漕帮。
帮主曹少钦正小心地看着眼前的盐钞。
就这么几张纸,却关乎一县的百姓用度。
不得不说,当官是真他吗好啊。
“父亲,咱们库存有三万石盐,能利用这些盐钞,把私盐变成官盐吗?”曹雪莹隐隐有些担忧,“女儿觉得,这次盐钞拍卖就是一场鸿门宴,周桦骢可能要对咱们盐帮下手了。”
“因为有盐帮的存在,老百姓才能吃到便宜的食盐;也是我们的私盐贸易,让这条利益链上的所有人都积累了巨额的财富;也是我们盐帮推动了地区的经济发展。”曹少钦有些不以为然,“从知府衙门、漕运衙门,再到巡抚衙门,哪个当官的不从我们盐帮手里捞钱?周桦骢小小的七品县令,也敢和我们盐帮为敌,我看他是活得不耐烦了。”
“爹,你不要忘了,历朝历代的盐帮,都在豢养私军,经常是反叛势力的核心。”曹雪莹压低声音提醒道,“如果周桦骢给我们扣上威胁政权的帽子,我们可顶不住啊。更何况,他一再强调,食盐的售卖价格不得超过二十文。”
“雪莹你多虑了。芝麻绿豆大的官,掀不起什么风浪。私盐这条产业链,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真的闹僵了,咱们盐帮只管开团,北直隶的官场圈子,自然会给周桦骢匹配旗鼓相当的对手。”曹少钦无所谓地摆摆手,“国子监那边我已经打点完毕,你现在就准备重金,前往京城去拜见提学御史蔡成功。雪望已经成功拜师陵野居士……只要他能在龙釜山诗会上大放异彩,得到提学御史的垂爱,再中个进士,咱们曹家也就算彻底洗白了。”
曹雪望,是曹少钦的私生子,曹雪莹很不待见这厮。
曹少钦能从副帮主做上帮主这个位置,曹雪莹功不可没。
九成的事情,都是曹雪莹在为漕帮出谋划策。
在漕帮内部,曹雪莹也十分得民心,元老们都很拥戴她。
几个月前还传出风声,曹少钦任期结束,就推选曹雪莹做漕帮帮主。
这个家的一切本来都是她曹雪莹的,凭什么要把家产分给一个私生子?
可面对父亲的命令,曹雪莹又不得不从,脸上带着笑容,故作轻松道,“父亲,女儿明日一早就动身。”
“听说,沈家的小子正在凿井?”曹少钦突然问道。
“是的父亲。”曹雪莹轻轻点头,“探子已经送回消息,已经开凿五天了,依旧没有卤水出现。”
“李家镇的盐井,都干了十来年了,那群泥腿子也不死心地凿了十来年,要出卤水早就出了。”曹少钦一脸自信。
“爹,凿井虽然没凿出卤水……”
“不要再说了,做好你分内的事情。”曹少钦脸色一沉,“我还没死呢,这个家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现在就去准备豪礼,天黑前滚去京城。若是耽误了雪望的科考大业,我把你逐出曹家。”
“爹……”曹雪莹的眼睛一红,想辩解却发现每个字都如鲠在喉,只能一跺脚怒气冲冲地冲出房间。
曹少钦摆摆手,立刻有一名黑衣人出现,“派人跟上去,严查她置办的重礼,若敢有任何怠慢,直接秘密抓捕,把她关进水牢。”
“是,东家。”黑衣人拱拱手,重新隐藏进黑暗之中。
“帮主,不好了。”管家火急火燎地跑进来,“李家镇那边传来消息,盐井出了好多卤水,一口井顶河间盐场十口井。”
什么?
曹少钦的手一抖,茶碗掉落在地,摔得粉碎,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李家镇的盐井不早就干了吗,怎么可能出现新的卤水?
刹那间,曹少钦的脸上失去了任何血色,有卤水就代表可以制盐。
那他想制霸安宿县的盐业,难如登天。
八十万斤的盐钞,也立马变成了废纸。
砰砰砰!
曹少钦接连踹翻屋子里面的桌椅,面目狰狞得可怕:“立刻派人去李家镇,我要沈庆之那小王八蛋——死!”
