一圈缠着冲进鼻腔,霍铃七扶着船身,手提起,一剑挡住了飞来的木箭。
过个几息,又飞来一支。
霍铃七不解:“这漕帮的人脑子都有问题吗?半会儿射一支,浪费箭玩儿呢!”
“他们不是真的想杀我们,不然应该用火箭。”孟璃观突然道。
是啊,水战之上燃火的箭更加常见,只要一点火星,船着了火里面的人可就无处可逃了。
霍铃七虽然看不见,但能感觉到那些渐近的船只正亦步亦趋地将他们这座画舫围在中间,显得那些灯火摇曳,帷幔轻舞格外戏谑。
她握着咲命的手不由有些发抖,不是来自畏惧,而是那种在心里扎下刺的愤怒和无奈。这种围困与十四岁那年不同,那年她傲视群雄,只觉手中有剑便所向披靡。而近日仅对水船这种冷物她都束手无措,原来对于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来说,再好的剑都不过是拖累的重物。
倏地几道脚步传入耳廓,然后便有一只手握着自己的手,拉着自己闷入冰冷的江水中。
只有在水里霍铃七方能感受到睁眼和闭眼的区别,一道温热的呼吸一直在靠近自己的左右逗留着。
她并不擅长凫水,齐云门有一项轻功绝技名为蜻蜓立荷,她从小习这种凌波微步,自然也不会有淹水之患。
在水中像是另外一个世界,只要睁开眼便是阵令人酸楚的痛感。这种痛感是流完泪后的刺痛,霍铃七想,若是有人在水中溺毙前流泪,那一定是双重痛苦。
潜水的人,在水中睁开眼便是流泪,张开嘴就像鱼一样吐泡泡。
她想了很多,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到如果她现在双目恢复,看到的孟璃观的脸会不会是水青色。
那样难看的颜色。
直到浑身湿漉漉地被拖上水榭,霍铃七那股硬憋起的气才得以放出来。
孟璃观盯着她苍白青紫的面孔,颇有些诧异:“你在水中一直憋气?”
“你蠢吗?”他伸手替霍铃七整理衣服,语气不耐,“不等被水淹死,自己先憋死。”
霍铃七推开他的手,正要说话,忽然在鼻尖嗅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血腥味被江水冲的很淡,她便凑过去使劲闻了闻,抬头道:“你受伤了?”
孟璃观低下头,正好看见贴在自己胸前的霍铃七一张严苛的小脸,猫似的,似乎在说“我没有跟你开玩笑!”,他轻抿了一下嘴角,将正流血的手背至身后:“小伤。”
“呵,小伤?你何必在我面前逞能,你有几分厉害我还不知道,等会流血流死了我眼睛看不见还不能替你收尸。”霍铃七一边刻薄道,一边伸手捞出孟璃观背在身后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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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口连带掌心有一道略深的擦痕,她小心翼翼地试探,又搭上孟璃观的肩头找到一处箭伤,疑惑道:“怎么,他们是冲着你来的吗?”
“你欠了他们的债?”霍铃七没来由地冒出一句。
孟璃观没有说话,默默拢起了衣袖往亭台内走。
木地板咯吱咯吱地响,霍铃七的声音仍清晰在他耳侧:“难不成你是为了保护我受的伤?”
“我从来没被人保护过。”她轻声道,默认了孟璃观的伤是因她而受。
话语刚落,忽一阵力道迫使她弯下腰来,霍铃七正要出声唾骂,一道锋利的箭影却惊险地蹭过她的发顶,稳稳扎在了一根雕花柱子上。
箭,仍在放。
*
甬道狭窄昏暗,潮湿寒冷的气息更是迫使薛小堂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她裹了裹自己身上的破衣服,一脸烦扰地跟在几人身后。
“时运不济,真是时运不济,我堂堂薛爷竟然要在这里偷鸡摸狗地爬狗洞?”
晕黄的烛光晃在她脸上,更显得面色不佳。
“薛爷,这里哪里像狗洞了?”章裁之抱着自己的宝贝药匣子佝偻着背往前走,他不像薛小堂那样身材瘦小,穿行自如,比起来倒更像是在爬狗洞。
薛小堂实在有气无处撒便将目光放在了章裁之手中的药匣上,殷切问道:“唉郎中,你这药匣子里有没有什么人参啊灵芝的,别抠门,拿出来给我补补身子嘛。我们这也算——同床共枕了?”
“是同生共死。”章裁之无奈,他觉得自己顺着薛小堂说话都像是一种诙谐,却还是认真道,“实在不好意思,这里面没有人参灵芝,有银针你要不要扎扎。”
闻言薛小堂将胳膊一缩,撇嘴道:“我又不傻,没事干扎针干嘛?”
她又不满道:“你一个郎中,药匣里不装人参光拿出来炫耀啊?”
章裁之不想与这乞丐多言,只觉得对牛弹琴,他满心满眼都在忧虑,自己能不能活着出去,还有霍铃七去了哪里。
“前面差不多就到了,”于惜铁出言打断他们,他手里高举着烛灯,一脸严肃地介绍,“这儿块是之前修的酒窖,特地通了一个暗道在楼里。方才若不是小薛姑娘带着我们逃,我还想不起来这里还有个藏身之处。”
闻言薛小堂咳嗽几声,叉起腰肢来:“不必谢我,江湖人说,大恩不言谢。”
章裁之看她鸟一般瘦的腰杆,忍不住笑出来,很快又将笑容敛去,满脸担忧道:“于大哥,躲在这儿真的不会被人发现吗?我们什么时候能出去啊?”
于惜铁面色凝重,总归还是安慰他道:“别担心,这条暗道没几个人知晓。纪胜武那帮子人既然想要藏玉楼就不会放火烧楼,做此等得不偿失的蠢事。”
他手里抠着墙缝,咬牙切齿:“这帮走狗,别人给了他几两银子便忘了自己是谁了,心甘情愿去当别人的狗,日后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他在这厢义愤填膺,三个人各怀心思。
22. 又生乱
越至甬道深处,那股烈酒的馨香愈加清晰。
薛小堂搓着两只瘦胳膊,看于惜铁掏出串生锈的钥匙怼在一扇破旧的木门上,
“藏玉楼不少啊卖不出去的酒就堆放在这里,你们瞧瞧,那个格子里存放的酒足足有十多年了。”于惜铁将手中的烛灯悬在石壁上,轻声介绍道。
薛小堂则四处打量,脸皱得像只核桃:“这么老的酒窖,尽放些陈酒了。”
闻言于惜铁难得露出笑脸,指点道:“欸小姑娘你这就不明白了,酒是越陈越香。百姓里若是自家有女儿的便会早早给女儿埋下一坛酒,名为女儿红,等女儿出嫁便挖出来喝。怎么也得等上十几年喽......”
薛小堂不屑一撇嘴,伸出手指作出拉开弹弓的模样瞄准一只酒坛子,“酒有甚好喝的,小爷我还是喜欢饮果子水。”
章裁之看着凹凸不平的石壁,下方是如出一辙的石板。四面共有四个窄长甬道,被木门封着,而他们刚才穿过的不过是其中一个。
他心中疑虑,忍不住开口问:“现在外面境况如何?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出去?”
酒窖上方唯有一扇几不可察的旧窗,折射三两分天光。
于惜铁一只脚踩在木架子上,撑着胳膊道:“现如今楼主正在那帮狗贼的围困之中,我怎能在此做贪生怕死的鼠辈。他们一时半会应当找不到这里,你们就在此处等我,等事了了就来接你们出去。”
“藏玉楼内忧外患就凭你一人如何抵挡,”章裁之蹙眉,出言劝告,“不如我们就在此处找找,看能不能寻到出去的路子。”
他站起身,四处打量一圈,颇为肯定:“修建地窖从不会只留有一个出口,于大哥,你就留在这儿吧。”
“当然不可,”于惜铁否决,“我本是藏玉楼的人,一心为了楼主,怎能看着那些鼠辈霍乱而不管不顾,那我跟他们有什么区别。”
言罢他一把亮出砍刀,在石壁上磨得雪亮。
薛小堂背着手走上前,啧声道:“我听闻庖丁会有一招名为‘卸磨杀驴’,七招之内便可使人筋脉寸断骨肉分离。咦——想想就可怕。”
正磨刀的于惜铁眼睛一亮,好奇道:“没想到你这小乞丐竟然知道老子庖丁会的独门绝技,怎么,想试试?”
“谁没事想死啊?”薛小堂厚着一张脸皮笑笑,环抱着胳膊斜靠在湿漉漉的墙壁上,“我混迹江湖也不是白混的,既然你这么厉害,是何种渊源进入藏玉楼的?”
“藏玉楼看似是个酒楼,但是里面大到几个掌事的,小到小厮伙计都是功夫一流的江湖人,不为什么,就是为了钱聚在一块儿。我们庖丁会的确是江湖人,有武功在身,但说到底还是一帮厨子,需在外自己找营生的。”
于惜铁絮絮道,“我原先待的那间酒坊被藏玉楼吞了,楼主发现我出自庖丁会的身份,便把我留在了藏玉楼。我不想那些藏剑客、豢养的死士什么的,有杀人夺宝的差事。安平岁月,平日也就磨磨刀,切切菜了。”
倏地他瞪了薛小堂一眼,自言自语:“我跟你说这么多干嘛?”
薛小堂往旁边挪了半步,用手在面颊处扇风,挽尊道:“我只是好奇,你们这个楼主是何来历,弄得人心涣散,分崩离析。”
“不过是因为利益,”章裁之蹲坐在角落里,默默出声,他回忆起那天初见瓷叶,第一眼也不过就是个普普通通,甚至有些娇弱的女子,这样的人高坐楼主之位,引起底下人的不满是迟早的事情,“藏玉楼结构冗杂,很容易分财不均,楼主管辖众多,自然分居大头。二当家和三当家在藏玉楼多年,拢得人心,恐怕早生异心。我猜,因为楼主背后有倚仗,他们一直不敢妄动,直到和漕帮联盟,手中便有了谈判的筹码。”
闻言于惜铁愣了一下,又问:“你什么意思?”
章裁之衣襟上的沾灰站起身,深吸一口气道:“我的意思,现在漕帮的人估计已经进了藏玉楼,他们要在今夜让藏玉楼易主。”
他心中忧虑,拿不拿得到芙蓉燕尾现在反而成了小事,若是霍铃七当真在藏玉楼之乱中出了什么事,自己的小命恐怕也走到头了。
章裁之现在只能祈祷这位孟公子有料理一切的能力。
*
隔着摇晃的烛火,青雀能看见瓷叶苍白的指节正微微颤抖,她一口银牙咬得铮铮作响:“一帮狗养的,竟然勾结漕帮!”
瓷叶猛地站起身,牵起层层叠叠的裙摆。
她见青雀正疾步走向那盏屏风后,忙出言问道:“青雀,你做什么?”
这厢青雀已经打开了暗道,伸出手示意:“情况不妙,还请楼主从暗道走,从长计议。”
“蠢货!”瓷叶忍不住骂,边拦住青雀,“我跟任老贼不共戴天,又岂会怕那些莽夫?纪胜武这个家伙,我定要将他斩于剑下,以儆效尤,看日后谁敢有二心。”
说着她看向方才随从送来的锦匣,走过去捧在手上,里面的芙蓉燕尾并无异样,甚至在烛火下泛着微微的光华。
瓷叶柳眉微蹙,伸手将那株药小心翼翼拿了起来,果然近乎枯槁的细茎在指腹间逐渐化作齑粉,从指缝间散落。
这枝芙蓉燕尾是假的。
那真的又在哪儿?根本不用想,她终于明白,自己自始至终都被纪胜武坑了。
“混蛋,这家伙想拿芙蓉燕尾是讨好孟璃观。”瓷叶将锦匣在桌上用力一拍,双手撑在桌案上,气得浑身发抖。
青雀也知道瓷叶口中的孟璃观就是她所熟知的孟公子,于是劝慰道:“我想孟公子应当不会被二当家轻易蛊惑,楼主,若不从暗道离开,也决不可在此坐以待毙。”
二人的目光齐齐向那扇紧锁的门看去,为了防止瓷叶离开,锁门的锁是藏玉楼手下的精巧坊特制的千机锁,钥匙分别在五个人手中,少了一把也开不了。
他想让瓷叶折在自己一手经营的藏玉楼里,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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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多半也能猜出来,狡兔三窟,瓷叶的屋子里定有暗道。
这个暗门打开里面还不知道是什么暗箭难防。
不能走,瓷叶心道。
她稳下心神,坐在桌边呷了一口清茶,甚至从桌下摸出一坛子酒来,泄愤地拔开塞子,恨恨道:“我手里还有藏玉楼的账本,他若赶尽杀绝,便别怪我不留情面。”
“孟璃观若是叛变——”瓷叶面色一转,似乎还没饮酒就醉了,“我会立马杀了那个第一剑。”
青雀心中一惊,抬眸之时不知何时瓷叶的目光已经落在了她身上,轻飘飘的,又像冬日屋檐上垂下的冰棱。
“青雀,你不会背叛我吧?”她忽然出声。
闻言青雀不加思索便跪在了地上,双膝碰撞在地发出脆响:“小人绝不敢有二心,一心忠诚楼主,此话若假,便枭首示众。”
瓷叶看着她神情忽而变得凝重,放下手中几乎捏碎的青花瓷杯,叹息道:“罢了,我为难你做什么呢?”
两人正互相安慰时,门外倏尔传开一阵稀稀疏疏的脚步声,然后是开锁的声音。
阁门打开,屋外热切的灯火光滑瞬间涌进来。
纪胜武站在人群中间,神色很是轻快,他迈步上前,一改往日谨慎,懒懒朝瓷叶作个揖。
“纪胜武,见过楼主。”
瓷叶站起身,慢慢盯着他,“纪胜武,你好没规矩,难道不知道见楼主需要三拜九叩行大礼吗?”
“呵,”纪胜武垂下眼,对上瓷叶发狠的眼色,只觉得有趣,“你也说了是见楼主,现在该对楼主行大礼的是你不是我。”
他抿唇笑,“聪明如你也该猜出我的谋划了,何必在此与我扮猪吃老虎呢?”
“楼主之位,能人居之,你一个女子,退位让贤,相夫教子,难道不好吗?”纪胜武靠近瓷叶,欲伸手抚摸她的面颊,却被后者狠啐了一口,“瓷叶,现如今姚大人息事宁人,漕帮层层围困,就连你那个孟公子,也已被我‘招安’,你还在这与我摆什么楼主架子!”
他后退一步,招呼袁琪带人上前将瓷叶和青雀二人制住。
“放开楼主!”青雀打落来人的手,护在瓷叶面前。
瓷叶呵呵一笑:“纪胜武你这个狼心狗肺的家伙,你当老娘我这么多年混江湖白混的,你当真以为你有本事,能撑起偌大的一个藏玉楼?”
“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她贴近纪胜武,蛾眉紧簇,“今日不鱼死网破,我绝不会让你吃到半分甜头!”
言罢她抽出腰间软剑,刺了过去。
纪胜武没想到她动作如此之快,胳膊上挂了些彩,当即气愤道:“帮她绑起来!”
原本随身跟随的那些人还有些敬畏于瓷叶的楼主身份,现在听到纪胜武的命令,立马手忙脚乱地冲了上去。
另一边青雀抽出短剑划上了袁棋,却不想后者早有防备,两只交叠的长刀便将她压制在了身下。
23. 再出手
瓷叶蛾眉微蹙,忍不住从齿间嗤笑一声:“二当家,你这是何意啊?”
“楼主不必顾我!”青雀挣扎,后背深青色衣裳晕开交叉的血痕。
他们知道青雀是瓷叶的心腹,特地把她们关在一起,以便于一网打尽。
瓷叶没想到纪胜武几人这么快就肃清了藏玉楼,现在藏玉楼里心向自己的人恐怕已经屈指可数了。
“我知道青雀是你的心腹,不会伤害她。”纪胜武垂眸盯着瓷叶抵在他腰间的软剑,不留痕迹地一笑,“你武艺高强,只是双拳难敌四手,看我还愿意尊你一声大当家的份上,把东西交出来,我可以饶你一命。”
“呸,我用你尊我?”瓷叶神色微凛,移步至纪胜武身后,软剑也如蛇一般钻进他的衣襟,“我琅琊山女一脉还未曾怕过谁!”
她给地上的青雀递了一个眼色,随后道:“你不是就想要账本和楼主玉令吗?放了青雀。”
纪胜武咬牙,瓷叶这个疯女人,平日看着不着调,真的较起劲来自己还真不能保证能从她手中顺利脱身,不然他也不会在搞定了漕帮和孟璃观之后才出手。
他眼皮抽了两下,提手示意。
手下应声将青雀放开,只是刀剑仍架在她的脖颈上。青雀眉眼低垂,几息间倏地抽出剑指痛击身侧之人的手臂。
脱身之后她后退几步,手掌重重按在椒墙之上。
见青雀抽出长剑,袁棋挤上前来,出声道:“瓷叶,难不成你还要垂死挣扎吗?现如今藏玉楼上下都被我们的人所包围,我劝你还是识时务一点为好。”
瓷叶莞尔,眯起眼带着狐狸的狡黠,她腾出一只手来硬生生扯起了纪胜武的耳朵:“要不是姑奶奶我一片善心,你们兄弟几个还不知道在哪儿逃犯吃呢!”
手中力道极重,纪胜武忍不住痛叫出声。
“你们要的东西就在这里,大可去找。”
言罢瓷叶抽出软剑,利落收回腰间。
她后退一步,目光与青雀的那道交汇时,头顶房梁处四面八方东西南北各个角各架出一只弩箭来,齐刷刷对准屋中众人。
纪胜武审视一周,忍不住露出笑容,他精瘦的脸骨骼突起,一张薄脸皮覆在上面狠狠皱起,现在轮到他来问瓷叶准备做什么了。
在他看来,这些弩箭,瓷叶的挣扎,不过都是困兽之斗。楼外亭台水榭,漕帮的船已经来了。
咻咻几声,箭如雨落。
纪胜武和手下那些人皆拿出武器抵挡,不过片刻,已是满地箭矢。不少人身上受了伤,纪胜武满头大汗,捕捉到瓷叶的方向便迈步冲了过去。
“楼主小心!”青雀察觉到,侧身挡在了瓷叶面前。
她执起双刃,拉开臂膊,朝纪胜武面门挥去。
“自不量力,一个孤女,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纪胜武咬牙,压根不把青雀放在眼里,抽刀出鞘抵在那薄利的刀刃上,逼退几步后手腕一拧,径直破了青雀的招法。
他挥刀极狠,手中那柄斩月刀又重又锋利,一截发丝缓缓飘落其上,顷刻一分为二。
纪胜武有一招名为“天狗食月”,大意只要出刀,便会打得敌人节节败退无从反抗,甚至连出刀的机会都没有。
双刀摔落在地,青雀退至角落,被两个手下架起双臂。
纪胜武蹲下身,从地上捡起青雀掉落的短刀,他记得这两把刀是瓷叶赠予她的。
想之他勾唇一笑,瞬间收敛成冷眼,将手中物什往身后掷去。
尖刃没入青雀胸口,她闷哼一声,如破布一般被扔在地上。
“青雀!”见青雀受伤,瓷叶怒不可遏,她额角青筋痉挛,打手抽出腰间软剑在眼前横扫起飞尘。
纪胜武摊开双手:“我给过你机会,可是你却放出弩箭伤害我弟兄,现在我反悔了,哪怕你给我楼主令,我只会赏你个全尸。”
他往后退了几步,看着一屏之隔内手下与瓷叶缠斗。
瓷叶出自琅琊山女一族,她不是单打独斗的江湖侠客,言行举止高傲锐利,处事经营也是世故圆滑,不然藏玉楼也不能在她手下这么长久。
藏剑客最初都是靠她培育,一手好剑法,只是她却私藏了独门软剑那招。软剑不比硬剑粗笨,刚中带柔,柔中带刚,既可敌百炼钢,也可抗绕指柔。
他眯起眼,之所以想留下瓷叶这条命,也是想知道还能从她身上榨出些什么。
雪亮的刀剑弧光晃如涟漪,下一瞬锦屏撕裂,从中露出瓷叶那张沾血的瓷白面孔。
纪胜武不动声色地拽起她的头发,看她仰面狰狞时的颌骨素颈,轻声道:“楼主令在哪里?”
瓷叶笑笑:“你不是已经是楼主了吗?还需要这些俗物?”
“你知道没有楼主令即便我占了清桥的藏玉楼,也无法差使其他地方的暗庄。”纪胜武道。
他的目光越过瓷叶看向窗外波光粼粼的江面,倒映的船只灯火如画一般。
漕帮的人来了。
他抬起手,一声令下:“袁棋带人下去迎接任帮主,留两个人在这里就好了。”
闻言瓷叶嗤笑:“怎么,这么担心自己的武功,还要留两个人在此护佑?”
“是留着给你和青雀收尸。”纪胜武冷剜了她一眼,“楼主之位,能人居之。你畏首畏尾,不思进取,故步自封,就该让位给真正有才能的人。漕帮势大,又有意结盟,你何必还做出那副江湖人的傲气,毁我藏玉楼。”
“漕帮的人都是奸恶小人,你一旦答应与他们结盟,藏玉楼只会被渐渐吞食。你还当占了多大个便宜,那我便看着你如何自取灭亡。”瓷叶咬牙道。
纪胜武没想到都这样剑悬于顶的时刻,她还能在此大放厥词,“我怕你是等不到那一天了——”
他放下刀,反取下香案上一只银烛灯,先用光上上下下照了一遍瓷叶的脸孔,旋即用指腹按灭了烛火,露出尖锐的烛钎。
烛钎细长的影子拓印在瓷叶脸上,纪胜武将起对准了瓷叶的脖颈,冷声道:“再见了,楼主。”
言罢他却身形一顿,整张脸迅速地失色僵硬,旋即歪倒在地。
烛灯从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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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间滚落,瓷叶鬓发散乱,身上还裹着撕裂的屏风锦帛,她抬起眼,烛火间来人脸上明暗相接,一截金色的光流自细长的鼻骨淌下,布在唇峰下巴各处。
山雾远峰眉,如鱼含水眼。
她没见过霍铃七,只看过她的画像,现想起来画像师也不过如此,只得其形貌,而不得其神魂。
等瓷叶回过神来,霍铃七眼盲身残所致的缓慢摸索才逐渐显露。
“他,死了?”她轻声问。
孟璃观屈身,手在纪胜武颈间一触,摇头道:“只是暂时昏过去了,每个十天半个月起不来床。霍姑娘,你出手还真是不顾力度。”
“只用了三分力气而已。”霍铃七倚靠在自己那只竹杖上,脚不当心踩断一支地上的木箭。
瓷叶方想起一旁受伤的瓷叶,连忙爬起来到她身边,轻声唤道:“青雀,青雀,你没事吧?”
青雀闭上眼,脸色几近灰白,她的身下已是大片鲜血,深绿色的衣裳经血染成近乎墨色。
刀还在她胸前插着,上面镌刻着一只小小的雀鸟。
见唤不醒青雀,瓷叶擦去脸上的泪珠,匆忙走到孟璃观身前,恳求道:“孟公子,你想办法救救青雀,她是因为护我才被被那狗贼伤的。”
“我本想着或许纪胜武知道我屋中有暗道,我还可以利用机关将他们一网打尽,可没想到还是失算了。现在漕帮已经入了藏玉楼地界,除了公子能救她,我再无办法。”瓷叶垂眸。
纵然她平日总是以苛责之面对青雀,可是她没有忘记两人的相互扶持之缘,无论如何,也不会让青雀因自己而死。
孟璃观余光看着在一旁啃手指的霍铃七,出声道:“利器没入太深,血流得太多,天神难医,若是章裁之在这里或许还可以。”
“天神难医?”瓷叶缓缓站起身,手上身上满是青雀的血,她并非冷硬心肠,绝不可能眼睁睁看着青雀去死。她忽然想到什么,神色变得凝重,畜生道,“我有一个办法,跟我去暗道。”
方才游了水,又跟人交手,在一旁发晕的霍铃七活像只孤零零的落水狗。
她打了个喷嚏,敲敲手中的竹杖,唉声叹气道:“可以走了吗?”
漕帮的人现如今还在藏玉楼里搜寻着,纪胜武和他们的手下也不知道何时醒来,及时逃走才是上上之策。
孟璃观见她身上湿的能拧出水来,便顺手从瓷叶屋中暖阁捎了件披风裹在她身上。
霍铃七嗅着披风上的熏香气息,好奇道:“这是谁的衣服?”
“这是我的,第......霍姑娘。”瓷叶扶起已无声息的青雀,轻手轻脚打开了暗道的开关。
她声音微弱:“从我接手藏玉楼的那一刻起,便知道会有今日,只是这间暗道并不是为了逃命而生。”
机关打开,一条细窄的甬道出现在三人面前。
瓷叶偏头嘱咐:“里面很黑,二位当心脚下。”
霍铃七不以为意,抬脚便走了上去,懒懒道:“我本来就是一个瞎子,走这独木桥跟阳关道有何区别?”
24. 鬼面棺
石壁上嵌了烛灯,但霍铃七仍能嗅到一股阴冷的潮气,她微微蹙眉,不禁道:“这里面是什么地方,该不会你这暗道通的是什么墓穴吧?”
瓷叶鲜少没出声,她扶着青雀,抬起眼睛看了眼霍铃七。
漕帮的人围困了藏玉楼,昔日手下将她步步紧逼,她这个藏玉楼楼主就是个纸老虎,连自己的心腹都护不了。
见瓷叶神色郁闷,孟璃观开口安慰:“若是章裁之在藏玉楼,去了药王谷,青雀或许还有的救。金钱权力不过是身外之物,靠掠夺得来的也只是空中楼阁。”
瓷叶冷嗤一声,一滴珠汗顺着面颊滑落:“没想到你竟也能说出这样的话。”
闻言霍铃七停住脚步,手贴在冰凉的石壁上,她好奇道:“你们......认识?”
孟璃观愣了一下,拢了拢怀中的衣袖,解释道:“人在清桥,哪里能不仰仗清桥的霸主藏玉楼?我跟瓷叶姑娘,不过是——萍水相逢。”
瓷叶见他忽明忽暗的神色,倏地轻飘飘一笑,她那身淡青浅杏色衣裙此刻沾满了血,衬得她如同从无间地狱爬出来索命的恶鬼。
“好啊,萍水相逢的恩客——”瓷叶将青雀失力的手臂递了过去,“帮我个忙不介意吧。”
交出去青雀后她走上前,能感觉到身后人的目光紧抓不放。
听着霍铃七手下规律的竹杖声,瓷叶会心一笑,“霍姑娘,我见过你的画像,齐云门天下第一剑。”
这算是这么久以来第一次有人认出自己,霍铃七有些惊讶,道:“你认得出我?你知道我是谁?”
瓷叶俯身整理褶皱的衣裙,顺着狭窄的暗道扶着墙壁信步:“天下第一剑,十四岁便可独占十二豪杰,打遍天下无敌手,怎么会败给了潇湘派的一无名小辈呢?”
心头的惊喜散去,霍铃七面色凝重,握着竹杖的手紧紧攥起,“我是被奸人所害才落得今日这样一番田地,恰如楼主你今日所面对,你是失权,而我是险些丢命!”
想之她便愤恨不已,恨不得捏碎金描真的骨头。
“那既然你并没有死,齐云门是如何作出那番声势浩大的丧仪的?”瓷叶略抬了抬秀眉,启唇道,“第一剑,你我初见,我便问你一句,倘若那个罪魁祸首就在你的面前,你会怎么做?”
她的目光若有似无在那阴暗冷光下的人影身上逗留,携带淡然的微笑,蜻蜓点水般收回。烛泪落满灯盘,昏黄的光在触及人身上的衣料时倏地冷却,孟璃观半张脸都没在那种冰凉的光晕里,俊秀的眉眼像是镌刻在玉雕之上,不言不语,寒冷摄人。
他沉默地扶着青雀,后者身上的血蹭在他胸前,像是谁一剑刺了进去。
闻言霍铃七牙咬得铮铮作响,不多加思索便应声回答:“当然是扒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鞭尸示众再碎尸万段。”
闻言瓷叶长叹一口气,抬手用衣袖轻轻擦去唇角的血渍,“扒皮抽筋,鞭尸示众......很好,你果然如传言一般睚眦必报,若非伤你内力,岂能轻易拿捏住你。”
良久她不再说话,垂眸之时,一道细长的阴影已经漫过足尖,紧贴在坑坑洼洼的石砖地面上。
霍铃七虽然看不见,但一直能嗅到那股浓重的血腥味:“她留这么多血还能活吗?”
“一般来说是不能,可是我还有办法。”她倏地冷下面孔,将一颗玉珠按在了兽口之中。石门大开,入目是一间更加阴冷昏暗的石屋。
顺着一层一层的石阶下去,两旁凿开细道,灌下银亮的水流。
霍铃七听着静静的水流声,缓步挪下去,她深吸一口气,吐出一口白气,好奇道:“这是什么地方,冷飕飕的,你真的带我们来到了墓穴?”
瓷叶走到孟璃观面前,与他短暂对视一眼后接过了毫无声息的青雀,“我出自琅琊山山女一脉,世代守护封存剑骨的鬼面棺,虽剑骨不在,可鬼面棺还在。有鬼面棺,我就可以救活青雀。”
远处有一块反光的角落,走进一看才发觉是只寒潭。静若琉璃,底下偶有碧波荡漾。上方蒸腾着丝丝缕缕的烟雾,将中央一具近青铜色的玉石棺材包裹住。
难怪他们自打一进暗道就能感觉到源源不断,深入骨髓的潮气。
瓷叶取下嵌在墙壁上的灯盏,取下灯柱,用尖细的烛钎撬动石板。
半晌一道细窄的石桥缓缓从潭底扶起,她放下烛灯,翩跹的裙摆钻入薄薄的白雾间。
霍铃七感受着那阵迫近的寒凉,禁不住后退半步,而后她感到一只手向下轻轻圈住了她的那支竹杖。
“跟我走。”孟璃观轻声道。
他身上犹有青雀遗留下来的血腥味,霍铃七却觉得很安心,口头仍道:“我自己可以。”
她任由孟璃观牵着手中竹杖,慢慢迈上石桥。
鬼面棺......
