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界篇之谎言
“太子。”
承华猛然抬头,顶着刺眼的烈日,看到了坐在宫墙上勾着嘴唇笑着的玉衡。
二人再见那日,七月初七,日光明媚。
承华站在宫墙下,愣了很久。
他不知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一年中,他时常会做这样的梦,每次他奔过去了,未触碰到人,梦就醒了。
还不如多看他一会儿,哪怕是在梦中。
他实在太想念他了。
直到远处传来一点脚步,墙头上的人侧过头看了一眼,瞳孔剧烈颤了颤,转身要走。
太子才回过神,他疯了似的奔到墙下,他的心脏跳的太快,只一瞬间就口干舌燥,几乎叫不出那个名字。
“玉衡!玉衡!!”
玉衡回头看了他一眼,微微一怔,他看到北凉尊贵的太子,双目血红,掉出眼泪,那双手可笑的张着,那是个拥抱的姿势。
太子乱七八糟道:“玉衡……你过得好么……你终于回来了……”
“求求你……”
“你先下来。”
墙内的男人又哭又笑着哀求,他的声音那么轻,好似稍重一些,就会把他惊跑。
“……”
玉衡忽然就说不出话来。
他受得了太子因为他的忽然失踪,全是怨愤,却受不了他小心翼翼,轻哄讨好。
玉衡的心头好似压了块沉重的石头,原本勾起的嘴角放下了。
有一瞬间,他是真的忘记了,今日他出现在太子面前是为什么。
玉衡深深看着眼前的人。
他想,若是太子殿下,知道他回来,只是想杀他全家,把北凉王室中每个人都千刀万剐,还会这样柔声呼唤他么?
承华的眼睛盛不住眼泪,他闭了下眼,再睁开时,墙头已没有人。
承华僵在原地,站了许久。
他的心脏久违的剧烈跳动,霎时,又沉入谷底。
好半晌,他才在自己头上用力锤了一拳,仰起头,无声的嘶吼,一口气息吐得额头青筋毕露,又重重把头磕在宫墙上。
不能做,他什么都不能做。
太子殷冥,不会在宫墙中发疯大喊,所以……他也不能。
承华血红着眼睛,咬着牙根想,他应该拆了这该死的宫墙,应该杀了所有让他不得自由的人。
承华再每次经过那处宫墙,总会停下瞧上一会儿,一晃半月,都再无人到过那里。
一天夜里,承华踏回东宫,他走进殿中,瞥到榻上,霎时顿住,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睛。
他嘴唇颤抖,嗫嚅道:“玉衡。”
玉衡笑盈盈道:“太子殿下好啊。”
话音刚落,承华大步迈过去,玉衡还未回神,承华已到了身边,死死抓住他的手腕。
“……”
阴影笼在玉衡身上,玉衡瞳孔猛的缩成一个小点,心头重重一跳,险些叫出声。
乾元的信香激动时难以抑制,霎时铺天盖地,玉衡险些翻身就跑,可惜他的手腕被人抓住,信香之下,他使不出什么力气,重重跌在地上。
“玉……玉衡……”
承华愣住了,天不怕地不怕,一身白衣,从不染尘的玉衡仙君,被他抓着手腕,跌坐在地上,脸色煞白,指尖正在发抖。
承华伸出另一只手,拉他起来,未碰着人,玉衡就退了一步。
承华的手僵在原地。
半晌,玉衡才就着太子的手劲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甩手道:“好久不见,太子殿下。”
二人面对面,承华看着眼前的人,身着一身并不稳定干净的灰衣,依旧清逸脱俗,十分俊美,可眼神中却一团死气,阴郁沉闷。
“玉衡,你怎么了?”
玉衡眯起眼睛,笑道:“我没怎么,吃好睡好,很好。”
“……”
承华红着眼眶,盯着他看了很久,那眼神,似是要将他扒光了,从里到外一寸寸舔过,玉衡很不自在,道:“我就是来看看你,没什么事,我先……”
玉衡的话没有说完,被承华一把拉进怀里。
那人哑声道:“今夜,你还要走么?”
“……”
玉衡原本是要走的。
可圈住他的怀抱实在太紧,他的脸贴在太子胸口,那颗冷硬的心随着对方激烈的心跳缓缓跳动。
“不走了。”
夜里,两个人躺在一起,玉衡枕在太子手臂上,灯熄灭后,太子说了许多话。
一片漆黑中,太子亲吻玉衡的额头,手指在玉衡后颈揉捻,道:“你想做的,我会帮你。”
玉衡闭着眼睛,沉默不语。
已经不需要了。
他在万坤阁中时,曾深切期盼过有谁能救他一命,或者……拉他一把。然而,并没什么天降正义,也没有等到他想见的人。
他木然睁着眼睛,被扔进焚尸炉时,化为枯灰之前,腕上那道兽纹灵光骤起,他在熊熊烈火之中,巨大的怨愤和不甘招来了头赤色胡须头顶裂焰的神兽,祸斗。
没有人可以救他。
只有他自己。
天亮时,承华猝然睁眼,伸手摸到身边,空空荡荡。
玉衡翻过两座山头,穿过两条小道,在处山脚的破屋前停下。他敲了三下,门开了,露出张俊郎年轻的脸。
那人上下扫过玉衡一眼,又瞧了眼天边快要升起的太阳,缓缓笑起来,道:“早。”
玉衡走进门里,院中趴着只红色毛发的神兽,正呼呼大睡,玉衡走过去,在他颈边摸了一把。
那兽睁开眼睛,瞥了玉衡一眼,鼻孔里哧出一团火焰,险些燎了玉衡的衣袍,翻了个身,继续鼾声如雷。
玉衡往屋中走,身后的人跟着玉衡进去,看到玉衡后颈一道微青的指痕。
玉衡坐下,桌上摆着茶壶,喝了口温热的茶水,道:“试过了,那药无用,我仍然无法抵抗他的信香。”
对面那人笑了一声,道:“药还未成,你是今日才知道?”
玉衡手上顿了顿,道:“是。”
那人贴近了些,道:“放着我现摆着的个乾元不用,偏要去戒备森严的北凉王宫寻人,到底是试药还是思春呢?”
玉衡侧开身子,冷冷地道:“你我之间,是有结印,药效恐有偏差。”
“是么,看来玉衡仙君真是严谨,这药试了整整一夜啊……”
玉衡喝道:“重婴!”
重婴笑盈盈道:“急了?”
“你我之间的印记,早从你同你所谓的天命之人厮混之时,便已被冲破解开,否则,你也不会被万坤阁中最普通的信灯熏得毫无反抗之力。”
玉衡道:“那只是你的推断,具体如何,现有古书之中从无记载。还有……”
玉衡冷冷地道:“你帮我制出抑情丹,我替你试药,你我之间,并非什么近亲好友,我做什么,用得着你来多管闲事?”
这话并不和善,重婴脸上的笑缓慢消失,变得面无表情。
玉衡挑衅道:“你不会因为一个标记,生出了什么莫名的情愫吧?”
重婴牙齿咬紧,双颚凸起,一字一字道:“哪有的事。 ”
玉衡道:“那就好。”
说完这句,玉衡喝下最后一口热茶,要回自己的房中。
重婴:“等等。”
玉衡回头,看到重婴端出一碗乌青发紫的汤药。
重婴道:“不是说试药?”
