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骛赶回的那日正值卫国今年的第一场冬雪。
连夜赶路到底还是拖垮了他强健的体魄。没等戚称金迎上,文骛便眼前发黑,一头扎进雪地里。
“主子!”齐云一惊,大跨步将文骛扶起。血腥的气味钻入鼻尖,他连忙吩咐戚称金。
“快去叫大夫!”
齐云咬着牙,一把扶起文骛。
“把它交给……”
思绪断开的前一刻,文骛将怀中包裹递到齐云面前。
今夜她应当能做个好梦了吧……
他想。
——
“娘子?”
贺嬷嬷推开门,先朝床上瞅了眼,见床幔未开便将托盘放在桌上。
“贺嬷嬷。”箐兰轻手轻脚地拨着火炉,见嬷嬷回来连忙朝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是出了什么事?”箐兰小声道。“怎么外面这么吵?”
贺嬷嬷将汤盅放在炉上,捡起布段又做起了女红。
“好像是那个神卫将军回来了,听说受了伤,正张罗给他请大夫来看……”
“文骛受伤了?”
贺嬷嬷一惊,放下针线撩开帐幔。
“娘子你醒了?”
孟珏黑洞似的眼睛紧盯贺嬷嬷。
“你说文骛受了伤?他伤的可重?”
贺嬷嬷将孟珏扶起,取来温热的汤盅放在几上。
“我也是见小厨房的人忙着烧水,顺嘴问了一句……听说是连夜赶路昏过去了,实际情况还得等大夫诊断。”
孟珏唔了一声,她一手接过汤匙,有一搭没一搭地送着汤饮。贺嬷嬷见状,也是长叹一声。
自孟珏来了黑水城,身体总算是恢复了许多。在她面前,孟珏脸上总带着笑。可贺嬷嬷却不止一次听到那破碎绝望的梦呓。她知道孟珏这是怕她担心,可她却希望,孟珏能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人死不能复生的道理谁都明白。可落到自己头上,谁又能轻易勘破?
红尘嚣嚣纷纷扰扰,说不过只是一个情字。
“嬷嬷,我吃好了。”
孟珏放下汤匙,将汤盅递给贺嬷嬷。还同以往一样,孟珏只喝了半盅汤。贺嬷嬷坐在床边,刚想劝慰两句,门外便传来了叩响。
“孟大娘子可在?将军有物想交予娘子。”
是齐云。
孟珏沉寂已久的心猛然跳动,瞬间回忆起张旸与贾一的对话:
文骛去了兴庆……
她迅速起身,声音甚至带着一丝颤抖。
“请进!”
齐云推门而入,只见孟珏身着单衣,几乎是飞奔而来。齐云脸上一红,想都没想赶紧背过身去。
“娘子等等!”贺嬷嬷紧跑两步,将鞋套在孟珏脚上,箐兰取来袖襦,待拾掇干净才叫齐云坐下。只是齐云心忧文骛,也不愿留。遂站在那里,顶着孟珏期待的目光,缓缓掏出一个包裹,置于桌上。
孟珏眼中的光缓缓熄灭。
她以为……
齐云看出她心中所想,但也只得梗着喉咙小心道:“平夏如今局势纷乱,兴庆屡番易主,墨竹女使的尸首实在难寻踪迹。所以只能带回这个…以解哀思……”
孟珏看着眼前的小小包裹,片刻之后,她轻轻打开。
她听到贺嬷嬷的呜咽与箐兰的啜泣,而她,只能缓缓伸出手,将系着穗子的残片握在掌心。
“将军说曾见过您的那只埙,上面也挂着这样一只穗子,于是见到此物便猜测是墨竹女使的东西。只是陶器太脆,将军遍寻那处也只收集到这些残片,还望娘子……”
齐云看着面前女子,宽宥二字却如何也不能说出口。
“娘子……”箐兰扶上孟珏肩头。婚宴那晚的情形至今还在她脑海盘旋。她还记得那日也是墨竹替她扎的发,临走时还打趣她说,要给她带回一朵沾满喜气的棉花,来年三月十三送与她作生辰礼,以后也不怕嫁不出去……
三月十三,正是春水消融、乍暖还寒的时节。
她三人,孟珏因身负不详自小便没过过生日,箐兰孤儿出身也不知生辰几何,只有墨竹,时辰又好时节也顺。
你之诞辰作我之生礼,从此三人便有了牵绊,与这世间也有了联系。
当时的她怎么也没想到,那一别竟是永别……
那个忠义坚毅的墨竹……
死在了平夏的第一场雪,终是没有等到三月十三的春风。
“齐侍卫不必歉疚,将军此举已是仁至义尽。”孟珏放下残片,她的眼睁得很大,大到能清晰地看到其中的每一条血丝。
“至少如今,我能给她立个衣冠冢。”孟珏视线放远,看向门外。“对吗?”