霍铃七没听过这样东西,许跟那些刀枪剑戟,机关甲锐的无甚区别。她的手轻轻覆在微凉的棺盖上,感受上面蜿蜒的突起,葳蕤的细流正探入掌心联系那些错杂的掌纹。
“鬼面棺曾滋养剑骨,遍布灵力能够生活万物,我想也必能养好青雀的身子。”瓷叶盯着鬼面棺上的雕刻纹路喃喃道。
她俯身将脸贴在棺盖上,轻声细语如同梦呓:“我将他从琅琊山带了出来,一守就是数年,它就是我的,我拿它来救青雀有何不可?不能吗?”
“难道剑骨有灵,会因为我触怒其威,降下反噬杀了我的青雀吗?”瓷叶那双姣好凤目倏地转向一旁的霍铃七,在后者猝不及防的时候拉住她的手。
她满脸渴求,那是一种近乎悲凉的怒,“我不能吗?”
这是询问......
霍铃七躲闪:“你要救便救,跟我有什么关系!”
“瓷叶,”孟璃观忽然出言打断,继而冷峻地降下目光,“鬼面棺是可以保住青雀的命,可是起码三年她口不能言,身不能动,跟死人无异。还有极大的可能因为滋养过剑骨的原因遭受鬼面棺的反噬,痛不欲生。”
他微微俯下身,看着瓷叶,一字一顿道:“这是我劝告你的。”
瓷叶似乎恢复了神志,面庞像日光下的玉石,慢慢清透起来。她用力推开鬼面棺的石盖,一阵寒光顷刻镀在脸上。
青雀苍白的脸颊毫无生意,任一个人来都会觉得她是在做无用功。
瓷叶默默为她灌输着内力,口中不休止:“你这个蠢东西,除了能拖累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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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还能做什么!”
片刻她将青雀的身子缓缓放入鬼面棺中,头也不抬道:“这条暗道能通往藏玉楼的一间旧的酒窖,可以从那逃出去脱身。”
霍铃七从前只知晓江湖中可医人救命的唯有药王谷,今日才知道还有这样一个逆天道而行,违逆阎王的鬼面棺。
至于瓷叶口中的琅琊山女她更是不曾听闻。
丝丝缕缕的寒气在她肩头结起水珠来,霍铃七没来由地心房一皱。
青雀甘愿为瓷叶去死,瓷叶为了青雀也愿意动用鬼面棺。那自己隐姓埋名在此,是不是也是一场盛大的,自作多情的为师兄去死。
瓷叶回不去琅琊山恰似她回不去齐云门,可至少她还有藏玉楼。
人就是在这样日复一日的对比醒悟间越发沉入谷底,霍铃七垂下眼,阴郁的情绪如乌云紧促,酝酿一场雷鸣急雨。
她的心口恍惚间忽冷忽热,麻意从脚底爬上来,如同一只鬼手扼住颈喉。霍铃七想要挣扎却适得其反,一滴珠汗砸在水面,打碎琉璃镜般的沉静,也打碎她的意识。
她趔趄两步,狠狠抓住一只手。
孟璃观愣了一下,却见霍铃七已经面色灰白,紧抿的唇缝间含住的鲜红已经蓄势待发。他心道不妙,难道是因为方才在藏玉楼动了内力,还是——
他回过头看了一眼,心道:还是因为鬼面棺?
“我没事——”霍铃七挤出一句,她试着甩开孟璃观的手,可那手却像黏住了一样怎么都甩不开。她迷蒙的意识似乎永远不再能意会到,是自己紧抓着孟璃观的手不放。
她眼睛看不见,就像被丢进深潭里随意扑通的正在换羽的金雕。
“撒开。”霍铃七说完最后一句话便闭上双眼软到下去,幸亏孟璃观迅速反应过来一把捞起她的腰肢。
他俯下身,那一瞬止住了动作与心跳。
因为他看见倒映在寒潭上自己的脸,担忧,紧张,悬在线上,摇摇欲坠的心。
是假面,还是真的?
孟璃观看见一条裂缝,却不想是面具的一根抽丝,一经拉扯,便是功亏一篑。
*
几人沿着细窄的石道慢慢摸了出去,直到一抹天光落在脸上,于惜铁轻轻吹灭蜡烛,泪眼婆娑:“找到出口了,找到了。”
这个出口对的是藏玉楼早就不用的一间充作杂房的小院,院中安安静静的,水缸里积了不少灰。
薛小堂拍拍衣服站起身,不满道:“于铁手,你不是很熟悉这间酒窖吗,搞半天是说大话啊,我看你是年纪大了记性不好,硬是把每一条都试了一遍才找到出口。”
见两人就要吵,章裁之赶紧出来调和:“现如今我们都出来了,赶紧去看看现在怎么样了。”
于惜铁一拍大腿:“对对,楼主,楼主还不知道如何呢?”
薛小堂鄙夷地瞥他一眼,环抱起胳膊,像模像样地蹲坐在一只矮茶桌上,“瞧你这个进度,你们楼主应该成灰了。”
“我还得去找人,既然如此感恩诸位护佑我一遭,我们便就此分道扬镳吧。”章裁之俯身做了个长长的揖,他抬起眼却从两人的间隙间窥见一抹身影。
他的心立刻紧张起来。
25. 烟之火
薛小堂这厢还弯着背扶着腰,见章裁之如冰凝住了般停住不动,打趣道:“你怎么了?不过年不过节的,何苦给你爷爷我拜起年了?”
笑容还停在脸上,倏有只手按在她肩头,薛小堂眼色一变,唇边笑涡也随之迅速收敛回去。
她偏过脸,反握住肩头那只手,用力一拧。
狭小清寂的院子里,尽是唰唰的过招声。
薛小堂被来人几步逼退,反绞着双手重重撞在于惜铁的肚子上。
于惜铁见状不妙,正准备出手相助,却看到熟悉的身影。
他结巴几声,“楼,楼主?”
也不怪于惜铁不敢直认,他在藏玉楼几年,连瓷叶的面也没见上几回。
孟璃观松手,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薛小堂,方才这个小乞丐使的竟然是出自朔北的狼爪七式。
“你知道我是谁?”瓷叶从几人间走出来,她的衣裙上满是触目惊心的血痕,神色清冷肃然,带着高傲的审视。
听到瓷叶承认自己的身份,于惜铁忍不住老泪纵横,哑声道:“楼主,我是于铁手,出自庖丁会。两年前被您收入藏玉楼的,你没事,可真是太好了!”
瓷叶有些恐他的眼泪,思索道:“庖丁会,许是有这么个人。”
于惜铁一时混乱,口中乱七八糟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老天保佑楼主你没事,二当家他真不是东西......我,唉......”
“孟公子,楼主,你们怎么会从这里出来?”章裁之走上前,这才看清了孟璃观背上还有个瘦削的身影,正是霍铃七,他顿感大祸临头。
怎么会搞成这个样子,霍女侠,不会死了吧——
“她没事。”孟璃观似乎听见了他心中所想,出言解释。
背上的霍铃七呼吸细微却平稳,体内应动用内力而牵引的毒发被他方才输入的真气而暂时压制住。
“这样就好,”章裁之捂着胸口喘气,一时之间竟也忘了自己是作何来到藏玉楼的,面色紧张招呼大家赶紧离开,“既然这样,我们赶紧离开吧,漕帮的船就在外边。快些,趁天还没亮,其他的我们路上说。”
青雀和鬼面棺不能留在藏玉楼,故而瓷叶也不能就这么离开,她松松宽大的衣袖,轻声道:“你们走吧,这么久了我还没见过任帮主一面。”
薛小堂忍不住出声:“你去寻死吗?好不容易逃出来!”
她话还没说话,就被于惜铁用手砸她的肩膀给怼了回去。
“楼主,现如今整个藏玉楼的人都被策反,您这时过去也是狼入虎口。也罢,只要我于惜铁还有一条命,楼主你直管去,我必万死不辞。”于惜铁捧剑以誓。
瓷叶面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挥挥手背过身去,影子落在院中那棵古树上,“你走吧,你若还想留在藏玉楼,其它地方的分舵与暗庄我可为你引荐。”
这个地方她可用的人已经不多了,本以为藏玉楼人心涣散,只余她孑然一身,没想到还有这么个人为之忠心耿耿。
哪怕只是话术,瓷叶也认了。
账本和楼主令还在她手上,她仍是藏玉楼的楼主,总不能让一个厨子死在自己前头。
谁承想于惜铁跟个倔驴似的非要跟着瓷叶走,薛小堂拉也拉不动,索性靠在树旁抠虫子窝。
章裁之知道瓷叶心中有自己的打算,并不多嘴多舌,从袖口翻出一只银针来扎在霍铃七的腕上。
一滴血珠顺着银针滑落。
*
霍铃七听到了水流的波涛声,她好久没睡这样一个好觉,没有错综复杂的梦,没有那些牵之扰之的回忆,仿佛她再睁开眼,就是青白的天空,蜂还蝶绕。
耳畔那人的声音又响起,像在阎王畔勾人的小鬼,“醒来吧,我知道你在装睡。”
霍铃七一个翻身起来,却因船身摇晃又跌了回去,她心有余悸地扶着船身,蹙眉道:“这是哪儿,我们还在画舫上?”
孟璃观摇着撸,他们穿过一丛枯荷,夜凉风浅,吹起他鬓间散落的发丝。
“郎中找了两艘船,让我们坐着船回去。”他出声解释。
霍铃七在定风坞待了许久,竟也不知道回去还能走水路。
晃悠在小船上,她如同做梦,半晌问:“我们离开藏玉楼了?”
“怎么?”孟璃观打趣,“你还想回去看看?”
他仰面去看天穹之上薄云笼罩的那轮明月,声音沉得能滴水:“你何必为了瓷叶动用内力呢?你们不过是萍水相逢。”
闻言霍铃七挠挠头,应声:“许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都是蕴藏在江湖人的血液里的吧,动了内力又如何?千难万险都阻不住我,我这不还好好的吗?”
她说起话来喋喋不休,满腹矜傲,明显还是从前那个霍铃七。
孟璃观放下船桨,随手折下一枝荷叶装了水喝。
“其实我还真挺像回去看看的,”霍铃七灰暗的眼底折了些闪烁的水光,她漾起笑意,“在画舫上时我听见烟火的声响,很是新奇。我从前在齐云门,从来没见过烟火,没想到第一次有机会,我却看不见,只能听声音。”
在齐云门时霍铃七总听闻那些弟子说山下的风云,什么好吃的好玩的,说书杂耍,看戏听曲,她都不在意,唯有谈及那漫天的烟火时被自己牢牢地记住。
星火相映,纷繁绚烂。
她故作那副高傲的,毫不在乎的模样,却在心中偷偷幻想,烟花到底是什么模样的,是更像火,还是更甚花。霍铃七梦见过,却不透彻,她没有办法只凭想象描绘出自己未曾见过的那种绚烂。
师父曾说过,人当如昙花,绚烂地开过便已足够。
烟火也应当如此,一时热血上脑用争杀伪饰成华美的幻境,将所有的生杀血腥抛诸脑后,只留绚烂刹那,灯火阑珊。
霍铃七低着头,发垂到了面前,她觉得很丢人在心中自嘲,天不怕地不怕的第一剑,竟然会害怕看不见日思夜想的烟火。
荷叶上的一滴露水顺着叶边淌落,不知何时,一直缓慢前行的船只停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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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被包裹在无穷的接天莲叶间,荷花败落,荷杆低垂,那滴露珠恰好轻砸在掌心。
“你想看烟火?”孟璃观的声音兀得响起,不由分说朝霍铃七递出手,“把手伸过来。”
霍铃七不以为意:“倚风作斜什么,难不成你还能变成个烟花筒子?”
孟璃观没说什么,拉过霍铃七的手,向下摊开,而他的手则握成拳轻轻移在霍铃七掌心的下方。
“砰!”他张开五指,以示烟火绽放。
“砰——”又是一声。
霍铃七能感到孟璃观的手指蹭过自己掌心时的微微酥麻,她想说幼稚,可所有的语句都哽在了喉头。她本会抽开手,可浑身却在此刻僵住,成为一滴任凭风儿垂落的荷叶上的露珠。
明明眼前无光,可自己好像真的看见了烟火,也看见了青玉案前,灯火阑珊处的那一人。
孟璃观认真道:“纷纷灿烂如行星陨,??喧豗似火攻。”
“雕虫小技,讨好霍女侠。”他一字一顿道。
*
临近年关,轻巧街巷间却是门可罗雀,安静异常。
白日藏玉楼的事发生的人尽皆知,得知漕帮入了清桥,靠近的门铺店栈都紧闭着门,生怕被找上麻烦。
漆黑的巷道里只有一持剑身影闪过,来者身形瘦长,腰部精瘦,身轻如燕般跃上了客栈二楼,从虚掩的门缝间钻了进去。
听到脚步声,屋中的人才放下了紧紧拧着的手指。
“如何了?”他站起来,盯着初进来的身影。
来者持剑一拱手,道:“师兄,我盯了那女子一路,见她进了藏玉楼再没出来,恐怕死在藏玉楼之乱里了。”
“不可能。”金描真斩钉截铁,他站起身,手紧紧扣着那把金错刀不放,“第一剑怎么会轻易死在里面。”
他亲眼看到灯市里那个熟悉的身影,身形,背影,连那举手投足般的气势都与霍铃七如出一辙。那时她混在看表演的人群之外,噙着一抹纯真的笑意,而后便混入了人潮。
金描真先是愣住,然后苦苦追寻而不得。
那人是他的噩梦,或者说是他的阴影,一把永远悬在头顶的剑。
师弟见他的异样,不解发问:“师兄你说什么呢?第一剑不是已经死在你手下了吗?”
金描真缓慢从桌布下掏出一张揉的发皱的纸,画上人早已被墨水浸透模糊,他双眸神色逐渐涣散,“不,她还活着。”
“这怎么可能,当日太仙论剑,所有皆见证是你将霍铃七斩于马下,怎么师兄你还犯上邪了。”师弟抱着胳膊靠在窗边。
“不,她还活着。”金描真又重复了一眼,他转过身,双手撑在桌面上,将画纸摊开。
灯盘中盛满了烛泪,剩下下淌的烛泪便只能落在画纸上。
他永远不可能忘记霍铃七的脸,那张哪怕是临死之际依旧让他胆寒的脸。
只有霍铃七死了,真正地死在自己手下,他才能安心,手中这把金错刀才能握得安稳。
26. 心安处
天映雀影,水映山青,清晨的薄雾行将散去,起伏的泥泞冻成小山,顶上覆了一层尚未融化的薄雪。
鸟还未醒的时候,已有脚印布满山道。
陆蒙下马,隔着斗笠看了一眼正低头行路的人,吐掉口中细细的竹叶道:“瓷叶姑娘。”
瓷叶愣了一下,抬起头。
她微微弯曲着腰,双手拧着一根粗麻绳,顺着绳子看上去,肩头衣料被磨破,晕开鲜红的血迹。
瓷叶认得陆蒙,眯着眼睛打量半天失笑:“陆蒙大人,别来无恙。”
陆蒙看向她身后的板车,上方托了一只格外惹眼的棺材,压得木轮深嵌入泥地里。
瓷叶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旋即道:“怎么,公子让你来收我的命吗?”
陆蒙压低双眉:“瓷叶姑娘何来这样的话,公子他——”
未等他将话说明,瓷叶抢道:“因为我在霍女侠面前说的那些话?我想我说的也没有错,害她的人就在她面前,还装出一副温良的样子。”
她唇色苍白,莞尔一笑:“你且转告公子,我现已不是藏玉楼的楼主,与他也已经没有了利益纠葛,不在乎祸从口出。”
一人一马仍在山道前拦着,眼看雪要大了,陆蒙不慌不忙道:“那瓷叶姑娘打算去哪儿?”
瓷叶复低下头,吃劲拉着板车,“回琅琊山。”
山路漫漫,哪怕此条路不知何时得见霞光尽头,她也只能这么选。
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或许出山,便是个错误。
陆蒙后退一步,俯身朝她一拱手,声音清晰:“还请瓷叶姑娘改道。”
闻言瓷叶嗤笑,怎么说她与孟璃观还有这么些年的情义,他竟然这样赶尽杀绝。
“连琅琊山都不要我回了吗?”她放下拉扯绳子的双手,掌心血肉模糊。
“改道回清桥。”陆蒙噙着淡笑,“重新做藏玉楼楼主。”
闻言瓷叶心中震惊,连带瞳孔都皱缩几分,“什么?那纪胜武......”
话堵在喉头,她明晃晃看见陆蒙从马尾处卸下一用蒙布罩着的物什,丢到自己面前。
瓷叶认得,那是藏玉楼里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金丝鸟笼。
雪地里逐渐漫开一圈鲜红,她凝固在原地,那鸟笼里赫然是纪胜武的头颅!
瓷叶细思极恐,几番都绕不过来。
难道昨夜的藏玉楼之乱也不过是一个瓮中斗蛐蛐儿的游戏,而藏玉楼不是纪胜武给漕帮的投名状,反而是他自己倒是漕帮给孟璃观的投名状。任道卿从一开始就没有真心在与纪胜武做交易,他看着纪胜武自以为胜券在握,装模作样将船在亭台前一拥,实则为了向孟璃观示威。
前头无路,后头又是看不清的路。
瓷叶抬头,看着苍青色的天正缓缓落下灰雪,陆蒙策马而驱,信步至板车上的鬼面棺旁,轻声提醒:“楼主,走吧?”
*
靠近定风坞的枫林处有一处山洼,拨开薄雪后底下竟生了一圈枯死的野蘑。
章裁之用手比着那野蘑的大小,杆的粗细,轻声道:“是有毒的野蘑赤伞。”
枫树旁落了半只麻雀窝,罪魁祸首正屈膝蹲在块大石头上百无聊赖地扣指甲,薛小堂时不时瞅一眼在雪窝里埋头探究的章裁之,道:“这野蘑菇有什么好看的,又不能吃,瞧那红色都褪去了。”
“赤伞本就不能吃,但能入药。”章裁之用衣服兜着那些野蘑,神情十分满意。
霍铃七身上的毒自己还没找出发源,现在只能想想还有哪些可以以毒攻毒的药材留用。
他将野蘑递给薛小堂,认真道:“你将这些赤伞交给霍女侠可以视作讨好,我可提醒你,她这人爱舞刀弄枪,且睚眦必报,你偷了她的荷包这一事还在账上,若不想伤筋动骨一百天就听我的。”
薛小堂一躲,也不管他说什么转身从石头上跳下去,抱着胳膊道:“谁需要讨好她?本从藏玉楼离开就该各回各家了,要不是要与你挤一只船......”
“罢了,”她将手伸进腰间某处,“这荷包你替我还给她,自此恩怨了结——”
薛小堂面色一变,手在身上各处上下摸索起来。
见她面色不佳,章裁之出言道:“怎么了?”
“荷包,荷包不见了。”
薛小堂的手停在腰处那只小破布袋,神情凝重。
章裁之瞪大了眼睛,急问:“怎么会这样,你再仔细寻寻。会不会是丢在某处,或是挂在哪里,你再好好找找,怎么会不见了?”
“好了别再唠叨了!”薛小堂烦躁地将手一摊,扶额苦思。
她眼睛一亮:“我看那荷包里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就一块破木头,丢了也应该没什么吧?”
章裁之当然知道霍铃七有多么难缠和计较,他退后半步神情凝重地朝薛小堂一拱手,
“姑娘,你自求多福吧。”
见他带着蘑菇要走,薛小堂才发觉事态不妙,忙跟着过去,两只破布鞋踩在雪泥里被雪浸湿大片。
“不过一块破木头而已——不如我去负荆请罪,程门立雪也行啊!”她喊到失声。
章裁之耷拉着眉毛,眼里是大片大片的雪景,“霍女侠所有之物本就不多,那块木头或许正是她在意的物件。她如今虽然受伤,但是不靠内力打你我三个来回也是够了,我劝你啊,早些将荷包寻回来。”
“受伤?”薛小堂捕捉到他话中的关键词,忽然想到霍铃七明明看起来身手不凡,可眼睛看不见,还瘸着腿,一代豪侠却眼盲身残,似乎只有受伤这一个原因。想到这里她心间忽而有了脱身的法子。
她问:“她受得什么伤?”
章裁之心中郁闷:“我若知道便好了。”
这下便好办了,薛小堂心中得意,自家那个老头总算派上用场了。
*
走进熟悉的村落,不知从何时开始霍铃七竟有一种如归故里的感觉。每一步该落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会有枝杈挡在面前,她如数家珍。
若此生无缘报仇雪恨,待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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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也不错。
“孟璃观。”霍铃七唤道。
孟璃观回过头,一手搭在小院子的栅栏上,雪纷纷落下,衬得公子如玉。
“怎么了?”他温声道,“到家了。”
家。
霍铃七站在原地,雪落在睫上结作琼花。
齐云门是她的家,家里有自己珍爱的师父,师兄,那里没有烟火,雪落即融。在外奔波,只要想到齐云门,她的心便会安定。
现如今定风坞也是她的家,每一棵树,一根草都曾记录过她行径的步伐。
她在这里休养生息,在这里,新遇见让她可以安定的人。
吾心安处,即是家。
孟璃观偏过头盯着霍铃七站在雪中的身影,素白的罗裙,像一根快要经风而散的羽毛。
犹记在船上时他启声问询:“那,霍女侠,我们现在算是朋友了?”
霍铃七鲜见给了他好脸色,默不作声地将荷叶夹中的水灌入喉间。
一个教书先生,一个落难女侠,连话本子都难编出的奇遇。
“算吧。”她蹦出含糊其辞的两个字。
孟璃观站起身,复执起船桨摇橹,悠悠的船只在荷塘间荡漾出碧波,将水中月搅地浑散。
白鹭扑腾翅膀,还有他的声音,“江湖规矩,既然是朋友,那日后我必为你两肋插刀,拔刀相助,还请霍女侠多多指教。”
两人背对着,一人执桨划船,一人坐在船边。
末了霍铃七攥了攥手指,轻嗯一声。
两肋插刀,拔刀相助,江湖之间最微不足道的承诺。
可信与不可信,也只在一瞬间。
只不过一日未归,院中铺满了雪,私塾里孩子的长辈送来的束脩对方在门前被积雪闷了一层又一层。
孟璃观正铲雪,却忽听霍铃七发问:“也不知道瓷叶如何了?是否已经离开了清桥。”
他手下动作一顿,然后又旁若无人地扫雪,他没想到霍铃七还会过问瓷叶的去留,于是道:“藏玉楼在全天下分布甚广,清桥带不了,如若她能在漕帮手下脱身,估计去了别处。”
他这一番回答跟没说也没什么区别,霍铃七架着腿坐在小马扎上,手里揉着缩成团的狸奴。
她蹙眉:“那夜她指着鬼面棺说自己是琅琊山女一脉,世代守护什么剑骨来着。这世上当真有天生的剑骨?”
霍铃七深知自己身上那些传闻不过以讹传讹,故而再从瓷叶口中得到剑骨的消息时心里还真有几分好奇。
“这世上的确有天生的剑骨,”孟璃观停下手中动作,站在风雪中,“生有剑骨的人天资卓绝,根骨奇佳,对武功的领悟和接纳都超出常人。想来,这样的人,应当如霍女侠你这般模样。”
他笑。
霍铃七扬起下巴,白皙的鹅颈就这样曝在雪光之下,猫顽皮地攀上肩头,她笑得欢快,禁不住得意洋洋,“也许吧,我这一身好根骨也丝毫不差剑骨。”
“若能与那天生剑骨的人比上一比,谁是输家还不知晓呢!”
27. 雪中剑
孟璃观眉眼淡淡,接着俯下身扫得乱雪纷纷。
霍铃七盯着眼前的一片灰暗,有抹绒雪落在鼻尖,惹得她忍不住伸手去挠。
肥嘟嘟的小狸奴因此得了跳脱的机会,一溜烟儿地钻入棚中,与那些鸡鸭为伍。
这雪不知何时能停,就像不知自己的双眼何时能好。霍铃七抬起脸,忽而有些落寞,“孟璃观?”
“怎么了,霍铃七。”
孟璃观轻声回。
霍铃七垂下双眼,唇瓣也苍白:“你说,我还能恢复成从前那样吗?”
她说出这话时心中亦是无限怀疑,如果说从前她还固执地认为终有一天仍能快刀斩天下,那么深陷这数月的黑暗中,除了孟璃观还与自己闲话几句,剩下的与一句黄土枯骨也没有区别。
与其让这样一个身残的无用之人再回到齐云门,还不如就如同那棺,虽漫天纸钱深埋底下。
隔着茫茫大雪,不知道是后者的声音太小,还是他根本就没有说话。
霍铃七兀自吹散了掌心的雪,她没有想要的答案了。
“能,为何不能!”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章裁之背着药匣,冒着大雪从山道上迟迟本来。
他扶着栅栏门喘息,不忘朝他们招手,欣喜道:“有一人说,她说可以帮霍女侠医治!”
霍铃七愣了一下,立马扶着竹杖站起身,蹙眉道:“谁?”
任你药王谷的传人都束手无措的奇毒,竟还有世外高人?
“是薛小堂,”章裁之踩着厚厚的积雪,用手挡在额前,“就是昨夜那个小乞丐。”
闻言霍铃七面色一凉:“那个小乞丐?她还敢在我面前出现?”
自己的荷包连同荷包里师父唯一留给自己的那只小木鸟还在她手里掐着不放,她竟还敢派了章裁之来自己面前大言不惭。
见霍铃七黑着一张脸,章裁之忙道:“霍女侠你先别生气,她说山里住了个深居简出的怪老头,精通医理,说不定能解你身上的毒,哪怕是诊出了是什么毒,我们也好对症下药嘛?”
他笑着抚去脸上的飞雪。
“章裁之,”孟璃观持着那把竹扫帚走上前,像模像样地在他足前扫了扫,“天底下论医理之首,非你药王谷莫属,怎么一个小乞丐还能解上你这药王谷传人的燃眉之急?”
他弯起一边唇角:“你可不要关心则乱啊。”
“我可没有关心则乱,”章裁之解释道,“是死马当活马医,虽然无甚区别,但后者起码还有些希望。”
霍铃七一甩手,“无论如何我是不会相信一个小贼的谗言,你让她把东西快些还给我,不然我就杀到她老巢,给她大卸八块。”
他们知道霍铃七心中傲气,哪怕再求生,也断不会急不暇择,百无禁忌。
章裁之就知道霍铃七没那么好说话,只得将目光转向了一旁的孟璃观,清了清嗓音道:“孟公子你觉得呢?既然是你把我从药王谷请出山的,我将霍铃七这事儿委托给旁人也没什么。我师父他老人家出走半生了,我也再难遇到什么可以求教的前辈。若那小乞儿说的为真,这里真的有什么世外高人那是最好,如若是假,料她也得不到什么好果子吃。”
闻言孟璃观点点头应声:“我觉得可以,霍铃七,你不如一试。反正你都是要将那小贼绳之以法的,左右去一探虚实,哪怕是假的也不吃亏。”
霍铃七垂眸,似是被他说动几分,心里暗暗生起了些渺茫的希望。
*
山道里白雪茫茫,绕过那处遮天蔽日的枫林坳,里面竟别有洞天。
枯田,老榆树,被雪淹地半点足迹都不见的田垄。
倏有一双闪着幽光的眼睛从黑漆漆的树洞里冒出来,似一丛鬼火般,慢慢游荡。
章裁之僵在原地,半张着嘴眼睛都直了,“狼,是狼——”
霍铃七也闻到那熟悉的狼膻,还有空气中若有似无的低喘。
“这里怎么会有狼?”孟璃观出声道,整个人向前一步挡在了霍铃七身前。
“狼?”霍铃七想起自己第一次想离开定风坞时在后山遇到的狼群,当时若不是有一道哨声及时出现,驱散狼群,她恐怕早就葬身狼腹。
难不成那时的狼,跟那个小乞丐背后的高人有关系?
那双闪着幽光的眼睛停顿几瞬便被一道阴影盖过,薛小堂从树洞里伸着拦腰走出来,揉了一把乱糟糟的头发,朝他们打招呼。
三人尚陷入遇见狼的惊慌之中,抬起眼回望时眸中还略带紧张。
薛小堂眯了眯眼,道:“你们脚程这么快,可是看了我在雪地里留下的记号?老头还在树屋里......”
她话还没说完,一道银光闪过,霍铃七已经闪身至她面前,将剑尖指向她的眉心。
薛小堂咽了口唾沫,耳畔绕着霍铃七冰冷的嗓音:“把东西还给我。”
她心中一颤,当然不能把荷包丢了的事情告诉霍铃七,现如今只能拖着。
“别急嘛,”薛小堂赔笑,用手指将锋利的剑刃往远处别了别,“先让老头看看你的眼睛能不能治,治好了我再给你不就行了。左右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说着她步步往后退,一掌刀欲劈过去。
转眼那掌刀被霍铃七逼退在半路,连拽着薛小堂摔在雪地里。
薛小堂暗骂一声:“那荷包里的破玩意儿能有你的命重要吗?”
霍铃七却言:“能。”
把物什看得比命还重要的蠢货!薛小堂看她一眼,扶着腰起身,自觉躲在了孟璃观二人的身后。
霍铃七手持长剑转过身,对着薛小堂下最后通牒:“你偷窃在先,言而无信在后,若不把东西还我,别怪我不客气!”
