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年年有些懵，她昨晚看文件看着看着睡着了，怎么一醒来就换地方了——等等，这个地方她有印象。
记忆的匣子被打开，许多原以为会随着时间流逝慢慢褪色不见的画面浮现在脑海，顾年年记得这里就是小姑的家。
当然有印象，她在这个昏暗狭窄的小阁楼住了六年，直到23岁才离开。
还没等她想明白，顾秀湖已经踩着梯子上来了。
“虽说我是你小姑，按理来说得对你多加照顾，但我们家可不养闲人！”顾秀湖站在梯子上，露出小半截身子和精明的眉眼，“做一个姑娘家得勤快点，这样才不会给人说闲话，你以为一辈子、什么事都能让你爸你哥安排得妥妥当当？”
顾年年现在住着的地方说是一个小阁楼，实际上是将客厅分成上下两段，用简单的木板架起来，通过梯子上下。
别说成年人，连小孩也得爬着，稍不留神，就会碰到头顶。
顾秀湖住的房子是以前县里大地主的，解放后分给几户人家居住，这样就显得不够用了，不少人只能螺蛳壳里做道场，将有限的空间利用起来，各种阁楼便应运而生。
这个简陋的阁楼还是顾年年她爸她哥在下乡之前，各种托人各种陪笑脸，才赶工出来的。
没办法，王家只有一房一厅，连儿子王卫彪都只能睡客厅，总不能把阁楼设在顾秀湖两夫妻的房间上吧，那多不像话。
顾年年虽然有两个姑姑，但大姑孩子更多，全家同样挤在一房一厅里，加上顾秀湖拍胸口对她爸保证一定好好对顾年年，就像对自己的女儿一样，于是她便搬到王家了。
顾年年揉了揉艰涩的眼睛，发现顾秀湖不是昨天头发花白的样子，脸上也没有岁月留下的皱纹，一下子变年轻了几十岁。
如果不是顾年年和她相处了这么多年，了解她微小的神态动作，差点以为有人冒充顾秀湖了。
熟悉的场景熟悉的味道，就连顾秀湖说的话也那么熟悉，这分明就是她来到顾家第二天发生的事情。
如果没有记错，接下来姑爷该出场劝架了。
小姑爷，一个不折不扣的伪君子。
果然，阁楼下方响起王海强的声音：“好了别吵了，卫彪还没醒呢，年年你别介意，小姑也是为了你好，毕竟你家现在情况比较特殊，我们也不想把你养歪了，到时候对你爸没办法交代……”
顾年年紧紧地攥着被角，指尖微微发颤，心里有个声音在说，她回到了二十七年前，父亲和哥哥刚下乡的时候，也是他们还没死的时候！
前一晚，她刚送父亲和哥哥上火车，回到小阁楼抱着被子哭了一晚上，怕被小姑和姑爷听到，不敢哭出声，只能被子捂着头默默地流泪，第二天起来发现眼睛都肿了。
顾年年母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去世了，父亲没有再婚，一个人拉扯哥哥和顾年年长大。
好在父亲的工作不错，在县水生生物研究所上班，收入稳定，哥哥高中毕业后没有考大学，响应号召和父亲一起下乡了。
她记得父亲离开前说，让她好好听小姑的话，他不用多久就能回城了，不用担心钱票的事，他和哥哥会寄回来的。
但第二年等来的却是他们出事的消息，而她连他们最后一面也没见着。
她这么多年来一直在幻想，如果能回到从前，一定要跟着他们下乡，生也好死也好一家人再也不分开。
顾秀湖又唤了几声，天色还早，加上小阁楼光线不好，只看到顾年年嘴角翘着，依稀看出是笑模样，双眼亮得吓人。
“这姑娘该不会傻了吧？”顾秀湖小声嘀咕着。
王海强敲了敲意思，“在嘀咕什么呢，你抓紧时间，别耽误上班，我先去洗漱了。”
顾秀湖一看时间不早了，没好气地说，“还不快起来干活，我还得上班呢，我呀，命苦，可不像有些大小姐有爸爸哥哥养着，就算不干活也有钱花。”
顾年年叹了口气，无论二十三年前的小姑，还是二十年后的小姑，总这么讨人厌。
当时她一个涉世不深的小姑娘，还真以为小姑说的话做的事都在为她着想，兢兢业业地帮小姑带孩子做家务，每天从早忙到晚，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
就这样小姑还不满意，人前人后说养她浪费米饭。
其实小姑接她到王家，不过为了父亲寄回来的钱票罢了，谈不上什么亲情，更别说养育之恩。
现在的顾年年可不会因为顾秀湖几句阴阳怪气的话感到惶恐：“那肯定是小姑你嫁错人了，姑爷应该好好反省一下自己，为什么没让小姑过上好日子。”
王家很小，在刷牙的王海强差点被泡沫呛到，整个人都不好了。
“这关你姑爷什么事？！”顾秀湖尖叫。
顾年年不解，“但你命苦也不关我的事，为什么天没亮跑来跟我说这些？我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小姑娘，不好掺和你们夫妻之间的矛盾，你们大人的事情还是关上房门自己解决吧。”
顾年年当上厂长后工作忙，经常需要熬夜工作，视力下降厉害，但现在天还没亮，她不戴眼镜也能看到顾秀湖脸上的小痦子因为生气一抖一抖的。
视力变好了，顾年年对此非常满意。
“你看我和你姑爷都要上班，卫彪也要上学，你有手有脚什么活都不干，不应该感到羞愧吗？”顾秀湖张口指责说。
顾年年大为不解，小姑这逻辑有问题啊，“我为什么要感到羞愧，这些事情平时不该小姑做的吗？又或者，小姑让我过来住只是为了找个免费的保姆，帮你洗衣做饭照顾王卫彪？”
