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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同住穹庐

作者:柳鸿雁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火光映照半边天穹,木柴烧灼,劈啪作响。


    她汲水时没注意,裙摆衣衫浸湿。


    沈香晚坐在火边上,握住鸡冠壶的手指泛白。


    啜炎织离她不远,暖色映落在他身上,脸上,多几分烟火少几分冷峻。


    他怎么来了?


    “你……”


    “我……”


    二人异口同声,四目相对。


    沈香晚低头,只听窸窸窣窣衣摆声,啜炎织坐过来,声音低沉。


    “当日之事,是我没顾及到你,没同你商议计较,是我自作主张。”


    他俯身轻语,“我已知晓自己错处,今夜来次,是求你原宥……”


    听得他说,沈香晚慢慢抬头,她没料到竟是他先求和。


    自从朵娜告诉她这件事始末,何况事出有因,怨不得他。


    沈香晚一字一句,“说没把你当好友,是气话。”


    她声音不大不小,足以让人听清,啜炎织略微怔愣。


    沈香晚继续道,“朵娜和我说了那事情,我才明白,你的好心好意,是我错怪了你,那日我不该出口伤人。”


    他眉眼跃上一抹喜色,“真的?”


    沈香晚不解,“什么真的假的?”


    “说我是你朋友,这句是真的?”他目光灼热,眼巴巴望着她。


    不知怎的,沈香晚忽然想到幼年时去姨母那儿,院子里养的卷毛小狗,也是用湿漉漉的眼睛看着她。


    她眉眼弯弯,不自觉软了声音,“嗯,是真的。”


    啜炎织似乎心情大好,甚至接过她手中鸡冠壶,说,“回去吧,衣裙也干了。”


    她没和他说在等朵娜。


    她知道晌午朵娜被笠璇叫过去所为何事,朵娜是同他们商量好。


    偏偏朵娜身子“不舒服”,偏偏啜炎织能即刻找到这地方。


    回去时果真看见朵娜在篝火边,正和笠璇说笑打闹。


    忽然间,笠璇抓住朵娜手腕,神色认真,朵娜诧异片刻,连忙抽回手。


    “他们?”沈香晚指着他们,竟不知这二人关系。


    啜炎织声音里略带些嘲讽:道“他们可不能在一起。”


    他恰似看透了这件事。


    朵娜手足无措,转脸瞧见沈香晚啜炎织回来,脚底抹油跑过来。


    她眸光流连在二人身上,半探究半揶揄,“你们和好了?”


    “明知故问。”沈香晚笑了,轻刮着她鼻尖,“你可是军师啊。”


    “什么都瞒不过你!”朵娜哼道。


    朵娜跑来不到一刻钟,笠璇肃着脸踱步过来。


    身后人每走近一步,沈香晚察觉朵娜不自在几分,便牵过她手,柔声道:“我想和你说会儿话。”


    她丢个眉眼给啜炎织,他会意,跨步挡在笠璇面前,并不让笠璇过去。


    见啜炎织缠住他。沈香晚当即携朵娜绕过去。


    另找一处坐下,眼瞧啜炎织把他强拽走,不见人影。


    朵娜叹声气。


    “香晚姐,谢谢你帮我。”借着微弱火光,朵娜轻声道。


    沈香晚抿唇一笑,总不能让朵娜站在那儿为难啊。


    目下将二人支开,是最好的法子。


    “香晚姐,我真羡慕你和姐夫,不为家族所束缚。”


    沈香晚静静听着。


    “菏勒氏族中,婚姻大事从来身不由己。”朵娜笑得勉强,声音颤抖,“两年后,我便要嫁给我姐夫了,他大我十岁,我不想嫁给他。”


    “你要嫁给姐夫?”沈香晚身子一僵。


    菏勒人婚俗,姊亡妹续,妻姐妹婚。


    沈香晚晓得一些的。


    他们信奉姐妹共夫利子嗣。


    岱国虽明面废除这桩婚俗,可私下里谁都不曾理会,面上说说罢了。


    一时间,她竟不知如何安慰她,只好在旁陪她,静默半晌,不觉说出一句:“为何不与家里人说不愿意?”


    “我堂姐也遇见过这种事,她当年已有心上人,是渤粟人,门第低微,家族反对,堂姐执意嫁他。”


    朵娜苦笑,“虽说最后成婚,堂姐身子不好因病去世,族里长老抢夺堂姐骨灰,葬在她姐夫嫁祖墓里。”


    便是生前得偿所愿,死后不得自由身。


    夜色渐浓,篝火渐熄,白日里众家仆搭起两顶毡帐,相隔有三四米。


    二人往回走时,毡帐里跑出个小小黑影,扑向沈香晚。


    “姑姑,我找你半天了!”雀儿嘟囔着,手里抓着东西,恰像是帽子。


    他凑过来,两手把住沈香晚胳臂,向毡帐里走。


    此毡帐中有人跑出,啜炎织未戴帽子,发丝凌乱,面有怒色,“沈雀儿!”