薛小堂可不想死那么快,屈身躲在章裁之身后,弱弱道:“还给你就是——”
她话还未说完,一匹灰狼便从树洞中钻出,带着一身薄雪,毫无预兆地朝霍铃七扑过去。
事态紧急,章裁之还未来得及出声提醒,扑通一声,但见两道人影扑到在雪地里,灰狼跃起而过,利爪在上面一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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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上留下数道血痕。
霍铃七还未发觉到什么,只觉得有人将自己牢牢护在身下。来不及细想,耳畔又是熟悉的哨声。
鼻尖是清新的皂角香气,混合着雪的凛冽,清冽却不刺鼻。
修长的五指护着她的肩头,一缕乱发垂在两人紧贴的身前。他们听到彼此的心跳声,毫无节律地失拍又契合。
霍铃七有些无措,原先觉得是有人暗算自己的那些狐疑荡然无存,“你没事吧?”
“没事,”孟璃观摇摇头,扶着她起身,“方才——是狼。”
她心里热热的,有些想笑,手却在身侧无来由地抓了一团雪。
雪可让她冷静,可雪上带着那丝血腥气却让霍铃七的心又悬起来,她紧张道:“你受伤了?是方才为了救我所致?”
“没事,只是皮肉之伤而已,涂抹些药就好了。”孟璃观回答。
霍铃七急道:“那怎么行,你若受伤了……那岂不是没人来照顾我了?单靠郎中我还不放心呢!”
“我来给孟公子上药,”章裁之上前打量那伤口,啧啧声叹,“这狼爪子可真厉害,若不是忽然停了,你我几个还未必能招架得住。”
上次山中与狼之事,霍铃七心中便有猜想,这些是经人豢养调教的狼群,便对这后山的前辈有所期冀。
想之她道:“这狼,是你所养?”
“是又如何?”薛小堂不自然地拨弄头发,她裹了一身破棉衣还是那个补丁摞补丁的旧毡帽,整个人是个憨态可掬的小矮个。
霍铃七步步紧逼:“既然狼是你养的,那方才的哨声也是你吹得了?你引我们前来,该不会是拿我们来替你训练狼吧?”
“这怎么可能,这些狼本就是在山中放养,只是你们时运不济,才招惹到的。不要什么都赖在我的头上!”薛小堂急道。
霍铃七反绕开她,对着跟前的古树朗声道:“上次在山中承蒙前辈相救,前辈定是世外高人。我霍铃七见过不少武林豪侠,对武功高强H之辈皆是仰慕之心。亦想一较高下。还请前辈不弃,露面与我。”
原先她不信薛小堂,直到遇到了这些狼。
孟璃观盯着霍铃七笔直的背影,目光被白雪晃得有些涣散。
驭狼之术本是从漠北传来,那时候还是用笛子吹出特定的曲调,漠北人的气口音色具与中原人不同,虽说传了进来,到底也是些皮毛。
而这个高人竟然可以只凭口哨简短的音调而驱动灰狼,如薛小堂所言,果然不简单。
霍铃七话落,却并未得到回应。
薛小堂愣了一下,小跑上前:“这老头,年纪大了耳背,等我上去叫他。”
“不必了。”霍铃七站在原地。唇角噙着一抹狡黠的淡笑,倏尔抽剑出鞘。伸手挥了出去。
剑尖稳稳扎在了树干上,惊落的雪覆了满地。
章裁之这下终于明白为何明知霍铃七天下第一剑的威名,还有人源源不断与她较量切磋。
敢情是被逼的啊!
“何人在下方吵扰”
28. 世外人
声音是从上方传来的,众人齐刷刷抬起了头。
但见大榆树上不仅有一个树洞,堆满积雪的树冠上还赫然出现了一座简陋的树屋。四面封闭,唯有一扇脑袋大小的木窗,破旧的窗门经风呼啸,摇摇欲坠。
一阵颇有节律的哨声从中传来,那三五只狼似乎听懂了曲中深意,视若无物般从孟璃观几人间穿过,身影消失于树洞中。
薛小堂伸出手指往树上骂骂咧咧:“老头你还不下来,在上面待着你那把老骨头舒服死了吧!”
“我我我——”她撸起袖子攥着拳头,三两步便跃到了榆树旁,用劲将那木梯子给扯了下来。
“死丫头!”顶上又是一句,这回是对着薛小堂,声音熟稔,“谁让你又扯我的梯子的?”
被树冠遮掩的木屋里露出一个白花花的脑袋,十分不高兴地往下方掷了件物什,恰好砸在薛小堂的脑袋上。
正是薛小堂自己平时用来护身的铁丸子。
薛小堂吃痛道:“这老头当真是下了死手了。”
“老头,你忘了你跟你说的了,今日贵客临门,要你看看诊,总该给我个面子吧。”她喊道。
树屋里的人气定神闲,似乎不把下面的人放在眼里:“死丫头,你当什么人都能来见我?让他们走吧,不然我就放狼了。”
让他们走?帮不了霍铃七的忙,还弄丢了她的荷包,自己岂不是要被她纠缠一辈子!薛小堂绝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于是好言好语道:“老头,我们之前不是说得好好的吗?我每日在外乞讨养活你这副老骨头,你这点面子都不给我?”
章裁之走上前,俯身拱手道:“老先生,还请你为我们诊治吧。在下是药王谷第十三代传人,这姑娘所中奇毒,我尚无能为力,只能依靠高人您了。”
闻言老者冷哼一声:“连个毒你都束手无策,还好意思声称自己是药王谷第十三代传人?我若是你师父,只怕是死了都要掀开棺材板气活起来。”
“前辈上次在山中承蒙您出手相救,晚辈感激不尽。”霍铃七捂着胸口咳嗽几声,失笑道,“本也无意叨扰你,只是我如今眼盲身残,吃饭沐浴都成问题,不得不程门立雪来相求一活下之法。”
“吃饭沐浴都成问题?老夫看你的剑倒是老实地很,上次在山中,你险些将我手下的狼通通斩杀,我出手不是为了救你,而是为了及时挽回损失。”略显沙哑的声音从树屋里传出来,那扇摆动的窗门在此被紧紧合上,“走吧,我只是个普通人,药王谷都束手无策,我又有什么办法逆天而行。”
霍铃七低下头,微微偏过脸对向薛小堂,从喉头滚出一句:“你敢唬我?”
薛小堂对上她的目光,浑身一颤,掌心即刻沁出了冷汗。她曾经发过誓,此生若是要死,一定不要死在冬天,冻在雪里,脸上青一块白一块的,又冷又丑。
死在霍铃七手下,一定更不会死得太好看。
方才没入树干的咲命此刻却晃动起来,连带那只松散的破窗摔落,重新飞回了霍铃七的掌心。
章裁之抬起眼,分外艰难地从飞雪间窥见那窗口里的人影,一瞬间瞪大了双目。
老者约莫天命之年,一身洗得发白的打补丁的袍子,花白的胡须长到了胸前。浓眉薄唇窄瘦脸,精神矍铄,鬓发松散在背后打了个小结。
哪怕数年未见,他还是一眼认出了这个人,几乎不可置信地脱口而出:“师父?”
这不就是他离开药王谷数年,杳无音讯的师父——令狐授渔吗?
在急乱的风雪里,他拼命地指着自己,哀嚎道:“师父是我啊,我是章裁之,这么多年你去哪里了?”
“谁是你师父......”令狐授渔远离了破旧的窗口,终是心里不落忍,道,“你长高了,也长大了。”
章裁之急得眼泪都滚出来了,滚烫地烙在面颊上:“这么久不见,师父你就想说这个?”
令狐授渔见不惯他一介男儿还在那里提泪横流的,摆摆手道:“还是那样学艺不精——”
听到师父熟悉的声音,章裁之恍若隔世,来不及过问这之间发生的重重,便急着把霍铃七给推了出去:“霍女侠这是我师父,他是药王谷第十二代传人,医术高于我,我师父一定能救你。”
霍铃七看不见,但能听出来此人的年纪不小,冠以章裁之师父的身份也十分可信。
只是章裁之的师父离开药王谷杳无音讯那么久,几乎在这世上再无踪迹,怎么就这么巧两人就在清桥重逢了?
她心里正在打转,忽听章裁之开始絮絮叨叨介绍她,“这位霍铃七霍女侠乃是江湖中有名的天下第一剑,武功高强,世间无俩。您若救了她,不仅是解了徒儿燃眉之急,也不失为功德一件啊!”
他擦干冻得发苦的眼泪,笑眯眯地挤在霍铃七身边。
忽见一人如腾云驾雾般直树巅跃下,背着双手直立于风雪中,令狐授渔上下打量着霍铃七,嗤笑一声:“天下第一剑,好大的口气,我入世多年,未曾见过有人堂而皇之如此自称的。”
霍铃七咧嘴一笑,腮边笑涡浅浅,“不是自称,晚辈惭愧,是天下江湖众为我戴上的高帽。”
她傲气的侧脸如雪琢玉雕,全然看不出受伤后的饱经风霜。令狐授渔一眯眼,便从她的鬓发间捕捉到一抹藏在乱发中的疤痕纹路。
他抬起手,一把扯过霍铃七的手臂,上撸衣袖,沿着脉搏上方一寸半的地方留下一道殷红的掐痕。
“血脉淤堵,真气凝滞。”他蹙着眉,正色问道,“你的内力可还能用。”
章裁之替她摇头:“当然不能了,一旦使用内力,必然牵引毒发!”
“要你提醒老夫。”令狐授渔瞪他一眼,放下霍铃七的手臂。却在她腰间看到了那把悬着的咲命剑,登时愣神。
霍铃七看不见,自然也察觉不到他异样的目光。
“师傅?”孟璃观打断了令狐授渔的思绪,后者抬起眼,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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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注意到这个一直站在人群隐没处的清俊公子。
他清清嗓音,自霍铃七身后绕了过去,道:“既然你是我徒弟的病人,他无能只会损了我这个做师父的面子。我便替他接过这个烂摊子,勉强替你一治。”
闻言章裁之眼睛一亮,走上前来:“师父,你当真?”
“师父吃过的盐比你走过的路还多,从朔北到南疆,未曾听过什么毒物能将老夫拦住的。”他顿了一下,复上下审视霍铃七,“不过,要我出山是需要诊金的。”
闻言薛小堂急如兔子跳脚,将他拉倒一边,压低声音道:“老头子,你想钱想疯了?随便给她治治,然后赶紧打发走吧。”
令狐授渔转头看她一眼,将她往外推了推,嫌弃道:“小堂啊,小丫头家家的,去把脸洗洗吧。”
“谁不洗脸了——”薛小堂捂着脸弱弱道,转身抓了两把雪在面颊上用力揉搓起来。
许是在雪地里站久了,霍铃七不停的咳嗽,浑身的骨头超过战栗的幅度开始颤抖。
孟璃观看向令狐授渔,蹙眉道:“您想要多少诊金。”
章裁之焦急:“师父,你我药王谷之人,怎能贪恋如此俗物?”
“谁跟你说我要的是金钱俗物了?”令狐授渔的目光落在章裁之身上,问道,“好徒儿,你那衣服兜里的是毒蘑赤伞?”
章裁之怔了一下,呆愣愣地点头。
令狐授渔接过那些赤红的枯蘑,在指尖捏了一只左右去看,接着出声道:“老夫最近在研究食补之法,以食入药,以毒攻毒。倘若有人能替我试试这药汤的疗效,我或许可以试试解她身上的毒——”
“师父你的意思是要用赤伞入药并试药,”章裁之震惊,手足无措道,“这赤伞可是剧毒之物,你是要谁的命?”
令狐授渔严肃道:“你跟我数年,竟半分长进都没有。毒物入药是有一个界限,界限之外的确是剧毒无错,可在一定的界限之内,便是救人的良药奇药!”
“至于要谁的命,”他哼了一声,目光在四周的人间转了一圈,“谁愿意舍身试药就是谁——”
良久霍铃七蹙眉道:“是我的身子,不需要旁人来舍身救我。要不然让我来试药,要不然我便另寻他法。”
她礼貌地略微一拱手就要离开。
风雪逼人,她凝滞在原地,肺腑像是被刺破般簌簌往里灌着冷风,血腥气漫入喉头,浑身的血液冲上定点,风一吹,便结成冰锥。
霍铃七几乎没有咳嗽的力气,将头埋在双肩急促地喘息。
黑暗的视野被分隔成一块有一块,有什么在脑中瞬间炸开。
是烟火——
孟璃观上前扶住她,转而对着令狐授渔义正言辞道:“前辈,我愿意替你试药。”
闻言令狐授渔移转的步子挪了回来,他看向风雪中说话人清俊冷冽的面孔,他语气认真,比起央求,更像是一种不容拒绝的应断。
他要试药。
29. 五毒汤
白雪覆盖的矮坡之上,一棵被压弯枝头的瘦树斜斜嵌着。自上往下看,被枝杈和积雪乱遮的间隙,一道羊肠山道映入眼帘,一只憨态可掬的麻雀从雪地里跳过去。
来人银装青马甲,腰佩缠金蛟鞘金错刀,颈上圈了一抹抽丝的红绸带。
他双目满是红血丝,眼下一片青黑,显然是一夜未睡。
随行的师弟递上烧开的烈酒,嘱咐道:“师兄,喝些酒暖暖身子吧。”
金描真接过酒囊,喉头一滚,眼睛下意识还是盯着安静的山道。
他口中含着还未咽下的酒,道:“你确定他们往这里走了?”
师弟用力点头,他在雪窝里趴了一宿,看到几人慌不择路地往山里走。雪下了一整夜,将所有的痕迹都掩埋。
他看着金描真明显瘦削的背影,心里有些发虚,道:“师兄你说的是真的,那齐云门的第一剑当真没死?”
金描真愣了一下,一脚踩扁了矮坡上经风摇曳的枯草,“宁可错杀三千,绝不放过一个。”
他有今天,全靠当日太仙论剑,斩杀第一剑的远播威名,可一旦霍铃七重回江湖,所有的虚名便会不攻自破。与其惧怕事情暴露后受千夫所指,金描真更畏惧此刻,一个若有似无的影子在心头晃荡,如同悬剑,时刻威胁。
师弟咂舌:“那第一剑平日趾高气扬,鼻孔看人,可我那日见的那女子连路都走不稳,更别提拿剑了。”
“说不定她在太仙时受了伤,亦或是她改头换面。”金描真用袖子擦去鞋面上的雪。
师弟又道:“可是她既然没事为了不回去齐云门,任凭展无棱风风光光给她办了个葬礼,这难道不诙谐吗?”
金描真没说话,静静抚摸着刀鞘上的纹路,下一瞬一道雪亮的刀光迸出。
的确,他说的没错,如果霍铃七还活着,她为何不会齐云门,又为何不来找自己寻仇呢?
她隐藏身份,隐姓埋名在清桥郡中,原因便只有一个,她现在还回不去。
想之他站起身,映在银刃上的眸子闪烁出危险的寒光。
“师兄,那这件事要不要先告诉阮师姐?”师弟拦在他身前道。
闻言金描真踌躇,师姐只想让他将这一页翻过去,粉饰太平,可他偏偏一心想着找到霍铃七的尸身和咲命剑才肯罢休。如今他寻到霍铃七的踪迹,可阮留银这里,到底是个难关。
师姐觉得他疯了,腊八那夜的身影便是证据。
“在师姐发现之前,解决了霍铃七。”金描真的声音有些颤抖,唰得一下抽出师父留给他那把金错刀。
师弟满心忧虑:“第一剑哪怕受伤武功也定是在你我之上的......若是杀不了她,回到潇湘派必然要遭师姐一番骂。而且现如今阮师姐和展无棱的关系......或许她并不想师兄你再针对这件事情继续下去。”
“展无棱?”金描真嗤笑,“也不晓得师姐为了什么,他们是他们,我是我。”
无法让霍铃七真真切切地死在面前,他寝食难安。他要亲手刀捅入第一剑的胸膛,复刻那日的荣光,再敲锣打鼓为她送葬,让着漫天的白雪陪着自己祭奠。
从前不可奢望的,如今竟让他徒生了势在必得的勇气。
金描真还记得此番下山,除了暗地里自己找霍铃七以外,明面上阮留银还交给他们一个任务,他俯身细问师弟:“漕帮那边怎么样了?”
“任帮主在藏玉楼的事情解决了,准备私下跟我们见面。若能揽得漕帮的生意,那我们潇湘也不会再入不敷出了。”师弟笑道。
金描真无意提起:“那纪胜武呢?”
师弟回想了一下,纪胜武确实好久没跟自己联系,于是摇了摇头,
“我就知道这个人不靠谱,说好事情一了解就帮我们引见任帮主,结果现在不知躲去了哪里——”
“不必管他。”金描真道,“既然你已经约好了任帮主,那正好有笔生意我想与他谈一谈。”
*
章裁之盯着清亮的瓷碗,耳畔的汤锅倏响起爆鸣声。
他惊醒,赶忙去揭锅盖,却被烫得缩回了手。
令狐授渔进来时他正用指腹捏着耳垂吹气,前者打量了一下冒泡的汤锅,驱赶道:“你当心一点嘛。这五毒汤是闻也不能闻的,赶紧走远些,找个帕子打湿了捂住口鼻。”
章裁之听话照做,口中却嘟囔着:“这么毒,你还让孟公子为你试药。”
“神农尝百草,没有人身先士卒,医药一道怎么如日方升?”令狐授渔低头搅动药汤,药汤呈现一种褐色,其中的草叶形状早已被烹煮地不见踪影。
“那你也不该让他试药,你可知他是何人?”章裁之急切。
后者眼睛一亮,停顿下来:“你的意思是,那位公子是个有身份的人?”
章裁之垂头丧气:“我只知他是个教书先生,可就凭他能与药王谷有交,轻而易举将我差使了过来,他便不是常人。”
“所以,不管他是何身份,哪怕只是个普通人,你也不该如此伤害无辜,拿人命当儿戏!医者,要有仁善之心,治病救人,您怎么能背道而驰呢。”他接着道。
令狐授渔瞪他一眼,捋了捋胡子,不想自己离开药王谷数年,徒儿竟生养地如此迂腐。
“当初老夫离开药王谷便是受不了被所谓的医者仁心给绑架,不如离开,闲云野鹤度此一生。”他语气平淡,似乎真的已经适应这种无人打扰的生活。
章裁之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去质问师父离开的原因,除了师徒身份以外,他们便只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了。
“师父,你研制所谓以毒攻毒的五毒汤不也是为了治病救人吗?”章裁之蹙眉,“一人试药,再一人治疗,那岂不是用一命换一命?”
令狐授渔悠然道:“谁说他一定会死。提出试药时,他脸上不见惧色半分,似乎比我还要笃定自己不会因此丢命。”
“除非,他是个擅长赌的人,也足够心狠。”他停顿,脸上的神情蒙在了水雾之中。
章裁之是个心肠软的老实人,若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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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求告无门他也不会冒着风险来求自己方才重逢的师父,当初他既然能抛下药王谷传人的身份,抛下一切离开药王谷,现如今为了药不把他们的性命放心上也是不见怪。
现在只盼着试药无碍,霍铃七也能顺利将毒给解了。
*
“公子,请吧。”令狐授渔将汤碗递过去,身后站着一脸担心的章裁之。
那是一只带有裂纹的木碗,孟璃观的目光只在碗上停留一瞬便收回,旋即笑道:“依前辈你的话,我已经净食半日,现在只需要把汤药喝了就行了吗?”
“这是五毒汤,你喝下半碗,再喂那女子半碗,并且喂她的那半碗需以人血入药。”令狐授渔淡淡道,仿佛只是一件寻常的小事。
一直架着腿坐在木凳扣指甲的薛小堂闻言眼睛一亮,忍不住道:“老头你疯了吧?以人血入药,你到底是大夫还是魔教的鬼阎罗?”
“你不懂,很多药物都需要药引,更何况她如今的身体。”令狐授渔道。
章裁之闷声叹:“霍女侠这身子,你还让她也帮你试药?”
令狐授渔道:“并非试药,而是识毒。倘若她能扛过五毒汤的药性,便说明中的毒要高明过我这五毒,那我便束手无策。倘若她无法抵抗,体内的毒被五毒汤压过,只要我再开一副解药方子,便可解他的毒。”
几人听得云里雾里,只有章裁之明白几分,默默点了头。
“行了,老夫话说到此处,你们也该明白如何去做了。”令狐授渔起身,特地嘱咐章裁之,“裁之,你注意那姑娘的状态,服了药后有什么反应及时告诉我。”
片刻之后,屋中人已经散尽。
章裁之正要说话,余光中孟璃观却已经扣着汤碗仰面一饮而尽。
他紧张地冲过去,询问:“孟公子,感觉怎么样。”
孟璃观脸还没有变色,只不过常人模样。他吐出一口浊气,微微笑道:“无碍,郎中,不知你可否行个方便,帮我寻把匕首,方便取血作引。”
“行,那你等着我,如果有什么状况及时通知我。”章裁之简单嘱咐一声便转身匆匆离去。
他刚离开,孟璃观原本支撑在桌案上的手猛地一松,他能感到毒物进入胃肠后扩散,麻痹他的五感,欲堵塞其循序渐进的血液。
他晃了一下脑袋,意图清散眼前那些模糊的色块。
双腿开始发软,孟璃观几乎趴在桌案上,不当心一挥手,茶壶茶杯尽数摔碎在地。
他拼命喘息,索取空气。
毒物会搅乱人的神经,麻痹人的五感,使人逐渐脱力,挣扎求生,只是他没想到会发作这么快。
孟璃观依凭着仅存的意识,跌跌撞撞向霍铃七的床边。
床榻上的人正安睡,为了方便医治,令狐授渔早早使了法子让她卧睡在床。现在的她静闭着眼,说不出的恬静安然。
他一把抽出咲命剑,神情冷静地可怕,挥剑划破掌心。
滴滴如豆的血珠落在药汤里,与那些浑浊归于一池。
30. 不值得
章裁之进门时那碗混了鲜血的汤药正安安稳稳地端放在床边,而孟璃观面色苍白,十分艰难地将长剑归入剑鞘。
豆大的汗珠在他额上细细密密地布着。
“孟公子,你没事吧?”他放下寻来的匕首,急匆匆赶上前,伸手便探住了他的脉搏。
“我没事,”孟璃观偏头看了一眼床榻上的霍铃七,轻声道,“药引已入,快些吧。”
章裁之点点头,使劲抖了抖发颤的手,握住木勺。
他缓缓走到床边,盯着霍铃七苍白如瓷的脸孔,兀自在心里叹了口气。
霍女侠啊,霍女侠,你可得争口气,别辜负了为你以身犯险的人。
腾腾的药气扑着他的脸,章裁之用木勺在里面晃荡两下,然后舀了一勺递到霍铃七唇边。
但见她双唇紧闭,齿间紧锁,连半分缝隙都没有。
章裁之满头大汗,想尽办法要将五毒汤喂进去,可是那些黑漆漆的药汁尽数在唇边逗留,然后沿着唇缝淌落下去。
人没喂进一勺,衣襟倒湿了半个领口。
“孟公子......”
孟璃观正端坐吐息,陡然抬头见章裁之正满目愁容。
他有些焦头烂额,道:“药,喂不进去。”
孟璃观走过来,结果他手中的汤药,复喂了一勺,仍是同样的结果。
“撬也撬不开,牙齿咬得死死的。”章裁之道。
孟璃观说话费力,喉中隐隐约约有那种淤堵的嗡鸣声,他放下勺子,对章裁之道:“这里交给我,我来想办法。”
后者仍是一副不放心的模样,看了眼“咬紧牙关”的霍铃七,又看了眼孟璃观。两人连顺畅地半口吐息都难,也不会再有更糟糕的了。
片刻孟璃观眉头紧锁,拿着药碗的手倏地颤抖,他偏过脸,沿着唇缝逐渐染红一道血痕。
“孟公子,你没事吧?”章裁之紧张。
孟璃观摇了摇头,他似乎将血给咽了回去,平复些许后重新将药勺落在霍铃七唇边。
霍铃七的眼皮很薄,瓷白之下是无法掩盖的青色的脉络。闭眼的弧度是细长的,像是用极细的狼毫一笔画就,几缕碎发粘在额角,交错新月朦胧眉,欲放眼角嫩生燕。
他的手顿了一下,静静将勺子放回了碗中。
章裁之蹙眉:“这药喂不进去,今日所作的一切岂不是都成空?”
“不会。”孟璃观声音沙哑,他端起药碗,毫无犹豫地将那碗混了人血的药吞入口中,然后俯下身。
章裁之眉头一跳,登时转身避开。
屋外的雪簌簌落着,在窗上结了半幅冰花。
浓重的药气盖过了两人肌肤相接时的气息相交,霍铃七纤长的睫毛轻颤了瞬,旋即肆意地蹭着孟璃观的面颊。
浅浅一碗药,竟让人感到了由冬转春的多时。
浅淡的日光被风雪遮着,悄无声息地轮换成明月。
“又是一年冬。”令狐授渔品着烈酒立在树洞前,面前支了一摊小小的篝火。
薛小堂背靠在榆树上,盯着一张脏兮兮的小脸,道:“老头,你何必叫那人为你试药?救人而已,你吝啬至此?”
令狐授渔若有所思地看她,继而缓声道:“我本以为你跟我那迂腐的徒儿不一样,行医之路道阻且长,我之所以离开药王谷,便是不愿为那医者仁心所束缚,阻了我的路。这世上任何的路,只要想登上一阶,就必须承接伤亡。任何所得,都是有代价的。”
“我自然可以救她,”他思索道,“一则她与我并无关系,还是江湖中人,牵扯颇多,二则,我的确无法看出她中了什么毒。”
薛小堂摸摸下巴:“那你觉得她是为谁所害?”
见令狐授渔不说话,她笑得狡黠,“依我所看,害她的人才不是潇湘派那群武夫。且,害她的人,未必想她死。”
那日她只偷了霍铃七的荷包,就险些被她打死,这样武功高强的江湖人,想要将毒下在她身上,绝非是易事。
“你方才下山打了一转儿,可发觉什么了?”令狐授渔拨弄着篝火下的灰堆。
薛小堂抖落毡帽上的雪点,应声道:“发现了一群乌鸦而已。你届时将那些畜生一放,还不撒丫子就跑掉了。”
“老头,你徒弟来找你了,你该不会就回药王谷了吧?”她忽而出声问。
但见前者撇撇嘴,一捋下巴的胡须:“那你接下来呢?离开清桥。”
薛小堂也学他故作高深不说话,蹲在树边开始堆雪人。她小手冻得通红,不厌其烦地捏雪人的鼻子耳朵。
日头下沉,微薄的月光只朦胧一片,安静世间,只剩灰雪飞扬,以动衬静。
孟璃观缓缓将目光收回,眸中雪景也消失不见。
药也喂了,现下只看霍铃七的反应了。他的手停在霍铃七额角正上方,也不知晓是药物作祟还是其它,只觉心绪复杂。
若一路畅通,解毒顺利,毋需半月她的双目便可复明,到时她也会看清自己的脸。
直到毒入肺腑他始终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在山间救下她,一路拖着她的命。
他甚至要靠证明,来了却自己的有利可图。
纷扬的落雪,哪怕是近在咫尺的河滩,也只能看到上方安静的薄冰。
因为是冬,须得如此。
孟璃观想起幼时母亲藏在自己耳畔中念叨的佛经,其中有这么一句:
驾驶热帖轮,于我顶上悬,终不以此苦,退失菩提心。
当时母亲考他,于你顶上悬的是什么?你的菩提心又是什么?
神佛在上,叩问其心。
于他顶上悬的是什么?
他的菩提心又是什么?
孟璃观手扶着木质的床帮,胃部痉挛,偏头呕出一口混杂药汁的浓血。
他的目光逐渐冷下来,紧紧攥起掌心那道尚血肉模糊的剑痕。
血从指缝间淌出来。
章裁之推门进来正好看到这一幕,忙冲了过去差点儿绊倒,“孟公子,你没事罢?我天,怎么成这样?”
他这师父这次也太不厚道了。
孟璃观用白帕子拭了拭唇畔的血渍,目光影绰间看到了章裁之身后紧随而来的令狐授渔和薛小堂,静声道:“我没事,药已喂下,前辈快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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吧。”
令狐授渔看了他一眼,没想到此人当真能为霍铃七忍受至此,便心软道:“解药差不多煎好了,若能扛过去也就这一时痛。剩下的交给老夫——”
孟璃观站起身,在靠近门扉时倏转身,从三人的间隙里看了一眼床榻。
服了五毒汤后霍铃七的反应并不明显,依旧双目紧闭,呼吸平稳。
令狐授渔指导着章裁之去探脉,掀开眼皮观瞳目,然后扎针放血。
霍铃七的唇角,渐渐淌下一条细细的垂涎。
“师父,这是什么回事?”章裁之勉强维持着冷静。
他从前在药王谷见过中毒的人,还未曾有人在服用了五毒之后还能状若平常。
这时薛小堂恰好提着炉子懒懒推开门,打了个哈欠道:“解药来了。”
令狐授渔却面容冷峻地一摆手,道:“不必了。”
“为什么?”孟璃观忽而出声。
令狐授渔默默将手背在身后,他垂眸,神情寂寥:“我这解药是专为五毒汤里的五毒制的,对症下药也只能解那五毒。她体内的毒毒性要高过我那五毒,故而这解药也无用。”
“那她现在岂不是百毒不侵之体?”薛小堂好笑道。
“她的双目是因毒所致,但是腿伤我倒可以医治。”令狐授渔无奈道。
“师父,”章裁之围着他打转,“难道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令狐授渔坐在床边,轻缓地摇着一把破蒲扇,“有倒是有,你去树屋里的书橱上,第二层左手第三本与第四本的夹缝里有一本旧书簿,当点心儿。”
章裁之不敢有所耽误,立马冲进了雪里。
“小堂,你跟着他,当心他毛手毛脚的。”令狐授渔又对薛小堂嘱咐。
薛小堂没嗯声,靠在门边呆了一会,方才道:“你又差使小爷,没下回了......”
