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地,荀徽从李郦脸上看到一丝遗憾与不甘。
良久之后,李郦放下盖碗,语气深不可测。
“先生倒是一如往日的牙尖嘴利。”
谢流目光一凝。他自小跟随先生,对他的情绪再了解不过。从小到大,他还从未见过先生情绪有如此激烈之时。他磨磨后槽牙,颇为凶狠地朝对面看去。
李郦倒没在意谢流,或者说在场诸人于他皆如尘埃,只对面那人能提起他的兴趣。
他忽然就想起那日武威城楼,女子决然的眼神——与记忆里一模一样的眼神。
万千缱绻压抑其中,最终却只能归于决绝。
他不懂。
但他好奇。
李郦抬起头,心中又泛起熟悉的烦躁感——自武威一别,隐匿在血脉中的暴戾便裹挟着他。他很清楚这是因为什么,所以,他要解决……
李郦心念一转,蓬勃的杀气肆意喷涌。谢流汗毛倒竖,几乎是下意识地护到荀徽面前。
“退下!”呼啦一声,卫队护着荀徽,枪尖直指对面。而平夏武士也一拥而上,与卫队锋芒相对。一时之间,场面如烈火烹油,只需一个水点便会爆出裂声。
“你难道想与卫国开战?!”当此时刻,还是荀徽率先开了口。他神色冰冷,看李郦的目光就像是在看一只未被驯化的野兽。
“有何不可?”李郦道。“我且没有‘亲临渭水,直取长安’的野心。小小的一个延安府,倒也不必放在眼里。”
李郦此言可谓是狂妄至极。张家驻守边北百余年,无论时局如何变化,延安从未破过。这不仅是张家立足百年的底气,更是张家给卫朝子民的承诺。
岂不闻,三百鹰翼过江去,十万毛虏破胆还。
所以,也不消荀徽反驳,卫队诸人各个义愤填膺,手中枪柄皆死死攥紧,只待荀徽出声便要挥舞出去。
“李将军。”荀徽敛下目来,再睁眼已是一派清明。
“你我皆知,南下延安是不可能的。”
李郦狭眸微眯,眼中掠过一丝阴影。荀徽也不知是注意还是不在意,他从容不迫,视枪尖于无物。
“说实话,今日我能在此见到将军还是很意外的。”他故意拉长语调,视线扫过立在李身后的农田司小官。“将军此时应当是焦头烂额的吧……”
李郦没有回答,荀徽心中便又多了一层笃定。他索性站起身,姿态风流地踱步于帐中。
“这场和谈,平夏本就比卫国急迫。如若不然,将军又怎会现身于此?”
“如今的平夏是内忧外困,财用不给。此时开战实犯三忌,将军又何必逞口舌之快,出此妄言?”
“三忌?”
荀徽笑笑,眼底满是讽意。
“难道将军不知?!”
李郦抬抬首,脸上捉摸不透。
“愿闻其详。”
荀徽走至帐外,白玉的面庞在旭阳下发出夺目的光。
“其一,不能为。”
“兵法有云:‘识势不明,败矣。’”
“平夏是三国国力之末,当年若不是奚玉山命丧云州,只怕平夏早已归入了金兀的版图。”
“如今金兀变天,政权更迭后,安知新皇有何新政?殊不知唇亡齿寒,如若卫夏此时仍不结盟,亡国灭种也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其二,不敢为。卫夏与金摩擦多年。但追论起来卫金之间并无血海深仇。可平夏……”
荀徽回身,目光甚为犀利。
“天下人皆知当今金兀元帅戚风是戚景云之子。当年贺兰山之战,将军的弑父之仇,戚风可谓毕生难忘。听传他回到云州,曾以铁针刺背,立下重誓此生必报血仇。他日,金兀真要挥师南下,将军以为首当其冲的对象是谁?”
“其三,不可为。平夏内乱,将军战场上固然可以大杀四方,可官场的运行法则想必不是将军刀剑所能纵横的。”
荀徽缓步于前,狭长的阴影将李郦笼蔽。
“如今的平夏朝堂,应该很是‘热闹’吧?!”