    啜炎织连名带姓叫了一遍,沈香晚低头。


    看这模样,他的帽子是被雀儿抢夺了,遂伸手,“拿来。”


    雀儿不情不愿递奉上,沈香晚边收起,问道,“不睡觉在外面跑什么?”


    踱步到啜炎织旁边,递给他,啜炎织接过,交叠起来,“他要听你唱歌才肯睡,我唱,他听不懂。”


    雀儿嘻嘻地笑道:“我想和姑姑姑父一起睡。”


    “这如何使的?”沈香晚当即反驳回去,“姑姑要和你朵娜姐姐住一处。”


    虽说从前她和啜炎织共处一室过,可远远没到同睡一处的地步。


    沈香晚赶忙递个眼神给啜炎织。


    他似是难以开口,面容窘迫,叹声气,在她耳边道:“你看那边……”


    朵娜嘴唇嗫嚅:“香晚姐……”


    离他们几步外,树影中,笠璇目不转睛看着朵娜,开口道:“跟我回去。”


    似乎二人住一起是理所当然之事。


    沈香晚怔愣。


    朵娜低声答应,抬脚便走,临走前,“香晚姐,你们歇息吧。”


    沈香晚望着笠璇牵起朵娜,两人并肩而行,直到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委屈你这段日子和我住一个毡帐了。”啜炎织漫不经心说着,眼里却迸出光彩来。


    沈香晚斜他一眼,神色如常,“不必,我在车帐中住便好,不劳烦你。”


    方抬脚要走,啜炎织锢住她手臂,神色凝重,“那车帐白日乘坐尚可,晚间在若是睡卧,过于窄小狭隘。”


    不喜之情溢于言表。


    沈香晚沉思,这话说得不无道理,可和他同住一室,又默默挣开束缚,沉吟不语。


    犹豫之间,她倒是没瞧见啜炎织对着雀儿使眼色。


    雀儿领会其意,攀着沈香晚手臂,撒娇撒痴起来。


    “姑姑,你要和我一起住,都说好的!”


    沈香晚吃不过雀儿纠缠。


    啜炎织也在旁撺掇,揪住她翠袖,低声细语道:“毡帐可比车帐宽阔不知多少,况且,在毡帐里不会一觉醒来腰酸背痛,你不心疼自己,雀儿心疼你,这是他的孝顺心意。”


    你一言我一语,沈香晚微有动摇,低头瞧见雀儿的期盼希冀,纵使铁石心肠,也经不住自家侄儿这一看。


    她开口道:“我同你们进去便是。”


    她前面走着。


    算来生平第一次在毡帐里夜宿,从前去上京自也是住在汉城里,倒是没住过穹庐。


    进的毡帐里,便踩上氍毹1,只觉似绒柔软,色彩妍丽。


    顶上天窗,星月皆入眼帘,一张胡床甚为宽阔,铺上绵软被褥,沈香晚诧异之至:“这床榻?”


    啜炎织笑道:“以往行军打仗时所用,可拆卸甚为方便,于是后来百姓也多用此物。”


    她坐至床榻,眼见啜炎织也要坐下,忙说:“你去地上睡。”


    啜炎织愣了一会,也不敢坐下,只敢蹲身床畔,,扶住沿边,仰头望她,闷闷开口,“你让我睡地上,未免太狠心了!”


    啜炎织几乎是泫然欲泣,仿佛她对他做了欺天负心事。


    沈香晚不免瑟缩一下。


    “那地上有氍毹。”沈香晚顿声,“你若觉得不行,再将床榻上褥子给你。”


    沈香晚凝神瞧他,啜炎织一字未说,目不转睛盯着她。


    盯得沈香晚有些心虚。


    啜炎织就地坐至氍毹上,两腿盘卧,仍旧抬头瞧她。


    琉璃眸里倒映着她的身影,似有些不甘还有些委屈。


    也不说一字。


    沈香晚的心肠软。


    忽然间,她鬼使神差说了句:“要不你上来睡吧,出行简陋,眼下只能挤一挤了……”


    说至后面,声音越发小了。


    啜炎织猛然起来,精神抖索,丧气一扫而空,坐至床榻上,目光灼灼:“真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可不能反悔!”