玉衡看着汤药上冒着的黑气,犹豫片刻,道:“你若毒死我,可找不到这么命硬的人,再为你试丹。”
重婴并不说话,只敲敲碗沿。
玉衡抿起嘴唇,端起药碗,仰起头快速猛灌。
玉衡喝的急,药效更急,霎时,全身上下如同在沸水中泡过一遍,滚烫发红,心脏咚咚狂跳,却……并不难受。
药力熨平经脉,甚至,还有些舒服。
玉衡问:“这是什么药?”
重婴道:“做成药丸,我准备叫它起死回生丹。”
玉衡:“……”
很明了,也很土气。
玉衡道:“良药?”
重婴哼了一声,心道:你这身子,若是让你试什么恶药,两颗下去你就倒下了,哪还有你彻夜不归,回来还有力气同人吵架。
玉衡想了想,道:“叫回还丹吧。”
重婴道长对此次试药,十分满意。
玉衡还要同最初那样,坐上半个时辰,记下身体反应,被重婴赶回屋里,叫他醒了再说。
重婴坐在屋中,喝了口茶,山中阴冷,这点时候,茶水已经发凉,喝进肚子,又凉又涩。
祸斗被二人吵醒,伸出颗冒着火星的头,问:“怎么?”
重婴道:“他险些死在万坤阁里,被折磨到断气扔进焚尸炉,竟还敢去北凉,寻他们的太子。”
“睡觉。”
最后两个字,咬的极重,还被单拎出来强调,祸斗本来趴在门槛上晒太阳,听到这个,当即跳起来,怒道:“下贱!”
祸斗要冲进玉衡屋子,用爪子拍醒玉衡这个色令智昏的脑袋,被重婴拦下。
玉衡听祸斗在外面嗷嗷乱叫,中间还夹着几句臭不可闻的脏话,用两根手指堵住耳朵,又往头上蒙了床被褥。
当天夜里,玉衡出门时,一不小心在祸斗搭在门槛的尾巴上重重踩了一脚。
祸斗仰头大叫,喷出三尺烈焰,险些把屋顶燎着,朝玉衡露了爪子,玉衡抬脚就没了影子。
祸斗追不上他,气急败坏,仰头大叫几声,只能趴在院中舔尾巴。
自那日起,玉衡每夜都去北凉王宫,天亮方归。
祸斗天天暴跳如雷,它全身上下都被玉衡不经意踩过一遍那日。
玉衡提笔,画出一副北凉京都兵马布防图。
神界篇之毒
抑情丹制成那日,恰好,是太子的情期。
玉衡站在榻边,殿中信香洪泄汹涌,他面无表情看着太子呼吸急促,面色潮红,渴望的向他伸出手。
玉衡退了一步。
心想:原来,他在情期时,外人看他,是这幅不知羞耻的模样。
信香拼命试探,没有任何回应,太子眼中暴戾一闪而过,他爬下床,抓住了玉衡手腕。
玉衡没有挣扎,被太子拉到床上。
这次,天亮之前,玉衡没能走得了,积压一年多的欲望,泄了出口,肌肉结实的手臂把玉衡箍在怀里,饶是在万坤阁中被彻底开发过的玉衡,也在夜深时候,拼命推拒强压下来的宽厚胸膛,由于难以承受的激烈顶撞,失声昏厥。
玉衡醒过来,是在太子怀里,二人之间各种液体黏腻混浊,他动了动,全身上下没有一处是不疼的。
玉衡眼下一抹黑色,他没睡好,是真的险些被顶散了骨头。
后颈温热,被人舔了一下,玉衡瞳孔一颤,翻过身,正对太子。
太子心情极好,数月之中,他醒过来,玉衡还在他的怀里,这是第一次。
天色渐渐亮起,太子摸着玉衡平坦的小腹,问:“近日,宫中的点心做的很好,你要尝尝么?”
玉衡微不可察的一顿,没有回答。
即使如此,太子还是叫人去做准备。
玉衡忽然问:“这一年半中,你找过我么?”
太子道:“找过。”
玉衡抬起头看他。
“我写过密信,送去了南水,你回信给我,说你一切安好,勿念。”
玉衡道:“密信?”
太子从枕下摸出几封平整的信书,玉衡一封封看过,眉头微微拧起。
玉衡忽的想起,他在万坤阁中要被拉下第一层的妓营之时,本都被箍在笼枷之中,却忽被开赦,让他抄了三日大乘经。
原是如此。
若有他字迹,北凉之中能人异士数不胜数,临摹出封如他亲笔的信书,轻而易举。
玉衡心中嗤笑道,什么密信,于滔天贯地的王权之下,都是耳目昭彰。
玉衡翻到其中一张,脸上陡然化为冷酷至极的阴鸷,太子写了让他注意身体,他听闻坤泽孕期,需要乾元抚慰,若是难受,记得回来。
太子道:“怎么了?”
玉衡迅速收敛情绪,道:“没什么,很好。”
玉衡把信扔到床上,看太子把信折回信笺,张张收好。
玉衡面无表情地问:“这些东西,还有用么?”
太子一怔,随即道:“有用。”
玉衡道:“那以前,我在南水修行,给你写过那么多信,你也都这样留着?”
太子脸色遽然发黑,道:“没有。”
玉衡觉得可笑,却又实在笑不出来:“偏偏留下这些?”
太子道:“这些,是你给我的。”
玉衡心火暴起,他想说,这不是我留给你的,是你那对“用心良苦”的父王母后留给你的。
他张开了嘴,殿门忽的响了,梅花酥到了。
玉衡的话卡在嘴里。
太子下床,门开了个缝,他把东西端进来。
太子端着瓷碟坐在榻边,小心翼翼喂到玉衡嘴边。
“你尝一尝。”
玉衡眼眶发红,那块酥饼越贴越近,玉衡喝道:“不吃!”
太子一怔。
玉衡道:“我早就不吃这些东西了。”
他在万坤阁中时,不服管教的那些惩罚,里头每一样淫器,都让人生不如死,常是清醒着上去,中途便昏过去,有人怕他死在上面,会掰开他的嘴,灌得他满肚子糖水。
口中这零星的点甜,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玉衡红着眼睛瞪着他,太子心头剧烈一疼,他不知如何应对如此喜怒无常的玉衡,笨拙的应了一声。
二人坐在一起,今日说的话多,太子终于忍不住问那个孩子。
玉衡沉默不语。
太子饿了,捏起一块点心,被玉衡打掉,一脚踢翻了装着点心的碟子,玉衡赤红着眼睛,冷声道:“她好的很,你很快就会见到她。”
说完,玉衡瘸着腿,翻窗走了。
……
外头有声响,重婴打开院门,看了玉衡一眼,咬牙道:“丹药还是无用?”
