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骛第一次见到张渚是在他三岁那年。
当时文张两家疏远已久,若非景帝大办中秋,他或许也不会那么早遇见日后无数次刀兵相向、纠缠不休的对手。
与张旸的会面可以说是文骛此生难得的一次吃瘪。
那时的他尚未习武,但在父兄的影响下已然长作了一副武人模样。为此阿娘没少与爹爹怄气,爹爹嘴上说不,可暗地里早就替他做了趁手的木剑。平日他就躲在校场的柱子后,偷看爹爹与二哥比剑,回去再与齐云耍上两招。在他看来,世上再没有比父亲更会使剑的人了。
所以,当他在御园被张旸一剑斩断木剑的时,文骛是真没忍住,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不是伤心木剑被毁,而是气自己学艺不精,丢了文家的脸。
他哭得伤心,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有双蛇一般的瞳眸正紧紧盯着自己。
张旸当年不过总角,正是少年意气之时。本想逗逗文家的小郎君,不想一时失手竟弄坏了人家的木剑,若是被爹爹知道,自己定是躲不过一顿责罚。一时也慌了神,抓耳挠腮地想着要如何补救。
“喂,是你臂力太浅没接住我的招……”张旸磕磕绊绊地想要安慰文骛,不想对方哭得更大声了。他咬咬牙,一狠心,将袖剑递到文骛面前。
“别哭了!不就是把木剑么……这是翁翁送我的佩剑!金兀战神奚玉山的头,就是用它砍下来的!”
奚玉山之死,文骛作为河东安抚使的小郎君自然知道。阿娘说当年就是他杀死了大哥,围困了爹爹,若不是开国侯张震领兵驰援,恐怕此时太原府已归在了金兀的版图。
这般想来,张旸用来彰显珍贵的用词反倒成了一种嘲讽,文骛气急,一把打掉袖剑。
“谁稀罕你的剑!”
当啷一声,精铁制成的细剑在地上滚了又滚,最终停到了一双长靴前。
“割下奚玉山头颅的剑啊……”李郦弯腰捡起袖剑,剑身的光晕映在那狭长的蛇瞳,他缓缓伸出舌头。
辛辣的刺痛感自舌尖传来,猩红的血顺着嘴角流下却立刻被长舌卷回。李郦睁开眼,剑柄在他掌间转来转去,他看向站在文骛身前满脸戒备的张旸。
“小兄弟,这样好的兵器你若不看重,不如送与我可好?不然交易也成。你有何心愿,尽可直言,我必能达成。”
张旸心跳如鼓。他虽刚入羽隼营,但与身俱来的洞察力却十分敏锐。自看到这人的那一刻,张旸浑身上下的汗毛便竖了起来。尽管他语气十分温和,态度也算谦逊有礼,但张旸就是能从他闪着异光的绿眸看出隐匿翻涌的恶意。
“这可不行,什么事都有个先来后到不是?”张旸咧起嘴角,偏头瞥了眼文骛,抬起手臂朝李郦走去。“我既先答应给这位小郎君,就不能违背誓言再与你做交易。”
张旸话毕,人已站在李郦身前。
“君子不夺人所好,拿来吧。”
李郦捏住袖剑。也不知是宫中灯火通明之因,还是距离远近之故。张旸总觉得对面这人的眼睛极亮——就像荒野中游荡许久的狼,终于遇到了它心仪的猎物一般。
“先来后到……”李郦笑容逐渐扩大。“听说过……”
张旸闻言略松口气,刚想接过袖剑,耳边却又传来李郦轻浮的嗓音。
“不过……若是没有先,自然也不存在后了吧……”
没待张旸咀嚼话中之意,男子便突然消失在他面前,速度之快张旸甚至来不及捕捉他的影。
身后传来惊叫,张旸回过头,只见文骛像被叼出巢的雏鸟,在空中扑腾挣扎。
“住手!”
张旸大惊,他足下发力,身形转动的瞬间从腰间拔出双钩,朝李郦腹中刺去。
李郦眸光一闪,右手轻挥袖剑,一前一后轻松荡开张旸的攻势。
“速度还不错。”李郦左手捏紧文骛脖颈,右手还不忘指点张旸。“若我是你,方才便会朝颈上绞来。”
张旸眼看文骛面颊发紫,哪里还有请教武艺之心。他心中惊怒,却只得开口提醒:
“这里是皇宫!若你在此杀了人,你觉得自己还能逃得出去?”
他本以为此话便能吓住对方,不想李郦笑容越发肆无忌惮。他昂起头,红润喜气的灯火映在他眸却翻卷出肆意弥漫的狂气。
“我若想走,谁也拦不住。”
“你可以试试。”
他这样说着,还要再攻,身后一道浑音却叫他停下动作。李郦慢慢挺起身板,张旸却长舒一口气。
他收回双钩,回身恭敬道:“爹爹。”
张渚缓步走来,经过张旸时拍拍他的肩。张昭抱起跌落在地的文骛,哥俩退到廊旁静观不言。
“你终于愿意与我切磋切磋了?!”李郦舔舔上唇。“不再用那些繁文缛节来搪塞我了?!”