齐云回过头,一道身影背立门外,独目中写满了不甘与哀痛,可当他转过身却又化作了万般怜惜。
“赫连山上有块风景秀丽的地儿。因为附近流有温泉,所以那里气候不似旁处,生长着许多竹子。而且那儿的竹因为地质原因,偏巧都是墨色。你若不放心,平时我也可叫山民去看管着,总不会让那儿落孤寂了。”
“是吗?”孟珏嘴角上扬。她似乎是想笑,只是眼中的悲凉却又让那笑意言不由衷。
“那便多谢表兄了。”
既然已经决定,众人也不再耽搁,准备着便要往延安走。只是这其中却多了个插曲。
张旸本以为文骛还道以往那般对张家避之不及,可谁知待到临行之前,他却看见齐云正在门外,张罗着打点装备。一时之间,还真叫他受宠若惊。想起先生的嘱托,心中又多了几丝嘲讽。
张家与文家的交情因命而破,如今…却又因命而结……
真是孽缘。
一番路途走的并不算快,待见到延安城门,距岁首仅有三天时间。或许是这些年边关人民磨练出的坚韧意志,城中各处张灯结彩,并未被西边战事所扰。整条大街晕染着喜庆的色彩,小贩争相吆喝,游人熙熙攘攘,一派太平富足的景象。
箐兰掀开车帘,好奇地望向车外。只见一小贩扛着满满一棒糖果子正朝这边走来,她连忙看向孟珏:
“娘子,是糖果子!”
孟珏循声望去,灯火掩映下,一串串果子挂着晶莹剔透的糖汁,只需瞧上一眼,口中便要沁出涎水。
“从前我们在山间倒是经常采这些。”
汴京城外的那座荒山长了不少果树,每到结果期,墨竹便带着二人一筐一筐地背回镜园,再由贺嬷嬷制成果干,也算是她们为数不多的零嘴。
“等等!”
两人陷入回忆,却听张旸的声音从前面传来,小贩停下脚步,一脸疑惑地看向来人。
“这些果子我全要了。”张旸翻身下马,掏出锭子递到小贩跟前。“够不够?”
小贩瞪大双眼,赶紧点头。
他将桩棒递给贾一,双手接过银锭。余光却瞟向车内,想看看这般出手阔绰的郎君要讨好的,到底是何等姿色。
“给。”张旸从外递过两支糖串。“可别酸倒了牙。”
孟珏眨眨眼,迟疑着接过。可这帘子还未放下,那小贩便指着她的脸大叫道:
“你不是永和公主吗?”
毕竟是两国和平的关键,又是大名鼎鼎的神卫将军送亲,小贩自然没错过数月前的那场热闹。如今再见,虽只是一个侧脸,但还是认了出来。
他的声音哪怕是在人烟嘈杂的街上也是极大,一下便吸引了众人围观。眨眼功夫孟珏的轿子便被人围作一团,各色言语充斥其中,质疑的目光纷至沓来。
“永和公主?她不是去平夏和亲了吗?怎么会在这儿?!”
“是啊,我亲眼见她出的城,不会有错。”
“难道是……逃婚?!”
“我听说拓跋王死了!新任的那个不知怎的突然就发兵来打,就连永乐城都被他们攻破了……”
“永乐城?那可是有着天险之称的永乐城啊!”
“永乐一破,延安岂不也危险了?!”
“不是已经和亲了吗?怎么突然又打了来?”
