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霜要去雾山采药,放了众弟子半日假,真是意外之喜。
想挑选两个弟子随他同去,楚纤茉鼓起勇气举了手,宋霜点点头,带着两名弟子出发了。
左右无事,宫玄烛散着步,顺着虹桥从一座峰上溜达到另一座峰上,忽见眼前草色无边、烟柳画桥,豁然开朗与别处不同,又有溪水蜿蜒曲折、潺潺流淌,不知何时脸上凉丝丝的,竟是下起了牛毛细雨。
远处几个弟子吵吵嚷嚷、嬉笑怒骂着。
“师弟,你到底能不能好好练习了?被师尊看见连带我都要受罚!”
“师尊才不会管我们呢,顶多派魏师兄过来!”
宫玄烛看着那群上窜下跳的皮猴儿,微微露出了一抹笑意。
曾经,她也是别人的师尊啊。
可就这么一恍神的功夫,眼前原本烟柳细雨的朦胧雨景尽数消失,化作一片刺目的白光,久久不曾散去,她仿佛跌入了一桶白色的颜料里,举目四顾分不清东西南北,试探着往前走上一步,耳畔却传来了一阵阵铜锣交响、炮号连天之声,她一脚踏出去,再落脚居然踏上了一段硝烟四起的古城墙。
城头下是乌泱泱的妖兵,如同撒开的一盆黄豆,乱七八糟却无边无际,队尾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各挥舞手中兵器,嬉笑声、怒吼声、哭嚎声此起彼伏,敌军中有擅长攀爬城墙的猿猴、壁虎等妖兽,他们攻城甚至不用架起云梯,而凤城上的将士不断地顺着城墙往下浇火油,再将滚木架在城墙上点燃后用力推下去……双方就这样僵持着。
黑云压城城欲摧,须烟景就持着手中画杆嘲风枪,站在凤城城墙上,苍青色长袍外面套着银色战甲,发丝被灼热的气流吹得向后飘浮,她敛目望着城下的妖兵,宛如一根定海神针。
而此时妖族首领也是一扬手,吩咐手下兵将暂时休战,城下散乱的妖兵中间让出一条六尺宽的道路,战车载着一面巨大的镜子从后面被推至阵前。
妖军首领得意洋洋朝着城上大喝一声:“逍遥君!你可看清楚了,你的徒弟现在就要死了!哈哈哈,这群刁民可比我们残忍多了!他们会将他折磨致死,你可想清楚了,再不去搭救,你这乖徒弟的舌头可保不住了。”
须烟景的手扣紧了城墙砖石的缝隙,目光紧紧盯着万象镜,镜中的少年躺在血泊里,那张脸正对着她,是她最熟悉的脸。
妖族首领不耐烦道:“须烟景!你身为仙族,为何执意插手我们两界之间的恩怨?你可想清楚了,你当真要护着这一城罪大恶极的刁民?看着自己的徒弟去死吗?”
万象镜中,魏何惜被拔去舌头,须烟景几乎要晕厥过去,她一伸手将嘲风枪直接扔下了城池。
妖族哑然无声。
首领看着坠地的兵刃愣了一瞬,咬着牙嘴唇不停地抖动,仿佛中风了一般面容扭曲抽搐,抬头朝城楼上的人破口大骂:“好!须烟景,你就看着他死吧!”
妖众将嘲风枪缴获。
须烟景看着万象镜中的魏何惜被铁丝缝上了嘴,恍惚听见他喊她的名字。
师尊!救救我!
师尊!救救我!救救我!为什么我都快死了,你还是不肯来救我?
须烟景!你是聋子吗!
我后悔啊!我就不该听你那些屁话!什么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什么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要杀光他们!我要把他们一个个拔掉舌头!畜牲!一群畜牲!
我要把你们下油锅!让恶狗咬破你们的肠肚!吃掉你们的脏心烂肺!
