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别了张铁牛,祝晚岚回了营帐,打开小包袱。
缓缓拨开层层粗布,里面是保存完好的信封。
她动作微顿,深呼吸后方才打开来。
信封里有两样东西,一封信,和一根木簪。
想来那木簪应该是裴轩亲手所制,他素来好做木工。
她先拿出了信。
信并不长,寥寥数语,像是落笔急迫匆忙,又似是万分纠结难言。
【明日一战凶险,你若见此信,则我已殉国,你无需难过,此生是我愧对于你。
我为稳住母亲,安心从军,与你仓促成婚,婚后不过五日便匆匆别过。
承诺给你一个家,却未尽到为夫之责,留你侍奉母亲,独抚幼子。
抚恤恩赏,乃你应得,万勿推辞,若你改嫁,权当是我为你备下的嫁妆。
若你不愿改嫁,也足以让你与孩儿安稳度日。
母亲有兄嫂照料,你得空探望便是,不必因我私心,一生困于裴家。
愿你余生自在安好,得偿所愿,珍重万千。】
祝晚岚读完了信,脸上看不出悲喜,从容地从信封里抽出木簪。
木簪很朴素,她一时分辨不出是什么木材。
她漫不经心地查看,像是在看下午那随手捡起的枯木枝。
直到她看到簪身刻着的“晚岚”二字,压抑着的情绪汹涌袭来,令她霎时红了眼眶,连肩膀也开始微微抽动。
她没想过,裴轩在死前,便计划着用他性命换来的抚恤恩赏,保障她母子二人的生活。
他从前说会对小满视如己出,不是虚言。
玉珑停了手上的活跑过来,一见祝晚岚这模样跟着哽咽起来,却没劝慰阻止,反而鼓励道:“哭吧小姐,憋久了伤身,宣泄宣泄情绪亦是好的,玉珑陪着你。”
小姐早该痛快哭一场了。
祝晚岚的确憋得太久了。
得了裴轩亡故的消息后,噩耗、麻烦接踵而至。
她知自己成了小满唯一的依靠,不敢放任自己沉浸在悲伤里。
于是她淡定、从容、坚强,似是看破生死,半点不沉湎伤痛。
但她怎么可能不难过。
她幼时居无定所,跟着父母辗转多地,最后才定居桥城。
她厌倦漂泊的日子,渴求一个安稳的“家”。
所以六年前她无法接受晏辰临回京迎娶贵女,将她弃在桥城。
她与裴轩之间即便只是各取所需,没有爱情,但他给了她一个想要的家。
她真心盼他平安归来,共度余生。
如今他死了,婆母去了,她期盼的圆满的“家”没了。
她又如无根的浮萍。
主仆俩相拥着哭了好一阵,直到有士卒来请,说是晚餐已备好,请她们移步用餐。
祝晚岚立即停了哭泣,以袖拭泪,调整呼吸。
哭过了,这件事便该彻底放下了。
待出了营帐,她必须是能保护小满的,扎根的大树。
逝者已矣,玉珑嘴拙,说不出什么漂亮的安慰话,只是望着祝晚岚手中的木簪:“这是姑爷为小姐做的吧?我替小姐换上。”
祝晚岚没有推拒,将信妥帖收好。
晚餐设在主营帐前边的空地。
数堆篝火熊熊燃烧,照得这荒野热闹又喧嚣。
军中无女眷,祝晚岚和玉珑一出现,便是人群中的焦点,众人纷纷注目看来。
坐在晏辰临身旁的裴知初站起来,朝祝晚岚招手大喊:“阿娘——这里这里!”
祝晚岚抬步迈过去,先低眉垂首给主位的晏辰临福身行礼:“见过殿下。”
晏辰临抬眼,却看不到她的脸:“坐吧。”
“谢殿下。”
祝晚岚在裴知初身侧的空位落座。
她揽过他的肩膀,将他的小身板往自己这边带:“莫要挤到殿下用餐。”
“不会!”裴知初兴冲冲道:“殿下受伤了,不便动筷,一会我坐他边上,喂殿下吃饭!”
他小脸上全是被委以重任的使命感。
他第一回和这么多人一道吃饭,刚看到这么多位置,有些愣怔地问殿下,他和阿娘坐哪。
殿下说,坐他边上,照顾他。
坐着的裴知初刚到祝晚岚的肩膀,仰头的角度,将她低垂的面色看得清楚。
他忽然紧张起来,去抓她的手:“阿娘为何哭了?难道黑脸侍卫又去营帐欺负阿娘了?!”
一时心切,他甚至没有掩饰,直接称呼浮川“黑脸侍卫”。
晏辰临侧目蹙眉。
身后立着的止水忙帮腔解释了句:“哪能啊,浮川皮开肉绽在营帐里躺着呢。”
祝晚岚安抚拍拍裴知初,否认道:“没事,没人欺负娘。”
“骗人。”裴知初扬声戳破:“阿娘眼睛红红的,分明是哭过了。”
他是故意说给殿下听的。
他知道在场所有人都惧怕殿下,只要殿下此时为阿娘出面。
日后这些人肯定不敢再欺负阿娘。
就像大伯父、大伯母和黑脸侍卫一样。
裴知初再次扬声,面朝祝晚岚,字字句句都是说给晏辰临听的:“阿娘很少哭的,一定被欺负得很厉害才会哭!”
“小满。”祝晚岚沉声喝止,示意他不要再说了。
这时秦信端了两碟菜上桌,嗓音嘹亮道:“殿下、弟妹快尝尝,这两道菜是我亲手炒的!”
可惜,无人搭理。
晏辰临沉声开口:“发生何事了?”
他目光落在祝晚岚的发簪上,不许她隐瞒地点破:“你换了发簪。”
自上路起来,她衣着缟素,只戴银簪。
除去遇刺后换了一根新的银簪,她从未换过发簪。
秦信没察觉到氛围不对,闻言也看向祝晚岚的簪子,随口道:“弟妹,你这簪子是从前裴轩给你制的吧?我看他挺爱做这些的,之前就见他在捣鼓木簪子,估计是为你……哎,可惜。”
他后知后觉地语气弱下去,止了声。
怪他哪壶不提提哪壶,弟妹听了,一定扎心窝的难受。
祝晚岚抬头,朝秦信无碍的笑笑:“不可惜。”
她抬手轻抚木簪:“这应当便是秦将军见他捣鼓的那根木簪子。”
语罢看向晏辰临:“回殿下,民妇在营帐收拾草褥,有位小兄弟送来了这簪子。”
她微顿,潋滟的眸隐约还泛着水光:“民妇未受欺负,只是换上这夫君所制的木簪,不禁悲从中来,一时情难自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