气氛有些凝滞,还是孟璃观微微带了一些礼貌的笑容开口打破:“前辈,此番叨扰了。”
“我解不了她的毒,但尽力一试或许能探出那毒物的来源。”令狐授渔轻声道,“我半生留给了药王谷,剩余时间又是混迹江湖,以神农为指引,却是医难自医。万望霍姑娘清醒后,能想开些。”
孟璃观带咳笑了笑:“她若知晓,只怕会烧了你的树屋。将你那些狼崽子,扒皮作衣削肉炙烤。”
令狐授渔看着他,嘱咐道:“伤筋动骨一百天,这服毒解毒亦然,你虽然服了解药,但是毒素散清,调养修息仍需一段时间。”
孟璃观俨然比方才精神,衣襟上留下一小串血珠,他说笑般谈论:“多谢前辈提醒,这中毒的滋味当真是不好受......”
令狐授渔默然笑了笑,
“为了她,”他目色认真,“值得吗?”
“我见过不少人,有人或许能为了挚爱做出离经叛道之举,可到底把生命奉之高阁。”他看向孟璃观,眉眼像是在叙话平常,可说出的却是深刻之语。
“因为我们是朋友,”孟璃观沉静,他总是温柔而不犹豫的,一副柔肠却语出坚定,“我们说好,作为朋友,须得两肋插刀,拔刀相助。”
31. 惊雨夜
陷在梦中的霍铃七却对此事全然不知。师父曾说,人老了会多梦,可是她还豆蔻年华,为何还会徒生这样多的梦境?
梦中高山流水,是她白日苦苦追求的色彩。长波一横,带的是万千霞境,低眉垂眸,可见青山叠翠,云环雾绕。齐云门前三百石阶,落满了枯黄的梧桐叶。
她好大喜功,争强斗胜,连斗蛐蛐儿都不许自己败给旁人。更是恃才傲物,四处派下战帖,连说书人手里的话本子都对这所谓的第一剑满纸鄙夷,言她虽有武功,却无良仁。
师兄的背影陷在那梧桐叶里,一粒一粒的沙尘汇起来。
霍铃七本以为自己该是愤恨的,不平的,可看着师兄模糊的脸却满腹委屈,她握着剑抖着声音,像一个试问不公的孩童,“师兄,是不是你做的?”
展无棱没有回答,甚至他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幼时她问师兄什么叫守望相助,师兄就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去教,然后道:“你只记得,师兄与你在一起互相扶持,就叫守望相助。”
“说好的守望相助,说好的一刀一剑......”霍铃七一步步踩上石阶,石阶却如同云朵一般绵软。
她大喊:“你对得起师父,对得起我吗?”
“霍铃七,”展无棱声音冷淡,“难道你就问心无愧吗?”
他直直盯着霍铃七的眼睛,毫无温情,“你真的做好了一个门主,你当真想弟子所想,忧武林而忧了吗?”
闻言霍铃七愣住,她一阵眩晕,仿佛回到了那种睁眼不见天日的时候。
她虽为齐云门门主,可终日醉心练武,连门中弟子都没能见上几面。她活她自己,活师兄,活手中的咲命,确实没有做好门主之位。
在其位,谋其政,可她却自视甚高从而目无他人。
她没法问心无愧。
展无棱的手伸过来,摊开五指后是一枚小小的砂糖,通体澄澈,棱角分明。
“阿七吃块糖吧。”
霍铃七眼眶一酸,周身随着云层下陷,而师兄的身影也变作飞沙而去。
那块糖,含着让她毙命的狠心。
师兄,我看不见了。
我也看不清你。
眼前无光,索性霍铃七就闭着眼睛,她张开手掌,手下还是孟璃观铺的那层柔软的棉絮。
风沙沙吹,由轻转急,然后竟转为雷声大作。
电闪雷鸣,霍铃七嗅到一股凛冽的潮气,撕扯肺腑。肺间弥漫开一道血腥气,奇怪的预感逼着她坐起在床榻上,轰隆一声,白光瞬间照亮了她的脸。
霍铃七摸索着起身,竹杖咚咚咚地砸在地板上。
深夜茫茫的雨雾间,孟璃观那头小毛驴横死在破旧的竹栅前。
这样的气氛让她不禁想起十四岁那年独战十二豪侠的时候,只是那是一个夏日,烈日当头,炙烤着每个人的脸都是油乎乎的。
霍铃七立在檐下,影子在地上拉得细长。
孟璃观住的偏僻,一般发生了什么事儿都需要定风坞里的人跑来告诉他。如今耳畔唯有风雨声寂寂,她的心里却隐约不安。
俶尔身后传来一阵声响,霍铃七敏觉道:“孟璃观?”
他从来都是有声有回,必不落空,难不成是自己听错了。
她试探性地转过身,冷雨溅在衣角,气氛凝滞就像乍暖还寒正在化冻的冰河。
“孟璃观?”她又唤了一声,手伸出来往前探了探。
那只手细瘦修长,在夜间翻出白莹莹的冷光,咫尺之距,指腹就要触及到那件藏蓝色儒衫。
两人面对面相对,唯有一人心知肚明。
霍铃七微微蹙眉,将手缩回来藏进尚有余温的衣袖里,打从令狐授渔那里回来后他便闭门不出,除了做饭去书塾,两人连几句话都没说过。
她兀自叹了口气,眉头放平。只当自己是错想了,反正都醒了,索性就散散步吧。
她的脚尖每往前移动一寸,孟璃观的心就跳一下。
他紧抿着苍白的唇,自上而下地审视霍铃七,从她的发,到被冷光浸湿的轮廓。从鬼面棺时起,孟璃观就在揣测,霍铃七会不会就是自己要找的人,如果是自己又该如何从她入手,牵扯其后繁杂的组织。
而她却像浑然不知。
既然霍铃七出自齐云门,总归绕不开剩余两个人,展无棱和她师父。
她师父数年前离开齐云门,将门主之位传给她,至此杳无音讯。江湖上下都传他早就客死他乡,可霍铃七不信,总觉得师父还在世间某处云游。
而展无棱为了盟主之位暗害霍铃七,连尸身都不顾就风光大葬,了却自己心头一事。而这其中关窍又是他们这些浅薄的江湖人能明白的。
孟璃观垂眸,在霍铃七转身之际倏捂住胸口咳嗽几声。
闻声霍铃七吓了一跳,一掌就要劈过来,“谁!”
孟璃观受了她一掌,险些吐血,声音含糊道:“霍铃七,是我——”
霍铃七有些难堪,缩回手道:“是你就是你,在这儿装神弄鬼什么啊?”
孟璃观脸色难堪,往后退了半步,道:“谁让你一掌劈地我说不出话来。”
霍铃七哑火,这几天他们对解毒的事情闭口不谈,虽然薛小堂和章裁之不见人影,孟璃观也没有多说,但霍铃七也猜出大半。
她心里很是释然,不论剩下的日子还有多久,她只要找到师父,确认他还活着就好。
至于其他的......
罢了。
两人一同转身,对着凄凉的暴雨如注,霍铃七陡然出声:“我总觉得怪怪的,好像发生了什么。”
孟璃观裹上氅衣,打着伞走到院外,暗红的血浸在湿泥里,风吹雨打向山脉脉流去。
横死的毛驴半副身子被倒塌的草棚压住,一道箭矢没入眼球。
“孟先生!”身后传来一道唤声。
几个孩子共撑一把油伞踩着泥水跑过来,为首的便是宋阿罗。
他气喘吁吁道:“出事了,孟先生!”
“怎么了?”孟璃观走上前,伞面移到孩童的头顶。
他们的身上都滚了一层泥水,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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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活像个花猫。
另外一个高一点的小孩往身后指着道:“有一伙人趁着晚上进了定风坞,好像是二两金带进来的。现在里正爷爷正招呼着大家一起抵抗呢,先生你先跟我们去祠堂里躲着吧。”
孟璃观知晓祠堂离这里不远,里正这么紧急还不忘招呼几个孩子来寻他去安稳处,显然是把他放在了心上。
他将伞递给高个儿,细声细语道:“我知道了,你们先回去当点心儿,我知道祠堂在哪里。”
二两金深夜带着人潜入定风坞,难道是为了报复自己的?
“怎么了?”霍铃七出声道,她听见了几人的交谈声,猜想已有不测。
孟璃观穿上蓑衣蓑帽,也给她装备齐全,道:“定风坞里出事了,我先带你去祠堂躲着。”
“怎么了?”霍铃七倏地抓住他的手臂,道,“我霍铃七的字典里从没有躲这个字,你说,到底怎么了?”
孟璃观体内余毒未清,声音还略微有些上不来气,一面从毛驴身上拔出木箭,一面哑声道:“二两金带着人进了定风坞,现在里面乱成一团,老幼妇孺都躲进了祠堂。”
“这是漕帮的箭。”他将手中箭递给霍铃七。
霍铃七将那箭上上下下摸索一通,的确分外熟悉,只是二两金跟漕帮有什么关系呢?
孟璃观似乎听出她心中所想,于暴雨间打开栅栏门,道:“二两金本家姓薛,漕帮入驻清桥便是由他在衙门的叔父牵线搭桥,因此他与漕帮的人有所牵扯也并无异处。”
霍铃七嗤笑一声,蓑帽在脸上留下斜斜一道暗影,“他当时在山上被人打也与我们无关,到这来耍什么威风?”
“只怕他——”孟璃观转过身,雨打湿半副衣衫,“认为是你我所为。”
*
一滴碎雨顺着草檐砸下来,鸡叫过后,天却不见青。
金描真正擦着刀刃,抬眼之时,二两金已将三五个村民捆绑到广场之上,他跛着腿,一瘸一拐地招呼,
“金少侠,我看了你的画,你要找的人就在那个教书先生的家里!我火眼金睛,绝对没有差错。”
“当真?”金描真眼睛一亮,倏地站起身。
他握住金错刀的手腕开始抖动,好像回到那日的太仙之巅,霍铃七居高临下的睥睨。
“当然,我与那疯女人还有仇要报呢!”二两金义正言辞。
金描真收刀入鞘,缓慢将斗笠规整带在头上,步入雨幕。
“这里的人任你驱使,我不会管——”他偏过头,下颌锋利,“我只要霍铃七。”
二两金被他的眼神凉得浑身一汗,忙作了个歪斜的揖,笑得殷切:“好勒,我必不辱使命。望金少侠早些将那疯妇的头颅斩于刀下,也好报了我这受伤之痛。”
他笑容急转直下,转为痛心愤恨。
那日的伤让他留下终生不可逆转的伤痛,被赶出定风坞,还蹲了监牢,这一切都是拜孟璃观二人所致。
今日漕帮和潇湘派的人进入定风坞,也便是给他一个机会,将这里赶尽杀绝,占山为王。
32. 染血画
祠堂离书塾不远,定风坞大部分的人都躲在这里,依偎在祖宗脚下,求半分小小的安稳。
暴雨如注,一道闪电当空破开苍穹,树影扭曲且阴森。
今夜,似乎比往常要更漫长。
里正是个约莫五六十岁的老头,他蹑手蹑脚将祠堂大门推开一条缝,钻进来后又轻手关上。
见到主心骨来了,祠堂里的老弱病幼才将悬起的那颗心放下。
里正浑身湿漉漉的,尚滴着水。他将破旧的蓑帽摘下,满面愁容。
宽大的蓑衣下摆露出一只竹箩,覆盖着的白布掀开,底下藏着约莫十个被雨水打湿的馒头。
“分分吧,紧着孩子先吃。”
他率先捡出一个还算干净的递给了离自己较近的孩童。
“里正,外头如何了?是匪徒?”一个妇人不安道。
定风坞隐秘避世,从来都是偏安一隅,这样的突如其来,令所有人都手足无措。
缩居在祠堂角落的另一人道:“不就是二两金?他作威作福多久,在后山被人棒打一顿,便把罪责怪到了我们身上。可怜我们家那口子,冒着如此大的雨——”
“这个没良心的,当初他孤身来到定风坞,是里正收留了他,如今竟恩将仇报!”他气愤道,“当初就该把他溺死。”
闻言妇人哽咽:“这些年我们忍气吞声,被他昧下多少钱财粮食,如今他还要赶尽杀绝,要我们命丧他手。我老了也就罢了,可是孩子还小,也是他看着长大的。他竟如此狠心!”
想到年迈的父母,尚幼弱的孩子,妇人嘤嘤地抽泣,“也不知还能不能躲过这一遭,若是真出了事,就都活不成了!这世道,可还有王法!”
这哭泣声牵扯出许多叽叽喳喳的讨论,有人谈论二两金的目的是为了寻仇还是威慑,有人在想二两金傍上的人是什么身份,他家中亲戚在衙门办事,哪怕熬过去这一遭,日后也是求告无门。
“行了,别在这哭哭啼啼的,当心吓着孩子。”里正安抚,“我已经着了腿脚快的年轻人去城中寻人,你们就在这儿安心等着,就算二两金带着人找过来,还有我这个老头子挡在你们面前。”
二两金带了十来个人是趁着夜色从相依的山脉绕进定风坞的。定风坞地势较低,群山环绕,自成天险,自然无人守夜看管。他抓了这个空子,又凭借自己对阡陌交通的熟稔,轻而易举将金描真几人带了进来。
雨哗哗地打在门扉,祠堂内萦绕一股湿寒的潮气,霉味儿在各个角落隐晦滋生。蜘蛛自细长的蛛网垂落,钻进破损的灵牌。
里正搓着湿漉漉的头发,从祠堂往里的角落里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
方才他特地喊了几个身量较小又灵活的孩子去寻孟璃观,没想到他来得如此快。
火折子的光映在他脸上,面上没几分笑,一眼望去有些肃然。
孟璃观身后的暗影里同样罩着一个身形,垂下的手腕上有一处亮点忽隐忽现。
霍铃七指节将剑鞘推开半寸,轻声道:“定风坞中的人都在这儿吗?”
“只是有些老弱妇孺,年轻的后生都去拦着二两金再继续抢掠了。”孟璃观道,他看出了霍铃七面上的颓色,安慰,“二两金所受的苦不是你所致,你不必自责。”
若是之前,霍铃七定当事不关己,可是自从做了那个梦,听到梦里师兄的诘问之后,她再也无法面对眼前的杀戮而作壁上观。
“你叫我如何不自责,那日是我出言狂傲惹他不满,他才存心报复。”她用手推开孟璃观,自那圈暗影里走出来。
“他这是太岁头上动土,我可无法做到袖手旁观。”
孟璃观拉住她细瘦的手腕,厉声道:“你痴傻了?你眼不能看,腿不能行,动用半分内力就有生命之患的人,你去做什么,要大家忙着分神看顾你吗?”
霍铃七看不见,自然无法发觉眼前的人此刻唇色苍白,脚步虚浮,险些就要倒在她身上。
她一撇嘴,神色倨傲,“纵然如此,江湖豪侠也当拔刀相助。什么狗屁漕帮,我看看有没有那十二豪侠半分厉害!”
孟璃观不再拦她,声音愈加沉重:“你可知为何漕帮会协助二两金?”
霍铃七愣了一下,漕帮帮着藏玉楼她倒是可以理解,可二两金又许了漕帮什么好处才能让漕帮出手帮他报复。
“二两金有个叔父在衙门当差,漕帮来到清桥省不了他的牵线搭桥。瓷叶没有告诉你,藏玉楼之所以能在清桥叱咤多年,其中的官商勾结错综复杂。你把一切都想得太简单,你以为只要手中有剑,就可救人,可不晓,在钱权面前,引得人折腰是多么轻易的一件事。”孟璃观道。
里正心中忧郁,“孟先生,那我们现在该如何是好?”
孟璃观深吸一口气:“交给我,定风坞的后山有一高人,让他出手,必会逼退二两金。”
闻言众人心中狐疑面面相觑,他们在定风坞生活多年,还不曾听闻里面存在有什么世外高人,关键时,竟然可以救命。
一夫人讪讪道:“可高人会愿意救我们?”
孟璃观扯出一抹笑容:“他会的。”
此刻站在他身前的霍铃七双腿如同灌了铅一般,手中的剑一时间沉重无比,她初次感到无能为力,好像从那日死而复生之后,她的生活便彻底倾覆。
孟璃观口中的钱权,利益,就这么轻易改变了师兄,也葬送了那些无辜百姓的性命。
雷声轰隆,祠堂的门吱呀露出一条缝隙,旋即一个浑身是血的身影便撞了进来。
此人衣衫褴褛,血肉模糊,血水顺着裤脚一注一注往下淌。他摔倒在地,里正拨开了遮挡面容的湿发,才依稀辨认出他的身份。
是木匠。
众人用上前,一齐将受伤的木匠抬进来,并将祠堂的门重新合上。
里间人心惶惶,木匠状态凄惨,身后挂着一截长长的麻绳。
孟璃观上前探了他的鼻息,而后松了一口气,道:“他还活着。”
他话音刚落,木匠咳了两口血后,缓慢睁开肿胀的眼睛。
里正老泪纵横地感谢祖宗,伸手扶起木匠靠在橱边,还拿了个蒲团给他垫着,然后问道:“木匠,你没事吧。”
木匠眼前虽一片模糊,但能看出自己已经到了安全之地,他想哭,可是喉咙被血糊住了,只得发出呜呜的声音。
孟璃观蹲下身,轻声问:“你怎么会这样,外面还好吗?”
闻言剩下的人也是点头,十分关心。
木匠哽咽道,发出的声音很是微弱,“二两金带着人卸了我们身上护身的物什,把我们绑到广场上用鞭子抽打。说早就看我们不顺眼,要我们知道他的厉害,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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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便不敢再不听他的。”
“他还说什么了?”孟璃观蹙眉。
木匠沉思后回复:“他还说,他要找一个人。”
孟璃观眉头皱得更深:“找谁?”
“找害他的人,”木匠道,“他说揪出那个人后要把他碎尸万段,方能以泄心头之恨!”
闻言里正面色复杂,细细问来:“那个害他的人是不是就是在后山将他打伤又害他入狱的人?”
孟璃观垂眸,二两金入狱的事的确是他所为,可是他的伤却不来自自己和霍铃七任何一人。
人群之中有一人弱弱开口,道:“既然他心中有人要寻仇,是不是就不会伤害我们了?”
心中本恶的人,得了权力之后只会更加丧尽天良。
正是因为如此,才会有人愿意委屈求生。
“他们掀了孟先生的院子,说要把一人找出来——”木匠忽然出声,他破碎的衣间滚出一团薄纸。
沾满污血的纸团打开之后竟是一幅画,画虽被染,但依稀可辨出画上人是一个年轻女子。
里正将那纸团捡起来,朝着阴影里看了一眼,祖宗在上,煎熬着他那颗经年累月虔诚的心脏。良久,他道:“姑娘,你走吧——”
霍铃七愣了一下,很快意识到里正说的人就是自己。她在定风坞待了数月,从秋至冬,并没有跟定风坞中的人交往甚密。
看来,二两金要寻仇的人果然是自己。
祠堂中的其他人皆沉默,一阵安静后,他们顺着里正的话,对这个“陌生人”真切道:“是啊姑娘你走吧,若是二两金找到你,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我才不会怕他......这句话哽在霍铃七喉头,她用剑鞘拄着身子,心里像缠起的棉线一样复杂。此刻,任凭她再如何舌灿莲花,竟半句合适的话也说不出来。
“对不住大家。”
她憋了好久,深深垂下头。
“孩子,这哪里是你的错,你眼睛看不见受不得欺负。”一个妇人站起身,温温柔柔地走到她身边,“那二两金不是个好东西,咱们绝对不会把你交出去。我家那皮猴子说你是什么什么大侠,武功高强,你从祠堂后面的枫林里绕着走,走到水边便可脱身,你定当可以。”
霍铃七被这话语哄得心肠一热。
一瞬间所有的目光汇集到她身上,她现在是承载着希望,唯一可以逃出这围城的人。
“漕帮善用羽箭,今夜下雨,他们无法放火烧村,便只得射箭伤人。祠堂破旧,恐怕承受不了多久,我现在有一个法子,不知大家可愿意信我一回?”孟璃观道,“定风坞势低,若雨再下下去,不久堤坝冲毁便会淹没此处。由里正带着大家往高处去,我会在地上留有标记,一部分人手持木板留在这里。一则用来护身,二则若是洪水泛滥,可充当浮具赚来一线生机。”
闻言大家攥紧了手,互相对视了一眼。
零星的声音在祠堂里响起来,有人说愿意,有人则腼腆地点点头。
他们都愿意相信孟璃观,与其躲在这里前途未卜,不如走出去抓住一线生机。
不过霍铃七显然不再这一计划之内,里正将祠堂打开一条缝,四处张望,确认安全才对她道:“姑娘你快走吧,风大路滑,当心足下。”
霍铃七持剑站定,耳畔忽起一道羸弱的婴儿哭啼声。
33. 多谢你
众人愣了一下,顺着那道细弱的声音看过去。
只见角落里站着一个妇人,怀中抱着一个尚在襁褓之中的婴孩。她浑身单薄,已是满脸泪痕,却还不停哄着哭啼不止的幼儿。
里正走过去,掀开襁褓,用指节蹭了蹭孩子温热的脸颊。
祠堂外天昏地暗,暴雨如注,萧萧风雷又添愁。
妇人抱着孩子上前,十分怜爱地用脸靠了一下她的小额头,对着霍铃七近乎哀求:“姑娘,你把这孩子带出去吧。”
等会里正就要带着他们离开,与其跟随他们前途未卜,不如把孩子交给一个身有武功尚可自保的人。
霍铃七黯然伤神:“可是我眼睛看不见,也未必能护好她。”
“我信您。”妇人眼神灼灼,正是泪花翻涌,“这孩子的爹是和木匠一起出去的,如今木匠侥幸逃脱,他恐怕已经遭了那厮毒手。孟先生和里正伯愿为我们大家博一个出路,我不愿拖累他们,也想为这孩子博一个出路。”
她面颊上抿出一个酒窝,笑道:“我听那些孩子说了,你虽然受了伤,可是武功高强,当初二两金来惹事,也是你出手将他打跑的。”
“姑娘——”妇人将孩子递到她怀中,十分留恋地看了一眼,“你把她带出去,孩子还没取名字呢......若能熬过这一遭,我们母子就还能有缘再相见。”
霍铃七感觉自己怀中被塞入一团温暖的棉絮,直到婴孩胸膛泛起小小的起伏,她才意识到,生命就在自己的怀中。
它很小,却很有力。
它发出细若蚊呐的哭喊,向这残酷的人间证明自己的存在。
对于习武之人来说,有眼无眼其实无甚区别。她能明白里正让自己先行的原因,一则二两金带着人极大可能是在寻自己,她若是再跟大家继续躲在这里无非就是等死,二则她孤身一人方便行动,等会雨大牵引滑坡,自己一介盲身失去方向,很容易便会被泥流卷走。
除此之外,她也不想在这儿连累大家。基于此,霍铃七不得不走。
妇人跪在祖宗灵牌前,虔诚地磕头,双手合十道:“祖宗保佑,保佑姑娘和我的孩儿能一世平安,贱妇愿终身茹素,供奉祖宗恩德。”
霍铃七听着她的声音,悄悄用手碰了碰婴孩软糯的脸,旋即肃然道:“我会护好她,甚至高于我的命。”
她看不见这祠堂里的数十祖先,却能感到无数冰冷的心团团围在一起,发出众人拾柴的热切。
定风坞的人朴实温良,将一切心愿寄托于神仙和祖宗身上,企盼保佑与爱护。可天下太大,人间烦扰无数,总有神仙看不见的地方。这些神仙无法顾及之处,便滋生了侠。
霍铃七戴上蓑帽,将背景留在那一线冰冷的门缝间。
她听见有人在念叨:
“菩萨保佑,祖宗保佑”
“孟璃观,你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霍铃七将孩子紧紧抱在怀中,忽而问道。
孟璃观站在人群间,颀长的身形裹在一件打了补丁的旧披风里,他蹙着眉,却笑道:“一路当心,你知道该往哪走,天晴见。”
他知晓里正的苦心,也不会更改他的决定,并且,他相信霍铃七能活着出去。
冷雨扑在面上,霍铃七深吸一口气,快速道了声:“多谢你。”
多谢你,救我一命。
她的身影陷在雨幕里,并随着里正重新将祠堂门合上而寸寸消弭。
*
豆大的雨点落在肩头,霍铃七以剑做拐快步前行。山路湿滑并不好走,并隐隐有滑坡之势,她紧随里正所说的路线,沿着定风坞的道路反向而行。
这条路霍铃七并没有走过,也是两眼一抹黑。不过高处与地处,土坡和枫林各自的气味都不同,她嗅着气味,竟也一路通畅。
落雨顺着蓑帽的边缘下坠,有几滴飞溅到婴孩脸上,惹得她发出嘤嘤的哭泣。
霍铃七停下步子,慢慢靠在在一棵枫树上屈下身,将手挡在婴孩的脸上。
听到孩子回归平静的呼吸声,她心里兀得柔软,连带气息都平稳起来。师父说她小时候就是个闹腾性子,一夜一夜的不睡觉扯着嗓子哭,熬坏了门中好几个师叔的眼睛。
想之她忍不住露出微笑,听着越大越大的雨声,心里也不觉得孤寂。
雨中掺了几片雪,零落飘在肩头。曾经最为宝贵的咲命剑,剑鞘已经满是泥泞,霍铃七抬起腿,一只手搭在膝盖。
这里和里正口中所说的“水”应当差的不多了。
枫林坳其实是一圈围住定风坞的风铃,地势较高,类似一个下宽上窄的埂。大片枯萎的枫叶落在地上跟泥泞混在一起,形成难以辨认的沼泽。
她随手捡了一块石头往前一掷,等听到石头落在实地上的声响才安心迈步往前走。
枫树疏松地落在山体各处,踩在落叶上不如往日的脆响,霍铃七想起上次自己欲离开定风坞时,还铆足一股劲想走回齐云门,而这次,风雨萧索,她只想等天晴。
不知何时,她双足一陷,像是有双手在下方拽着腿似的,将她整个人往下拖。
霍铃七心中一凉,腾出手在身周一探,果然摸到满手绵软的泥泞。
遭了,是沼泽!
深陷沼泽之人不能挣扎,越是挣扎只会越陷越深。
她深谙此道便稳住心绪,一手抱着孩子,另一只手飞快拔剑出鞘向左面一刺,狠狠入树三分。
霍铃七发觉得快,故而陷的不深。她用手紧攥着剑柄,缓慢试着将其中一条腿拔出沼泽,膝盖脱身后,她便成跪伏轻跪在沼泽面上。被沼泽困住的小腿像是被一圈又一圈的布帛所裹住,缠到血脉不通,骨节欲分,筋脉发出可以近似理解为凉意的痛麻。
雨肆意刮在脸上,她的面颊已经麻木。裤腿从膝盖那处开始被拉扯断开,随着她从沼泽脱身而被泥泞吞噬。
因落入沼泽而死的人,口鼻处都会被泥水灌满,身形扭曲,死态可怖。
霍铃七倚靠在树边心有余悸,她忽地失笑,自己有什么好惧怕恐怖的死相呢?
她反手拔下刺入树干的长剑,细心地放回剑鞘。
婴孩在自己怀中还恬静地睡着,霍铃七松了口气,整理襁褓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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止她冻着。
她没有鞋,孑然一身,现如今自己也一样。
冷光于树影间摇晃,被锋利的雨丝割裂成数段,零落布在夜幕。金描真放下纸伞,接着垂首缓慢带上斗笠。
方才他看着那人于沼泽间挣扎,心里很是复杂。既希望她深陷入沼泽再无复生之望,又紧张于自己心中的不甘。
两种心态在心中博弈,直到霍铃七从沼泽里爬了出来。
宽大的蓑衣蓑帽,破损的裤腿,裸露的双足,一切狼狈不能再狼狈,可他依旧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霍铃七,她果真没死!她手中还握着咲命剑,总有一天她还会回到江湖之中。
想之金描真的双腿开始发颤,一拳砸在了树干上。
此刻他居高临下,此刻霍铃七腹背受敌,无论是定风坞还是霍铃七在他眼中都是渺沧海之一粟,他凭何畏惧?只要杀了霍铃七,他便不再会日日悬心,夜夜难昧,他便是真正的天下第一。
金描真握紧手中的刀,一刀劈了过去,将脑海里霍铃七那张倨傲清高的脸斩得粉碎。
旋即飞身而下,轻飘飘落在河滩之中。
霍铃七耳朵动了一下,察觉出这异响,敏觉出声:“谁!”
金描真眯起眼,将刀刃贴着霍铃七的脖颈比了比,厉声道:“霍铃七,你果然没死!”
这个人认识自己?霍铃七心头一跳,难道是来找自己寻仇的?可是偌大的江湖,败在她剑下的人无数,要是细细究来,齐云门的门槛都要被踏破了。
她心下算着,今夜是二两金带着漕帮的人来,若是出了什么变故,也该从是漕帮的人中。于是她站定道:“兄台我与任帮主有过一面之缘,望你慎重。”
想到霍铃七根本就没有记住自己,金描真握着刀的手更是紧了几分。
见来人沉默,霍铃七心下疑惑,正要说话时,一刀猝不及防朝她刺来。
她屈身躲过,后退半步将怀中襁褓抱得愈加紧些。
方才那一招让她琢磨了些许出来,刀风,刀弧都让她想起一个人。
霍铃七缓慢地抬起头,蓑帽遮住的那双眼睛阴森森的,闪着不应该有的透亮。那两个字在她唇齿间滚着,被舌头给硬生生推出来,“是你——”
我还没去找你,你倒是自己送上门来了。
她心里这才把一切都圆回来,要找自己的人不是二两金,而是他金描真。
此趟为的就是将自己赶尽杀绝,不留隐患。霍铃七勾唇一笑:“赢了我的滋味,还不错吧?”