玉衡疲惫摇头,径直回了房间。
整整一日,玉衡都未出来。
日头将落,暮色渐起时,重婴敲了玉衡的门,道:“吃饭了。”
无人回应。
重婴又道:“今日的药还未试。”
屋中依旧沉默,祸斗趴在门前,耳尖儿动了动,听到里头衣料摩擦,窸窣作响,祸斗甩甩尾巴。
玉衡刚打开房门,刚说出一个“药”字,就被重婴一把抓住手腕,按在四菜一汤的桌前。
“先吃饭。”
玉衡被重重按在坚硬的木凳上,一股难以启齿的疼痛从下身蹿起,好一会儿,他才喘出口气。
玉衡磨着牙齿,一字一字,道:“你要是再敢对我动手动脚,我会把你撕成八块。”
重婴敷衍道:“好好好,十八块也无妨,先坐下吃饭。”
吃饭二字落下,祸斗霎时精神抖擞,叼着空碗,趴在玉衡脚边,玉衡每样挑了些给它,祸斗把脸埋进碗里。
重婴道:“你不回来,这就不吃东西,饿了一日。”
玉衡道:“你可以喂他。”
重婴缓缓笑起来,露出点雪白的牙齿,道:“他道我是狗乾元,死也不迟嗟来之食。”
“你下次去北凉王宫,可是要记得回来,不然它又饿的大开杀戒,岂不是麻烦?”
玉衡看祸斗狼吞虎咽,心道:不吃狗乾元喂给他的饭,却吃狗乾元做出来的饭。
玉衡端起碗,漫不经心的挑了两粒白米,往嘴里放。
重婴往玉衡碗里夹了几筷,祸斗已经干完一盆,玉衡放下碗筷,摸到块布,给它擦了下油光锃亮的嘴。
祸斗心满意足趴在玉衡腿边,眯着眼睛打起呼噜。玉衡摸了把祸斗颈边的毛,祸斗仰头在他手上蹭了蹭。
玉衡忽然问:“我记得,你曾为北凉气运卜过一卦。”
重婴道:“嗯。”
卦显极凶,亡国灭族。若他能助新王开朝,便是万千功德,可助他飞升。因此,最初他才会答应帮个坤泽,谋此看似荒诞之事。
玉衡道:“卦上,北凉灭族,无一人可活?”
重婴道:“是。若不灭族,哪怕只活一人,都是野兽蛰伏。”
玉衡低下头,把脸埋进掌心。
重婴问:“怎么?”
玉衡嗤笑道:“我只是想,北凉太子蠢钝如猪,非要必死无疑么?”
重婴道:“有。”
“他如今信你,是蠢钝如猪,但若他不死,日后便是尖刀兵旗。”
“而且,北凉灭族本就是天命。”
玉衡心知肚明。
他曾同重婴要过一瓶慢性极毒,无可解。此毒奇绝,不同以其他剧毒,无法以银器查显,沾此毒,当时无显,却命不过三年。
玉衡心想,哪怕他日后失败,北凉王族仍会不得好死。
初次潜回北凉王宫,那日的北凉国宴,席上皆是万坤阁中的熟客贵族。
哪怕他把“无可解”混在糖粉罐子里,蹲在梁上,见它做成了太子最不喜欢的糖食点心。
可是宴上,玉衡看到太子,盯着点心盘子看了很久,每样,都尝了一点。
神界篇之太子之死
北凉国势渐颓,早有征兆。
玉衡从万坤阁中脱身那年起,大旱三年,颗粒无收。北凉王室为维持往年用度,重征收徭役,怨声载道。
四下揭竿而起,武力频繁镇压后,一日,北凉王梦中惊醒,一封万民血书被把尖刀钉死在榻边,刀刃正贴在颈边。
北凉帝大惊,当场昏厥,一夜白头,大病不起,太子监国。
太子执政,行事却更暴戾,一夜连斩工刑吏户四名尚书,朝堂之上血腥四起。
当日,王后唤太子入宫,太子以国事繁多,未入。
……
玉衡批完最后一折,在太子批注上,加了一行小字。玉衡合上竹简,回头时,身形一僵,太子正坐在灯火下,在他身后不知多久。
微黄的烛光全照在太子脸上,温暖柔和,玉衡在他的瞳孔中,只看到了自己。
太子俯身过来,和玉衡接吻。
玉衡问:“还不睡么?”
太子道:“醒了。”
这一年来,太子夜中总会醒上几次,他害怕玉衡不知什么时候,就不在怀里。
他做这种胆大包天的事,被当场抓包,太子什么都没有问,玉衡道:“你不问我在做什么?”
太子盘膝坐在玉衡身边,道:“我说过,你想做的事,我都会帮你做到。”
玉衡心口忽然发闷,他伸手环住太子脖颈,被他抱回榻上,二人钻在一个被窝里,躺在一起。
天冷了,玉衡的手脚冰凉,太子把玉衡的脚夹在腿间暖着。
玉衡舒服的轻哼出声。
夜里,太子爬到玉衡身上,二人的头发纠缠在一起,太子撑着手臂,认真道:“玉衡。”
玉衡:“嗯?”
倘若一日,我不再是太子,你还会愿意同我在一起么?”
月光被窗孔揉碎,落在床上,明暗交错。
玉衡看着太子的眼睛,他伸手把太子拉下来,赤裸的两具肉体贴在一起,玉衡的脸贴在太子颈边,感受他的脉搏跳动。
“会。”
“我心悦你。”
“哪怕,你是山中一介平民,村夫,屠户,我都会愿意。”
这话落下,承华有好一会儿,呼吸都停下来。
从小到大,他都一无所有,如今,他拥有了一切。
他的爱人说会对他不离不弃。
哪怕北凉王朝倾覆,哪怕他重新一无所有。
玉衡从不会骗他。
玉衡永远忘不了,那夜太子的眼睛,那眼神太过炙热明亮,如同一把烈火烧进玉衡心里。
玉衡先侧过头,不知何时,他开始害怕同太子对视。
太子掏出一块白玉,质地极好,放在玉衡手中,玉衡指腹摸上去,上面有细细的纹路,像是什么字。
太子道:“这是我的母亲,送给我唯一的东西。”
玉衡心道,不,她给了你无数荣华,不尽权利,通天富贵,才不只是这一方白玉。
太子道:“她说,这是她母亲留给她的,她没有其他儿女,让我留在身上。”
黑暗中,玉衡幽幽问道:“那你,在乎她么?”
太子道:“自然在乎。”
可惜,她们已经死了,死在北凉王室手里。
“养育之恩,永世不忘。”
“……”
玉衡闭上了眼睛。
一点光块洒在太子脸上,他把玉衡眼皮亲开,道:“玉衡,我们成亲吧。”
玉衡一怔。
“我想给你一个,八音迭奏,风光无双的亲礼。”
玉衡道:“你的父王母后,不会同意。”
太子冷冷地笑道:“他们的话,如今算得了什么。”
太子脸上浮出一抹暴戾,又很快消失,他对玉衡柔声道:“我想同你成亲,你愿意么?”