“不会是……”
那人咽下话语,将目光投向孟珏。虽未说尽,可其中之意已昭然若揭。
他在怀疑自己。
是自己破坏了和亲,以至烽火再起。
“娘子……”贺嬷嬷面露忧色,望着孟珏欲言又止。
拓跋恭之所以死在其子之手,究其根源,确实是因为孟珏入夏;拓跋弘之所以攻打卫国,也的确是孟珏一手谋划之果。
某种意义上讲,这人倒还真猜对了。
“将军。”
与此同时,跟在队尾的文骛也注意到前面的动静。齐云朝前望了望,询问道:
“用不用……”
文骛抬起手。以他的目力,前方发生的所有事自然逃不出他的眼。当然也包括孟珏扶在车窗上那微微颤抖的手。
“张家自会处理。”
他转身,将嘈杂丢在身后,自顾自打马去了。齐云摇摇头,心中也不知是可惜还是无奈,也追了上去。
视线转回孟珏这边。
眼看围观者愈来愈多,场面也愈发难以控制。张旸皱紧眉头,强忍怒气喝止众人。
张渚封锁消息原是怕传入京中叫那些虫彘钻了空子,如今却成了攻击孟珏的理由。
人终究是自恋的,特别是无知无畏的人。在他们自诩“精妙”地推断出一个结果时,往往会坚定自己的判断。此时,你的任何辩解在他听来也不过是在狡辩,有时甚至会起到反作用。
“你是什么人啊?”一位秀士打扮的男子似是不满护在马车前的张旸,一把掰过他的肩头。“永和公主怎么会和你在一起?!”
“会不会是私奔!?”人群中,一位妇人激动地大喊。见众人看来又赶紧遮住脸庞。
“本来也是……你说谁家的好女儿会愿意跑那蛮地,去伺候一个能当自己爹的人……”
“据说那平夏王长得可怖人了,身长八尺,肤似铜皮,腿比万象进贡的大客还要粗上两寸!”
“诶诶!我突然才想起来……”那秀士突然又大吼一声,挥舞着双手示意众人看他。
“月初时我曾去汴京走了一遭。听茶寮老板说,孟家这个娘子从小是在街上长大的。她的爹娘都不要她,好像是因为……”
“她命犯天煞,是个克亲命!”
此话一出,原本嘈杂的人群突然静默了一瞬。然后,不约而同地,众人朝后退了两步,投向马车的目光中又多了些许厌恶和惧怕。
“怪不得那平夏王死了……”
不知是谁,小声低喃了一句。众人脸色一变,又散了散。
“娘子……”贺嬷嬷攥住孟珏的手,浑浊的双眼滚下热泪。
孟珏微微一笑。她放下车帘,伸手拭去泪水。
“没事的……”
没事的……
从小到大,这种话她不知听了多少……
所以……
没事的。
糖串不知何时掉在地上,晶亮的糖壳碎了一地。孟珏轻轻拾起,放在嘴边咬了一口。
“的确是很酸。”她抬起头,眼神既无悲伤也无委屈,似乎并不把周围的流言蜚语放在心上。她轻声说着,似是想要把话接回去。
张旸长吁一口气,一旁的贾一心道不好,他刚想抬手,速度却赶不上张旸。没等众人反应,便见那秀士一脸痛苦地倒了下去。
“我的牙!我的牙啊——”
只见秀士跪在地上,口中鲜血淋漓。他捂着嘴,捏着两只牙,哭丧着脸怒气腾腾地看着张旸。
“你这奸夫!胆敢打人?你可知这是谁的地盘?这里是延安府!是开国侯张震的驻府!你在张家的地盘放肆,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秀士越说越气。虽然本朝做官主要考较学问,可人材仪表也是考量的重点。如今自己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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牙被打断,哪里还有为官做宰的机会?
这样想着,秀士索性拽住张旸的手臂不肯松手。
“来人啊!快去报官!千万不能叫他们跑了!”秀士双眼通红,恶狠狠地盯着张旸。“侯爷最是护短,你在他的地盘打人,待他赶来你就完了!”
秀士一脸得意,张旸却再忍耐不得,一把举起他的脖领将其按在地上。
“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了,老子是谁!”
“张震的张,张旸的旸。老子就是你要找的开国侯府张旸!”
张旸知道自己冲动了,原本他的身份应该是由张渚来宣布才更为妥当。
定远将军蛰伏多年,急袭攻破武威,间接支援永乐。
此番言论,方才能名正言顺地堵住汴京那些尸位素餐的夯货的嘴。
不过,他并不后悔。
他本就是个冲动性子,若是叫他为了回朝放任众人辱骂孟珏,他也就不是延安小霸王张旸了!
“张……旸?!”
“定远将军张旸?!”
众人大惊。
定远将军早在九年前不就死在了青城,怎么……
“你怎么可能是张旸?!”秀士瞪大双眼,极力保持冷静。“定远将军早就死了!你怎么会是……”
“自家哥哥的死讯,我这做妹妹的怎么不知?”
在此人潮涌动之际,一道娇斥却从人墙中钻过,掷地有声的落在众人耳里。
人群不自觉分到两边,张斓翻身下马,脚步欢快地扑向张旸。
“二哥!”