    她不像啜炎织如此兴奋,倒是瞧了他几眼后,别过头来,“还是快些睡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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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透过毡帐上的穹庐,可以看清满天繁星。


    一张胡床上,雀儿卧躺中间,沈香晚和啜炎织睡两边,万幸床榻足以能睡三人,并不狭窄逼仄。


    早把雀儿哄睡了。


    月明如水,沈香晚却没个睡意,她并不适应在毡帐里歇宿。


    况且沈香晚从来没和男子睡在一张床上,只得双目微闭,朝里躺着。


    耳边有悉悉索索起身声,蹀躞带脱落声,沈香晚暗自奇怪,便慢慢转身,偷偷睁眼。


    不看还好,一看便吃了惊吓,他早已将上衣褪去。


    染了血的绷带胡乱扯到一边,右肩上刀口约六寸长,啜炎织拿小瓶子药膏,涂抹伤处。


    因看不清伤口,次次落空。


    他的伤……


    沈香晚缓缓起身,那人似乎察觉到她的视线,正待回身。


    沈香晚低声说:“你不许转身!”


    眼下两人着实不宜面对面。


    啜炎织轻咳一声,“我吵醒你了?”


    “我没睡。”沈香晚慢慢挪到他身后,接过啜炎织手中药膏,“笨手笨脚,我替你上药。”


    “多谢。”


    沈香晚轻轻把药膏铺在伤口处,“是上次摔下马时弄伤的,怎么不说?”


    “一点小伤,何足挂齿。”


    沈香晚重重摁着,惹得啜炎织吃痛出声。


    他压低声音:“你轻点,很痛。”


    他越是满不在乎,沈香晚越是气恼。


    怎么会有人不把命当回事?


    “痛死你最好,省下这些膏药给别人用!”


    沈香晚遂拿起一旁干净纱布,缠绕在伤口处。


    啜炎织道:“你半夜不睡,是想着朵娜的事情?”


    缠绕纱布的手微滞,她飞快打个结,好半天才开口,“他们为何会住在一个毡帐里?朵娜不是……”


    “嫁给她姐夫。”啜炎织穿上衣裳,语气平淡道:“朵娜又没成婚,婚前有情郎,不算稀奇事啊,在草原上这种事多了。”


    早晓得菏勒人开明,但如此开明,沈香晚不免大为吃惊。


    沈香晚抬头看他,那啜炎织离家出走,是不愿娶寡嫂,他和朵娜境遇毫无二致。


    在篝火旁,朵娜说出那番话,也会在啜炎织身上应验么?


    “收续婚或妻妹婚,你们若是不愿,死后真会葬在一块?”


    “嗯。”啜炎织不在意地笑笑,“真到那时,我便找个荒无人烟之地,就地自戕,任谁都找寻不到。”


    他无法改变出身,反抗家族。


    竟要以死解脱枷锁,暴尸荒野。


    做事如此决绝么?


    沈香晚颦眉,便是成了孤魂野鬼,不入轮回之地,他也心甘情愿?


    “你若是有妻有子,就不会这般做了。”沈香晚收起药瓶,“真的值得么?”


    “人活一世如白驹过隙,为何不能肆意潇洒,我不愿多年后回首过往,一生任人摆布。”


    啜炎织罕见地正经起来,“我的妻子,我自会安置好她的后路。”


    啜炎织看了眼月光,又看了眼她,“睡觉吧,明日还要赶路。”


    啜炎织躺回床榻。


    罢了罢了,她何必去管他的闲事。


    啜炎织隔着雀儿和她低声讲话,“说句真心话,出来这些日子,我也想家了。”


    他因右肩伤口只能左侧睡,正和沈香晚面对面。


    许是今夜月洒清辉,许是她和他此番谈心,让她颇为感慨,沈香晚问,“你的家乡,是什么样的?”


    不想勾起他恋乡之情。


    啜炎织眉目柔和,“那是一片辽阔的草原,牛马成群,我们逐水草而居,四时行营围猎,不知你听过没有,春来草色一万里,芍药牡丹相间红2,我最喜欢的一句。”


    他絮叨说了许多,沉默片刻,才鼓起勇气,开口问:“倘若日后有机会,你要不要……”


    抬眸却见沈香晚早已熟睡,她同於菟3幼兽般蜷缩身子。


    啜炎织无奈笑了笑,俯身靠近她,目不转睛,肆意瞧着她。


    她熟睡时,没了平日里不近人情,连眉目都柔和许多。


    少女乌黑发鬓,肌肤胜雪,好似白瓷玉人,他情不自禁抬起手,轻轻触碰了她脸颊,惹得人家微颦双眉。


    他猛然缩手,再不敢有动作。


    不过,这算不算是同床共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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