一切都结束了。
她下了城楼,凤城的老百姓却一路不远不近地跟着她,她走得慢他们就压住步子,她走得快了这群人又噔噔噔地跑了起来,生怕跟丢了。
他们在后面嘀嘀咕咕、推推搡搡好一阵,终于将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撺掇了出来,那老人硬着头皮开口:“须仙尊,有没有什么我们能帮忙的?不然我们给小魏道长抬副棺椁过去吧?好让小魏道长安息……”
须烟景点点头,嘴唇开合说了两个字。
“我来……”
那声音嘶哑难听,跟往日昆山玉碎的天籁之音天差地别,她从人们手中接过抬棺椁的绳子,一个人拖着棺材往前走去,到天亮才走到黑狗村。
她其实不知道自己走的方向对不对,以前要去哪里都是居高临下,一切城市村镇尽收眼底,她从来没有徒步走过这么长的路,原来,何惜以前都是这般生活的吗?可是当年他明明远在万里之外的雾山,为什么能在她被围困云泽之时一夜赶到呢?
茫茫夜色中,她看到了地上的残骸碎肉,森森白骨冷冰冰地横在她眼前,她努力去辨认,这些骨头到底是他的哪一部分?
是他第一次牵她的手?还是他曾揽住她腰际的臂?是他跪在她面前的膝盖?还是他曾不自量力地护在她身前被打伤的后背?她分不清了,只能悉数收敛起来,尽量还原成人的模样。
最后,她在村口的烂泥塘里找到了他的头颅,如果其他的分辨不清,这个她肯定不会再认错了,她将他的头骨抱在怀里,冷得发抖,用衣袖小心翼翼地擦拭干净,看着头骨黑洞洞的眼眶,想起了少年跪在脚边拉住她的衣袖,眼眶通红:“我错了……你打我骂我都可以,别不要我,我只有你了,师尊……”
“师尊是这个世上对我最好的人。”
“我知道,我大逆不道,你别生气了好不好?我改还不行吗?你可不可以当作没看到?你就当我在发疯,我求你了……我可以一直是你的徒弟,我什么都听你的……”
须烟景轻轻笑了:“别哭了,师尊早就不生气了。”
她伸手想擦干净他的眼泪,手指触到的却是冷冰冰的白骨,如同触电一般她恍然惊醒,不得不面对这冷冽惨淡的现实。
淅淅沥沥的秋雨落进水塘里,雨打残荷,电闪雷鸣间野鬼哭号,秋风飒飒,冷意直入骨髓,她终于收敛好了尸骨,立起了墓碑,以血为墨绘就他的名字——逍遥峰魏何惜之墓。
须烟景在墓前站了许久,丽日艳艳,一夜秋雨过后又是一个好天气,树上乌鸦寒号,迎面走过来了一个人,白衣如云,鹤冠巍巍。
临到近前,须烟景刚想开口问候,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来,只好微微颔首示意,那人却罕见得大吃一惊:“逍遥君?”
他仿佛不敢确认眼前之人真是须烟景,一句话拆成几个词出口:“你……你这……头发……”
须烟景顺手揽过肩后一束青丝……定了定神才发现青丝早已变白发。
她重新看向眼前人,忽然惊醒:“国师这是去哪里?”
此人的确是尹星灯,下巴微微向前一扬:“黑狗村。”
他狐疑地打量着须烟景:“逍遥君自那鬼村而来,就没发现有何不对吗?”
须烟景淡淡道:“有什么不对的?”
尹星灯笑了:“一夜之间,一村人死绝了,若非邪魔出世怎会有此腥风血雨?逍遥君竟然视而不见?”
须烟景没有答话。
尹星灯冷声道:“告辞。”
须烟景忽然道:“不必屈驾,人是我杀的。”
尹星灯仿佛第一次认识她似的,上下打量眼前这女仙尊一回,他微笑道:“为何?”
“这群刁民将我徒弟凌辱折磨致死,我杀了他们,有错吗?”
