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关张了张嘴,但哽咽声却先一步脱口而出。
这几个月,关于异种遭到袭击退败的消息连连传回,他每次听到都和其他士兵一样感到扬眉吐气,可等这份情绪消退后,剩下的就是数不尽的担忧。
他和程妄言从小到大,第一次分开了这么长的时间。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在所有人看不到的地方,程妄言到底有多拼命,才能将边境一片的异种全都驱赶出境。
每一次胜仗的背后,他是否都在与死神擦肩而过。
他总是会害怕,害怕有一天他听到的不再是好消息,而是他接受不了的坏消息。
这样的等待十分煎熬,细算起来,禾关竟发现自己许久都没有安稳的休息过了,体内始终绷着一根弦,随着时间一日日过去,愈发拉紧,不知何时就会断开,直到现在看见程妄言安然无恙,才陡然一松,压抑了许久的情绪喷涌而出,让他控制不住地红了眼眶。
他低下头,掩饰般地揉了揉鼻头,不想让程妄言看到他哭鼻子的样子。
好在这种时候情绪激动的不止他一个,所以他的小动作在一众人当中并不突出。
程妄言刚下了马,就被站在一旁的程渡一把拽到了身边狠狠揉了揉脑袋。
“好小子!”
他哈哈大笑,中气十足的声音贯穿耳膜,眼中满是欣慰,握住程妄言的肩膀用力捏了捏,毫不掩饰对他的赞叹和自豪。
“干得太漂亮了!”
程渡是两个月前回到浮游城的,他驻扎在另一个小镇中,每日忙着领兵巡逻,所以消息滞后,回了这里才得知了程妄言的所作所为。
原以为异种不再派兵骚扰边境小镇是在憋着什么阴谋,没想到是给程妄言打怕了。
从董洪溪那里了解到程妄言的计划,程渡又是惊叹又是担心,这段时间最常干的事儿就是在城门口溜达,一边溜达一边不经意地往外瞅,一副望眼欲穿的架势,被人调侃时还梗着脖子反驳,满脸写着口是心非,因此没少被董洪溪笑话。
程妄言听董洪溪绘声绘色的描述,忍不住咧嘴笑了起来,冲着程渡挤眉弄眼:“看不出来啊,没想到你这么关心我。”
“说什么废话。”
程渡吹胡子瞪眼,边暗骂董洪溪多嘴边理直气壮道:“你是我儿子,我不关心你关心谁。”
“你这一通忙活的,倒是显得我们这些老东西无所事事了。”董洪溪感叹道,“要不是每日还会外出练兵,我真以为自己到了退休的年龄。”
“哪能啊。”程妄言笑嘻嘻地反驳,“您和我爹还年轻着呢,想退休少说也得再等个二三十年吧。”
“我都快六十了。”董洪溪哭笑不得,“要是再等二三十年,半截身子都踏进棺材去了。”
“不过——”
他看向程妄言,眼角的细纹笑了出来,“看着你们小一辈这样有能耐,我也算是放心了。”
这些年他忙着打仗,身上老伤未好又添了不少新伤,身体早已大不如前,看着自己儿子没出息的模样,总担心等他死后再无人顾及西北一方的百姓,所以每次打仗的时候都咬着牙,想要多杀一些,再多杀一些,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尽可能为西北城镇提供一个可以安然生活的环境。
看似健壮的身体,在无数战争中搓磨,已经变为了强弩之末,只靠董洪溪的意志撑着,不知何时就会轰然倒塌。
他常常会想,等他死后,西北还能支撑多久,是否会有人替代他,载着所有人的期盼与希冀,成为新的守护神。
如果没有,那么他一直坚持至今的目的又是为了什么。
难道是为了眼睁睁看着人类苦守了百年的领土,最终落入异种的手心吗。
真是这样的话,恐怕他死了都不会瞑目。
所幸在这个时候,程妄言出现了。
看着那神采飞扬的少年,董洪溪就好像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也是这般斗志昂扬,锋芒毕露。
无所事事的日子对董洪溪来说确实很无聊,但不可否认,他心里是高兴的,因为他在程妄言身上看到了一个全新的,更为耀眼的军魂。
他燃烧得旺盛,燃烧得灼目,仿佛永远不会熄灭,生生不息,连绵不绝,最终会蔓延至整个联邦帝国,将所有受战争侵害的人民笼罩其中。
程渡说的没错。
他迟早会代替他们,成为士兵们新的脊骨,且坚不可摧。
……
为了庆祝程妄言和五千骑兵的凯旋,这一夜,浮游城的灯火彻夜未熄,歌舞声将军营中连续五个月的沉闷气氛彻底洗刷。
在这种松快的氛围中,连禾关都忍不住多贪了两杯。
可惜他酒量不大好,烈酒下肚,没多久就反到了脸上,漫起了一片的潮红。
他晕乎乎地趴着,侧脸枕着胳膊,醉意朦胧的双眼专注地看着旁边的程妄言。
身为这扬庆祝宴的中心人物,来和程妄言敬酒的士兵就没断过,禾关看着他不停地举起手臂,喝光杯中的酒水。
头顶的白炽灯在玻璃杯上折射出斑斓彩光,晕染上少年素净修长的手指。
随着一次次仰头,他用来扎头发的麻绳变得松散,要落不落地坠在发尾,一晃一晃地搔着禾关的心尖。
他迷迷瞪瞪地耷拉着眼皮,眼神逐渐涣散,耳边的吵闹声仿佛都隔了一层薄膜,视线中唯有晃动的那一截细麻绳。
抬起手,禾关呆愣愣地抓住细麻绳的一端,微微用力,乌黑的发丝瞬间下落,遮挡住了少年雪白的侧颈。
感到了后颈的瘙痒,程妄言举起酒杯的动作一顿,扭头看了眼,随后笑着打发掉了兴致高昂的手下,伸手拍了拍禾关发烫的脸颊。
“醉了?”
他咧嘴笑起来,有些欠揍的幸灾乐祸,眉眼恣意地舒展,瞳孔好似被烈酒灌溉,灼灼明亮。
禾关猛摇了两下头,回过神,摁揉着额角,把细麻绳塞回程妄言手中,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