太子有好多话,想要同玉衡说,他私心想,再等一等,再等一等,玉衡仙君如此负责,一纸婚书,二人成家,他将永远都不会抛下他。
他再告诉他这方白玉的来源,和上头,刻在最后一行,他真正的名字。
玉衡道:“好。”
太子心脏咚咚作响,他把玉衡抱紧,几乎要勒进身子里。
承华倾尽所有做了场梦,这场梦,维持了六个月。半年后,他给了玉衡一场盛世大礼,安排的费尽心思,事无巨细。
梦醒时,他和玉衡一身喜服,三拜天地,洞房之前,他伸出想去拥抱他的爱人,却被一把锋利的刀刃穿透心口。
承华脸上一瞬间,露出十分迷惑的表情。
好似有什么东西,他实在是想不通。
他朝玉衡身边踉跄了一步,想要说话,喉管里涌出来的血喷呛出来,落在火红的衣袍上,没有一点痕迹。
玉衡面无表情,用脚踹在他的腰上,把刀刃一点点拔出。
承华趴在玉衡脚下,趴在冷硬的地上,四下是漫天的血腥,和惊天骇地的哭嚎,他早知道,这是玉衡想要的。
从他这次回到北凉,从他偷偷带走兵马图,从他篡改御令诏书,从他用太子印玺盖在连杀四名重臣的折子上,从他的一言一行,从他眼中提到万坤阁,提到王室,无法掩饰的怨恨之中。
却未想到,他会杀了他。
承华心脏剧烈的疼,在死之前,眼中滚出血泪,不是因为穿过身体的刀口,而是因为……
从始至终,玉衡从未爱过他。
真不甘心,明明都已见过他身着喜袍的样子了。
神界篇之厉鬼
阿鼻地狱来了个厉鬼。
一身怨气,黑发喜服,模样不错,只是唇色乌黑,青色面皮,身上全是血点,头发丝都在冒着煞气,胸口还有道往外淌血的刀口。
众鬼议论纷纷。
有鬼道,他这一看就是被一刀穿心。
有鬼道,他那身青皮,一看就是中毒。北凉王室那些鬼,尽是如此。
更有鬼道,他是被乱刀砍死,他身上的口子,可不只是胸口一道。
众鬼议论纷纷,最后只得出结论,他定是不得善终,还被拔了舌头。
不然,烈火焚身,烈油烹魂,四下惨叫嚎啕,偏就这个,在油锅里炸的滋滋作响,嘴里就没个声响。
此鬼虽厉,却并不难管教。
除了刚到此地,打过极凶狠一架,几个夜叉的三尖叉都分不开两人,可架打到一半,阿鼻地狱撕裂一道光口, 二人忽的原地消失。
夜叉翻了页生死簿,大惊道:“哪个神通广大的,竟能把鬼从此处捞出去?!”
旁边那个道:“还是两个? !”
话音刚落,空气再次撕裂,从里头掉出这个鬼,咚然一声,从半空中摔在地上。
骨肉裂响,几位夜叉都咧了嘴。
一夜叉道:“又回来了?”
另一个道:“也许是灵力不济,只能救一个,这个就被扔回来了呗。”
那厉鬼从地上缓慢蠕动,爬跪在地上。
夜叉走过来,道:“好了,也闹够了,今日你犯了禁,夜里要下油锅,我刚在簿子上查到,同你打架的是你亲兄弟,他那份罚你也一并承了吧。”
那鬼抬起双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眼前青面獠牙的几个夜叉,咬着牙齿间的血道:“他跑了,你不应该抓他回来?”
夜叉合上生死簿,道: “他既出了阿鼻地狱,拉他回去的人甘受天谴,哪怕不得善终都要逆天而行,这是你兄弟的造化,也是他的福报,你回到这里,才是你的命数,你该为他高兴,不必嫉妒怨愤。”
“甘受天谴,不得善终?”
夜叉想了想,道:“许是情深,心甘情愿吧。”
这鬼忽如同疯了一般,头颅磕在地上,喉咙里发出种非人的嘶吼,他砸的一下比一下用力,霎时头破血流,七窍流血,直到颈骨折断,一颗乱七八糟的脑袋与脖颈只黏着一点皮肉。
一夜叉目瞪口呆, 道:“这是厉鬼还是疯鬼?”
另一个用三头尖叉把地上那东西铲起来,扔进旁边的油锅里,道:“不疯怎么能成厉鬼?”
说罢,他又用钢叉敲了敲锅口,道:“这才到哪,你已经死了,既下了这阿鼻地狱,定是在世时无恶不作,除非魂飞魄散,否则,逃不了的。这点小伤,也毁不了你的魂体,你以后有的是时间,好好赎罪。”
也就这一回,隔日,这鬼从油锅里出来,颈骨恢复,却浑浑噩噩,成了个哑巴。
这厉鬼人见人厌,没有鬼愿意同他下一个油锅,被油炸本来就烦,这厉鬼胸前的刀口竟不知怎么,还日日往外渗血,落在滚油里,噼里啪啦往脸上溅。
他与众鬼格格不入,无人知道为何他一个鬼,却好似没死透一一般,仍能淌出血水,夜叉们嗜血如命,索性把他吊起来,日日拿刀戳进他心头的那条把人捅穿的口子里放血来喝。
一日,阿鼻地狱多了几个闸笼,里头鬼挤鬼,几个夜叉凑在一一起,抱怨道:“这人间又是怎么了,有何天灾?怎的鬼多的上几层都盛不下了,要暂押在咱们这?”
“听闻北凉灭而不僵,卷土重来, 如今已入了京都,这些个鬼,都是被屠杀的坤族……”
被吊在阎罗殿中的鬼缓缓抬起眼皮。
一夜叉道: “那那位搅得天翻地覆的坤王呢?活着还是跑了?”
另一个道:“北凉新王什么手段,那怎么能跑得了,听闻被活捉了。”
“呦,听说他杀了北凉全族,这样还能活着?
前头那个左右看看,凑近些道:“被关进万坤阁中去了。”
“不是说万坤阁中无人了么?”
“他去了,不就有了么。”
几个夜叉咯咯笑起来:“那可还不如死了。”
“听说,那位人王,还邀乾元同去万坤阁中,看那坤泽表演……至于演什么……”
“哈哈哈……”
“他敢!”
笑声淫荡的阎罗殿中,忽的落下如此冰冷不合时宜的一句,众夜叉循声抬头,正对上双血红的眼睛。
短暂的沉默之后,一夜叉啐道: “哎呦,他妈的,这小子今日竟然说话了?!吓老子一跳。
几个夜叉看过去,其中一个猛拍大腿,道:“对了,我想起来了,吊着的这个,好像就是被那个坤泽骗得家破人亡,蠢笨如猪的太子吧? !”
“好像是!”
“对对对,就是他!”
众夜叉随声附和。
夜叉堆中出来一个,走近了些,道:“这废物,不会事到如今,你还想着那个坤泽吧?!”
被吊着的鬼心口往外缓慢渗血,忽而,一把锈迹斑斑的刀插进承华心口,一点点割开痉挛的皮肉。
殷红的血珠落进白碗里。
夜叉喝了一口,露出两排染血的黄牙:“诶,你贱不贱啊?
神界篇之聻(jian)
“诶,你贱不贱啊?”
耳边是撕扯耳朵的嘲笑声。
吊着的鬼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可一旦开口,便再装不回哑巴。尤其,是未听到想要的回答。
这位亡了国的太子,被叉进铜锅,被绑上炮烙,被灌口铅水,魂魄肠穿肚烂,那张咬紧的嘴都未张开。
晚上把他拖回殿里,吊着放血的夜叉道:“我倒有些佩服你小子了。”
“你这股子狠劲,全用在自己身上了。”
“若是用在别处,何事不成?”