尹星灯:“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女孩童,耄耋老者,他们可也动手了?”
“见死不救,死又何妨?”
尹星灯的眸光骤然冰冷:“须烟景,你着相了。”
她嗤笑一声,轻轻叹息,伸出了双手:“带我去问罪吧,须烟景无悔。”
凌云殿大司命悲醒开始审判。
梵净山叶静秋,流光宗上虞,潮汐宫蓝情浅,芙蕖观林渡都在场。
渺茫的法音自金碧辉煌的肃穆神龛中传来,无孔不入地散播在整座凌云殿里,神龛上的并非大司命真身,而是一尊近乎十丈的金身神像,头戴紫金明镜冠,身穿玄缎日月袍,肩上有赤金的双龙戏珠,身后生出十二臂,姿态各异,几乎成扇子面依次向下打开,最上面两手持日月,随后依次是刀、剑、天书、玉尺、念珠、莲花、金轮、宝塔,最后一双手回抱胸前施转轮印。四指宽红绫遮住眼睛,不见众生相,镜心明是非。
法身庄严,在场众人不敢直视,袅袅檀香升起,神谕自九霄降落。
“须烟景,汝于凤城有功,然因一己私欲滥杀无辜,致那老弱妇孺尽数丧命,罪不容赦,你可知罪?”
须烟景点了一下头。
除了叶静秋,其他人皆是漠不关心,可是站在上虞身后的一个年轻女弟子却急了,低声在上虞耳边道:“师尊,逍遥君那般悲天悯人,怎么可能会滥杀无辜呢,一定是弄错了,师尊您能帮帮她吗?”
“她自己不想活了,我为何要上赶着救?”
神谕回荡在大殿内:“诸位如何看?”
尹星灯道:“法不阿贵,请大司命秉公执法。”
蓝情浅一言不发,叶静秋道:“须烟景,你可想好了,身为仙者伤损一条人命便是废去尽数修为,贬为凡人之罪,你难道真的想灰飞烟灭,万劫不复吗?”
他攥紧了拳头,心知肚明自己的师妹是怎样的品性,绝不可能杀人,她这般做定是想包庇什么人。
她不言,闭上了眼睛,等最后的审判降临。
叶静秋低叹:“好了,我无话可说,请大司命定夺。”
众人等了许久,皆是敛气屏声,大殿内却落下轻轻一声叹息,紧接着,那无悲无喜的神谕再次降临:
“罚入孽镜台,十生十世,生老病死轮回路,无福无碌枉寿长,命如草芥,任人宰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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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他每说一个字,在场众人的心都是一阵恶寒。
“一世为乞,饥肠辘辘为人欺。二世为娼,生于烟花万人唾。三世失智,痴傻疯癫父母弃。四世为妾,红颜未老恩先断。五世天骄,国破家亡落樊笼。六世贫寒,癔症缠身无宁日……”
须烟景站在孽镜台前,看着下面业火滔天、万鬼嚎啕,反而是淡然一笑,移步上前坦然接受自己未来十世悲惨的命运。
那些曾经被刻意遗忘的东西,如同再也堵不住的洪水、拦不住的奔马、酝酿已久的狂风暴雨,顷刻间淹没了她。
哪来的残废,滚一边去!老子就是拿银子打水漂也不施舍给你,一身烂疮,真他娘的晦气,呸!
臭娘们,你不过就是个脏乞丐,有什么可清高的,谁不是这样过来的,老子还没嫌弃你身上的烂疮呢!
嘿嘿嘿,饿了吧?陪哥几个睡一晚,馒头就是你的了……你还敢瞪我?按住她!剜了你的眼睛看你还敢不敢瞪人!
你那赌鬼哥哥可是把你卖给了翠仙楼的,整整一百两呢!你不出去讨好那些大爷,让我这翠仙楼上上下下喝西北风吗?