“……当、当然不是！”顾秀湖脸色一变，心想难道哪里露出破绽被看出来了，要不怎么会过了一个晚上而已，还对自己言听计从的顾年年变了模样，说的话句句呛死人。
王海强反手擦干净嘴巴上的漱口水，笑眯眯地走出来，接上顾秀湖的话：“当然不是，你看现在找工作不容易，你在家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传出去了名声多不好听，到时候你小姑想给你介绍工作也不好意思开口啊。”
这话说得情真意切，顾年年如果不知道是他瞎编的，都要感动哭了，顺便为王家做牛做马：“昨天忙了一天，现在还很累，我再睡一会儿，你们放心，我不会被这些小事击倒的。”
她内心强大得很，说完就倒下，被子蒙着头，大有睡到天荒地老的气势。
顾秀湖见她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连连翻了好几个白眼，恹恹地爬下楼梯。
王海强小声凑到顾秀湖耳边问：“真不肯起床？”
顾秀湖点头，同样小声地说，“大哥把他女儿快要夸上天了，说什么又乖巧又懂事，结果才第一天呢就露出原形！”
“以后有的是时间，你别着急，”王海强说，“像你说的，才第一天呢，她怕思想还没转变过来，日子久了你怕拿捏不住一个小姑娘？”
顾秀湖笑道：“行，听你的。”
厨房响起淘米煮饭的声音，小阁楼上，顾年年翻身从枕头边上的布袋摸出一个小镜子，借着渐渐亮起来的光线看清楚了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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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现在的模样。
镜子里的女孩一副学生模样，长发披肩，面容清秀可人，美中不足的是眼睛肿着还有血丝，看上去非常憔悴。
顾年年勾起嘴角，镜子里的女孩也笑了起来，嘴巴左边有一个浅浅的梨涡。
真是太好了。
过了一会儿，王卫彪也起床了，一看厨房里顾秀湖还没做好早饭，心里十分不快，“妈你给我两毛钱，我到学校门口买早餐吃。”
顾秀湖说，“浪费这钱做什么，咱们什么家庭？当然能省就省，粥已经快煮好了，你洗把脸出来就能吃。”
“这么热怎么吃？”王卫彪撇嘴说，他虽然才十四岁，但身高差不多能比得上大人了。
说起这个顾秀湖就来气了。
顾年年躺在床上，听顾秀湖的声音穿过小窗帘传过来。
“如果你表姐还有点良心，就应该早早起来给你做饭了，她还以为是什么娇小姐呢，现在新时代了，不兴这一套了！”顾秀湖唠唠叨叨，故意说给顾年年听。
顾年年：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她已经不是以前那个脸皮薄爱害臊的顾年年了，现在的她强得可怕。
顾秀湖说得口干舌燥，看到小阁楼毫无动静，顿时感觉一腔热情喂了狗。
王卫彪没耐心听她，当场发起脾气来，“你到底给不给我钱？”
“你这么着急做什么，我不正在拿吗？”顾秀湖往腰间围裙擦擦手，从裤袋掏出钱包，数了两张一毛，“呐，给你。”
王卫彪拿到钱，欢呼一声就出门了。
顾秀湖还在来来回回数钱包里的钱，“奇怪了，怎么少了二十块钱？”
二十块钱可是顾秀湖大半个月的工资，如果不见了能让她肉疼好久。
“你记错了吧？”王海强说。
“不可能，这几天没有买过什么东西，怎么好端端就不见钱了，难道咱们家遭贼了？”顾秀湖说。
王海强吓了一跳：“你话不能乱说。”
顾秀湖看了一眼小阁楼，那眼神简直可以透过小窗帘看到里面的人，越发大声地说，“这就难说了，从来没出现过丢钱的事，怎么人一到咱们家，第二天就丢钱了？”
王海强没反驳，显然认为顾秀湖的话有道理。
顾年年躺在床上闭目养神，心里冷笑，才第一天呢，小姑和姑爷就露出真面目了。
上辈子也这样，家里一旦不见了什么，小姑就怪在她身上，搜她行李还是其次，动辄不给她吃饭，美名曰“现在新社会了，不兴动刑这套了，就让她好好败败火，好好反省一下吧。”
她回想起以前的种种，突然一段画面出现在脑海里，像放电影一样：办公室里，王海强环顾左右，才走到一个女人旁边，掏出两张十块钱，“这些钱给你，好好养身体，我们以后日子还长着呢。”
女人不肯要，说：“你工资一发下来不都给了顾大姐吗，这些钱又是从哪里来的？”
顾年年嘶了一声。
好你个浓眉大眼的姑爷，想不到居然瞒着小姑在外边有人，他拿走了钱，却任由小姑栽赃到她身上，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她以前没听说过王海强有外遇，可见这个人藏得有多好了。
她想继续看下去，但画面很快泛起波纹，一下便消失了。
呵，原来不是她想怎么看就怎么看的，还限时间。
顾年年对此适应良好，都能回到二十三年前变成十七岁的小姑娘，等于人生重来了，还有什么不能接受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