李郦目光深邃,幽暗不明。
拜拓跋弘所赐,朝中四品以上的皇党均在婚宴那天死在了黄河岸边。如今在位大臣,皆是韦氏的残党。韦德兄弟死于他手,二者早已结下深仇大恨。就像荀徽所说,官场不比战场。李郦可以在战场将韦德斩于马下,可在官场,他却不能血洗韦氏全族。
便如今日。
平夏与卫国情况相似,内部对于战和自有辩论。对于韦氏而言,自然是希望能借卫国之手打压李郦。都罗一死,他们手上再无能与李郦匹敌的将领,李郦携兵掌权,他们早已失了机会。可若在此节骨眼上,卫国能插上一脚,那结果……就未可知了!
二人沉默不语,眸中机锋相互博弈。小官直到此时才敢喘气,伸起袖子擦擦汗。
方才那一顿剑拔弩张,属实是把他吓傻了。
虽然官职颇低,但他身为农田司司吏对现今平夏的农利供给是再清楚不过的了。
平夏地处西北,依靠黄河而生。祖先世代游牧,不善农耕。且平夏地脉也着实不能供给日益增长的平夏人口。连年征战,征调从军的壮年力、无人耕种放牧的田地牛羊……种种因素,都足以叫这个底蕴浅薄的国家覆灭。
他不懂什么政治,也无心什么弄权。
为官做宰,便要作为百姓谋利、替百姓忧思的清官。不管李郦如何不正不顺,只要他真心能叫平夏百姓过上好日子,那他都会义无反顾地……追随他。
思虑至此,他又不免看向人群中侃侃而谈的那个男子。
说来惭愧,想当初他还读过荀徽关于军农并用的手稿摹本。言辞辛辣,针砭时弊。既有观点又有举措,实在是一篇优秀的政事时文。
小官内心怅然。
若是自己也有荀徽那般大能,或许今日平夏百姓也不必过得如此艰难……
小官仍在感叹,一道极光却从眼前瞬然闪过。脑海中,一缕念头飞速划过,他来不及张嘴,身体已率先反应,冲上前挡在了荀徽身前。
咻地一声。他只觉胸口一疼,电光火石间,那位跟随在荀徽身旁的少年飞起一剑,擦着他的面庞朝身后射去。痛苦的哀嚎随之响起,他缓缓倒地,落在一个温热的怀抱中。
“先生!”谢流飞奔而来。
是他太在意李郦,竟没发现隐于人群中的刺客!
谢流惊魂未定,伏在荀徽身前仔细打量。
荀徽紧皱着眉,视线从被拿下的刺客转入怀中。那一箭大抵射穿了他的心肺,只见小官面色惨白,失温的身体剧烈起伏着。他大口张合,眼中闪烁着炫目的光芒。
“您…很……好……”
他似乎还要说什么,稀薄的空气却不能支持他再说更多。
他想说他很钦佩荀徽的才华,他想说请荀徽可与卫国皇帝进言同金兀那般在平夏设立榷场,他想说可否亲自与荀徽讨教手稿举措在平夏的可行性……可是他最后却只能勉强吐出三个字,便止了气息。
荀徽嘴角抿直,缓缓将那人放在地上。谢流反应迅速,箭弩连同着刺客的手齐齐削下。而刺客本人,也被身旁早有准备的卫士一把摁下,熟练地从嘴里抠出毒药,并塞上了布团。
李郦抬步走过,脸上方显笑容。他拔下小官尸身上的毒箭,走上前用力踹在刺客的心窝。
“韦氏置平夏百姓生死于不顾,破坏和谈,阻碍建交,其心可诛!”