不知使了什么腌臜法子忝列其中的卑贱小人,竟然还好意思在自己面前耀武扬威。
金描真咽了口唾沫,慢慢将金错刀竖着举在自己面前,“第一剑你已经死了,我只是来助你一臂之力。”
让你死的更彻底一些。
霍铃七站在原地不动,伸手将怀中婴孩的襁褓细细解开,再取出两个角扎起圈在自己脖颈间绑牢。
她摘下蓑帽,轻轻地盖在她的脸上。
婴孩睡梦依旧,甚至砸吧砸吧嘴,用舌头将唇边的雨珠舔进口中。
34. 怜众生
大家在里正的调配下,各自拆了祠堂一块木板,顶着推开祠堂的门。暴雨哗哗击打在木板上,顺着板面淌下去。
也算是出了祠堂,大家反倒是松了口气,紧跟在里正伯身后。
祠堂中躲着的人,老弱妇幼居多,故而是由孟璃观背着受伤的木匠走在所有人前面。
木匠本以为他是个身娇体弱,手无缚鸡之力的教书先生,没想到背起他这个身高五尺的壮汉也能步履稳健。
血肉糊在嗓子眼,他勉强发出声音:“谢谢你啊孟先生,若是累了就把我放下歇会。”
孟璃观摇摇头,温声笑道:“无碍,若是有什么不舒服的你便告诉我。”
里正冒着雨跑上前,依在他身边压低声音问:“孟先生接下来我们往哪里走,这儿还有几个孩子,怕夜里一抹黑,走丢了。”
孟璃观隔着雨幕抬起头,看向那条黑漆漆的小道。此事若与漕帮有关,由自己出面找任道卿倒是没什么,只是定风坞中民众甚多,为了求一个稳妥的法子他只能去找令狐授渔。
他心中对于二两金受伤的原因多了几分猜想,由着这猜想一步步踏实,便形成一条通往后山的路。
人无法解决的事,就让畜生来。
想之他咬咬牙迈上石阶,转头望向身后那从暗影,霍铃七的身影便从那里消失。
他虽然告诉霍铃七她自己会知道该去哪里,可如今料自己也无法确定,霍铃七去向如何。她或许一条路走到头回了齐云门,又或许不知前路。
孟璃观一直都在赌,他赌霍铃七的生死,赌她的心路历程,也赌自己。
“孟先生?”里正将他渐飘渐远的思绪捞回,轻声道,“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孟璃观收回目光。
好像每次见他,他都是这般平淡温和的模样,里正笑笑,似乎看出来了,道:“也不知晓那姑娘如何了?我与她相交不深,也不知她与先生你是什么关系。”
孟璃观边走边说:“我在山间救了她。那天下了很大的雨,天地一色,我还以为是具无人认领的尸骨。”
他声音平淡,半滴碎雨沿着额角淌下。
里正叹了口气,将自己身上被打湿的地方用手拧干,“定风坞偏僻,不曾来过什么武功高强的江湖人,我也对这个武林中人不甚了解。不过,这位姑娘虽然眼睛看不见,但通身的气派绝非常人可敌。我岁数这么大了,见过的外来人不多,你与她,都算吧。”
“她确实不一般。”孟璃观道。
里正搓着手笑:“先生你很关心这位姑娘吧?”
昏暗间,他看见这位教书先生唇角几不可察地扬了一下,继而和着雨声道:“当然,她若死了,我可不是白救了。”
一群人屈着身绕过低矮的房屋,像多足的爬虫缓行于狭窄的山道。
雨水混着木匠的血滴在孟璃观的手背上,他蓦然抬起头,望向乌泱泱连绵一片的群山。
*
浑浊的泥流绕着枫树打转,悬崖峭壁,水天一色,妖风频频摧碎灰白且高远的苍穹。河滩中,积石嶙峋,蒸腾起的水雾连接冷雨,搅动这天地熔炉。
霍铃七一抬手,一拔剑,足以让人胆寒。
她的鬓发已经尽数被淋湿,一缕一缕孤单地垂在眸前。向后迈步时小腿一扫,惊起大片涟漪。
“出手吧。”
霍铃七一手托着怀中襁褓,另一只手向前递出,指节轻轻弯了弯。
状若疯妇,狼狈至此,她竟然还如此轻视自己。手中抱着幼儿,提剑于他一战,连眉头都不曾颤动半分。金描真咽了口唾沫,提起长刀在臂弯磨了磨。
刀刃锋利,他日日磨刀不曾懈怠。师姐赠刀时曾说这是师父当年的旧刀,视作他杀了霍铃七的奖励。霍铃七一日不真正死在自己刀下,他便一日握刀不得安稳。
潇湘派的命数是系在自己身上的,潇湘亡,他亡,潇湘存,他便不会偏安一日。
金描真踏水而去,刀风大有吞风裂雨之势,霎时间山水相合,汇成一道刀弧朝霍铃七劈砍而来。
数月不见,他武功果然有长进。
霍铃七耳际一动,听声辩位,飞速弯折下腰,咲命剑铛得一声迎上去。
金描真抽回刀,哗啦啦带出一大串水珠。他心中发了狠,一股邪火自肺肠出燎烧上来,底下却是凉的,虚虚托着步伐在河滩上来回游荡。
身上那件银装早已被水浸湿紧紧贴在肌肤之上,金描真忘却那彻骨的寒,来回推递真气,猛地将长刀刺了过去。刀光一闪,蹭着霍铃七白皙的下巴,往长天扬去。
她怀中蓑帽摇摇欲坠,险些叫幼小的孩童暴露在倾盆大雨之下。
霍铃七不能动用内力,只凭着长剑接招。
“你早该死了,你早该死了——”
金描真用刀抵着她,两腮颤抖。
“蠢货,”霍铃七嗤笑一声,“我不去找你寻仇,你倒是自己送上门来。”
她的双眸隐在昏暗之下,悠悠飘出一抹带笑的“瞥”。
瞬间,咲命转移阵势,灵动如蛇,应和着两山之间那道霹雳电光,兀得探出。平地惊雷,霍铃七蓦然转身,只手腕一抖,轻而易举将那金错刀弹起。
一截枯枝落在地上,被她一脚踩碎。
金描真伸手接刀,还未反应过来,一剑便砸在了手腕上。
彼时他才意识到霍铃七根本就看不见,当日腊八集会上她手持竹杖不仅是因为腿脚不便,还是因为她双眼瞎去的原因。
想明白他没忍住哈哈大笑,手腕的鲜血被大雨冲刷,染红周身一圈水流。
曾经的天下第一剑,如今就是个连常人都不如的瞎子。
他看着后者护着怀中幼儿的模样只觉得戏谑,天不仁慈,她竟然还有闲心去怜惜婴孩。
想之他足尖轻点,径直挥剑一斩。
霍铃七正低头整理着怀中襁褓,忽听一道破风斩雨声,竟来不及提剑,抬手便接住了锋刃。
她剑指如铁,一道细细的血丝自指缝淌下。
纠缠几息,刀刃竟在她指尖断开。
霍铃七抬起头,翻掌一道掌风击了过去。
金描真被那掌风逼得后退几步之远,分外狼狈地跌倒在河滩之中。
他还未来得及起身,只见黑影压身,正以迅雷之势提剑破水而来。长虹贯日,天将破晓,飒飒晦雨如流星。
金描真练武十年,方才知晓,何为剑斩乾坤。
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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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手按在一只平滑的鹅卵石上,捡起飞快掷了过去,哪怕只是螳臂当车,他还是用讽意暗盖恐惧:“霍铃七你自视甚高,可知晓那日在太仙并非我潇湘害的你。”
固然心中早有猜想,霍铃七还是想知道一个答案。
“我无心赢你,只是被出来的一个棋子。”金描真拖着长剑步步缓行,鬓发皆乱,银面狰狞,“即便必命丧于你手,但总比你被最敬最爱的师兄背叛要来的好。”
“这一点,你不如我。”他咬着牙。
霍铃七蹙眉:“你说什么?”
真相在前,哪怕早有预料,可还是劈头盖脸,毫不留情。
雨打在他们二人身上,此刻输赢似乎并没有那么重要。
金描真忽地抬手,刀剑相错,他紧紧盯着霍铃七空洞的双眼,还想殊死一搏。
天边翻出鱼肚白,水雾收敛入灰蒙蒙的云层。风雨肃杀皆驾鹤西去,层叠的青山绿水间,数匹灰狼嚎叫着奔腾而来。
“霍铃七——”
听见那阵熟悉的呼喊,霍铃七回过神,一手护着怀中的襁褓,一手拎着咲命。枯木般的脚踝和一双裸足浸泡在水里发白发胀,走起路来就像踩在云巅。
狼群穿过她,将受伤在地的金描真团团围住。
她无暇顾及金描真,慌忙掀开怀中破损的蓑帽,去探婴儿的鼻息。
隔着湿漉漉的襁褓,她的身体小小的热热的,呼吸起伏依旧。
霍铃七松了口气,忽然头顶被人戴上一只蓑帽,细雨绕她而行,都淋在了另一人身上。
孟璃观握着她已经僵直的胳膊往外松弛些许,怀中的婴孩张嘴啼哭两声,脸皱得像个核桃,片刻咬着手指又恬静睡去。
“没事罢。”他轻声问询,又脱下身上披风,手绕到霍铃七身后将她们二人罩住。
霍铃七摇摇头,低下头急问:“她,没事罢?”
孟璃观盯着她的脸,一滴雨珠从纤细的鼻骨上滑落,垂在鼻尖。
“好着呢。”他抿唇笑道。
雨不停反急,几注冷雨飞溅到婴孩小小的脸孔上,惹得她大哭。霍铃七慌忙就近几步上前,将两人的距离愈加拉近。
呼吸交错,结起薄雾。
她的发上几处染了粘稠的鲜血,孟璃观轻轻伸手将那红抹去。
霍铃七低头重新包好襁褓,又小心翼翼擦去婴孩脸上的水珠,听着后者细弱的呼吸声才算松了口气。她急切紧张的脸秀眉蹙着,好久才露出一个腼腆的微笑,低着头,只要一抬眼就能看见孟璃观落满杂雨的眼睛。
雨像是透过躯壳落在他心上,遗留下乍暖还寒的战栗。
知生不畏生,爱己亦爱他。
“为什么?”他发问。
霍铃七随意应答:“什么为什么?”
孟璃观低着头,看向她怀中护地安稳的婴孩,复道:“为什么宁愿自己受伤也要护着这个孩子?”
为什么要把她的命看得比自己还重。
“因为我答应过——”霍铃七抿唇,数道雨水从发间流淌,顺着细瘦的颈,一路探入衣领,“护好她的命,胜过我的命。”
佛怜众生,爱一草一木。
抬首见九层云天,低眉怜掌下弱草。
35. 忍他寒
霍铃七还是动用了内力,因此牵引毒发,在床榻上躺了好几天。
雨过天晴,里正用一瓢清水浇去广场上所有血污。这里晒过稻谷,走过无数的人。
薛小堂正蹲在棚边,用手轻轻抚摸着灰狼头顶的绒絮。
孟璃观走到她身侧,往棚里丢了一只潮湿的柴火,故作无意道:“二两金身上的伤,是拜你所赐吧。”
薛小堂愣了一下,继续摸着狼毛,“的确是我,我看不惯,放几只狼出来咬了他。”
“他身上可不止咬伤——”孟璃观平视前方,字字如琢如磨,“腿骨处由掌刀劈裂的不止三处,还有......”
薛小堂猛地站起身打断他,抱起胳膊道:“我那是为民除害好吗!难不成你要替他讨一个公道,报官抓我?”
那日是她在后山埋伏二两金,拨两匹狼来围住他。看着二两金被狼吓得屁滚尿流的模样,薛小堂躲在树后乐得直颤。她断了他的腿,弄得他不能尽人事,不过这一切孟璃观怎么会知道?
她转过身,慢步走到孟璃观身侧,上下审视:“我也不知道你还有通天的本事,能让任道卿那老贼折回头来,带着自己的人离开定风坞。”
那夜堤坝冲毁,雨水下灌,淹死的却只有二两金一人。
孟璃观将手收到袖中,认认真真地看向她,道:“他多行不义必自毙,跟我有什么关系。”
“老头子养这些狼是为了护佑在身侧,不想他们嗜血伤人。”她脱下毡帽,揉搓了一把头顶乱发,又将帽子带了回去。
“经此一遭他对我说,打算收养那些失去双亲的孩子,教他们一些能够护身的本领。他是个好人,哪怕当初离开药王谷是不愿被医者仁心牵绊,可仁慈已经刻在他心中。”薛小堂一条腿踩在栅栏上,眼圈有些红红的,声音却还硬气,“小爷我不理解,但我建议他给门派起个名字,他说‘既然都是孤苦无依的孩子,就叫孤门吧。’”
她一搓鼻尖,嗤道:“你说他这么个懒怠的老头能照顾好那些孩子吗?”
说着她侧目去看孟璃观的反应,扯出一个灿烂的假笑:“所以,若你真有本事,能不能让藏玉楼护着孤门?”
见后者没反应,她抬腿欲走,口中却道:“你不愿意,那霍铃七肯定愿意。”
孟璃观抬眼,片刻薛小堂果然小跑着贴在他面前,伸出手指道:“放心,我不白求你。老头子说了,他救不了霍铃七,或许有一个人能帮忙。”
*
章裁之站定在原地,喉头一滚咽下口唾沫。
雪亮的剑刃就横亘在他眼前,他双腿直打颤,结巴道:“霍,霍姑娘,你好了吗?”
霍铃七收剑入鞘,深吸一口气,将手背至身后道:“行了。”
“这次不过三招,下次得五招才行。”她蹲坐在小马扎上,正仔仔细细地磨刀。
章裁之面露苦色,直恳求:“霍姑娘你放过我吧,我今日是有重要的事情来与你商讨的,怎么就被你拉去陪着练了一炷香的剑?”
霍铃七头也不抬:“金描真死了,潇湘派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寻仇,我得时刻准备着。”
她吹去剑上尘埃,偏过眼道:“何事?”
“自然是为着你这条小命!”薛小堂蹦蹦跳跳地撞入院子里,她身后跟着背着书匣的孟璃观。
听到薛小堂的声音,霍铃七的面色忽地冷下来。
荷包之事,她们之间还没个了解呢。
“我用霍铃七的血放在由却死、绞股蓝、落回、钩吻花等草药研磨的器皿中,发觉了异样。”令狐授渔将一只坛子递上前来,坛中积存着些许散发腥臭的黑水,“故而我猜想这些毒并非是中原常见毒物,而是来自西域。”
“西域?”孟璃观愣了一下,继而追问,“那敢问前辈,是何毒?”
令狐授渔摇摇头,道:“我对西域之毒知之甚少,今日找你们来便是给你们指一条明路。”
“我有一位师弟名为张鹤,当初离经叛道离开了药王谷。他颇懂毒物,你们且去殷城寻他,应当有法子解霍姑娘身上的西域之毒。”
章裁之诧异,他在药王谷数年,不曾听闻有个什么名为张鹤的师叔。
令狐授渔将手中的坛子放下,轻缓地捋着花白胡须,道:“当初我师父属意的传人原本就是我这个师弟,只是他一心扑在研究毒物之上,屡犯门规,最后竟一声不响的离开了药王谷。师父他老人家每每想起这个不上道的徒弟便痛心疾首,明明对外总是说他是被赶出药王谷的,但其实没有人比他更心疼这个好苗子,到死那一刻都不曾忘记。”
若不是张鹤此举,他也不会在年老时萌生离开药王谷的想法。
章裁之诧然。
“既然他离开了药王谷多年,你又是怎么知道我们能在殷城找到他的?”霍铃七忍不住问道。
令狐授渔垂着眼:“当初他对我说在殷城有天下奇毒,毒中之王,他想去一探究竟。”
他脑中满是师弟那张年轻的脸,和谈论起自己喜爱之事的神采奕奕。
两人相别十年之久,自己也已经须发花白了。令狐授渔将手搭在发烫的茶杯瓷盖上,轻轻将话题转了过来,“我这个固执师弟脾气怪得很,阔别十年,也不晓得我这个师兄的话在他那里还管不管用。”
他抬起眼:“我只给你们指一条明路,但并不保证他愿意出手帮霍姑娘。”
只要有了方向,总比蒙着脑袋一通乱闯地好。
霍铃七眉心微蹙,向令狐授渔礼貌一拱手:“无论怎样,还是多谢您相助。”
“至于其它......”她若有所思地点了一下薛小堂,“若我拿回我的东西,这笔账才算销去。”
薛小堂眼神闪烁,硬生生将口中那句“不就是块破木头吗?我等会削一个给你还不行!”给咽了回去。
等人群散尽,章裁之背上药匣,方迈过门槛半步后又折了回来,对令狐授渔道:“师父,你同我回药王谷吧。”
令狐授渔摇摇头,半幅光影经过章裁之落在他身上,他站起身拍拍前者的肩膀,道:“师父都离开药王谷那么多年了,不会再回去了——”
章裁之蹙眉,忽地红了眼:“可是药王谷需要师父,我只是个愣头青,连霍姑娘的毒都解不了。”
“这世上没有谁是需要谁的,你解不了霍铃七的毒是她的毒太过奇特,并非你无能。”令狐授渔认真道,“我当初在药王谷学医行医,研究药理。师父告诫我们医者仁心,不可被卷入世俗之中。可是裁之,世间很大,宇宙无穷。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事切记要把自己放在最前头。”
章裁之盯着令狐授渔的脸,他突然发觉师父老了许多,也轻松了许多,那双在谷中总是皱着的眉头,如今松快地扬着。
他不愿放弃,揪着那一丁点师徒之谊还是希望师父能回心转意:“师父你当真不与我回药王谷了?”
令狐授渔坚定地摇头,道:“这些年我游历江湖,多了许多见闻。如今在清桥,那小丫头虽然顽劣,但有趣地紧,也不会让自己无聊。”
“难不成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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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眼里,我还不如那个小乞丐?”章裁之失落。
师父当年不说一句话便弃自己而去,说到底还是给他心里留下了极大的阴影。
“你这孩子,像如今也快满双十了,还这般如幼童计较。”令狐授渔咳咳叹笑,转身从枕头下掏出一个薄本,封面破旧,里头还有几张散落的纸片,“这是我这些年积累下来的药理知识,送给你了,留作纪念。”
他将那个用青花布帛包住的薄本递给章裁之。
章裁之愣了一下,旋即没忍住抽噎起来,他暗道自己没出息,抬起手臂擦着眼泪。
令狐授渔摸摸他的头,小徒弟长高了,已不是他当年能轻而易举勾到的高度。他笑了笑,眼尾开出花,“师父对不住你,这就当小小的补偿。”
章裁之深吸一口气,将薄本放在了随身的药匣中,伸开双臂朝令狐授渔一拱手,“师父在上,受徒儿一拜。”
“愿你我师徒二人,今生还有缘再见。”
言罢他便转身离开了小小的竹屋。
雨雪霏霏尽数散去,留下难得一见的晴天。
章裁之准备回药王谷,临行前特地来和孟璃观二人告别。知晓他们也准备动身去殷城,便备下一些风寒伤药赠给他们。
看见霍铃七时他还有些不好意思,饱含歉意道:“霍姑娘对不住,这次来也没能治好你。”
霍铃七松快笑笑,她如今习惯了黑暗,早已释然,尤其是在听到金描真那段话后。
“你已经帮了我很多,若不是你次次及时相救,我早就折在这里了。至少,我外伤已好,只要不用内力,依旧可以持剑护身。”
“我听闻殷城此地湿潮,毒蛇虫蚁遍地,”章裁之从药匣里掏出两个瓷瓶递上前,“这些雄黄粉末可以避虫蛇之患。”
孟璃观接过瓷瓶,笑道:“也祝你一路顺遂。”
他牵着一匹瘦马,马尾摇晃,扫着地上的杂草泥泞。
霍铃七扶着竹杖,若有所思地倚靠在屋檐下,轻声道:“你当真要与我一同去殷城?”
孟璃观救了她的命,如今有同她去殷城,她实在不明白,也问心有愧。
见后者没应声,正认真地在马上安装脚踏,她又道:“我可是记恩不记仇的。”
“我知道,不过我并非是为了你。”孟璃观轻声道。
霍铃七在地上蹭着的脚尖忽然一止,面上难掩不快,道:“那你是为了什么?游历江湖?”
“定风坞有了令狐前辈便也不再需要我的私塾,我叔父在金陵,前几天传书说我母亲身体有恙,让我快马加鞭赶回。殷城,不过是路过。”孟璃观解释。
闻言霍铃七撇过脸,手中的瓜子壳撒了一地,她拍拍掌心,装作不在乎:“金陵?好地方。”
孟璃观笑,牵着马走上前,“我师者仁心,生来慈悲,不然也不会救你这个孤魂野鬼的命。”
他皱眉,唇边带笑,
“此趟殷城,你若是在路上遭遇不测,我岂不是——功亏一篑?”
古道西风,二人一瘦马行在脉脉青山绿水间。
燕雁无心,随云而去;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
冬花疏影间,泥泞的山道结成起伏的冻土,薛小堂顿在斜坡上的一棵矮树上,口中含着片青黄相接的叶,她翻起衣领整个人缩得像只鹌鹑,唱道:
“枫叶萧萧,树影绰绰,
山不见山,烟雪无重,
怎奈他,检尽历头冬又藏,爱他风雪忍他寒——”
......
36. 霜冻日
老话常说下雪不冷化雪冷,雪化之后,又是另一种严寒。
枝头上结了一层薄霜,微微晃动像是初春满树的白杏,指腹一触又化作轻水。
山间,沉闷的古钟声荡开。
一马一车自错杂的树影间扬灰起尘,前方的高头大马是匹毛色油亮且微微泛红的赤骥宝马,配着银花鞍鞯,绣罗鞍罩。马尾轻摇着,一举一动气派十足。
骏马所牵引着的乃是一辆满载货物的车,车上还坐了一个双环髻,鹅黄绸带的小丫头,她身着靛蓝色交领袍,袖口和领口绣着银丝流云纹滚边,同样流云纹的宽边锦带将纤细的腰扎紧。一件兔毛风帽斗篷将她牢牢裹住,恨不得一点儿风都不钻。
小丫头只露出两只黑漆漆的大眼睛,从斗篷间传出略带牢骚的声音:“什么时候才能入城啊,风快将我吹散了。”
前头骑马的是一个与她穿着无二的少年,银冠束发,长袖卷起露出劲瘦的小臂。他抬头眯眼看了眼天色,道:“约莫天黑之前应该就可以进城。”
云露珠盯着身下那些捆得牢固的货物,忍不住猜测:“这些到底是什么物什,竟舍得让你我二人来押送,且仅有你我二人!”
云氏镖局是殷城这一带数一数二的镖局,总镖头原先是六扇门的名捕,精通拳械驱马,陆上和水上功夫皆了得。镖局中人人身手不凡,连开路的趟子手都是武林人才,身负绝学。一年之内,押镖无数。殷城常传,只要是云家押送,便没有送不了的镖。
少年道:“不是你偏要与我一起押送,说你爹瞧不起你?”
“哥!谁要你多嘴!”云露珠气红了脸。
两兄妹绊起嘴来,原本青白的天倏地滚起阵阵闷雷声。
云孟用手搭在额前,诧异:“这样的出阳天,怎么打起雷来?”
云露珠瘪嘴,爬到车辕前,重重拍了一下云孟的肩,吐舌道:“老天爷看不惯你欺负我才落下雷来警示,你还不快点赶马进城?”
“你见那个姑娘如你这般下掌不知轻重的?”云孟龇牙咧嘴,复抬头去看逐渐被乌云堵满的天穹,“也不知木箱里是些什么东西,只许两个人押运。”
本来云老爷是想派两个经验深厚的镖客来押送,不想云露珠忽然起了心思,耍脾气也要押运这趟镖,云孟只得陪着妹妹。
云露珠裹紧了斗篷,不满地揪着帕子,道:“怎么,你有心来嫌弃我?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与那高家的姐姐一同......”
她话还没说完,车轮倏地被一块石头绊了一下,车身剧烈晃动,险些将她甩了下去。
云露珠死死抱着木箱,抬头骂道:“不长眼的,谁在路上放石头!”
云孟扯起缰绳,面前忽起砰地一声,浓浓的烟雾瞬间弥漫周身。
他稳下心神,牵着马兜走一圈,心想自己恐怕是遇到走镖时常见的拦路人了。
烟雾中似乎掺了些许蒙汗药,两人都开始四肢发软起来。云孟回忆起爹曾经对自己说过的经验,即刻厉声道:“敢问阁下走得是那条道?”
“阎王道。”一道声音冷冷地探出,音色敦厚沙哑。
话音未落,锋利的剑刃穿过白烟,直直朝他面门夺去。
云孟心一紧,下意识策马转身,整个人为躲开长剑,几乎斜挂在马身上。
“哥,你没事吧?”云露珠在白烟间摸着黑,抓到一根粗绳便往自己这里扯。
云孟挺起身子,同时摸到云露珠的手,轻声安抚道:“露珠别害怕,听我的躲好。”
言罢他挥匕首扎入马腿,自己跳下马,抬手挡住一剑。
云露珠闻道空气里散开的血腥味,担心道:“哥哥,你没事罢?”
他这个妹妹娇生惯养,还未遇过如此险境。云孟一咬牙,握住近在咫尺的剑刃,狠狠往身侧一别。
谁承想那边,被刺痛的马横冲直撞,竟直直撞在一颗及腰粗的树上,货物散落一地,连同云露珠狼狈地滚到角落。
她头脑糊涂地站起来,立马冲到云孟面前,替他当下剑。
长剑堪堪划破云露珠的衣角,云孟一把捞住她,关切道:“露珠,你没事吧?”
云露珠吓得浑身发抖,却故作坚强,朝着伤人者大喊:“你,你什么来头,你可知道我们是谁?这里是云氏镖局,在江湖上没听过吗?见到云镖,神鬼让路。”
迷蒙的烟雾散去,显身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身体健壮虎背蜂腰,且两鬓扎髯的持剑青年。青年约莫三四十岁,翻领深黑短打,一副铁护腕微微泛着寒光,漆黑的双眸直勾勾盯着他们二人。
他不管什么云氏镖局,声音斩钉截铁之果断:“车上可是押送伽兰岛之物?”
青年这话问得突兀,云孟回首望了眼散落一地的木箱,艰难地咽了口唾沫,道:“是。”
“那便对了。”青年话不留情,提剑向前刺去,扫腿时惊起一圈尘埃。
云氏兄妹俩背靠着背摩拳擦掌,云氏镖局擅长的是拳法,云孟一年到头一本四十二套拳法揣在胸前,如今猛见冷铁尚有些猝不及防。
云露珠接下身上的斗篷,从背后掏出一副子午鸳鸯钺来,扔了其中一只给兄长。
两人伸长手臂摆出架势,你一招我一招地接住对方落下的剑雨。
剑客武功颇高,以剑刃为支撑,凌空一跃,自二人头顶越过。
云露珠追随着他的影子看去,不由得愤懑:“还未曾有人能从我云氏手下劫到镖。”
这人来者不善,且针对运送的镖而来。云孟从腰间掏出信号火筒,用牙咬开,霎时间被乌云挤满的天空绽开一小处烟火。
剑客持剑踩在破损的马车上,挥剑挑断绳子。倏地见兄妹二人手持鸳鸯钺凌空跃来,弧光交错,濒临发顶。两人结成阵势,互为首尾,将其团团围起,腹背受敌。
迅雷之速,锋刃相碰,滋啦带出一串火星。
随着剑招的还有一阵强有力的内力,云孟后退数步,纤瘦的身板重重砸在粗树干上。
“哥哥!”云露珠惊叫出声,手脚并用爬到云梦身边,见他唇角露出血花,更是吓得手足无措。
云孟喘息:“此人武功在你我之上,看来此镖我们是无法完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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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镖局有个暗自里的规矩,若是遇到险阻,当以人命为先,不必想着镖比人大。
他缓慢站起身,声音喑哑道:“还请兄台饶命,你我萍水相逢,有话好好说何必舞刀弄枪。”
剑客盯着这个手上的年轻人,胡须遮掩的嘴勾唇嗤笑。他缓慢抬起剑,虚睨剑上倒影的双眼里是一种复杂的情绪,“大哥他尸骨未寒,就大摆宴席——大哥,我定会替你报仇,杀光这些狼心狗肺的畜生。”
他的话逐渐收进喉咙里,混沌不清。
“可是此镖似乎十分重要,爹爹特地嘱咐我们......”云露珠并未听懂剑客口中之言,只偏过头,依偎着哥哥道。
她话还没说完,云孟眼神倏地一变,伸出手臂反搂住云露珠的双肩,带着她整个人转过身。
锋利的剑刃在眸中逐渐放大,他瞳孔皱缩,剑风带起鬓边须发。
刹那,一道银光挡在眼前,如同银河下泄,接着向前方挥去。铛得一声,将他从恐惧的迟钝中硬生生拖出来。
“露珠,你没事吧——”云孟检查着云露珠的胳膊背脊,眼睛却紧抓着那身影不放。
来者身轻如燕,手中长剑烈如流星,起承转刺几招媲美惊鸿降世,汹涌的剑意经久不灭。招式花里胡哨却简单利落,一提一砍,力道十足。他不由得看出了神,握着鸳鸯钺的手攥紧,险些割伤自己。
天上乌云渐散,那轮薄日已经是斜阳西去的颜色。
剑客很快落入颓势,节节败退。两剑相交便是两虎相争,一山不容得二虎。
来者剑招诡谲,剑势汹涌,几下将他的剑压弯了下去。惊慌之中青年惊愣住,竟觉得此套招式甚为熟悉。
他直起身,迎剑而上,眼前回旋的身影模糊成双影,紧接着剑落如急雨。
手腕,臂弯,肩头......
青年预判出这些剑招的落点,一一躲闪。
砰!
又一颗火弹在二人之间绽开,迷蒙的烟雾散去,林间只余一片狼藉。
云露珠眼睛滴溜溜地转,发现没看见方才持剑青年的身影,登时气得叉起腰来:“竟叫他跑了!”