……………………
李家镇。
盐井的上方,支起龙门架固定铁杆。
还有绞盘和滑轮组,固定住二百斤的钻头。
绳索放下,沉重的钻头便结结实实地砸在井底。
剧烈的响声传来,他们利用黄牛转动绞盘,把钻头给拉上来。
圜刃凿山、巨竹固井、捞筒捞石。
如此反复的动作,日以继日地重复着。
这便是冲击式凿井法,被誉为中原的第五大发明。
此凿井法起源于北宋,采用机械冲击原理通过重锤反复冲击破碎岩层。
再通过定井位、开井口、下石圈、凿大口、下木柱、凿小眼等工序实现小口深井开凿,原理与现代油气开采技术工艺一致。
程铁柱和徒弟们虽然疲惫不堪,但脸上始终洋溢着欢喜之色。
五天前,他们还带着报恩的心思,陪沈庆之胡闹一下。
毕竟,东家开心,所有人就开心。
按照沈庆之说的,连夜打造钻头和钻井工具,便来到了李家镇组装。
万万没想到,按照沈庆之说的方法,第一天就凿了六丈多深。
随着冲击凿井法越来越熟练,凿井效率也提升了很多,光是半天的光景,就生生凿进去六丈多深。
盐井里的卤水逐渐增加,虽然没有像自贡盐井那样翻涌,但让所有人都看到了希望。
冲击钻抬起,徒弟们上前,用捞桶清理井内的碎石;紧跟着冲击钻再次落下;重复的工作,一刻也不敢停歇。
“出来了!”
“出来了!”
“卤水翻滚了!”
第六天的中午,程铁柱的声音突然传遍整个李家镇。
沈庆之让人测算了一下眼睛,依旧在浅层,如果继续开凿下去,达到千米以上的深度,不仅能自动喷出卤水,还能喷出天然气。
钱半城、李千重和陈万成激动地跪在地上,对着盐井叩拜起来,这五口盐井就是五座金山啊。
李家镇的村民见盐井开凿成功,大部分都眼红起来,嚷嚷着要分红利。
还给李千重提出条件:李家镇只负责管理盐井和生产,不负责务工,要从外地雇佣灶户。盐场成立之后,所得利润李家镇占七成。
他们说得那叫一个激愤,要不是有乡勇在,恐怕早就对李千重等人拳脚相加了。
老甲长看到这一幕,号啕大哭捶胸顿足,就觉得族人眼界太窄没见过世面。
对着他们一顿斥责,这才让他们勉强闭嘴,但每个人眼里都没有任何悔意,甚至还觉得盐井就是李家镇的,李千重属于强取豪夺。
“贤侄……”钱半城把沈庆之拉到一边,“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钱伯伯但说无妨。”
“老夫,不信李家镇的人。”钱半城微微眯起眼,“至少在五年之内,不能让他们碰盐井。”
“我也看出来了,李家镇的人贪得无厌。”沈庆之略微沉思,“给他们买房子,让他们直接搬出李家镇,让灵山镇的人和你们信得过的人过来制盐。八十多户的赔偿款,咱们还赔得起。”
“正有此意。”钱半城扭头看看李千重和陈万成,对着他们轻微点点头。
陈万成立刻吩咐下人悄然离开,去县衙搬救兵。
“盐井是我买的,你们都在上面签字画押了,临时反悔肯定是不行的。出现这种事,我也不可能雇佣你们做盐场做工。”李千重清了清嗓子,环视情绪激动的族人,“镇里一共八十二户,有想去城里的我给你们买房子,再给你们一百两银子做安家费。不想去城里的,自己选地方,我安排人给你们盖房子,安家费依旧是一百两。如果你们不选,非要盯着这五口盐井不放……那就见官,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官府自有定论。”
老甲长眼眶红肿地看着他们,用颤抖地手举起契约,“你们自己签的契约都忘了吗?这些年要不是千重逢年过节的接济你们,你们早都饿死了。”
刹那间,李家镇的村民们不说话了,这事本来就是他们见财起意,理亏在先。
但他们不服,一点儿都不服,盐井本来就是李家镇的,凭什么便宜了李千重和一帮外姓人?
“一百两银子就想买断盐井?我看你个老东西和李千重就是一伙儿的。”
“就是就是,出了卤水我们自己也能煮盐,凭什么便宜李千重?”
“老东西,列祖列宗都在天上看着呢,你若还是偏袒外人霸占盐井,现在就把你逐出族谱。还有你李千重,欺压同族,诈骗宗族盐井……”
面对族人的指责谩骂,李千重面露苦涩,他终于相信了一句话:升米恩斗米仇!
一直以来,他自认为亲近的族人,现在都把他当成了敌人。
不就是五口盐井吗?
我李千重难道还能独吞不成?
提前就和你们说了,带你们发家致富,有钱宗族一起赚不好吗?
灵山镇的情况,你们都看不见吗?
你们他妈的不信我,难道还不信沈贤侄吗?
果然啊,利益面前,人心也就变得寡淡了。
“李叔叔,算了吧。”沈庆之摆摆手,看向程铁柱等人,“铁柱,把卤井用铅水回填,再把所有工具烧毁,咱们回灵山镇。”
“放肆!在李家镇的东西就是李家镇的,你凭什么要烧毁?”村民们瞬间涌向井口,手持各种农具把钻井工具围得严严实实,和乡勇们对峙起来,大战一触即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