“畜生自然不懂人的礼节。”张渚缓缓拔出双锏。“我向来不做对牛弹琴那般蠢事。”
李郦哈哈大笑,根本没把张渚的讥讽放在眼里。他大掌一摸,一把软剑凛凛生寒。
“对于我们而言,这才是最好的礼节!”
李郦话未落地,下一秒剑尖已抵在张渚喉前。李郦厉眉竖起,手腕一转,软剑发出泠泠声响,却无论如何不能再进一步。
“呵。”李郦轻笑一声,一旁张旸大喊道。
“爹爹小心!”
只在电光石火间,裹挟着浓浓杀意的寒锋便以雷霆之势朝张渚死穴刺来。张渚向后一仰,与此同时手中双锏迅速相合化作长枪,重重顶在李郦腹部,两注鲜血喷涌而出,在青石洒下照应的弧线。
“爹!”张旸大喊着便要上前,张昭一把扯住他,朝他摇了摇头。
常人见血多少有些惊惧,可李郦不同。他仿佛一头嗜血的狼,眼神愈发兴奋。他长臂一甩,软剑变作长剑,势若猛虎朝张渚扑了上去。剑光枪影,二人你来我往,攻守反复,叫场边三人花了眼。特别是文骛——完全不同于爹爹与二哥校场之间的教学,这是一场真正以命搏命的决斗。他看得目不转睛,击鸣声不绝于耳。直到景帝亲临喝止这场对决,阿娘将他抱入怀中,他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
李郦私带兵器进宫,景帝虽然怒极,但此时正是建交之初,倒也不好翻脸,只没收了他的软剑以示惩戒。至于张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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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接过张昭手中的布在小臂随意擦了擦,张旸将那柄惹祸的袖剑藏在怀里。张渚看在眼里,随后开口说道:
“小子,下次再叫我听到你的破锣嗓,我就将你丢到赫连山里喂狼。在战场上,只有懦夫才会试图用嗓子吓退敌人。我们是武人,只会用拳头说话。记住了吗!”
张旸扁扁嘴,老实低下头,闷声答应。
那年中秋给文骛留下的印象太深,比如张渚的教导,又比如狂笑离去的李郦。
只是命运留给他的时间太短,短到他还来不及成长,来不及变成张渚口中的强者,便已尝尽作为弱者的痛苦。
兄长战死疆场,父亲憾死病榻。年幼的他才不过七岁,便已要担起整个文家。可他毕竟是未满羽翼的雏鸟,即便他如何努力,终究也敌不过精明老练的秃鹫。
庆宁三年,金兀偷袭赤塘关,十万大军仅用三天便连破九城,铁骑直逼太原。
齐漳建议先行转移城中妇孺,众军方能放开手脚,与金兀殊死搏斗。因而特请文骛领兵,符腾符鹏做先锋,护送百姓向延安撤离。
文骛知道齐漳用心良苦,他做好了最坏打算,誓死要将文家最后的血脉送出城去。可他实在不甘心,文家护佑太原数十载,文家男儿无一人是弃城之将,可他……却要被诸位将领护在身后,像条败家之犬离开这座生养了他十年的城池。
于是,在将阿娘与城中百姓托付给领兵支援的张昭后,他做了人生中最后悔的决定——与张昭借兵三千,先行一步突袭金兀后方,欲解太原之困。
是他害死了阿娘。
是他亲手将阿娘托付给了张家。
他还记得当时的他脚步虚浮地走进草屋,浓重的血腥味充斥在他整个鼻腔。他很想哭,但数日赶路不敢合上的眼干涩无比,流不出一滴泪水。他嘴唇皲裂,声音仿佛破损的风箱般嘲哳嘶哑。
“是你杀了阿嬷?”
张渚恍若未闻,沾血的绑腕滑落在地,裹着风沙吹到文骛脚边。他伸手捡起,任由粘稠沾于掌心。
他望着一如记忆中伟岸的背影,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颤抖道:
“阿娘……是被谁杀死的?”
张渚脚步一停,逆光看不清他的脸。
“赵贤人呢?”
熟悉的硬冷嗓音,文骛踉跄后退,仰天长笑。
他将手架在眼眶用力擦去眼底的稚嫩,待他睁开眼,还未长开的眸子却露着与张渚别无二致的神色。
“赵贤率部偷袭魏国公,已被归德郎将齐漳斩于斜阳坡,残部三千皆已伏诛。”
那柄穿胸利刃,距他心脉不过半寸,差点要了他的命,但文骛只将其封喉并未对那三千将士下手。或许他心中不愿相信,也不敢相信,父亲引以知己、哥哥敬佩敬仰、自己崇拜学习的人会是这般阴险狡诈之徒。
是他错了。
不。
他一直都是对的。
张渚于他,确实是一生之师。
三岁那年,他教他强者之道。
十岁这年,他又向他展示弱者之途。
以最刻骨铭心的方式——
终生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