给我打!往死了打,别伤到她那张脸就行!
贱人!给脸不要,还敢咬我,好,好,看不上本大爷是吧?那我就大发慈悲给你赎身,就这条街上有个天天唱莲花落的孙二傻子你知道吧?啧啧啧,一天甩大鼻涕捉身上虱子吃的那位,我就把你嫁给他,让你天天恶心,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媳妇……嘿嘿嘿……媳妇你可真漂亮,来,抱抱……睡觉觉了……过来啊,媳妇……
呦,你还挺厉害啊,对着孙二傻子那种恶心的玩意儿居然还能吃得下饭,不过没关系,孙二傻子死了还有赵家那个骷髅一样的烟鬼张秃子呢、还有浑身害疮、满脸长白癣的那个李二狗,我都给你留着!!求我啊,跪下求我睡你,本大爷就放过你!
这就是那个翠仙楼的花魁娘子吧?怎么沦落至此了?大冬天怪可怜的,连件像样的衣裳都没有……
你可别烂好心啊,当心被白员外报复,再说了,一个婊子你同情她做什么?做皮肉生意的贱女人罢了,有今天也是她的报应。
夫君,夫君!这可真是天大的丑事啊!你新纳的那个小妾,她,她趁你出门耐不住寂寞,居然做出了那种下流无耻之事,勾引一个小厮,好多丫鬟嬷嬷都看见了,为妻真是丢不起这个人啊!
贱人安敢如此!来人!将她绑来见我!
夫君,你糊涂啊,这种有辱家门之事怎好当庭审问、大肆宣扬?
总该当面问她一问,不然……我不甘心啊……
娘还卧病在床呢?你要气死她老人家吗?
罢了……交给你处置吧……赐杯鸩酒,留她个全尸……
柳氏不守妇道,与小厮通奸,少爷有命,将其沉塘。
……
我是须烟景还是小乞丐,是翠仙楼的歌姬还是叫做柳娘的公府小妾?
她抬起脸,如牛毛针尖的细雨落在脸上,湿透了发丝、衣衫,这么轻的雨,为何比石头还沉重,仿佛能把人活活压死似的……
我该受的罚真的已经受完了吗?这一世貌似还不错,还是说,后面有更大的磨难在等着我?
等等,我是谁?我怎么忘记自己的名字了?我叫什么来着?
她急促地呼吸着,如同刚从深海里浮上来的溺水者,不过半刻又重新被什么东西拉回了海底,不停地跌落下去,眼前出现了各色各样的鱼群,它们长着各种各样或熟悉或陌生的脸,嘴里发出呼唤声,拉扯着她的灵魂去往那些残秽的时空……
“玄烛,下这么大雨你怎么还不回去啊?”
林瑶撑着伞走到近前,拿出手帕轻轻替她擦额头上的雨水。
迷失在错乱时空里的旅人顺着声音看向她,不确定地追问:“你叫我什么?”
林瑶眨眨眼,似乎有些不解,茫然地看着她:“玄烛啊,怎么呢?”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那人忽然爆发出一阵刺耳的大笑,笑得林瑶有些惊恐,但还是撑稳了手中的伞,大半个倾斜到宫玄烛那边。
宫玄烛笑够了直起身来,垂在额前的几绺湿发还在往下滴水,在脸上留下一道道水痕。
“逗你玩的,没什么,不过你这帮我擦脸就擦额头啊?脸上的雨不管了?”
“你,你不是向来不以真面目示人吗?”
“那是对别人,咱俩谁跟谁啊?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郎情妾意,天作之合——哎!开个玩笑你跑什么,瑶瑶?你真不管我了?”
她沐着雨摇摇晃晃下了逍遥峰,虹桥尽头站着一道撑伞的白衣身影。那人静默地等待着,如同灰蒙蒙的雨雾里盛开的一朵水仙花。
宫玄烛就宫玄烛吧,毕竟做玄烛比做烟景要容易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