承华一声不吭。
夜叉又道:“小子,你可知道,每年清明,你们可以回人世间一趟。”
承华知道。
但他从未回去过。
三年之中,他没有收到过一张纸钱。
玉衡该是不想他的,他害怕对上那张毫无留恋,冷淡的脸。
他其实,没有想过纠缠。
“过几日就是四月四,我给你半个时辰,去万坤阁中看看,更准你入他梦中。”
承华面无表情,一动不动。
他不想去。
夜叉道:“怨气不散方成厉鬼,你没有什么话想要问他?”
有,太多了。
但问了,又能如何,无论他说什么,玉衡都不会有任何改变,更不会选择他。
那夜叉喝着血道:“你何止是贱,还挺傻。”
哑巴鬼夜里被扔在夜叉殿中吊着,殿中笼闸越放越多,数不清的坤泽在殿中的哀嚎抱怨。
“若不是他,我也不会死!”
“不是说当日,北凉一室都屠尽了,为何他会留下这么一个!”
“若不是他,北凉新王怎么会如此怨恨坤泽!”
“该死的不是我,屠他满族的是他啊!”
“他真该死!”
每一句诅咒和埋怨,都钻进承华耳朵里。
夜叉们嗤笑道:“什么坤主,自不量力,无能至极。”
“他闹的天翻地覆,事到如今,一事无成。”
不。
不是。
并非如此。
玉衡不见踪迹的一年半中,哪怕收到书信,承华仍去过很多次南水,每次都被开元尊告知玉衡外出除祟,他没有信,因为开元尊哪怕再疼爱玉衡,毕竟……
他也是乾元。
所以他曾偷偷潜入过更多次万坤阁。
若玉衡被北凉王室所害,此处最有可疑。
他未能找到玉衡,却在阁中见过无数张麻木的脸,无数双空洞的眼睛,好似生死都无关紧要,可如今,笼中每一条性命,他们的怨恨,都在诉说他们对人世间的留恋。
数百年沦为畜族的坤泽,由畜及人的第一步,是玉衡做到的。
只是,自古至今成王败寇,既已败了,便没有什么青史留名,日后,再提起玉衡,无论他做了什么,都只配寥寥数笔。
承华看着殿中每一条悲泣怨恨的魂魄,阴鸷的想,这就是玉衡抛弃他,想要救的人么?
他们配么?
若玉衡入了地狱,亲眼看到他们的卑劣怨愤,还会保持那颗可笑至极的悲悯之心么?
他会后悔么?
他为何还不下来呢?
人心如何,他的仙子何时才能亲眼从神坛上下来,亲眼看一看呢?
有个扎着两条辫子的小姑娘,四五岁的年纪,眼中明亮,笑盈盈指着他问:“娘亲,这个鬼,分明是男子,为何穿着红色袍子啊……”
夜叉道:“呵,他不肯脱,不知还在做什么梦吧。”
承华确实夜夜做梦,梦到坐在东宫的屋顶,他摸不到月亮,可月光确实曾撒在他的身上。
梦到他还活着,他同玉衡的孩子,牵着他的手,嗓音清甜叫他父亲。
夜叉想起什么,道:“大家还不知道,这就是之前的北凉太子!”
“北凉亡国,全是靠他……”
“哈哈哈……就是他喜欢上那个坤主,这身衣裳,用情极深,前几日,还为那个坤泽说话呢……”
众鬼哗然。
殿中笑声叠起,皆是讥讽嘲笑,和对北凉王族的憎恨。承华被吊在众鬼之间,唾骂口水,都落在他的身上。
夜叉喜食怨气血腥,此时殿中怨气骤起,一时兴起,索性把厉鬼从梁上放下来,又把殿中笼闸一个个打开。
“这小子嘴硬的很,事到如今,都不肯承认他是自作多情,贱到骨子里。”
“你们有仇报仇,有怨报怨,谁能让他开口,明日我赏他第一个投胎!”
本来这个时辰,承华本该做今日的梦了,可这夜,白日未漏出的铅水凝成冷硬的铅块,被开肠破肚,扯出去了。
疼痛让他闭不上眼睛。
没有人让他继续做梦。
太恨了。
坤泽对北凉王室的憎恨,深入骨髓。
这群曾经把他们当成畜生践踏,高高在上的王室,就该魂魄被扯得七零八碎,每根鬼骨都被碾碎。
夜叉们坐在一旁嬉笑看戏,把厉鬼折磨到神形俱灭,还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
那口打牙祭的血水,可没这个有趣。
这个厉鬼,被拆的四分五裂,魂飞魄散前,那女童的母亲,站的颇远,捂住孩子的眼睛,哭泣道:“真不甘心,我们什么都没做错,却都要死,那个坤泽,杀夫戮子,却能嫁给新王!”
“!!!”
地上的厉鬼,骤然睁开了眼睛。
他眼睛瞪得那样大,张开了嘴,似乎是要说些什么,可他的舌头早在开始便被拔掉了,没有一个夜叉阻拦。
鬼命漫长,寻个乐子罢了,其实,根本无人想听他说话。
有人道:“他睁开眼了!”
“他不会是,死到临头,还想听那个坤泽的事吧?”
似乎是猜对了,地上的头颅,睁着双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那边的母女。
那女人道:“你不会不知道,这个坤主,冷血无情,北凉新帝攻破城门之日,便列出他数条罪状吧!”
“其中一条,便是杀弟戮侄。”
“听闻,是因为他当年生下个乾元,他对乾元恨之入骨,孩子麻烦,误他起事,索性,直接掐死。”
承华瞳孔剧烈且疯狂的颤抖,他想用最大的声音嘶吼反驳。
不!
不可能的!
他怎么会!!!
他问过玉衡那个孩子,当时玉衡分明说……
他说:她好的很……
你很快就会见到她。
承华喉咙里咕隆一声。
这颗被扯断的头颅嘴里呛出血沫,他痛苦的眼睛里流出血泪,大张着嘴,无声的嘶吼。
有什么东西,彻底绷断了。
被背叛,被抛弃,求之不得的爱意化为深入骨髓的埋怨和憎恨,让他死不瞑目,抱恨终天。
那夜,夜叉们把这只厉鬼的残肢碎骸叉起来,扔进了融魂炉。
无人留意,散发着浊浊黑气的尸体在火焰中翻滚,凝聚,融成一团诡异邪红的黑影。
人死成鬼,鬼死为聻。
神界篇之坍塌
玉衡昏睡着的第五日,九荒殿两位主神,去了趟逍遥殿。
殷冥问:“玉衡还有多久?”
司药神君答:百日。
二字落下,两位主神当即怔住,随即,承华神君掀翻了桌子,一把揪住司药的衣襟,双目血红道:“胡言乱语!”
司药道:“嗯,我说错了。”
“是不足百日。”
揪着他的手在发颤,司药神君冷笑道:“恭喜二位上神,得偿所愿。”
“你们憎恨的人,马上就不得好死。”
殿中一片死寂。
承华眼中爬出一根根血丝,道:“对,我得偿所愿。”
“他活着,是我的人,死后,是我的鬼。”
司药神君听他固执至极,自说自话。
分明都抖成那个样子了。
……
“玉衡!!!”
阿二遽然睁眼,醒过来时,额上全是冷汗,他正死死攥着他们廉贞殿主子的手,掌心贴在一起,火热潮湿。
他抬起头,榻上的人,睁着眼睛,正深深地看着他。
阿二心下剧烈一跳,爬到榻边,道:“你醒了!”