她转过身,与云孟的目光交汇而后一起投到另外一意外之客身上。
那人一身素裙灰色薄氅衣,护腕扎紧的小臂纤细劲瘦,正挽了个剑花并收剑入鞘。
云孟捂着胸口走上前,咽了口血沫。他回过神,伸手长作一礼,道:“谢少侠相救。”
方才若不是她出手,他们兄妹二人定会命丧那人的剑下。
她转过身,素白的小脸半张被凌乱的发丝遮住,面上不带笑,细眉挑起,尽是孤傲之态。
云露珠微愣,此人武功还在那持剑青年之上,没想到竟然是个年纪与自己差不了多少的小姑娘,她默默将那副子午鸳鸯钺收起,顺着云孟的话也说了一句:“多谢少侠相救。”
这姑娘显然不知道如何回应他人的道谢,脸颊抽动了一下也不说话,只微微转动手腕,垂眸避开二人的目光。
云氏兄妹对视一眼,眸中满是尴尬。
37. 意外客
两人小心翼翼抬起头,正面面相觑时,那姑娘蓦然动了,以剑为杖,侧过半个步子,手里不知何时接了半个青果。
云露珠睨着她灰蒙蒙的眼睛,心里兀然有个猜测,轻手拉了拉云孟的衣角。
麻药仍起效着,他们头昏脑涨,四肢发软,从骨缝透出难忍的痒。
倏地林间传来一阵飞花碰叶的乱响,一人策马而来,窄袖儒衫翩跹飞扬,雨后霁雨初晴的朦胧雾气皆凝在那双沉郁眉眼上,发髻微乱,他堪堪停驻。
“我说你为何脚步如此之快?”他嘴角噙了一抹淡笑,“原来是来行侠仗义了。”
姑娘不屑一哼,接着啃了口手中青果:“什么行侠仗义,不过是因为有人挡了我们的路。”
闻言云孟作揖道:“二位也是要往殷城去吗?”
方才策马而来的男子望了兄妹俩一眼,回礼笑道:“是的,我们正要往殷城而去。”
云孟又道:“方才多亏这位姑娘出手相助,我们兄妹二人来自云氏镖局,此趟走镖没有带趟子手,不慎遭了埋伏。你们若不介意,可由我们引着进城,吃一顿便饭聊表谢意。”
男子愣了一下,清俊的脸上不见怪异之色,微微笑道:“便饭就不必了,你我江湖中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本是应该,毋需多谢。”
方才天穹阴郁一扫而散,一抹如血残阳爬上山巅,晨钟暮鼓圈圈荡开。
云孟额角青筋抽搐,斜着身子依偎在树旁喘息,云露珠见状担忧道:“哥哥,你没事罢?”
“没事,没事,露珠不必担心我。”他回以安抚一笑。
“那烟雾弹中夹杂了蒙汗药,你没事才怪着呢!”那姑娘冷不丁冒出一句话,声音尾部的音调扬着,衔接几声哼笑,“起码一炷香时间才能恢复吧。”
“那怎么办?”云露珠关心则乱,差点儿忘了那些只是蒙汗药而不是砒霜毒,抱着云孟的胳膊乱晃。
云孟笑着看她,用指节刮了一下她的鼻子,道:“都怪你非要走这趟镖,你不是嫌弃我吗?”
两人总是拌嘴,云露珠从小便将两人身份对调过来,硬是要云孟叫她姐姐才行。
云露珠面上有些尴尬,一转头又与那面容清俊的男子对视上,更是脸红。
那姑娘的剑鞘微微绽开几条裂纹,此刻心疼地看着。
“晚上山间也不太平,二位还是同我们一起吧。”云孟笑笑,用衣袖擦去下颌的血迹,“你们初来殷城肯定无处歇脚,就别推脱了。”
男子怔了一下,挂着笑并不急着说话,只微微偏头,将脸靠近旁边啃吃如兔的姑娘,蹙眉道:“女侠,你意下如何啊?”
姑娘眼睛不转,将吐出的果核抱进手帕里,道:“随你吧。”
雀鸟轻轻穿破天边一层薄霞,云淡天旷远,草浅崖无边。
云露珠不时回头看身后策马二人,在云孟耳侧嘀咕着:“哥哥,你说这二人什么来头?”
“我看像是一路南下的游侠。”云孟回答。
云露珠又问:“你说他们二人是何种关系?是如你我一般的兄妹?我看着倒像一对儿。”
她用手拨开被风刮在面上的发丝,心有余悸地静下来。
他们兄妹二人随镖队走南闯北走镖不少,鲜少见得这样年轻的游侠,还是一男一女的配置,不由得好奇了几分。
云孟扬鞭策马,穿行与山间窄道,两岸春花早放,晕成烟霞。
*
殷城此地山较水多,湿寒阴冷,阴沉的青石,高耸的马头墙,无处不见的翠绿的爬山虎。
霍铃七二人差不多是三日前到了殷城地界,一路攀山过桥,才见这座城边缘之貌。四面围山,烟雾袅袅,难怪张鹤来此处寻天下第一奇毒。
雨雾之气散去,满地黄昏余彩。
云露珠趴在桌前,见霍铃七自筷筒取出的筷子一反一正,正要提醒,后者却已将指头抚触道筷子尖,指节一晃正了过来。
任她再蠢,也绝对不可能反应不过来。方才出手相救,打得贼人落荒而逃的奇女子,竟是个瞎子?
她伸手捂住嘴,满眼震惊。
倒是云孟出言介绍了自己:“在下云孟,薄云的云,孔孟的孟,这位是家妹露珠。”
“云氏镖局在江湖中很是出名,我随听过,但还不曾知晓云老爷已经有了这么大的一双儿女。”孟璃观轻笑,他的笑很温柔,总是挂着却不达眼底。
云孟说不出那种轻是什么感觉,只好举起杯对着旁边默默扒饭的霍铃七恭敬道:“多谢女侠仗义出手,还允在下敬你一杯。”
霍铃七闻酒心乱,愣了一下并不抬眼应他,“我不爱喝酒。”
他尴尬一笑,自圆道:“也是,是云某犯糊涂了,姑娘模样瞧着与露珠一般大,应当爱喝些甜水。”
闻言霍铃七将手一栏,接着道:“我也不爱喝甜的。”
云孟诧然怔住,还好有孟璃观替他说话,夹了筷子绿菜在霍铃七碗中,道:“这位姑娘心不在吃喝上,你若与她讨论你们云氏镖局的四十二套拳法,她或许会兴致勃勃。”
还真是脾气古怪......云露珠捧面盯着霍铃七打量,心想也许眼盲的人看不见,心境总是与旁人不同,更何况她还习武,性情乖戾些也无妨。
“方才出手劫镖的人你们可认识?”霍铃七本像只瓷娃娃似的沉默,这厢突然开了口。
云孟脸一红,满脸窘迫地摇头:“那贼人我们未曾见过,不过他像是冲着我们手中所押之镖而来,口中还说了什么‘兄长尸骨未寒’什么的。”
“那这就奇怪了,”孟璃观手里摸索着酒杯,蹙眉道,“劫镖之人向来成群结队,而且也不会劫同你们这般二人押运的镖。他独身一人,杀人劫镖恐怕另有目的。”
云露珠惶恐:“难不成是仇家?”
镖局最讲究经营关系,做得好的镖局如云氏镖局关系网遍天下,从江湖到官府,无一不需结交疏通,有一两个仇家也无可厚非。
孟璃观又道:“一则是仇家,冲你们云老爷儿女的身份而来,二则就是你们押运的镖有问题。”
兄妹俩对视一眼皆是一头雾水。
云孟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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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镖说来奇怪,只许两个人押运,本是要送往——”
他话还没说完,酒馆外忽起一阵骚动。
几人循声望去,却见原本人群熙攘的街道忽让开一条宽阔大道来,一人着红衣策马而过,身后跟着二三十抬箱之人,浩浩荡荡十分惹眼。
孟璃观若有所思:“官府明明说明不许闹事骑马,此人怎么知法犯法呢?”
云露珠撇撇嘴,揶揄道:“公子你有所不知此人是殷城有名的纨绔,人称他作殷二公子,家中靠药材发家,乃是鼎鼎有名的富户。大哥考学入京后,进镜衣卫做了个正五品千户,正是风光的时候。”
她秀眉微蹙,看向云孟,好奇道:“他如此大张旗鼓,又是看上谁家姑娘了?”
云孟放下筷子,看着浩荡声势经久不散的人马,轻声道:“人人传言说殷家要与伽兰岛接亲,便是殷二公子迎娶兰老的那位独女吧。”
“伽兰岛?”云露珠咂摸着这两句话,眼睛倏地一亮,像是想起了什么,“哥哥,我们这趟镖不就是要送往伽兰岛吗!难不成是给兰小姐成婚用的?”
*
殷城外的山很高,树很密,一进城中却是四处丘陵。这家客栈院中做了假山流水,流水叮咚,听起来叫人心旷神怡。
“你在想什么,今日吃饭时总是心不在焉的。”孟璃观捧了杯热茶走到她身边,夜风吹起霍铃七鬓间松散的发丝,她靠着支窗,咲命靠着她的臂弯。
霍铃七蹙眉,想了良久才开口:“今日与我交手那人很奇怪——”
她转过身,伸手扶住孟璃观的肩膀,急切道:“我看不见,你看得见,可曾看见那人模样如何?”
孟璃观愣了一下,看着霍铃七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停滞片刻,而后便如同懵懂孩童般摇头,“我跟上来的有些迟了,那人已经走了。”
他意识到不对,拧起眉心反问:“怎么了?”
霍铃七垂下眼睛,侧过身倚靠在窗上,喃喃道:“他接住了我的剑招。”
“此话何意?”孟璃观不解。
霍铃七看着自己的掌心,有些失神,“我手中武功皆是我师父独门剑招,天下除了齐云门中人无人见过,连我师兄都无法接住我几招,而那个人他不仅明白还能接住。”
“我想他可能同我师父认识,甚至相交不浅。”她紧皱着眉。
孟璃观看着她,这原就是她今日一直沉默的原因。
今日风大,霍铃七又身着单薄,他抬手关了窗,又道:“你想借此人去寻觅你师父的踪迹?”
霍铃七没想到孟璃观能一下读懂她的心思,立马提起了精神,一路随着他喋喋不休道:“我想不论我这毒是否能解,左右也就这些日子活头,不如找到我师父,那便死而无憾了。”
“是吗?”孟璃观停下步子转过身,对上霍铃七失焦的双眼,那双眼睛本有火一般的灼热和冰一般的寒凉,现在如同被舔狗吞食的月亮般毫无神采,是干涸的池塘里一条翻着白肚皮的鱼。
他神色微敛,道:“难道,找不到你师父,你就死而有憾了?”
38. 莲真教
霍铃七垂下眼睛,双手撑在窗台上,神色萎靡:“师父说他只要活着,我就一定能在天涯海角的某一个角落找到他。”
她想知道师父为什么离开,这些年又在做什么,也想知道是什么改变了师兄,为何情义如水,一旦决堤便会付诸东流。
她不懂的还有很多,金描真说得对,如此不明就里不如利落地死掉。
孟璃观盯着翻来覆去的少女,猜想她黑暗的世界里到底在想什么。是从前的风花雪月,草长莺飞,还是以后的未知前途,未了心病。
他无法界定什么叫做死而无憾,《金刚经》中言“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世事无常,尘世短暂,一切利益更是如水中花镜中月。来时孑然一身,走时黄土一捧,遗憾便是蚌中历经磨砺鲜血而未出的那颗珍珠。俗人欲求珍珠,却只得沙砾。
“眼睛看不见了之后,我闻风,嗅花香水汽,窥见众生不同的一角。”霍铃七用手拨开被吹到面上的乱发,噙了一抹清淡的笑容。她擅长用笑容掩盖伤感,用清傲装饰孤独,像一张黏糊糊冷冰冰的面具扣在脸上,“自打离开清桥,我忽然不知道除了解毒还能做什么,我曾经一股脑只知练武,只想打遍天下做天下第一——”
她摩挲着掌心复杂的掌纹,叹气:“齐云门从前来了个胡子拉碴老道士,说我命中有一劫,我当时气愤不已,拖着剑将他赶了出去。没成想,竟然是一语成谶。”
“境随心灭,心随境无。”孟璃观看着她,轻松道,“目不视物,心能看见就好。”
他又道:“我幼时也遇见一个老道,他说我命途坎坷,但所幸会有倚仗,得以荣华一世。”
霍铃七来了兴致,追问:“那你遇见了吗?”
孟璃观盯着她:“乱世活下不易,我想应该遇见了。”
“我与你相交许久,没见有什么贵人临门,那老道应该是胡诌的吧!”霍铃七大笑。
孟璃观也笑:“许是吧。”
天色黑沉如墨,树影半遮院外提灯映下来的薄光,投在墙上如犬牙交互,彼此啃咬。
*
云氏兄妹自小在殷城长大,一路摸爬滚打,连哪个巷子角落里母鸡下了几只蛋都了解地一清二楚。但在问到张鹤是却是一头雾水,两人对视一眼,一齐摇了摇头。
云孟道:“我们未曾听过有什么叫做张鹤的人,会不会是你们听错了?”
霍铃七蹙眉,自然地向孟璃观处靠了靠,她明确听到令狐授渔说他这位师弟叫张鹤,这人总不会到了殷城便改名换姓了吧。
她正诧然,忽听孟璃观又问:“那二位可曾听过天下第一奇毒?”
“天下第一奇毒?”云露珠眨巴眨巴眼睛,用筷子戳了只软馒头停在嘴边,“我没听说过什么天下第一奇毒,只听说过天下第一好镖局!”
言罢她乐呵呵笑起来。
云孟生怕她又在这拉起客人来,忙捡了话头道:“我们走南闯北的是没怎么在殷城听过天下第一奇毒,不过二位可知伽兰岛?”
见两人摇头,他补充道:“伽兰岛的岛主兰岛主在岛上养了许多毒花毒草,毒虫毒蛇,闭门造车多年。寻常人也难得进岛,我听闻进过伽兰岛的人说,岛上还生有迷障,一不留神便小命不保。”
“既然岛上那么危险,那个岛主怎么还会带着人住在里面呢?”霍铃七不解。
“谁也不知那毒障是否是兰岛主为了不让外人进去所为,”云孟认真,“就如同你们这般习剑之人,自然知晓自己的剑招该从何所破,伽兰岛上的人自然也会知晓如何避免毒障入体和解毒。”
闻言孟璃观轻声对霍铃七道:“或许张鹤当年为寻天下第一毒就去了伽兰岛。”
后者点点头,心中暗骂这张鹤着实有病,哪里危险往哪里钻。
到底这不过是猜想而已,令狐授渔也没有给他们关于张鹤的画像,只得草蛇灰线,一路摸索。
霍铃七摩挲着手里那只木头制的小杯子,不由得又想到与自己交手的那个人。他为何能看破自己的剑招,他跟师父又到底是什么关系......
“还未跟你们介绍,”孟璃观忽然开口,亲和道,“我姓孟名璃观,这位是霍铃七霍姑娘。”
云露珠半只身子趴在桌上,循着他的声音,毫不避讳地看向霍铃七的眼睛。
霍铃七当然能感受到那灼热的,带着好奇的目光,于是也不遮遮掩掩,直言道:“我是个瞎子,望多包含。”
那语气硬得像块石头。
云孟也不知道霍铃七向来这样的脾气,还以为是她不悦,忙伸手将云露珠给扯了回来,含着歉意道:“真是不好意思啊霍姑娘,露珠她没有那个意思——”
云露珠讪讪收回脑袋,吐了吐舌头:“我只是好奇,你眼睛看不见剑法还能那么厉害,都顶的上我们镖局十个镖师了。”
云氏镖局的镖师都是能人异士,单拿出来都是武林大会的头筹之选,但若遇到瞎了眼的霍铃七,仍是望尘莫及。
云露珠忽然有些想把霍铃七招进镖局的想法,此心一出,便被自己狠狠压回去。
霍铃七一见便是常受夸赞之辈,听到云露珠的话连眉头都没扬一下,她十四岁就可独战十二高手,十个镖师的确不在话下。
“你们此镖本要押运向哪里,这般骤然折返回城不会有什么问题吧?”孟璃观关切道。
云露珠嘟囔:“能有什么问题,镖出了事,自然是被爹爹骂一顿了。”
她的目光投向大街,企盼着不要被镖局中的什么采买小厮发现回去报给爹爹去。
“我们这趟镖说来奇怪,只许两个人押运,还是要送往——”云孟猛地顿住,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
“糟糕!”他紧皱着眉,俶尔放下碗筷起身。
云露珠也随之紧张,牵着他的衣袖,道:“哥哥,怎么了?”
云孟的唇瓣几乎是瞬间变得苍白,他任由云露珠牵扯衣袖,抬腿迈过长木凳,一路疾行至暂放木箱的杂房,漆黑的眸宇前映照的,早已是一片空空如也。
云露珠惊讶地捂住了嘴。
空濛的傍晚天色褪去三分黄昏,寒意爬上他的脊背。云孟十分懊恼,既然在路上已遇伏击,便不该掉以轻心的。
只是光天化日之下,贼人是如何将镖劫走的?
云露珠推开云孟,四处望了一眼,喊道:“镖呢?”
她转过脸,目眦欲裂:“难不成还是那个人!”
云氏镖局走镖三十年,还未曾有镖被劫走不翼而飞的状况,这牌子难不成真的砸在他们两兄妹身上。
“等等。”
孟璃观走上前,用手扒开表面一层灰土,那里有一道车轮滚过的浅痕。
他抬起头,略带诧异:“这是什么?”
云孟回过神来,循声望去,却见孟璃观手下赫然有一道浅淡的兰花印记,他数着花瓣,怔愣在原地。
兰花并不难见,只是这朵兰花印记与寻常兰花不同,寻常兰花花瓣有内三瓣外三瓣,而这一朵却有五瓣。
五瓣兰。
临近春日,梅花却开的盎然,不见雪色增添,梅香便多了几分。
云氏镖局是个五进五出的大院子,背靠深山密林,圈养了许多精壮马匹。
门口一左一右两只绕金黑柱,擎天立地,不怒自威,门楣上悬着蓝底金字的匾额,挥墨刻下威震八方四个大字。
庭院幽深,虽门扉大开,但只能依稀见得几簇浓郁如墨的矮松,还有不加雕饰的青石方块墙。
石阶上大喇喇地坐着个头戴草帽的趟子手,见到云露珠起身惊喜道:“大小姐,您回来了?”
云露珠是个藏不住心事的性子,满面郁色地略一摆手。
趟子手盯着她的背影,脸上挂的笑还未散去,便看见紧跟着的同样面色凝重的云孟。
他拱手恭敬道:“少爷。”
云孟拍了拍他的肩膀,压低声音嘱咐道:“三哥,替我寻父亲来,我有要事相商。”
宁三看着少爷的面色便知道有事发生,他蹙眉担忧道:“发生什么了?”
镖局里的少爷小姐单独押镖,庄子里没人是不担心的。他每日坐在门口擦鞋,便是等着二位安全回来的音信。
他急急跟着云孟的脚步前去,后者忽然拐了个弯向身后道了声:“孟公子,霍姑娘,你们匆匆进城,今日便在镖局歇脚吧。”
宁三这才注意到似乎不只是云氏兄妹回来了,他们身后还跟着一对牵马的男女。
男子身材颀长,面容清俊,女子手持配剑,气质明艳。
二人皆是相貌器宇不凡,跟在云氏兄妹身后并不落俗。
既然是云孟带回来的人,想来也不是什么简单之辈,宁三同样作了一揖,笑道:“二位,稍后会为你们安排住处,希望不会嫌弃。”
“自然,还是我们叨扰。”孟璃观眼睛并不四处打量,隔着衣袖牵起霍铃七细瘦的手臂,小心迈上台阶。
他们跟在云孟和宁三二人身后,听到宁三小声提醒云孟:“少爷,现如今只怕老爷不得空。”
“不得空?”云孟顿了一下,已至夜间,父亲还有什么公务可做。
“是啊,”宁三摘下头顶草帽,搔了搔乱发道,“今日有人来寻老爷,一直商谈至今。”
云孟虽年至十七,但尚未接手镖局太多事务,对于父亲在江湖之上的关系网所识甚少。对于父亲夜间谈话的对象,他也只能浅浅一问:“是江湖人吗?”
宁三琢磨道:“应该是吧,一帮子带发修行的和尚,在乾西堂里。似乎就在离城外不远的山上修建的寺庙,叫什么莲真教。”
他话音刚落,几步之外的云露珠忽惊叫一声,继而收敛了声音躲在云孟身边。
****
秋凉北风急,雁过无痕迹,江南的寒霜一至边关就堆成了如雪的飞沙。泥土倒映的是昏黄的天,驼铃声响着的是藕臂上金钏银环交换轻碰,黄沙慢悠悠地荡开,被青帐阻着散在风里。车马经过的地方,满地狼藉中留下两道格外醒目的深痕。
白纱覆面的胡服男子蹲坐在车辕上,口中含着一片碧绿的杨叶,夹杂着喑哑嗓音的调子在哼唱一曲陇头歌辞。
陇头流水,流离山下。
念吾一身,飘然旷野。
风沙刹卷,曲调断在一处,杨叶缓缓飘落。胡服男子面上飞溅了一道血痕,瞳孔中的惊惧尚未收紧便斜斜歪倒入车厢内。那一双腿软绵绵地垂落在边缘,随着车身而摇摆。
一抹飞絮止歇在成卷的绫罗中,鲜血渗入上面各色的花纹,染红青雀的尾羽。
玉门关之外,西域三十六国,长云暗雪,飞鸢穿金。一轮碧日气蒸云天,信步闲庭踱过无垠长漠,乌贪訾此地终日不落半滴雨水,不见三分绿色,因此也被称作春风不度。
明明已至秋日,可风一吹过来仍是烫人,商客弃马奔进了草棚中,撸起袖子展露烧得通红的双臂。
这天,当真是燥热无比,风沙深嵌进肌肤中,随着走动粗粝地摩擦在衣料上。
一道阴影覆过,非但不贪凉,反而裹挟着一股夹杂着血腥和脏污的乌糟气息。
“让开,让开!”
长鞭落地,溅起数道飞沙。
手持长鞭的人身材高大,身着麻布短衫束脚裤,裸露着大片古铜色的肌肤,上面是一张与之相配的横肉满脸、凶神恶煞的面孔。
被长鞭所驱使的人约莫有五六个,皆是瘦骨嶙峋,衣物仅是乱缠着的布条,捉襟见肘。他们身上只要是肉眼能见的地方便是伤痕遍布,狼狈到令人心惊。
奴隶踉踉跄跄地走着,生怕停止一步便会被杖毙于长鞭之下。
龟兹人卖奴的事情并不罕见,道上的人自觉让开。
天气实在燥热,一路行过来早已是口干舌燥,汗落如雨。那龟兹人低头暗骂了一句,顺手从腰边拽下拴着的水囊,旋即解开痛饮。
他寻摸了块阴凉的角落,靠在草堆旁眯了眯眼。
蓬头垢面的奴隶被一条生锈的锁链锁住,锁链另一头则扣在了板车上。
卖奴人抬眼瞅了瞅路过的人,用声音响亮的吐火罗语道:“年轻奴隶,价钱好商量。”
大部分人买奴隶不过是为了回去差使,一见这些人瘦得只剩骨头,满脸病态颓色,便讪讪摇头收回目光。
“若是不信,可先来瞧瞧。”卖奴人道。
奴隶中有个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女,满身狼狈不掩面容清秀,原本瑟瑟缩缩躲在人群中,猝不及防被他攥住细细的胳膊一把拽了过去。
糙厚的大手粗暴地捋开挡在面前的发丝,露出少女泪光盈盈的双眼。
卖奴人沉重的呼吸喘在她裸露的脖颈上,汇成温热的水珠往下淌。
四周零零散散地围了一圈人,反复打量着形如枯木的奴隶。
“我这的可都是好品相,喏——”卖奴人边说,边将手指探向少女的唇边,强行撬开了嘴,展露出纯白的牙齿。
牙齿大小相差无几,两侧尖尖的,莹润发光。
少女挣扎无果,只得领受卖奴人百般折辱和周围人赤裸裸毫无顾忌的目光。
卖奴人哼哧哧一笑,松开了少女,道:“喏,便是如此,再多看,我便要收你们的钱了。”
围观中一人指出:“这女奴瞧着不像是乌贪訾的人,瘦得像把干柴,买回去还得供着。若是来历不明,更岂不是坑害你我?”
他一出言,众人的目光便汇集了过去,果然发觉那女奴虽衣衫褴褛、肮脏不堪,但相貌清秀,眼鼻唇都秀气十足,哪有乌贪訾之女粗壮高昂的形貌,尤其是那双眉毛,纤细且清淡地一抹,像是轮高挂天穹的弯月。
女奴注意到四周人频频落在身上的目光,缩起浑身瘦骨胆怯地蜷了蜷。
“难不成你的意思是她是细作?”卖奴人双眉一挑,站起身来,手中长鞭扬起重重落下不远处的瘦弱女奴身上,“我阿吉耶作此行当这么久,何曾有过不轨之举?你们身上没几吊钱便杵在这多嘴,我告诉你们,这南边来的女子最是水灵,有的是人出钱!”
他索性驱赶着众人,上前吆喝。
西域人多着白绢,骑骆驼,眼前却忽然横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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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来一匹高头大马,鞍鞯缰绳迆地沿路拖行,带倒数层木架,瓷瓶琉璃,各色瓜果遍地翻滚,满目狼藉。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硕大的车厢摔得粉碎,里面的锦缎接连从木板上滚落,最后滚下来的不是花纹绫罗,亦不是锦绣绸缎,而是一具面容不清的横尸。
“啊!”
有人尖叫出声,捂着双眼就跑开。炙热的烈阳直射在横尸未闭的双眼上,胸口有一个明晃晃的血洞。那一刀极狠,极深,且反复搅动,誓要人生生吃痛而死。
不远处数十个黑衣执刃的刀客正踏着碎末而来,所经之处,连果子都被一分为二,汁液飞溅。
众人惊惧如鸟雀散,卖奴人亦惊慌失措,持起鞭子便驱赶着奴隶离开。可锁链一头扣在板车上,若不解开则动弹不得。
刀锋近在眼侧,乌衣人如鸦群带雪,一言不发便将身侧胡商抹脖而杀,鲜血淅沥沥淌了满地。
天光一瞬间暗下去,他们用吐火罗语交谈,言色极尽冷酷凶恶。
“找到了吗?”一人抹去刀上的血,淡然道。
另一人摇摇头,卸下护腕扎紧手腕的缠带,“此人武功不浅,恐怕并非是躲在某处而是在与你我周旋。”
“他拿着画能走多远,”先前开口的人冷冷一瞥身侧陈尸,吩咐道,“把所见之人通通斩于刀下,免得那贼人擅什么易容之术。”
言罢他一跃而起,挥刀砍在阿吉耶脖颈,顿时鲜血飞溅,后者还保持着解锁的姿态,直直歪倒在草堆之上。
黄天被暗色侵吞,天色与地上血色相接,那是一种近乎热烈的凄凉。
奴隶们浑身颤抖,原先如同恶鬼的卖奴人此刻竟然成了唯一可以求得护佑的人,而这唯一的救命稻草早已一命呜呼。
飞扬的草絮如雪,他们如无头苍蝇一般四处躲避。
倏地一侧酒馆草棚下压分寸,执剑者如雀影掠来,疾如闪电,重若雷鸣。剑光轻而易举削破夜色,染上绯红。
一式如急雷,二式如飞花,三式如捞月。
剑客快得几乎看不见身形,混入乌衣人间就像一道锋利的暗影,形式急转直下,于满地狼藉间飞起道狠准的白光。
片刻后人群散尽,只剩满地的尸身。
此刻一道清冷的月光迟滞地落在他身上,黑衣短打,蒙面,只露出一双清冷谨慎的双眸,束腰的革带上锁着零零碎碎数把锋刃利器。衣摆被风吹动,轻蹭着染血长剑。
剑客屈身摸遍了乌衣人尸身上所有衣服口袋,毫无所获地站起身。
冰冷的温度侵染了他全身,慢慢冰结起所有颤动的心脏肺腑。
风摇影动,纷光杂乱。
这里安静着,蝎虫悉悉邃邃爬过,被他踩在脚底。
剑客沉默地擦拭长剑,正准备迈步离开,忽问背后传来一声微弱的呼唤。
声音很轻很柔,像是江南的垂柳轻抚过霁雨初晴的水面,水波荡漾,收回带着胆怯的涩意。
“少侠?”
他没有回头,身后传来铁链拖动的声音。仅仅两步,便停在了原地。
仍旧是少女胆怯的唤声:“谢谢你救了我。”
这里冷如冰窟,这里尸陈遍野。枯草长到了山坡,便连上了长天。
少年剑客终于忍受不住这声声凄苦的呼唤回过了头,但见瘦弱清秀的少女弯着腰肢倚靠在板车旁,双手垂落在膝旁。一道银亮的月光冷冷镀在她身上,照亮的肢体仿佛加深了她的寒凉,多了些微不可查的颤意。
二人沉默地相对着,少女脸上多了些窘迫,迟顿片刻道:“少侠相救,奴无以为报。”
“如若少侠愿意,奴愿跟随少侠,一路照料。”
她红着眼睛。
剑客沉默,继而冷声道:“我不需要奴婢。”
他一见便是习惯独行的人,少女失落地垂下头,旋即轻声道:“奴无路可去,无枝可依。”
鲜红血渍透过粗布麻衣渗出来,那道鞭伤从背后延至身前,痛得她双手撑地缓缓坐地。细瘦的脚踝如两截枯竹展露,上面玲珑锁环格外醒目。
她的眼,虽是垂眸,却亦如秋水。
月光照着前路,已经不需要灯火作媒,无边的黄沙被一碗月明星稀的夜幕所倒扣。气温骤降,连长剑都覆了一层薄薄的霜花。
剑客沉默,收剑入鞘,转过身将瘦弱无力的少女一把揽起抗在肩头,血顺着淌在他衣角上,复染红冰冷剑鞘。
*
马带着一坐一躺两个人,缓缓行过大漠。
银铃声响,天色也从白日复转向黄昏。
乌贪訾酒馆遍地,厚厚的青帐阻隔着街道上的风沙和驼铃声。里间响着悠扬的楼兰曲调,胡琴弦动玉笛声脆,美艳的老板娘就在这或婉转或热烈的调子中自桌椅间穿梭,时不时有客人的手趁机摸一把她裸露的腰肢,然后得到一句好听的嗔骂。
胡商饮着蒲陶酒,再咬一口酥脆的胡饼,身侧紧靠的行囊中装满了各色果实和琉璃瓶盏。
他背对着外面的黄天,光影被木栅栏切割得阴暗相间,渡着穿行的人影。
有人临门,晃动酒幡下的铜铃。
老板娘应声过去,却见来客青袍披风,青袍外罩着一件松松垮垮靠近灰色的兜衫。戴着只白纱帷帽挡沙遮面,抬手间时能隐约看见略显苍白的下颌。
她挤出一个笑容,顺势将缠满金环的手臂搭过去:“客官要吃些什么?”