张旸手指点在张斓额头。
“这么大了还撒娇……”
九年时光匆匆而过,曾经他身后的跟屁虫已长成了这般娇艳的娘子。
张旸抿唇一笑,望着张斓的眼中既有怀念也有怜爱。只见张斓一来便气场全开,她环视四周,最终将目光放在秀士身上。
“谁与你说延安府张旸已死?侯府可从未发丧!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咒我哥哥?!”
张斓虽为女儿身,可世人皆知,张家那道门里,各个都是老虎。所以,即便因照朝规,张斓并未有一官半职,可这延安府谁都不敢轻易小瞧了她。只这一句,便震住了在场诸人。
“可是……”与那秀士一唱一合的汉子又开口道。“为什么失踪多年的定远将军会和数月前送往和亲的公主一处,还回了延安……难不成是逃亲?!这才致使平夏来攻……”
“慎言!”张斓立马呵斥。“我们张家的儿女什么时候做过这等苟且之事?!”
“是那蛮人背信弃义,撕毁合约攻打卫国在先,我们自然也不能龟缩在城中任他欺凌!这般如珠似玉的女儿他不珍惜,我们自然是要接回来的。”
“可是……”方才说孟珏私奔的那位妇人又跳了出来,壮着胆子说道。“既然和亲不成……那孟…也算不上是什么公主吧……”
“她当然还是公主!”张斓眼风瞬间扫了过去。“怎么?就因蛮人背刺于我,你们就能抹灭她为延安所做的贡献吗?难道是她叫那蛮子来攻卫国的吗?”
“你们可别忘了,她究竟是为了谁才会背井离乡、远赴苦地!”
张斓厉目视之,诸人纷纷垂下眼帘,不敢直视。
“可是……我听说她……”藏在人群深处的老汉又颤巍巍地开了口,但在接到张斓眼风又赶紧换了套称呼。“我听汴京来的人说,永和公主是灾星…会妨人……”
老汉说着,忍不住又打了个寒噤。可还没等他再隐进人群,肩膀却人猛然攫住,紧接着,一道低沉的嗓音便在他身后幽幽地响来。
“那你可得小心些了,当着她的面又编排了这些话,看来你家明天有难了……”
老汉大喊一声,跳着脚向后退去。张昭抖抖衣襟,视线震住在场众人。
“永和公主是官家亲封的公主,是玉牒中留名的、正经的大卫公主。谁若是胆子肥了,活腻了,也想学陈正揭竿起义,尽管来侯府找我,我随时恭候!”
两番言论,重重地砸在地上,再无人敢多言一句。一众人等目送马车离去,只有最先挑头的那个秀士灰溜溜地钻出人群朝家跑去。一路上他遮遮掩掩,生怕被人看到胸襟上的血渍,也自然没留意脚下突起的地砖。
“哎哟。”
秀士一个踉跄摔在地上,才刚凝结的伤口又裂了开来。他龇牙咧嘴地吐出血,嘴里零碎却依旧不减。
“待我入了仕,定要在朝中狠狠参他一本!”
他扶着墙缓缓爬起,刚想揩去脸上残血便见他家隔壁的宋婆扭着屁股满脸急切地朝他招手。
“蒋郎君,你怎么还在这儿!快回去看看吧,你家房子着火了!”
“什么?!”秀士脸色大变,忙不迭飞奔回家。烈火灰烬中,只那老不死的虔婆拄着杖依在门边,显然是受了很大惊吓。可他却顾不上安抚老人,朝着里屋便冲了进去。
他房中珍藏的所有书籍,还有那本月前从太学花重金求来的压卷!
没了!都没了!
秀士捶胸顿足,几欲发狂。宋婆看不下去,上前一步想劝慰两句。秀士却一把攥住宋婆,大吼着问是怎么着的火。宋婆一脸为难,指着房檐告与他:
她只看见有一只流箭从墙外射来,带着火,不偏不倚正巧就落进了里房。等她带人赶过,那间房子已经烧了起来。
秀士一听,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扑进尚未燃尽的废墟。
若是能找到那只箭,他就能去告官!待到找到纵火行凶的凶手,他便能狠狠讹上一笔……就能过上好日子……就不用和这个老虔婆住在一起……
他拼命地翻,自以为能翻到希望。
只是,当他翻到那支寒光铄铄的箭矢,却绝望地瘫倒在地。
那是一只通体漆黑的箭,八角箭头,未被烧尽的箭尾还能看到些许雁翎的羽管。
箭身清清楚楚刻着一个字——
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