“嗯,醒了。”
玉衡神君抽出手坐起来,咳了两声,道:“被吵醒了,你已经鬼叫很久了。”
阿二怔了怔,解释道:“做了噩梦。”
“听得出来。”
“神君睡了这么久,有做梦么?”
玉衡仰着头,看着屋顶那块遮住天的板子,道:“有。”
说着,玉衡笑起来:“梦到些很久以前的事,有些还算开心。”
“开心么?”
玉衡仔细想了想,道:“总有些,是开心的。”
阿二:“神君睡了很久。”
玉衡:“嗯。”
“你病了。”阿二声音忽然哑起来:“可是风没那么凉,怎么就会病了呢?”
“……”
玉衡没有回答。
他心想,其实,真是有些凉的。
阿二继续道:“司药神君来过了,他说,神君断药很久……”
以往在九荒殿中那些事,玉衡不愿再提,道:“以后会喝。”
话罢,玉衡忽然想起来,几日前,他好像是要把这兄弟俩轰出廉贞殿的,这个怎么还在殿里,对他问东问西。
玉衡正要开口,门忽然开了。
一男一女站在门前,几双眼睛对视,见玉衡醒了,小姑娘手上的药碗端不稳当,晃了几下。
玉衡:“小心……”
话未说完,二人已经到了榻前,眼睛一个比一个红,他们说了许多话,玉衡都没听清,但人这样多,屋中到底暖和不少。
阿二被挤到角落,好似折断了脊骨,佝着身子,跪在旁边。
阿大接过囡囡端不稳的碗,吹散药汁上的热气,一勺勺喂进玉衡嘴里。
有些话卡在玉衡嗓子里。
玉衡想,廉贞殿内,如今,确实是需要人照顾的。
如此顽劣难驯的兄弟,出了廉贞殿,也不知还要闹出多少事情。
……
玉衡的身体崩塌的毫无缘由,且异常迅猛。
最初,是整夜的头痛。
玉衡闭上眼睛,夜里又醒过来,太阳穴边上竟是如同撞了铜钟,痛的他全身冷汗。
玉衡每次睁开眼睛,阿大都守在床边,他睡不着,阿大就坐在床头守着他念经。
当真是念经。
安神经。
玉衡听得更加头疼,爬起来道:“你不睡么?”
阿大凑近了些,擦干净玉衡额头上的冷汗,道:“等神君睡了。”
“我睡着你们怕我不醒,我醒着,你们怕我不睡。”玉衡道:“你有这功夫,不如去逍遥殿给你那个有魇症的兄弟抓副安神汤。”
阿大的表情发冷,牙齿磨出声响,最后却还是道:“好。”
玉衡裹着被子,心情忽然有些好,道:“兄友弟恭,多好。”
阿大脸色更加难看。
安神经念了一夜,玉衡闭着眼听。
后夜,倒也迷糊睡了一会儿,玉衡头疼得厉害,却又实在困倦,睁不开眼。
恍惚着,似乎是在梦中,玉衡才软弱道:“我好难受……”
有人爬到床上,火热的胸膛贴上背脊,死死抱住他,好像一松手,人就再也寻不到了。
夜里睡不好,玉衡醒过来,早上梳洗,头发就掉一大把。
玉衡心疼道:“我不会是要秃了吧,那得有多难看。”
有天早上,阿二给玉衡梳头,木齿刷下去,他怔住了。
玉衡耳后三指处,露出一小片皮肉。
阿二忽然没有动作,玉衡回头,问:“怎么了?”
阿二手脚发冷,嗓口发黏,一时说不出话。
玉衡神君漂亮了一辈子。
举世无双,丰神俊朗,似乎就是他的命数,也是他的气运。玉衡是位当之无愧的神明,如今,他却要亲眼看着这座丰碑神邸坍塌。
神界篇之终了
玉衡走后,司药神君时常会想起廉贞殿中最后的三个月。
第一个月,玉衡还能下床。
玉衡看到殿后一块光秃秃的空地,心里不爽,总觉得像自己的脑袋。
玉衡要来种子,撒了满地。
种什么不好,偏要种娇生惯养的牡丹。
浇水施肥,悉心照养,没什么用,直到他走,也只长出几片新叶。
那日,摇光神君来找他喝酒,指了指脑袋,问他玉衡是怎么了。
司药神君对他说:“谁知道呢,也许是嫌麻烦。”
摇光道:“我同文曲去看过他了。”
司药道:“嗯。”
摇光神君眼圈发红,哑声道:“以后不会去了。”
“我不想看到他现在的样子,若以后我能梦到他,或是再想起他,我希望他永远都是最初的模样。"
司药喝了口酒,嘴里辛辣苦涩,他道:“也好。”
司药神君没同旁人提起过,那日,他提着药包过去,正遇上玉衡摸到耳后的斑秃,玉衡怔了怔,便拿来剃刀,自己上手,把满头长发剃了个干净。
他站在门口,喉咙好似压了石头,好半天未说出话。
末了,还要玉衡来安慰他:“有什么,不就是点头发。”
玉衡神君总是看似如此豁达。
装什么呢,你瞧瞧他,分明连镜子都不敢再瞧一眼。
司药神君回去一趟,再去廉贞殿,把祸斗给他带回来了,还给玉衡神君带来一顶帽子,青里白面,上头缀着一方宝玉。
玉衡十分喜欢,白日夜里都戴在头上。
祸斗回来,玉衡开心不少。
祸斗不喜欢殿中几个神侍,它对几人龇牙咧嘴,爬到榻上,粗大的尾巴盖在玉衡身上,厚重的皮毛十分柔软。
它守着玉衡,把玉衡护在床里,用接好了的舌头,一下下舔玉衡的掌心。
半个月后,神界百年一回的“神界最俊美的神官”榜,蝉联数届榜首的玉衡神君,落榜了。
听说本甲子榜首是新飞升了的一个小神官。
也是个坤泽。
神界终于不止玉衡神君一个坤泽袖官。
此消息传进廉贞殿,玉衡神君来了兴趣,从榻上爬起来,要去看看新上榜的小神官什么模样。
三个神侍要跟着去,被玉衡拦了。
乌泱泱去一群人多不好,像是去砸场子。
祸斗背着玉衡出去,他们到的晚,只赶上飞升宴收尾。
玉衡遥遥看着众神官中间的那位坤泽,眉若飞刀,星眸漆玉,背脊笔直,英姿飒爽,确实万中无一,矜贵俊朗。
如同山间青竹,干净坚韧。
听闻,是在人界坤定之乱中殒身的少年将军。
实在,比如今的玉衡神君好看不少。
玉衡站在廊下一角瞧了很久,才回过头。
他双目极亮,抚摸着祸斗火红柔顺的毛发,对祸斗道:“看看,这是你庇佑的子民。”
“今日有第二个,明日就会有第三个,第四个。”
旧神陨落,必将会有新的英杰站在人群视线正中。
祸斗随着玉衡的眼神看过一眼,便回过头,注视着它的主人。
风吹过来,玉衡低低咳嗽,却笑着道:“过些日子,等三清回来,你要好好的跟在他身边。”
祸斗道:“神君,我会永远同你在一起。”
玉衡在祸斗头上拍了一下:“不要胡说八道。”
祸斗蹭了蹭玉衡手腕,眼中坚定,却不再吭声。
回殿路上,玉衡眼前一黑,从祸三身上往下栽,祸斗竟得全身冒火。
好在玉衡摔在地上前,被人搂住了。
承华吓了一身冷汗,现身时甚至都忘了化形术。
他把玉衡死死抱在怀里,呼吸都停了一瞬,等承华心跳恢复,低下头时,玉衡紧紧闭着眼睛,脸贴在他的心口。
承华听着玉衡轻浅的呼吸,他搂着人,好似中了蛊般,忽然无法动弹。
他忽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多年一直站在玉衡对立面,他费尽心机想要的,分明就是这一瞬间。
可囡囡和阿大不知从哪里出来,囡囡满脸焦急,把药丸塞进玉衡嘴里,阿大脱下外袍覆在玉衡身上。
承华要把玉衡抱回廉贞殿,祸斗冲过来,龇着参差不齐的兽牙,逼他把玉衡放下。
好似他在动一步,它就要张开嘴,咬断他的脖颈。
神界篇之三月
玉衡醒过来时,第一眼看到阿二脸上五道见血的爪印。
玉衡摸着祸斗的头,好生笑了一会。
笑完以后,玉衡偷偷对祸斗道:“以后可不行这样了,那些可都是惹不起的人。”
祸斗窝在玉衡身边。
它不甘心的想,自己这样冲动,玉衡神君怎么舍得不庇佑它一辈子呢?