青袍客没说话,倒是身旁跟随的侍从开口要了些沙葱牛肉饼和樱桃毕罗,外加一壶温过的蒲陶酒。
木梯年久失修,轻轻踏上去便发出吱呀的声响。
剑客借着微弱的烛光将随身的包裹打开,里面用两件衣裳包裹着一只黑漆描金山水锦匣,上方水云龙纹蜿蜒突起,缠绕中央一颗早已暗淡蒙尘的珠石。
锁扣断成两截,轻而易举便被打开。
锦匣内安置着一幅画卷,年岁稍久,纸张微微泛出旧色。
持卷的那只手瘦削白皙,因常持剑而遍覆薄茧,形如枯枝。掌心那道裂纹轻盖下,紧贴着匣上镌刻四字——梦破南楼。
*
正值清晨,酒馆门前商队路人络绎不绝。有客人正饮酒饮得双颊酡红,抬手去唤掌柜娘子,却脚踝一痒。三两根白皙的触须在脚旁动摇,顺着那片软白看去,一只猛虎赫然安静伏于桌案下。
客人吓得险些从长凳上跌下,连话都说不完整。担心是酒意迷了眼睛,又揉了揉眼睛去看,不看还好,这一看恰好跟白虎那双半黄半绿的瞳孔对上,登时去了半条命去。
“救,救命——”
白虎慢悠悠地打了个哈欠,无意识地朝身侧那杆白裤腿蹭去,白裤腿的主人身形高大魁梧,坐在桌前直起半截身子也较路过的客人高去许多,白色胡服外套着一间脏兮兮的羊毛毡,摘下毡帽后,弯曲的发丝错落搭在眉间。
男人正大口咬着牛肉葱饼,嘴唇周围的胡须啃得油乎乎的。他边食边饮,不忘掰下一小块给身侧的白虎喂食。
身骑猛虎,正乌贪訾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恶虎白额侯。
39. 执迷者
幽径里那颗树冠浓绿的桂花树下,两点灯影晃着人眼。
不时约莫六七个人站成两排朝他们走过来,大多身着一席杏色交领宽袖袍,外搭浅蓝金棕滚边袈裟,走起路来似轻如燕,上身不动,唯见脚步蹁跹。为首的人着深褐色僧服,宝蓝石纹袈裟,胸前垂挂一串沉重的佛珠。
莲真教里并非所有人都是带发修行,大部分弟子还是会剃度入教,以鉴屏退红尘之诚心。
“露珠,你怎么在这儿?”最前头提着灯的人正是云氏镖局的老爷云谦,他伸长手臂,将提灯往前伸了伸,照亮了云露珠二人的脸。
云露珠讪讪不说话,神情轻微有些怪异。双唇紧抿着,左右打量周围一圈人。
云老爷看懂她有口难言的情绪,折身向身侧诸位道:“各位,那云某便送到此处了,待会会派人送你们回寺庙。”
为首的和尚双手合十,垂眸顿首声音轻柔:“不必劳烦云老爷,我们就先走了。”
等莲真教的人离开,云谦坐在堂中楠木扶椅上,认认真真盘问起云孟二人来。得知镖被劫走,他的脸上先是扫过一阵匪夷所思,继而无奈道:“我建立镖局三十年,不想第一回竟折在自己的儿女身上。”
他撇开茶水上的浮沫,吹散迷蒙的雾气,出乎意料地没有发火。
云老爷这种不怒自威对云露珠很是受用,她明明红了眼睛,却还是死死咬着嘴唇。
“爹,是我看管不力才让镖被劫走,您用家罚罚我吧。”云孟利落掀开衣襟,跪在地上。
云露珠垂下眼睛,紧贴着云孟也欲跪下,她自小怕疼,现也是咬着牙的,“怪我,若不是我不自量力,执意......”
云谦扶额,抬抬手示意他们起来,道:“你们大了,本是该让你们锻炼的时候。只是此镖特殊——”
他俯下身,手肘搭在膝盖上,目色凝重地盯着二人:“这是莲真教的镖。”
“莲真......”两兄妹对视一眼,皆是不解。
莲真教都是一群武僧,为什么不自己押运,反而大费周章来寻镖局呢?
云谦又道:“他们本欲将此镖送离殷城,殊不知你们却原地反送了回来。”
云孟神情肃然,听着屋外呼啸而过的冷风,他大胆猜测:“莲真教自己不送反而来找镖局,难不成此镖有异,他们不想引火烧身?”
他这么想也是情有可原,云谦没有多说只是叫他们先将此事瞒下,由着镖局里的人慢慢找就是了。
云露珠鲜少见到如此不雷厉风行的父亲,她可怜兮兮地膝行过去,将他们在镖物失窃的地方看到的兰花印记告诉云谦。
“五瓣兰花?”云谦眉宇皱如山脊。
露珠顺便也将孟璃观提前拓印下来的五瓣兰花简图递给云谦,云谦打量画中的花样面色倏地一变,旋即道:“水梨兰。”
“伽兰岛上的水梨兰。”他若有所思道。
云孟微微有些诧异,他没想到劫镖一事竟还能与伽兰岛扯上关系。
云谦面色沉重,回忆道:“我年轻时与你母亲走南闯北地运镖,一次便误闯了伽兰岛。当时我年轻气盛,不肯听你母亲劝告,不过半日便中了伽兰岛上的瘴气。岛上开得尽是各种各样的毒花,其中最为特殊的便是这水梨兰。”
“美,却也毒。”
他沉声道。
云露珠忍不住出声:“难不成是伽兰岛的人劫走了咱们的镖?”
她看了看爹爹,又看了看云孟,陷入如出一辙的沉默中。伽兰岛避世,寻常人非邀不得进,强硬进去便会有性命之危,若这镖真是伽兰岛所劫,那便难办了。
“那我去请示娘!”云露珠唰得一下站起身,将拖曳的衣摆拽起。
云氏镖局虽然明面上由云谦掌管,但是主事的还是他的夫人,云师兄妹的母亲俞韶音。书香门第出身,文武双全,还是镖局里主镖头的义妹。
“等等露珠,”云谦拦住她,道,“你母亲近来身体不好,不要去叨扰她了。”
他才想起来关心兄妹俩,放轻声音道:“既然镖出了事,你们俩没受伤吧?”
这话勾起了云露珠对之前险境的回忆,忍不住眼圈一红,瘪起嘴来。
云孟忙着给妹妹擦眼泪珠子,对父亲回话道:“忘了说了,在镖消失不见之前,我们还在山间遭遇过一次劫镖,幸得一名女侠相救,我们才得保住性命。”
云露珠点头如捣蒜,依偎到云谦身边撒娇,云谦厚重的大手抚触着女孩毛茸茸的脑袋,听着她哭诉:
“不然露珠就见不到爹爹了!”
云孟看着那父女两依偎安抚的情状,不由得垂下眼,心中酥酥麻麻泛出些涩意。
在与那人交手时,他受了不算轻的伤,那伤反回过头来,狠狠啃咬心上旧疤。
檀香袅袅,佛像金身前灯花炸响,风拖着长长的影子渐移,映在轻薄如纱的帷幔间,被切割成数道晦暗分明的长格。
阵阵虔诚的经文从口中吐出,光影间,经书被端放在那深红色袈裟盖住的双膝上。和尚已经老了,合起的手掌上松弛的皮肤叠起褶皱,念起经文来眉间紧锁。
“十方如来,怜念众生,如母忆子......”
砰地一声,佛堂的窗无风自开,紧接着一抹黑影如林间野兽窜过。
烛火微晃,老和尚面色不变,光却轻绕开他,落在另一人的脸上。
那人一声黑衣,身形瘦长,戴着一副奇怪的傩戏面具,面具上挂着阴森森的笑容。
“方丈,别来无恙。”那声音隔着面具雾蒙蒙的。
“阿弥陀佛。”老和尚拜了拜佛像,转过身,将膝上经书递给黑衣人,“公子,许久不见。”
黑衣人接过经书翻了翻,然后笑道:“方丈还是依着从前的称呼唤我就好。”
“今日巧遇,不知方丈近况可好?”他问道。
“贫僧很好,”方丈抬起眼睛,笑眯眯打量,“公子,也长大了......”
“人都是会长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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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衣人将经书收好放在贴近胸口的衣襟处,吹亮火折子又点亮了两支灯烛。
方丈颔首道:“阿弥陀佛,贫僧第一次见公子时,你尚在母亲腹中,后来经寺中佛法熏陶,养成一个精灵般的孩儿。”
“阿弥陀佛,替老僧向殿下问好。”他合起手。
那张狰狞的面具在金光普照下略显柔和,仿佛真的跟面具下的人血肉相连,有了生气的笑容。
他盯着那张面具,不见丝毫惧色:“公子幼时曾问我何为离于爱者,执著于爱者是否都会像你的母亲一般沦落疯癫,丧失体面。你要以一颗冷心妆饰惧爱的本质,便不会在失去的时候,心生怨恨。”
高耸的佛像垂下慈悲的目光,入目一片金灿灿的光华仿佛在此地,人任何阴暗的心思都无处遁形。
方丈跪在蒲团上,小心翼翼地拜了一拜。
黑衣人盯着他的身影,倏地冷笑:“一切忧怖,皆因爱而起。殿下如是,他亦如是。方丈又怎么确定,他真的对殿下有情呢?”
有情才会有□□之欲,有情才会有生儿育女,那为什么,情,时常让人感受到悲凉呢?
方丈感受到他话中的郁结,轻声道:“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这句话我也曾对殿下说过,她说,对于她来说这不过是执念,于有些人眼中便是执迷不悟。”
执迷不悟是什么?就是明知道是错的还要渴求。
黑衣人层层解开束缚的腕带,露出一截白皙精瘦的小臂,他垂眸盯着那只断掌。孩童岁月早已离开数年,他早就不在乎那个人长什么样,甚至于那个人是谁。
“幼时总在追寻的母亲的爱,现如今,对任何人的爱都不在乎了。”他失笑,“如此青灯古佛,伴着您也是好的。”
方丈只笑:“见惯浮华尘世的人,怎么会甘愿再续青灯古佛呢?”
他们只当在说笑,直到面具后的笑声逐渐收敛,沉默片刻道:“我这次来并非只与你叙旧。”
“找到公子要找到的东西了?”方丈随意提起。
黑衣人点香,熏烟袅袅间五指修长,骨节分明,他微微颔首,尽显虔诚之态,“是,可是我不想让殿下知道。”
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是来敲打自己的,老和尚敛神,道:“从当年公子护贫僧远离京畿,贫僧便已经远离是非,身处世外了。”
烛火摇曳。
他双手合十,轻声道:“佛祖慈悲,会护你左右。”
这句话像是最温柔的祝祷,对面的人同样合起手掌来,断掌相合,一瞬间温度蔓延开来。他轻轻顿首,冰冷的面具便贴在手上。
他还有事相求,沾了香灰的手在地上写了两个字。
方丈怔愣住,抬起头时那人已经抬手解开后脑系绳,将面具摘了下来。
烛火之下,那张脸清秀俊俏,五官端正分明,一双沉郁的眼睛睫宇深深。
七分像他的母亲,还有三分像极了脑海中那熟悉之人的气韵。
40. 水梨兰
老和尚噤了声,沉默地敲着木鱼。
殷城的夜又潮又冷,青石墙钻破表面的红泥,生出突兀的青苔。那缕檀香顺着顺着窗外一直飘,一直飘,直到渗入在白日的第一抹青光。
霍铃七早就醒了,摸索到靠在床榻边的竹杖,耳畔满是镖局众人早期练功的用力声。
她对此很是熟悉,从前在齐云门,那些弟子也是如出一辙敲锣打鼓被喊起练早功。
云露珠两兄妹递了消息,说云老爷,也就是镖局的主人云谦感念她在途中救下二人性命,一定要霍铃七他们留下来吃个便饭。霍铃七没有拒绝,当然她也不在乎,不过是吃饭而已,在哪里并无分别,说不定这位云老爷还会知晓张鹤的下落。
她推开门,遍身松弛地倚在廊间。
柔和的日光落满她全身,霍铃七打了个哈欠,如同一只懒怠的大猫,无精打采地耷拉着双眉。
倏地,她耳际一动,一道银光飞射过来,旋即便于她掌间阻住。
霍铃七动了动僵直的脖颈,一脸不快。
那从郁郁葱葱的矮松间,倏小跑过一个身影来,提着衣摆,手握剑鞘,看见霍铃七时还有几分迟愣。
这姑娘瞧着面生,不像是府中奴仆,也不像是镖师趟子手。又听闻老爷今日设宴,恐怕是公子小姐的贵客。
他心下一凉,两步上前,恭维道:“姑娘好手法,我师父这射月一剑可每一个人能破招的。”
霍铃七冷哼一声,将手中剑掷了回去。
那人稳稳当当接住,余光瞥到那女子身上同样配着一把长剑,剑鞘微微磨损开裂,魑龙穿云,浮光潋滟,大白天,竟给人寒气森森之感。
只觉告诉他,那是把好剑。
“姑娘也是习武之人——”小镖师笑笑,提道,“我师父就是云氏镖局的总镖头,原先是六扇门的捕头,亦是一身绝艺。当初他与老爷夫人一同去了伽兰岛,连老爷都中了瘴气,他却能全身而退,只可惜落得身残,轻功潜移之术便不如从前。”
“等等——”霍铃七打断,问道,“云老爷也去过伽兰岛?”
从初至殷城开始,伽兰岛这个名字就几次三番出现在她耳畔,霍铃七越发好奇,这到底是是什么地方,难道是什么无人问津的桃花源?
小镖师正欲说话,许是时间太长,有一道悠远的声音将他唤了去。他摸摸后脑勺,留下一句“那都是从前的事儿了。”便小跑离开。
唤他的人用力拍了一下小镖师的肩膀,佯装发怒道:“捡个剑耽误这么久功夫?”
“你懂什么?”后者意有所指回道,“方才我是与一位贵客搭话呢。”
说话间,两人的目光一齐往那处看去,只见层层叠叠的树影间并无半分人影。
咚咚的竹杖声砸在地板上,霍铃七翻过手,一记掌风将门合上。
之前他们猜测,连走南闯北的云氏镖局都不认识这个张鹤,他便很有可能就是去了伽兰岛。而去伽兰岛的人九死一生,难不成这个张鹤早已客死异乡?
可是令狐授渔口口声声说自己的师弟并没有死,霍铃七一阵头疼,双手撑在窗台上时,惊得一只麻雀飞离。
她抬起无光的双眼,陡然意识到,冬已离去。
一只手轻轻敲了敲窗框,掩着唇压低声音道:“敢问这位姑娘,在下该去哪里寻天下第一剑呢?”
霍铃七冷声道:“去阴曹地府吧,她已经死了。”
言罢她挥起竹杖就要打过去,不想竹杖被拉住,整个人却脚下不稳往后仰去。
那只手穿过窗棂猛抓住霍铃七的小臂,一阵略带湿意的寒风卷来,少女微微泛黄的发丝缠在了修长劲瘦的五指间。
霍铃七毫不客气道:“孟璃观,你有什么毛病。”
孟璃观松开她的小臂,手肘撑在窗台上,意味深长道:“这是你我之间的暗号,凭此话,你便知道是我了。”
“不需要——”霍铃七抱起双臂,扬起的下巴线条流畅,白皙如脂玉,神情矜傲道,“你的声音,还有脚步我都了如指掌。说话的气口,下脚的轻重缓急,还有——你的呼吸。”
她侧过身,靠在窗边,一束光柔柔地镀在脸上,“倘若我还能看得见,你的身形我远隔百里也一定认得出。”
辨人之术在武道中也是一项绝技,霍铃七师承自己的师父,独居一双慧眼,单凭呼吸的气口就能分辨出不同的人。
孟璃观点点头,手指轻笼在肩头的那只小麻雀身上,“倘若我改变说话的气口语调,走路时的轻重缓急,女侠你可还有本事认出我?”
霍铃七蹙眉,真的思考起来,打着转儿道:“除却呼吸行走,每个人身上的气味也不一样。”
说着她凑上前去,双手撑在窗台上,像只猫儿似的在孟璃观胸前嗅,
“比如说你......”
“我身上是什么气味?”孟璃观盯着霍铃七认真严肃的脸孔,失神几分后没来由地笑起来,他从胸口处掏出一样物什,坠在她眼前。
“皂角香气,书墨香......我猜测你早先翻阅过书籍,那书很旧很老,故而有一股子蒙尘气。似乎还有熏香,薄薄一层,覆在衣襟表层......”她一面分析一面往前探,额头处倏地碰到硬物。
轻轻的,凉凉的。
孟璃观的手恰恰好好盖住她的脸,将她推了回去,
“行了,等会你就要将我早上吃了什么早点都揣摩出来了。”
霍铃七揉着脸,哼声道:“姑奶奶我聪明绝顶,你就自惭形秽吧。”
她垂下眼睛,想起方才额头碰到的东西,心中疑惑。
霍铃七向来是有什么说什么的性格,正欲发问,孟璃观却道:“走吧,云老爷设宴宴请你我,可不要迟到了才好。”
闻言霍铃七将那个问号咽了回去,伸手摸起方便行路的竹杖。
许是什么佩戴在身前的饰物,类似于女子的压襟什么的。想到此处,她心中莫名不快,像是什么强压着心脏,迫使步子也沉重下来,整个人长长停留在拐角的阴影间。
*
云氏镖局很大,设宴的地方是一个裸|露的亭台,四周用朱色的帷幔遮起,院中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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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假山流水,倒是摆着一排练功的木桩和刀枪剑戟。
云谦看了一眼笑容款款的孟璃观,又看了一眼低头扒饭的霍铃七,心道:这二位处变不惊,还能从高手手下救下自己的一双儿女,定然不是等闲之辈。
他手里摩挲着酒杯,俶尔起身,朗声道:“感谢二位今日救了我一双儿女,某,先干为敬了。”
孟璃观看了一眼霍铃七,自觉地替她回话:“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而已,更何况我们也没帮上什么忙。”
“听露珠说,二位是初次来到殷城,想必还没听过我云氏镖局的名字。我女儿顽劣,必然是在外吹嘘,”云谦看了一眼云露珠,回过头来笑道,“天下之大,好的镖局数不胜数,我们也不过是沧海一粟罢了。”
孟璃观轻点下巴,手里捧着酒杯,笑意柔和:“在殷城此地,云氏也算是说一不二了。”
“爹爹,爹爹——”云露珠拼命向云谦使眼色。
云谦接收到她着急的目光,赶紧提出:“听说,你们此趟来殷城是为了寻人?”
直到听到此话,霍铃七才慢慢抬头,循声摸着云谦的方向。
看着那姑娘灰蒙蒙的一双杏眸,云谦周身猛震了下,此武功高强,于高人手下勇救自己一双儿女的少侠,竟然是个目不视物的瞎子!
他听那盲人姑娘的声音脆生生的,只道:“没错,我们要找一个叫张鹤的人。”
“张鹤?”云谦讪讪扶额,“我在殷城许久,尚未听过此名。他是江湖人还是官员?”
孟璃观道:“此人好研究毒物,来殷城就是为了寻找天下第一奇毒。我之前问了云少爷和云小姐,他们都从未听说过殷城有什么天下第一奇毒。在下好奇,这所谓的奇毒到底存不存在。”
云谦沉默良久,轻声道:“论毒,江湖之中任何毒物大都比不过伽兰岛。我年轻时误闯伽兰岛中了瘴气,险些丧命,与我一同的那位好友,亦是中毒,至今落下残疾。”
“那他残疾在何处?”孟璃观追问。
“眼睛——”云谦指着自己的眼睛,“一只眼睛看不见装了义眼,腿脚也不便。”
眼睛——
孟璃观额角一跳,侧过脸看向霍铃七,后者眉头紧蹙,眼看手中那双银筷就要一分为二。
“哦对了,”云谦放下手中筷,将一叠叠得规整的纸片递上前去,“这张画是公子你所画?”
孟璃观回过神来,回道:“是,这遗留下来的印记不好带回便由我画了下来交给二位。敢问,这画中是何种花卉?”
“是水梨兰,”云谦默然道,“水梨兰只在伽兰岛上出现过,所以我怀疑劫了我们的镖的人出自伽兰岛。霍女侠与那人交手过,不知可从他的武功身法处看出什么端倪?”
闻言霍铃七愣了一下,自然没将那人看破自己招法的事情说出来,只道:“此人武功颇高,手法利落,看不出师出何名。”
云谦叹了口气,紧接着举杯道:“今日设宴主要是为了感谢二位,就不再赘述些什么了。你们尝尝殷城的好酒好菜,在镖局里多住上几日吧。”
41. 聂同光
霍铃七无心多留,她咬着筷子,满脑子都是张鹤和伽兰岛两个名字。
她并不善于思考,多弯弯绕绕一些便会头痛,从前还有师兄替她思谋,如今便只能靠自己。
孟璃观道:“我们还要寻人,就不多加叨扰了。”
用过饭后他们正准备收拾东西离开,不想云孟却找了上来,瘦高的少年站在树影下,神色清冷严肃,有着与年龄不融的成熟。
“孟公子,霍女侠,你们预备着走了?”他还是那样一身劲装,眼睛上下打量二人。
“是。”孟璃观紧抓着包裹,“我们还需要找人,云少爷来可是有什么事情相求?”
云孟道:“此次镖被劫始终是我心中放不下的坎儿,我打算去一趟伽兰岛,方才席上听闻二位要寻的人也与伽兰岛有关,所以想请你们与我一同上岛。”
见他目光真诚,孟璃观若有所思道:“我们确有上岛的想法,只是这件事情可跟云老爷说明了?”
“我爹他——”云孟目光闪烁,叹息道,“他有意遮掩过有关伽兰岛的事,打算将此事就此掀过。我担心此镖失窃的事情被莲真教知晓会招致祸患,所以便来求你们二位的帮助。”
霍铃七忽然开口:“我们也不能白帮忙,上岛之后我们只有找人这一个目的,你的镖,恕我无能为力。”
云孟也看得出霍铃七不是个好说话的人,连连应声:“是也,霍姑娘你武功高强,我找你来是想让你帮忙辨认那日劫镖之人。至于你们找人的事,除了我爹,取过伽兰岛的人还有一个——”
“你说的是......”孟璃观反应过来,“云老爷在宴席上提的那个镖头?”
那个镖头名唤聂同光,与云老爷差不多年岁,孤身一人家中没有妻室。他不同其他镖师一样住在镖局里,而是住在距离镖局几个街巷之外的琼花巷子。
“聂叔是我们镖局的老人了,手下还带着几个徒弟。”云孟将马拴好,轻轻拍了一下马头,“他腿脚不便,一旬也去不了镖局几次。”
“聂师傅是个什么性子的人?”孟璃观道。
云孟道:“聂叔他脾气有些许古怪,不过也是性情中人,就如同霍——”
他停了一下,不好意思地笑道:“就如同霍女侠一般。”
少年爽朗,生怕霍铃七误认为自己嫌她脾气不好,还追着解释。
霍铃七并未生气,她生来脾气秉性便是如此,适应不来的人早早离去就好,不必互相纠缠。
她撩开被风吹过缠在面上的发丝,忽而在巷子深处嗅到一股凛冽的酒香。
霍铃七蹙眉:“怎么有酒的香气?”
寻常人的嗅觉当然没有双目失明的人敏感,云孟用力闻了好一会,才一拍大腿倒吸一口凉气,暗叫了声不好。
孟璃观察觉到不对,问道:“怎么了?这酒香有异?”
“聂叔的腿不好,日日要擦药酒,闻这气味,他定是把擦药酒的钱换成了喝的酒了。”云孟一面解释,一面迈步朝巷子里跑过去。
琼花巷子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拐拐绕绕住了几户人家。当初云谦让聂同光住在镖局里或是自己出钱给他买处就近的院子,聂同光不肯,自己寻了这处宅院独居。他腿脚不便,平日也有徒弟上门照顾。
青石檐下仅悬着一盏破旧的风灯,云孟三两步踩上台阶,轻轻扣了扣门扉。
“聂叔,聂叔?”
没等到回应他便用手寻摸到木门上的一个空洞,将眼睛贴了过去。
窄小的视野里只看到一只酒坛子骨碌碌顺着青石板地滚过来,院内杂草丛生,夕阳暮色间烟尘起伏。
云孟又使劲摇了几下木门,从头顶处俶尔砸下一只破旧的钥匙。
他看着钥匙叹息,聂叔还是如此不拘小节。
直到步入院子,孟璃观才初次见到如今的聂同光,曾经六扇门有名的镖头,号飞毛腿。他以一身百里追踪术,屡破奇案,从而京城闻名。
不过他正值英年便离开了六扇门,没想到现在竟然在殷城的一个镖局里。
通往堂屋的阶梯上趴着一个人,顶上乱发连同胡须稀里糊涂扎在一起。翻身间,喷薄的酒气浓烈。
云孟蹲下身,试着将醉倒的聂同光扶起,轻拍着他的背道:“聂叔,你没事吧?怎么,三哥他们没上门来给你刮胡须?”
聂同光用来刮胡子的是一把粗顿的菜刀,他一手拽着胡须,另一只手拿着菜刀在手握处狠狠割下去。聂同光眉头微蹙,声音稳重沉亮:“你们要去伽兰岛?”
“是的,聂叔,这件事我本不想告诉你,但是镖局一个很重要的镖在我手中被劫,而且这件事情与伽兰岛有关。”
云孟道。
“我唯一知道去过伽兰岛的人,除了我爹之外就是您了。”
他目光诚恳,聂同光利落放下手,对着菜刀照自己只剩一片胡茬的下巴,声音冷冽:“你爹不想让你插手这件事情,我也劝你不要去。”
“为什么?”云孟不解。
“我知道你急着证明自己,可是这件事非同小可,你还是与你父亲商量。”聂同光口中的伽兰岛仿佛是个禁地,他从岛上回来,瞎了眼,瘸了腿,不能再走途行镖。
话音刚落,他一双凌厉的眼睛猛地朝云孟身后不远处剜去,十分不客气道:“这两位是——我这里可不是驿站酒馆,恕不招待。”
云孟早知道聂同光会这样不客气地直接赶人走,于是不紧不慢解释道:“聂叔,他们二位是我和露珠的救命恩人,你客气些。”
聂同光可不管那些,左右也没救他的命。他站起身,将手背在身后,虽然身形佝偻,但依旧可见曾经的笔直挺拔之态。
他抬起眼,孟璃观才看到那只呈现近乎病态蓝色的瞳孔。
聂同光的目光自他们身上一扫而过,摆了摆手,“你们走吧,告诉三、四他们好好练功,我过些日子会回镖局一趟。”
他迈开步子,回过头睨了一眼,抬起眉梢:“还不走?”
“前辈,我们要找一个人,他叫张鹤。”孟璃观忽出声道。
聂同光似乎是愣了一下,继而冷淡道:“不认识。”
“他为求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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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奇毒而来到殷城,”孟璃观追上前,伸手拉住聂同光的衣袖,言辞恳切,“我必须找到他。”
聂同光站在原地,倏地侧过脸,伸手掐住孟璃观的手腕反手一拧,接着一道狠厉的掌风向他击去。
孟璃观没反应过来,被那掌风击退半步。
一道细瘦的臂弯扶住他的后背,但闻霍铃七呼吸凉薄,道:“不必求他。”
聂同光缓缓收回手掌,拖着伤腿快步走到霍铃七面前上下打量,好奇问:“你的眼睛?”
霍铃七没好气道:“比你运气差点,两只都瞎了。”
他复打量一边霍铃七,觑着她的脸色,露出一抹笑容:“可不是只差了一点。”
“聂叔,你这是干嘛?”见聂同光向二人出手,云孟赶紧上前阻拦。
不想后者自觉后退一步,道:“我不是不愿意帮你们,只是我确实不知道张鹤是谁。不过你要说是一个要寻天下第一毒的人,我心里倒是有一位。”
当年他们误闯伽兰岛,中了岛上的瘴气,彼时岛上还有一位外来者,那是一个年轻清俊的少年,他颇通医药之理,不仅替几人解了瘴气,还保住了当时已经中毒的聂同光的命。
“只是我们萍水相逢,后来便没有再见了。我想他极有可能是你们要找的张鹤。”聂同光话只至此不愿再多说。
听令狐授渔说他这个师弟较他小十余岁,再对比聂同光所说的清俊少年,年龄也对得上。难不成,张鹤当真在伽兰岛,那他口中的存在于殷城的天下第一奇毒也必然跟伽兰岛离不开关系。
夜幕低沉,聂同光这间小屋子四处漏风,灌进冰冷的月色。他呼出一口凉薄的白气,伸手将木支窗合上,只见夜幕间一支袖箭穿透寒风射入,深深没入屋中那只木柱上。
他愣住,蹙眉抬起头。
因为一只眼睛看不见的原因,另一只眼睛提供的仅存的视野也并不清晰。故而他眼前只能看到一些或黑或灰的虚影,聂同光垂眸思索,一只手将窗棂放下,侧身走到柱子旁。
袖箭很普通,并无特殊之处。
他用手使劲儿一拧,中空之处掉落下一卷白纸,借着烛光他看见纸条上写着四个字:
乾冥绝笔。
聂同光瞬间目龇具裂,他转过头,院子里安安静静的不像有人来过的模样。而纸上那些文字像逐步裂开的阴森森的笑容,露出尖牙,啃咬着他的心血肉模糊。
没来由的寒凉裹住了他,聂同光不禁战栗,好久才反应过来。他颤颤巍巍走到灯架旁,小心将纸条引燃。
火舌贪婪地舔舐纸卷,很快将其吞噬干净,化作灰飞。
*
“一作白鹤独立,二作鸿鹄飞天,三作鲲鹏展翅......”