荀徽面无表情地看他扯下刺客衣衫,露出韦氏一族特有的死士刺青——事实上没有这枚刺青,此事也必然会落在韦氏身上。
不过是欲加之罪罢了。
荀徽只在一瞬之间便想明白了。莫名的,他口中溢出一声冷笑。
“我要收回方才对将军的无端揣测。”荀徽看向李郦,隐在衣袖下的手攥握成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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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郦又怎会不知于平夏而言最上策便是韬晦之计。只是韦氏一党提出为先王复仇,他也不能轻易驳斥。身为平夏的开国君主,拓跋恭在平夏百姓心中的地位,李郦丝毫不会怀疑。
利益相关总是会叫人浮想联翩,所以,他需要一张嘴,替他阐明和谈之必要。而方才的那番辩论正中他下怀!
荀徽脑中突然回想起三十五年前、自己人生的首场败绩。
当时的他意气风发,自信纵使张淮兵败他也能扭转乾坤。
可是他未能兑现诺言。
那个性情慎肃却对他纵容放任的人终究是没有回来。
就那样死在了夏州,死在了这人手里。
而这人,踩着他的尸身,坐上了平夏大将军的位置,却将敏娘和他打入地狱。
荀徽站在日下,温热的阳光和煦地洒在身上。可他却梦回三十四年前的那个雨夜——
浑身无力,手脚冰凉。
——
今日是孟珏回京的日子。
卫夏和谈一成,陆章元便叫人递送了请封的疏奏。与文骛所说一致,官家以“遂未完事,但以成事”为由保留了她永和的封号,还将虞山赐与她作为封地,命她看管御苑。有官家旨意背书,孟珏也不能多待,与众人交代一番,就此便要上路。
尽管两人初遇时的情景不大美好,但经过几月相处,张斓倒也真心喜欢上了这个妹妹。不等张震开口,她便拽走孟珏,两人凑在一处嘀嘀咕咕。原本众人还是很乐于成见这二人关系亲密的,毕竟张斓从前着实做了许多蠢事。但当她又掏出两把小剑朝孟珏不遗余力地推销时,张昭立马奔上前,一把将她从孟珏身旁揪了开。
一个不高兴一个没头脑,“战事”一触即发。张玟扶起孟珏的手,二人相顾一笑。张渚负手而立,目光从整装备马的张旸划过。
“若有不妥,可托琼玉楼传信回来。”
他似乎总是将孟珏看作张敏。尽管他无比清楚,他的姑母早就已经埋在了那座森严残酷的皇城。
张玟也笑着道:“虞山那边我已经安排了人手进去,你且可以放心。”
虞山别院是每年皇家的避暑之地,内部盘根错节。张玟这样说,便是提前给她心上加了道安全锁,孟珏自然感激。
“都准备好了吗?”张旸道,视线从张震看向孟珏。“时辰不早了。”
张震微微颔首。那双与孟珏相似的双眸中闪过隐忍、闪过不舍、闪过哀恸……最后又归于慈穆。
“去吧……”吐出这两字的瞬间,张震本就布满皱纹的面庞似乎又苍老不少。“沁园会为你留着,想回来的时候就回来住两天。”
孟珏抿抿唇,心中忽然生出一丝酸楚。
她觉得她此时应该说点什么。
可她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
“我……”
迟疑良久,她总算顶着那双殷殷期盼的双眸缓缓开口。可还没等她往下说,谢流那嘹亮的嗓音便从内传来,生生打断了她。
“珏娘子!”谢流弯下腰,嘴里喘着粗气。“还好赶上了……呼……呼……”
“先生可还好?!”张玟见他跑了一脑门汗,忍不住替他扇了扇。
自黑水城归来,荀徽的心情便不太好。张玟本想寻个由头去看看,可孟珏说以荀徽那般性子,若是遇到什么事也只有他自己才能克服过去。张玟这才歇了心思,让他一人静静。
“先生没事!”谢流朝张玟摆摆手,然后从袖中掏出一只锦囊递给孟珏。
“先生叫我将这个交与你,汴京路山高水长,一路豺狼虎豹陷阱纵横。但他相信,你会开辟出一条属于你的、新的道路。不用怕。”
孟珏愣愣接过,带着些许松木与蕃荷菜气息的锦袋,里面似乎放着一张纸。
她紧紧捏紧袋子,凤眸明睐不可直视。
“先生所言,珏娘记于心间,必不敢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