玉衡神君不会走的。
后院种了花草,祸斗想着肥水不流外人田,在田里“施肥浇水”,阿大从后院过来,不小心踩了一脚,满脸狰狞,当场把鞋甩飞出去。
玉衡见着,趴在窗沿边上,乐的合不拢嘴。
阿大看过去,玉衡瘦成了一把骨头,眼睛却里亮晶晶的。
他站了好一会,才想起来,许久之前,在南水时,玉衡极容易满足,只是后来,玉衡在他身边,好似什么事都不能让他高兴了。
第二个月。
就这么普通一日,玉衡忽然喝不下药了。
漆黑色的药汤加了大把冰糖,喂到玉衡嘴边,玉衡神君一直摇头。
玉衡心里清楚,事到如今,喝不喝药,已经没什么分别。
还那么苦。
三个人跪在玉衡榻边,药热了一遍又一遍,红着眼眶哄了一次又一次,玉衡都不张嘴。
最后,阿二没了耐心,他爬到榻边,把玉衡的嘴掰开,囡囡把药灌进去。
玉衡掀起眼皮,看了阿二一眼,里头什么都没有,阿二却觉得心虚。
他固执的抱着玉衡,以为这样就能抓住什么似的。
“我是为了你好。”
“……”
下刻,玉衡神君手扒在床沿,手背上青筋一根根崩起,血和汤药吐了满地。
整个殿中弥漫着腥气和苦味,殿中每个人都手足无措,玉衡才用袖口蹭干净嘴唇。
他什么也没有说。
也许是怕他开了口,惹来什么麻烦。
但每个人都懂了玉衡未说出口的话,他们早不能再强迫玉衡做任何事了。
无论以什么名义。
第九十天。
玉衡时常会陷入恍惚。
司药神君来过一次,后来,便再也没有来过廉贞殿。
他实在看不了玉衡神魂俱灭前,灵魂震颤,却仍被慢慢粉碎的样子。
夜里,玉衡好容易闭上眼睛,却在半夜被人吵醒了。
有人在他的榻边哭,哭起来又没完没了。
玉衡叹出口气,睁开眼,十分疲惫的道:“我还没死。”
阿二喝了好多酒,竟然敢爬到玉衡床上,他哑着嗓子哀求道:“能不能不死啊?”
“求求你……”
玉衡叹了口气。
“太子啊……”
无论什么时候,都总是在提些无法满足的情求。
第二日,囡囡进到殿中,看到玉衡睁着眼睛。
他把阿二拽出去,红着眼睛警告他:“不要再惊醒他。”
“他醒着,比睡着要痛苦的多。”
“让他自在些吧。”
最后十日,虽然已经不进水米,可玉衡觉得,却是他上万年来,最快乐的日子。
那几个人,终于不在眼前乱晃。
连呼吸都格外顺畅。
这天,玉衡精神格外的好,说他想要见见太阳。
祸斗把玉衡背起来,看后院空地长出的新苗。
玉衡双目极亮,笑道:“真好。”
祸斗不懂,玉衡神君看起来病入膏肓,却总在说什么真好,今日也是,那日看到那位新飞升的坤泽也是如此。
忽而,惊雷阵响,惊声过十,震耳欲聋。
霞光满天,劈云裂地,地动山摇。
祸斗从未见过哪位神官飞升,如此大的阵仗,抬起头才见光明神殿灵光骤起,璀璨生辉。
光明新神飞升了。
殿外人声鼎沸,殿内却默然死寂。
许久,祸斗道:“神君,你如愿以偿了。”
真好。
到这里为止,追平wb,也就是玉衡视角的结局了。
玉衡神君得偿所愿。
后续会有其他人的视角。
番外篇之殷渊
神界篇之殷渊
神界新飞升来位神官儿,刚入神界,就被九荒殿上神点了将。
这般待遇,独一无二,绝无仅有。
同殿中主神同姓,神官儿们推测,能入九荒殿,也许是这位邪神的同宗后人。
飞升宴盛大,司药神君从南边过来,拍拍身上飞灰,正要去凑热闹,恰好碰到熟人。
司药神君一怔,少顷,笑道:“此次下界历劫,时日甚久,我还当你不回来了……”
对面女子道:“哦,时日甚久,那司药神君可还记得我是谁?”
司药作揖道:“百花神女好。”
百花神女回道:“司药神君好。”
金殿红绸,玉碟珍馐,司药遥遥见到如此阵仗,道:“今日这宴,不会是给你摆的吧?!那个飞升九荒殿的神将不会正是你吧?!”
“我?”神女冷笑道:“我哪里攀的了九荒殿这种高庙。”
“这些时日我在下界,是有位旧友,历劫之时,托我帮忙……此事,司药神君定不陌生。”
“确实。”司药笑了一声,心中清明,他们两个都是被玉衡诓下去的。
神女也笑,坦然道:“呵,虽如大梦一场,但早知道如此艰险,我定不会帮他。”
司药神君道:“可他飞升,你并未一道跟回来。”
“对。”百花神女道,“之后,他如愿飞升,几位陪劫使甩手回了神界,下界大乱,总要有人收拾残局,殷渊天生神魂,却年岁尚小,玉衡请我继续留在下界,护他飞升。”
司药:“你答应了。”
“本来没有答应,我陪他下去走了一遭,还被几个疯狗追着咬,那副壳子被拆了个四分五裂……”
话到此处,百花神女笑道:“是玉衡这只狐狸,厚脸皮的同我说,你要是当下回去,那几个疯狗,在神界也得扒你层皮,不如在下界躲躲……”
司药也笑:“如此说来,他亏欠的人,可真是多。”
神女:“算不得什么亏欠,我知道他,若不是走投无路,也不会开口求人。对了,玉衡人呢,我帮了他这么大忙,他不得请我好好吃上一顿?!”
