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步入书房,周灵早已机敏地备好了上等茶水和几样精致点心,然后悄然退下,掩好房门。
书房内只剩下他们三人,赵明诚没有过多寒暄,呷了一口茶,便放下茶盏,神色转为郑重:“陈昂啊,此处没有外人,有些话,我与吴大人便直言了。”
陈昂端正坐姿:“二位大人请讲,下官洗耳恭听。”
“陛下此次召见,于你而言,是旷世恩典,莫大机遇,这一点毋庸置疑。”赵明诚缓缓道,语气低沉,“但福兮祸所伏,京城那地方,龙蟠虎踞,水深不可测啊。”
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不比江宁,在这里,你是我与吴大人看着起来的,纵有些风雨,尚能周旋。到了京城,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你有锐气,这是好事,但此去,切记四个字:谨言慎行。”
陈昂默默点头,他能感受到赵明诚话语中的关切。这位上官平日看似随和,但关键时刻,眼光毒辣,心思缜密。
吴通判接过话头,继续道:“赵大人句句金玉良言。镇国公府、平西侯府,两派势同水火,其下依附的官员更是盘根错节。你此番在江宁,动了盐政,等于斩断了镇国公一系的重要财路,他们岂会善罢甘休?”
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至于平西侯那边,虽看似对你示好,多有拉拢之意,但你需明白,这其中利用的成分居多。切记,在京城,陛下才是你唯一的依仗。”
“奏对之时,务必实事求是,有一说一,切忌贪功冒进,更不可轻易卷入派系攻讦,被人当枪使。一旦失了圣心,万劫不复。”
陈昂将这些告诫一字一句刻在心里,这是两位在官场沉浮多年的长辈,所能给予的最宝贵提点。
他起身,对着二人深深一揖:“二位大人金玉良言,肺腑相告,下官感激不尽,定当铭记于心。”
“此去京城,必恪守臣节,谨言慎行,不负圣恩,亦不负二位大人的提携庇护之情。”
赵明诚见他听得进去,脸色稍霁,点了点头,又像是想起什么,补充道:“还有一事。孔巡抚此次回京,必会向陛下详细禀明江宁之事。入京后,若有机会,可适时前往拜会孔巡抚。”
“他久在官场,又深得陛下信任,听听他的见解,对你必有裨益。当然,分寸要拿捏好,莫要显得过于急切攀附。”
“下官明白。”陈昂心领神会,这是为他指明了一条可以借力的途径。
又闲谈了几句,叮嘱了些旅途注意事项,赵明诚和吴通判便起身告辞。
陈昂亲自送他们到大门外,直到二人的轿影消失在夜色中,他才转身回来,脸上的凝重之色却未消散。
他没有直接回书房,而是转向了父亲陈守财的院落。
陈守财还未睡,正就着灯火,摩挲着那卷明黄的圣旨,脸上洋溢着兴奋和自豪。
见儿子进来,他连忙招手:“昂儿,快来!你看这圣旨,这措辞,‘卓有成效’、‘功在社稷’!光宗耀祖,真是光宗耀祖啊!”
陈昂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陈守财。他能理解陈守财的心情,一个商人,能得天子召见,确实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但等他老人家说得差不多了,陈昂才缓缓开口:“爹,您的欢喜,儿子明白。但有些话,儿子必须嘱咐您。”
陈守财见儿子神色严肃,也收敛了笑容:“你说。”
“我走之后,家中大小事务,还有钱庄的生意,就要多劳您和周掌柜费心操持了。”陈昂看着父亲的眼睛,“京城之行,看似风光,其实权贵遍地,关系复杂,一步走错,可能就是灭顶之灾。”
“所以,家中一切,务必以稳妥为上。生意上,按部就班即可,切莫因为我得了陛下召见,就张扬行事,扩大经营。”
“更要谨言慎行,莫要在外人面前炫耀,以免授人以柄,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咱们陈家,眼下最需要的不是虚名,而是安稳。”
陈守财握住陈昂的手,点了点头,声音有些沙哑:“昂儿,爹晓得了。爹是高兴糊涂了。你放心,家里和钱庄,爹和老周会守好,绝不会给你添乱。”
“你在外面,一切都要小心,京城不比家里,凡事多留个心眼。”说到最后,声音已有些哽咽。
陈昂反手握紧陈守财的手掌:“爹,您放心,儿子会谨慎的。家里,就拜托您了。”
“昂儿……”陈守财的声音更低了,带着几分恳求,“你这次进京面圣,是天大的脸面。爹知道不该在这时候给你添乱,可是……可是你大哥他……”
他顿了顿,观察着儿子的神色,见陈昂只是静静听着,并无不悦,才继续道:“弘儿他在牢里也吃了不少苦头,知道错了。你看……能不能趁这次机会,向皇上求个恩典?哪怕只是轻判一些,早点放出来也好啊?咱们陈家如今也算是有功于朝廷了……”
陈昂的心微微一沉。果然,陈守财终究还是放不下那个不成器的嫡子。
陈弘当初犯事入狱,是咎由自取,若非他陈昂后来挣下些功名,恐怕整个陈家都要受其牵连。
如今自己好不容易挣来一丝前程,陈守财想的却是借此为那个曾经要害自己的人求情。
陈昂心中并无多少愤怒,反而生出几分复杂的悲凉。他理解陈守财,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会轻易妥协。
“爹,”陈昂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什么情绪,“大哥的事,自有国法处置。皇上召见,是询问盐政国事,岂是谈论私情的时候?”
陈守财急忙道:“爹知道,爹知道!就是看能不能找个机会……毕竟,天恩浩荡……”
陈昂打断父亲的话:“爹,京城不比江宁,一言一行,多少眼睛盯着?我若贸然为家兄求情,不仅于事无补,反而可能授人以柄,让人攻讦我徇私枉法。届时,非但大哥救不出来,恐怕连这偌大的家业,都要再陷险境。”
他这番话,既点明了利害关系,又将后果与整个家族安危挂钩。
陈守财张了张嘴,脸色白了白,儿子说的道理,他何尝不懂?只是那份舔犊之情,难以抑制。
陈昂看着陈守财黯淡下去的眼神,心中不忍,放缓了语气:“爹,您放心。大哥在狱中,只要安分守己,性命当是无虞。至于其他……且看日后吧。
“眼下,儿子需集中精神,应对京中局面。家里安稳,儿子在外才能安心。”
他没有明确拒绝,也没有答应,只是将话题引向了更迫切的现实问题。
陈守财叹了口气,重重拍了拍陈昂的手背:“爹明白了。是爹老糊涂了,光想着……唉,不提了,不提了。你早点歇着吧,明天还要赶路。”
陈昂点点头:“爹也早点休息。”
他松开陈守财的手,转身走出了房间,轻轻带上了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