霍铃七提腿挥剑,挥斩一片星芒。
她伸出手拭去额头上的一层薄汗,以剑为杖,倚靠着站在林间。
为了不想起师兄,她不再饮酒,亦不再吃甜,可是唯有咲命,她为之立足的根本。
喋血咲命,无法分开的一刀一剑,注定她跟师兄无法了结的纠缠。
42. 若玲珑
霍铃七放下剑,心跳像在胸口乱窜的兔子。
每次提剑动武,真气便如蛛丝一般丝丝缕缕泄露出来,捉摸不到,亦收不回。
章裁之说得对,她现在不仅不能动用内力,连动武也得减少。
霍铃七垂眸盯着自己汗津津的手心,若是黄泉也如眼前一般漆黑混沌,那好像也没有什么区别。
她扶着青墙慢慢往回走,她曾经是从不会好好走路的,不是蹦蹦跳跳便是用轻功,至多半个脚掌落地,师兄还曾批评过她,说这样的横冲直撞的若是伤到人该如何。
当时霍铃七只坏笑:“算他倒霉喽。”
想到师兄她心跳缺失一拍,强烈的反胃感迫使她弯下腰来。
干呕几下后,她拨开垂落眼前的发丝,一只手停在了面前。
霍铃七看不见的地方,修长白皙的手掌上端正叠放一张手帕,简单的纹样落在叠起的角落。
“没事罢?是方才的菜有问题?”孟璃观蹙眉,偏过脑袋去看霍铃七脸上的神情。
霍铃七摇摇头,两人站在一方阴影间,四周满是月色清亮廓落的冷影。
孟璃观盯着她,见她久久不接手帕,便抬起手朝她靠近,轻轻擦去面颊上的污渍。
霍铃七愣住,原本紧锁的眉头松下来。她耳廓一热,庆幸这是夜晚,足以遮住她的面红耳赤。
“你来就来,声音轻得跟猫似的,我还当是什么孤魂野鬼。”她偏过脸。
孟璃观似乎从她这里学来了不客气的说话声,慢条斯理地收起手帕,轻声道:“谁家孤魂野鬼上赶着找你来寻魂飞魄散?”
霍铃七沉默片刻,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拧着脸不再搭理他。
这世上最为了解这个怪脾气剑侠的人除了师父师兄,也该轮到孟璃观了。
他瞧着霍铃七面色不快,问道:“你这是怎么了?瞧着是不高兴。”
霍铃七是个直肠子,如此心里像是堵着一般,左右不想说话如鲠在喉。
如果说方才是因为想起了师兄而内心郁闷,那如今便是因为另外一个原因。
她为之疑惑不解,为之羞耻难言。
“你是为了张鹤的事?”孟璃观背着手跟在她身后,轻声猜测,“你放心,现下已经有了线索,此去伽兰岛就算找不到张鹤,说不定也能找到你所中之毒的来源。”
霍铃七仍是埋着头往前走。
孟璃观眸中闪过一丝慌乱,小步跑着跟上去走在霍铃七身前。
他背对着往前走,看着霍铃七一张素白的小脸满是纠结,耳廓红如鸽血。
“那是因为云氏镖局被劫镖一事?”孟璃观面上不见急切,继续问,“那是因为聂叔——”
霍铃七猛地止下步子打断他,咽了口唾沫直接道:“我今日闻你身上的气息时,额头碰到你胸前一物。我记得你不曾携带饰物,是从哪儿来的?”
闻言孟璃观愣了一下,而后唇角扬起一抹意料之中的笑容。
“本想之前给你,可惜有事情耽搁了。”他抬起手,掌间落下一只竹编的小球,月光从缝隙间穿过,撞在中央那处悬铃上,叮铃一响,“我记得你说初雪便是你的生辰,这是我送你的礼物,名为竹翠玲珑。”
霍铃七接过那只竹编的小球,像个孩童一般在掌间摸索。
孟璃观盯着她,还是说出了那句,“愿你心如玲珑,眼若琉璃。”
霍铃七看不见,可是心里好像已经有了那竹翠玲珑的轮廓。她轻叹口气:“好一个眼若琉璃。”
从前师父说她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冷硬心肠,目空无物,眼中只有自己。
她是有一双玲珑眼,可是从未看清过任何人。
“为什么。”霍铃七轻声道。
孟璃观愣了一下,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便追问道:“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送我礼物?”霍铃七抬起头,无神的双眼像一片雾蒙蒙的山林。
她是很认真在问。
孟璃观笑:“你忘了我们之前说的,我们是朋友。”
“朋友之间礼尚往来,不对吗?”他补充道。
看着霍铃七一脸失神的漠然,他故作心痛道:“难不成这么长日子了,我在第一剑面前连个可以互赠礼物的好友都不算吗?”
霍铃七耳畔好像真的想起那夜两人在船上的对话,她从前是没有朋友的,独来独往,一切持剑之人都是她目中之钉。
孤独吗?她问自己。
以剑为伴,她不知昼夜,连喜怒哀乐的欲求都没有。
如今她不再习武,舍下的那些时间,百般情绪便如潮水翻涌而至。
师兄曾经也为她过过生辰,送过她礼物,可她心中对师兄的不解与埋怨让她模糊了那些礼物。只记得自己在,面对那些生辰贺礼时佯装的不屑,可心里,是真的开心。
“朋友吗?”霍铃七蹙眉,从齿间挤出一句:“谢谢你的礼物。”
“不用谢。”孟璃观嘴角噙着笑意,看她从自己眼前掠过的瘦削侧影。
太多人不过是面冷心热,那些看似最为铁石心肠的人,反而足以斜插而入的缺漏更多。他背着手抬头去看天上的月亮,模糊地像生了毛边,被两旁的薄云慢慢簇拥住,而后吞吃,全然遮住。
机关算尽,就为了这朦胧薄雾后的云开月明。
*
清晨的街道,一阵轩然的锣鼓响彻。洒满水的青石板道亮晶晶地泛着水光,云孟揉着惺忪睡眼,牵马站在琼花巷子前。马身上用绳子拴着一左一右坠着两个油光锃亮的酒坛子,红布塞着,摇摇晃晃撞在马肚子上。
十分惹眼的高头大马踏街而过,他便知道来者何人。
殷二公子马踏红花,不顾路上人群熙攘浩荡而过,人人皆说他大喜之日将近,要娶伽兰岛上的兰仙姑。
伽兰岛岛主兰老溘然长逝还没多久,兰仙姑尚在孝期,如何就这般着急办喜事?
这些传闻不过是他从镖局里道听途说,殷二公子此人天生纨绔,贪财好色,常有强抢民女之举。而伽兰岛的兰仙姑从来都活在旁人的口中,听说她玉骨天成,清冷出尘,从未踏出伽兰岛一步。
这样两个看似毫无交集的人是如何凑到一起的?
云孟一抬眉梢,正打算敲门,那扇破旧且漏着光的却自动打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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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目云露珠正抱着胳膊偏头看他,圆圆的眼睛里是早就预备多时的不满愤懑。
不等云孟说话,她开了口:“我说这几日怎么都找不见你?若不是我跟着三子哥过来,还不知道你来了琼花巷子!”
云孟叹了口气,牵着马迈过门槛轻声道:“你出来可告诉爹爹了?”
闻言云露珠愣了一下,不管不顾地追问:“哥哥,你是不是要自己去伽兰岛?”
知兄者莫若妹也,云露珠知道云孟心中放不下对那被劫走的镖的执念,哪怕父亲已将此事揭过,他也定不会放弃。
看着哥哥牵马的背影,她可怜巴巴地追上去,哀求道:“让我跟你一起去吧。”
“我就猜你会这么说。”云孟用力将缰绳在木柱子上拴好,神情严肃,“以前什么事我都可以帮你,这一次不行。”
“为什么?”云露珠不解。
云孟耐心与她解释:“伽兰岛上很危险,当初爹的命都快栽在上面,你说为什么。”
云露珠顶着一对红眼眶道:“那不还有霍女侠,她都可以在贼人手下......”
她愣了一下,用袖子擦了擦眼睛,贴着云孟的衣袖道:“哥哥,我知道怎么去伽兰岛?”
云孟眼睛一亮,认认真真地看向自己的妹妹,用手摸上她光洁的小额头,“你发烧了,说什么胡话呢?”
“真的!”云露珠拨开他的手,压低声音道,“是三子哥给我通的风报的信,殷二公子不是要娶伽兰岛的兰仙姑吗?府里备下了一批丰厚的聘礼,正等着镖局押运呢。”
云孟蹙眉,低声确认:“你是说镖局要押送聘礼去伽兰岛?”
“你是个呆子啊,还听不明白!”云露珠牵着他的袖子蹲坐在石灰色的门槛前,补充道,“不过我听三子哥说了,这趟镖最多只许两个人押送,哪怕是多于两个人,最终也只有两个人才能进入伽兰岛。”
跟他们上次押运的镖有关系。
云露珠摸摸下巴,意有所指:“你说上次的镖,会不会也跟伽兰岛有关?”
云孟大喇喇坐在门槛上,既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虽然心中疑窦丛生,但是好在有了去伽兰岛一探究竟的方法。
他看了眼云露珠,还是不希望自己这个咋咋呼呼的妹妹去冒险。
可是,若不让她去,只怕往后总要纠缠。
想之他绕开话题,皱起眉宇道:“只有两人......那我们该如何让霍女侠二人去伽兰岛呢?”
“他们也要去伽兰岛?”云露珠发问,然后一拍脑袋,“瞧我这个脑子,险些忘了。只有两个人,总不能连你我也不去,把位子空开啊。”
她絮絮叨叨说着,忽然背后猛造一脚,险些从门前石阶上摔下去。
云露珠气急败坏地站起身,插起腰怒道:“谁啊,不长眼的!”
她的话卡在喉咙里,眼前一片阴翳下聂同光的脸是近乎冷铁般的冷硬,半幅轮廓罩在阴影中,剩下半幅则是泛出令人森然的寒光。
“聂,聂叔?”
云露珠抖着声音。
聂同光扫了一眼他们,道:“你们怎么还在这儿?”
43. 兰仙姑
他冷着一张脸,面上的肌肉沉沉垂下来,沟壑纹路道道清晰,在艳阳高照的初春竟有一抹寒意。
云孟表明来意,面上掩不住的欣喜:“聂叔,殷二公子要娶伽兰岛的兰仙姑,需镖局随行押送聘礼。我已决定利用此次的机会查寝劫镖一案,还望您向我父亲保密。”
闻言聂同光面色微变,那是一种很奇怪的神情,空濛又沉重,压在那双浓密的眉宇下。
那只灰扑扑的瞳孔包罗眼前枯败院落,挤进一圈旋涡当中。
他没有说话,对着清淡的日头眯了眯眼。
“聂叔,你怎么了?”云露珠朝他招招手。
聂同光突然出声:“你们从哪儿得知的?”
云露珠站起身,杏色的衣裙荡漾成一片薄霞,她兴致勃勃:“现在整个殷城都传得沸沸扬扬,我倒是好奇了,这个殷二公子为何偏偏要娶伽兰岛上的人,我看他意不在兰仙姑,而是伽兰岛。”
伽兰岛避世,寻常人连踏足都难如登天。殷家在殷城势力强大,绵延一片街巷的酒楼铺子都姓殷,将这里挖干吃透了,怎么会不想伸手到无人问津的伽兰岛?
只是云露珠也好奇,这兰仙姑何许人也,从前也不晓得伽兰岛岛主还有个女儿,竟还叫仙姑!
却见聂同光满脸肃穆,许是不信,缓缓道:“兰老的女儿比殷二大了不少,怎么会突然结亲?”
“伽兰岛的人不与岛外人通婚,如此情形,只怕是殷家相逼。”云孟道。
他们这里曾去过伽兰岛的唯有聂同光与云氏夫妇,父亲口闭不言,只有聂同光或许知道其中的门窍。
“行了,伽兰岛没有你们想的那么简单。你们要去,我也不逼你们,一切以保重自身为先。”聂同光冷着脸说完,转身便闭上了门。
吃了闭门羹的两人同时愣了一下,云孟甚至连准备好的酒都未曾奉上。
聂叔自从受了伤以后就怪怪的,两人从出生以来认识的聂同光就是这样一个满脸严肃的大叔。
云露珠扯了扯云孟的衣角,急切道:“哥哥,那我们先回去吧。”
兄妹俩的声音被门扉阻隔在外,聂同光双手扶着桌案,一阵酥麻从足底传至头顶,他两眼昏花,呼吸凝滞,整个人如同没在了冰冷的谭水中,浑身湿透。
他拖着手上的腿脚,几乎是摔向桌案几步之外的橱柜上,打开取出一张纸,迅速取笔沾墨。
云露珠虽然经事不多,但她有句话说得对,殷家要去兰仙姑定然另有目的,只是兰姑娘为何会同意此事。
这件事本与他无关,他也本该里这些风波远远的。可是......他做不到。
那天晚上的袖箭不是警告而是预警,聂同光揉揉眉心,如豆的烛光略显苍凉,凄惨地摇晃。
他年老身残,不再是从前那个年轻气盛的人,不论是镖师还是捕头,都不再有资格踏上那片土地。
但是有一个人可以。
聂同光举起笔,枯瘦的五指颤抖起来,映在青石墙面上的影子竟有一种拔箭蓄势的狠绝。
*
“舞姬?”霍铃七愣了一下,提起手边的热茶在唇间抿了一口,继而冷冷道,“我不会跳舞。”
云露珠摸着棋盘上的棋子,道:“此次仍然只许两位镖师跟随入岛,不过可以携带舞姬和琴师,不然你会弹琴吗?”
此言自然得到了霍铃七的否认。
众人陷入僵局,还是孟璃观温声化解,他默默翻开指腹下一只纯白的棋子,道:“不过是装个样子而已,不必真的会弹琴。”
霍铃七勉强挤出一个笑脸,大喇喇地迈开腿坐着,不屑道:“演戏,我也不会。”
云氏兄妹对视一眼,云孟开口道:“不如这样,由孟公子扮作琴师,霍女侠扮作琴师的随身侍女好了。”
侍女——
霍铃七在心里默默将这两个字滚了一遍,还未说话便听得孟璃观笑言,是他一如既往的轻松语气。
“让霍女侠做在下的侍女,只怕是大材小用了。”
他偏头看着霍铃七,一只小小的黄蛾停在蟹壳青衣袍的肩头。
感觉二人间气氛奇怪,云孟摸了摸脑袋,“若是霍女侠不习惯,我可以——”
“我不觉得大材小用,”霍铃七抬头道,原本缠起的五指分开各搭在膝上,“就这样吧。”
从前在齐云门中上下都是弟子,年轻一些的便帮着年纪大一些的,没什么侍从之说。霍铃七孤傲要强,随身也没有跟随照顾的弟子,自然也不知道该如何当做侍女去照料一个人,更何况她现在看起来才像是需要照顾的那一个。
孟璃观忽然道:“哦对了,聂先生如何?他有没有告诉你们一些关于伽兰岛的旧事?”
云孟摇摇头:“他只让我们保全自身——我不过是好奇,为何我爹还有聂叔都对伽兰岛避之不谈,难道仅仅是因为受伤的原因?”
还有兰仙姑到底是谁?伽兰岛上到底有什么秘密。他将这些因为深埋心底,展现出来一瞬间的阴郁。
云露珠剥着瓜子皮,将果仁丢进茶水中,砸吧嘴道:“这个殷二,人人都说他疯了赶着去伽兰岛送死。这些商户,谁知道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霍铃七若有所思,出声道:“这个殷家是在殷城行商的?”
上次长街匆匆一面,她也没来得及多想,也没想到那个招摇过市的纨绔子弟竟然成了关键人物。
云孟思索道:“殷家是殷城大族,当初建城之初,便是由殷家出了一半金银协助才换来如今这片天地,他们几次接待微服下巡的官家,可谓是名门望族,簪缨世家。”
“只不过先帝崩逝,前虞败落后,殷家也不如从前。虽说在殷城还是风生水起,到底不如最好的那几年。”他道。
云孟年纪不大,说这些却还颇有娓娓道来之感。
云露珠好奇,双手如兔搭在矮桌上,问:“前虞之事跟殷家有什么关系,怎么有些一损俱损的感觉?”
这些云孟自然不知,他转头将目光对着孟璃观和霍铃七二人,拱手道:“既然这样,我们便约定好明日渡口见。”
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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璃观起身与他回了一礼,笑道:“此次来到殷城幸亏遇到了你们二人,不然只怕我们要如无头苍蝇一般乱撞了。”
“孟公子说笑了,”云孟腼腆地摸了摸后脑勺,“若不是因为你和霍女侠,只怕我和露珠早就命丧荒郊野外了。”
他偏过头,看向一侧坐姿豪放的霍铃七,饱含真诚的道了声谢。
霍铃七晃了晃腿,道:“不必谢,做个镖师,你的武功还有些许欠缺。”
言罢她手挽剑花,撑着薄薄的利刃站起了身。
孟璃观的身影罩着她的,恰好将霍铃七牢牢地包裹住,连同每一根发丝都圈在其中。
等二人脚步声远去,霍铃七耳朵一动,兀然出声:“你觉得他们可信?”
霍铃七并非是什么神经大条的人,她敏觉谨慎,甚至因为受伤而风声鹤唳。
“两个孩子而已,有什么不可信的。”孟璃观转过身,当着她面前坐下,“不过,云氏镖局那几个人倒是很奇怪。”
霍铃七追问:“哪几个人?”
孟璃观垂着眼:“自然是夫妇俩和聂同光。”
“依云露珠所言,云氏镖局真正主事的应该是他们的母亲,而此人却闭门不出并不见客。云老爷和聂同光都曾去过伽兰岛因岛上的瘴气而伤,甚至于聂同光经此一遭瞎眼身残,他们都对这趟经历讳莫如深。还有——”
他抬起头,对上霍铃七瓷白的小脸,声如滚珠:“兰仙姑是谁?”
伽兰岛不与外人交流,殷家结亲如何结入岛内?
哪怕有这么多疑问,他们最终目的都是要找到张鹤,只盼着此人没客死异乡,断绝了霍铃七最后的生路。
“总之,我们只要进了伽兰岛,找到张鹤就可以。”孟璃观放慢步子,契合着有意放平的呼吸贴近霍铃七,从上到下将她凝视一遍,“你说对么?”
初春的日子,已有寺桃绽放,漫山遍野青涩的桃香。
晨钟敲着,古朴的声音层层缓慢荡开。霍铃七身如青竹,纤细的腰身被一根绿绸紧紧扎着,斗转星移,日升月落,她却看不见,依旧保持着抬头看天的姿势。这是她的习惯,像一只高傲的白鹭,始终用下巴对着敌人去俯视。
孟璃观很欣赏这样的人,也很好奇,这样的人若被拉下污泥该是什么样的。
*
枝叶扶苏,楼下月光碎如残雪。
霍铃七持剑信步过长廊,她眼睛看不见,与半夜摸着黑走并无差别。
她心中正为白日的事情耿耿于怀,思虑着伽兰岛的秘密,担心张鹤早就死在了岛上的瘴气之中。
忽而一阵悠扬的琴声顺着夜风而来。
霍铃七走向长廊的尽头,慢慢贴近那乐声,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一点灯火跳起,而后引着倒影往那处探寻而去。
疏影微香,人群寂寞处,一人抱琴立于轻纱间。
素手弹琴,轻拢慢捻。
几点疏雨落下。
这里除了除了他们二人再无他人,霍铃七心头一跳。
他竟然还会弹琴。
44. 琴入心
初春的河畔边尚回旋几缕微凉寒风,云露珠瑟缩着肩膀,盯着水面袅袅的白雾气,将鬓间偷跑出来的发丝藏回帽中。
这里说是河滩更像是一片海域,云雾匿天,大有吞海引浪之势。
云孟拍了拍衣衫上垂挂的晨露,一条腿踩在车辕上,道:“这条河是东海的支流,无人可知其边界,我们须得度过这条河才能去往伽兰岛。”
“也不知道当初爹娘和聂叔是怎么到伽兰岛的,只怕这渡河一趟就要叫人冻死了吧。”云露珠咂舌。
她鬓间几缕发丝都被这雾气浸湿,黏腻地贴在下颌角处。
云孟没有再接着说话,他紧锁眉头,盯着鞋底一根歪着脑袋冒出来的杂草。
他们今日还算早来的,天色青白时便到了翠水边,却不见殷家的半分人影。直到一个时辰之后,才于云雾间见到了殷家的高头大马。
一串孤轿,约莫十人。
两队人马对上目光后便各居一边,云孟跟殷家打交道不多,可云老爷却与他们颇为熟识,几人寒暄几句后便不约而同地看着平静的水域。在尽头,似乎真的有一抹岛屿淡淡的廓影。
对面为首的人着靛蓝色织金回纹交领窄袖袍,一身儒雅气质,他介绍自己为管家,笑问云老爷可好。
“家父身体康健。”虽然眼生但许是父亲好友,云孟还是礼貌作揖,言罢才诉说心中疑虑,“感恩殷家选择我们云氏,只是如此大事,怎的不见二公子?”
管家笑道:“云少爷年轻有为,今日不过是送契书,二公子自然不会与我们同行。”
云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两人正谈天时,一旁的云露珠眼睛一亮从镖车上跳了下来。
云雾蔼蔼处,两人一瘦马信步而来。
孟璃观一身近白灰衣,朴素出尘,手里抱着一只九霄環佩的绿绮琴。而他的身侧,站着一个清凌凌的小姑娘,扎着略显稚气的双丫髻,杏裙青丝带,步若常人。
若不是腰间长剑寒气逼人,很难将她与那个清傲固执的霍铃七联系在一起。
云露珠小跑上前,左右作揖,压低声音道:“孟公子,霍女侠,你们总算来了。”
瞧见霍铃七冷冷的一张小脸,眼下布着异样的青黑,显然是昨夜没有睡好。她身上一身凌然的寒气,发丝湿漉漉的,浓黑的墨一般。
孟璃观抱着琴微微颔首。
管家和云孟的目光一齐往他们这边靠过来,他面上新奇,问道:“这二位是?”
云孟自然解释:“这是我们寻来的琴师。”
见管家目光偏移,落在霍铃七身上,他又补充:“那位是琴师随身的侍女。”
管家了然一笑:“还是云公子多有考量,便让他们与我们的曲班一同吧。”
他拍了拍手,神情严肃,转身面对着被浪花逐层推开的水雾,道:“现下我们便启程渡水吧。”
清晨的水上还有些冷,含着湿气的寒风穿透身上薄薄的披风,冰凉地贴在脊骨上。上船是霍铃七大步朝前一迈,顺手扶了一下孟璃观的手臂,哪怕知晓她如今尚且看不见,后者还是忍不住压低声音轻叹一声:“你与我,到底谁是侍女?”
“你说呢。”霍铃七又按了一下他的肩膀,借力上船去。
许是携带的人和物太多,殷家的这条船又大又阔气,还特地给云氏镖局的镖师空下几间厢房。霍铃七背身将门轻轻关上,摸索靠在一花案边,厢房内不见常居于水上的腐朽之气,反而是一种栀子花的清香。这香料气息直冲天灵盖,教人清醒了几分。
孟璃观坐在桌边,直直盯着霍铃七,半晌带有关切问道:“你这是怎么了?瞧着一副没睡好的模样。昨夜可是不舒服?”
霍铃七被他猛的一问,还不知道如何回答,脑海便复现昨夜听到的琴声。
她侧过身,手肘险些碰到了桌面上一只盛有水的瓷瓶。
想之,她生硬道:“你硬要当琴师,你可会弹琴?”
孟璃观笑了,霍铃七听见那是一阵很弱很小的气声,又开心又得意。
“你怎知我不会弹琴?”他侧过脸,静静看着琴弦。
霍铃七咽了口唾沫,抬高下巴道:“琴瑟君子也,我只是个武夫,自然不通这些高雅之术。可你不过是个教书先生,身上倒吊过来也摔不出半个子儿,哪儿有闲心去学琴?”
“该不会?”她唇角微扬,几步循着孟璃观声音的方向跳过来,“你学琴是为了在乐坊里当个小倌儿!”
许是被自己的猜想逗笑,霍铃七忍不住笑起来,露出莹白的虎牙。
孟璃观顺手捡了只洗刷地干净的毛笔在霍铃七的面颊上一划,用力道:“哪怕是做小倌儿,也定离你这样的武夫远远的——”
“欸——说不定你偏就喜欢这样的武夫呢!”霍铃七一偏脑袋,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猛地屏住了呼吸,眨了几下眼睛找补道,“呸,什么下九流的话。”
她背过身,身量细长,配着浅淡的衣衫像一只青鸟的尾羽。
“我真的会弹琴。”
孟璃观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他垂下眼,指腹在纤细的琴弦上触摸过,轻声道:“伯牙子期,高山流水。琴声原本就是为懂它之人而响。这世上知音难觅,一心之人,方懂吾琴。”
语落之时,琴声便如潺潺的流水而泻,霍铃七听着那婉转轻柔的琴声,仿佛看见了云雾环绕间的脉脉青山,霞方褪,花初绽,清溪一道穿桃李,而那潺潺的溪水便在花底迟钝地流动。
满树的青梅摇曳,两岸檐廊如画,顷刻间竟吹散为片片柔软的杏花。
恍惚间她又听见一阵沉闷的古钟声缓缓荡开于山林间,嫩绿杨叶无风自动,引着往那幽静深处而探,古刹,檀香,木鱼声此起彼伏,轻纱帷幔间玉塑雕成,拓下斑驳陆离的光影。霍铃七转身,一切恍若旖旎的幻想,她惊觉,不是风动,亦不是幡动。
孟璃观依旧垂着眼,修长的手指于琴弦上寻摸抚触,“霍女侠目不视物,只听得见声音,也算得上谓之知音吧。”
一阵突兀的推门声传来,云氏兄妹探近脑袋来,在里面巡视一圈,总算看到二人的身影。
云露珠迈开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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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来,四处打量道:“这殷家还真是有钱,不愧是从打前虞时便跟在皇帝身边的人。”
她眼尖看见了孟璃观手下的琴,上前新奇道:“孟公子,你当真还会弹琴?”
孟璃观礼貌笑笑,松开指腹下的琴弦,道:“雕虫小技,不堪入耳。”
“这把绿绮琴是从前虞来的,与其一起的还有一本琴谱,名为银汉浮槎,与鸳鸯煞并成为前虞两大灵曲,非皇室之人不得闻。听说听到此琴曲的人无一不赞叹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无神不得闻。”云孟絮絮道,“我还当真有几分好奇,这般被赞到天上的曲子会是什么样的。”
云露珠鄙夷地看他一眼,道:“我竟不知你何时还会欣赏起着阳春白雪来。”
云孟被她呛得回不过话来,只无奈笑笑。
半晌他才想起此行的目的来,向着二人问道:“我们过来是想看看你们住的习惯不习惯?”
“习惯如何,不习惯又如何?又不是住上十天半个月——”霍铃七察觉出他话中之意,蹙眉问道,“怎么了?”
说着她捡起靠在一边的竹杖,敲打着走上前一把推开厢房的门。
呼啸且湿润的风铺在面上,冰冷的,微微泛裂的感觉就像方风干的泪痕。
孟璃观紧紧随着,两人目光上扬,只见漫天的水雾将船只包裹,云绪被压得很低,几束微弱的天光穿透雾气镀在船身。
山在后移,水青无波。
霍铃七微微侧过头,将耳廓靠近孟璃观些许,问道:“是什么?”
“是山......不,是岛。”孟璃观蹙眉,在他的眼中,被水汽所包裹的,船只所行的尽头有处朦胧的拓影,像一只驮着玉雕的壳的巨龟,缓慢地朝他们靠近。
于是雾气太过泛滥,他看不见那岛上的山水树林,亦看不见楼台屋舍。
闻言霍铃七像只猫儿般将耳朵在肩头蹭了蹭,半梦半醒道:“那便是伽兰岛吗?”
她话还没说完,倏地一道水花飞袭过来,孟璃观敏觉地转过身,双臂将她护着,只余零星的如冰锥般的水滴溅在手背。
日出雾散,一切又归于平静。
孟璃观的声音像在她耳侧,“不,只是蜃影而已。”
他察觉道什么,忽出声急切道:“告诉船夫不要往有岛的方向走。”
云孟诧异:“为什么?”
“我总算明白为何那么多人欲往伽兰岛上去而求不得了,因为大多数的人都折在了半路上。”孟璃观道,他看向船只前行的方向,那里依旧有一个朦胧的轮廓,只是在日光的照射下几近透明,“行船渡河者会看到伽兰岛的影子,并依据这岛的轮廓而去,只是肉眼所见的伽兰岛不过是日光经过水雾折射而成的蜃影,继续往前只会有去无回。”
被云露珠唤来的管家闻言大骇,结巴着唤人去通知船夫。
他朝孟璃观道谢:“琴师先生多谢你了若不是你我们这些人只怕都要死在船上了。”
“不必多谢,只是在下好奇,明明是两家结秦晋之好,为何伽兰岛上并没有派人引路呢?”孟璃观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