“……”
司药神君一时无话。
百花神女道:“你可莫要护着他,这一顿酒,他逃不了的!”
长叹一声,司药道:“他死了。”
对面的人遽然一僵,好似被当头浇了一头冰水,直直盯着司药,许久才道:“死了?”
司药平静道:“病死的。算起来,也有一年。不过,神界一日,地下一年,于你而言……他确实走了很久。”
“病死的?!”
“病死的,他是器身,死后身魂俱灭,没有找到尸骨。”司药神君指向南边,“他的碑在最南边,神女若是有时间,可以去看他。”
司药看向九荒殿前,皱眉问道:“今日飞升的,是他儿子?”
“是。”
“那他……可还记得玉衡?”
“怎可能不记得。”
……
飞升宴上,仙云缭绕,玉匾红绸。
殷渊的坐于众神之中。
百花姨曾同他讲过,他的父亲是位乾元,生他的爹爹玉衡神君,是个坤泽。他爹屠了北凉王城,率领新军屠了父亲全族。
可殷渊认为,这位坤神,并没有错。
所以这日,九荒殿中,对光明殿中那群坤神不满者,不敢嘴大殿上神,把廉贞殿玉衡神君拉出来鞭尸,道他残暴无情、心狠奸诈时。
有人问他:“这位新官神将,怎么不说两句?”
殷渊放下酒盏,正了正衣襟,抬起眼皮道:“我倒觉得,这位玉衡神君,不但不残暴心狠,反而,还是个善人。”
四下一寂。
众人面面相觑,心中不快:这小子怎么回事,不知缘由,更不看当着谁的面,竟如此惹厌!
高阶神台上,殷冥上神看过来,笑容维持不变,声音却极冷淡,道:“哦?”
“你有何看法?”
殷渊正色道:“杀人父母,灭人宗族,看似狠毒,但这位坤神,听闻无父无母,亦非蹦于顽石裂岩之中,那他的父母,是否早已惨死于恶政之下?”
“传闻,万坤阁起于北凉开朝,掠坤泽囚于阁中,以供王室淫乐。泯灭人性,乃是恶因,灭族亡国,为其恶果,因果循环,不过报应。”
“可,即便如此,他还留下了上神一条性命不是?”
不喜欢叫番外篇,就继续叫神界篇嘛。
番外篇之依然爱你
番外篇之寒窟
神台之上,一身黑袍,五官俊极,眼神阴鸷的上神,冷冷笑道:“依你所言,他灭我全族,我还要谢他了?”
殷渊道:“您亦屠了他全族。”
下界之时,殷渊受百花仙子教化,对万年前,世间一场浩劫洞悉底蕴。
他一针见血道:“您与他之间,早就,互不亏欠了。”
当日,九荒殿主神暴怒,一掌掀翻台上小案,杯盏瓜果散落满地,巨大灵动震得殿中众神皆惊恐起身。
殷冥上神握住这位新神将的脖子,双鄂凸起,道:“谁教你说这些话?”
殷渊面不改色道:“心中所想。”
此处气氛不好,一位神官连忙过来,陪笑道:“上神息怒,何必和这种黄毛小子计较。”
又一位神官也心惊胆战道:“大好日子,何必动手……”
“是啊……上神消气……”
如今神界光明神邸光华璀耀,乾神一系早不如同过去行事肆意。
若非先前,玉衡神君在九荒殿中执掌,降灾布瘟并不及标,若细查来,还要补上过往灾罚,于下界而言堪称浩劫。只凭一条默许下界冥王伪造神名,潜住九荒殿,这一条罪名,便可让这位上神在神狱中关押万年。
一场飞升宴,结束时实在难看。
殷冥上神踏出神殿,旁人道:“这位小神官,你糊涂啊……”
殿中哗乱喧嚣,且异常阴寒,殷渊转身要走。
那人道:“为个死人,得罪了殷冥上神,你何必呢?”
殷渊瞳孔骤然一缩,回头道:“你说什么!”
……
殷冥上神踏进内堂,屋中阴沉,门窗紧闭,内里上了钉板木闸,踏入其中,不见光日,隐隐闻到股咸腥味。
屋中简单,正中一方红木桌椅,再往里去,便是床榻,旁边竖着衣橱。
以前玉衡住在此处,上万年都是这点东西,后来殿中换了旁人,几月下来,便十分冗乱。
东西被清过一回,又回到原来。
空荡,冷清。
如同万年不过一场大梦,那人什么都没带来,也什么都未留下。
只是奇怪,该扔的全都扔了,可这股异味,却似长在屋里,怎么都除不掉。
殷冥坐在桌前,给自己倒了杯水。
殷冥捏着杯盏,他倒得太满,凉透茶水沾湿指尖。
他眼中赤红,自言自语道:“互不亏欠?”
怎么互不相欠?
是他先移情别恋,是他冷眼旁观他情期丑态,是他逼他再有旁人。
玉衡做的有多好么?
他为何不能恨了?
他该恨的,玉衡也该恨他。
直到那个人死,他也未同承华坦白一切。
他们二人,若没了这恨,就当真……什么都没有了。
殷冥上神面目狰狞,眼下一抹青黑,如同疯魔般一遍遍的想,他没有错。
他们之间,绝不能什么都没有。
殷冥喝了一口,茶香早散在冷水里,落在嘴里只剩下苦。
他忽然将茶杯狠狠摔在地上,走进里室,墙壁镶着十几个壁格,他在其中一处敲了五下,墙壁反转,出现一方暗室。
此处进去,十数阶台阶笔直向下,极为阴寒,背门闭合,夜明珠钉墙上,冷光烁烁,阶下幽绿,如同一个巨大的地下冰窟。
地下阴暗,布满苔藓,殷冥上神嘴里一遍遍发狠地嚼那句“互不亏欠”,红着眼睛横冲直撞,他走的太急,在最后几阶栽了下来。
殷冥上神摔下来,滚到平地,攥着拳头,正跪在一方棺木前。
眼前棺木长越八尺,宽达七尺,摆在中间,略显方正,下头是寒冰玉床,此等神玉,棺木架于其上,不止肉身不腐,且血肉柔软,如同生前。
殷冥凶恶匆忙地爬起来,到了棺前,却忽然顿住了。
不行啊,不能给他看到自己这幅样子。
他手脚不听使唤的,在衣袍上蹭干净掌心的泥土,又整了整摔散的头发,遮住额头乱蹦的青筋,最后扯开嘴角,才走过去。
棺盖开着,右边的棺沿显得光亮,殷冥双手握住棺板,胸腔贴在上面。
方棺之中躺着两个人。
毫无呼吸,十指紧扣。
是一对道侣。
殷冥跪在棺边,赤红着眼睛,钉在二人的手上。
嫉妒让心脏缓慢而沉重的跳动。
每一日都如同刀刃在心头重剐。
殷冥脱下外袍,遮住不想看到的东西,他慢慢爬进去,侧躺在一边,贴近那股萦绕不散的牡丹香,脸埋进雪白的布料之中,柔声道:“玉衡,我回来了。”
“今日,是好消息。”
“渊儿,我们的儿子,飞升了。”
“他还记得你,如同下界时那般,依然爱你。”
这篇文写的太长太久了,我现在也很难把握住了,如果说不希望he的,就截止到神界篇结束就好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