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看到这小鬼往程妄言身上压的时候,裴青寂只能说得上是不悦,但现在听到那鬼叫出任之这个名字后,他的情绪很快就转变为了震怒。
任之。
这是程妄言的小名,是只有他父亲那样关系亲密的人才能叫的名字,就连他这个师侄平日里也只敢在心里念一念,这只鬼凭什么这么理所当然地就叫出来!
它和小师叔关系好吗?就算好又能好到哪里去,它连个人都不算!怎么就能厚颜无耻地叫出任之这个名字!
“矫情什么?一介野鬼!离我小师叔远点!”
怒火攻心,裴青寂头次抛却了自己的沉稳,抬手将桃木剑召回来,身形一晃,朝着江年就袭了过去。
他攻击的角度很刁钻,哪怕江年躲在程妄言身后,那桃木剑还是可以灵活擦过程妄言的身侧朝着江年的眉心扎过去。
怕程妄言被误伤,江年只得放弃他身后的位置,化为灵体闪瞬到了另一边。
一招落空,裴青寂不死心,抬手又是一击。
“哎哎哎,别打别打。”
眼看着裴青寂的招式越来越狠辣,颇有些江年不死他就不休的架势,程妄言反应过来再这么下去该坏事儿了,连忙拿起桌上的钢笔丢过去。
锵。
那钢笔精准打到桃木剑的剑刃,改变了它的飞行轨道,撞击在墙壁上掉落了下来。
被逼到角落的江年趁机化成了一团黑雾遁到程妄言脚边恢复成人形,两条带着伤口的手臂牢牢环住程妄言的肩膀,警惕地看着裴青寂。
“小师叔!”
裴青寂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被打落的桃木剑,接着扭头望向坐在椅子上的男人,表情难得显出几分委屈。
“你护着他?”
“不是护着他。”
程妄言抓住江年的手臂,打量着上头不停溢出魂气的伤口,一副心疼得要命的模样:“你看看你这打的,我得喂多久才能养回来。”
能不心疼吗。
这大大小小的伤口溢出的不只是江年的魂气,还包括他喂给江年的精气,现在裴青寂把江年打成这样,不仅他之前的精气白瞎了一半,现在还得一天两顿地喂才能养好江年的身体。
喂回来?
裴青寂神色一顿,表情一闪而过的惊愕:“这是和小师叔签订契约的小鬼?”
这问题一出,程妄言还没说话,江年就抢答一样开了口:“我是任之的。”
“谁允许你这样叫小师叔的!”裴青寂脸色一冷,冲着江年就呵斥道,“如果签订了契约,小师叔和你就是主仆关系,你应该用尊称,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没规矩地随便乱叫!”
江年虽然看似性子纯质,但在气人这方面也算是一把好手,被这样一通训斥,非但不生气,还慢吞吞地回道:“任之说了可以这样叫他。”
潜台词就是他没做错。
明明语气也没怪腔怪调,只是在陈述事实,但裴青寂莫名就是听出了一股炫耀的意味,两眼顿时直往外冒火:“你!”
“停!”
程妄言被他俩一人一句吵得头都大:“不就是个名字有什么好争的。”
说句实话,程妄言不怎么在乎别人对他的称呼,程妄言也好任之也好,他连混账狗崽子这种词都承受得住,被叫个小名又怎么了,名字起了不就是要给人叫的,实在犯不上这么大惊小怪。
他真觉得因为这件事情闹起来挺好笑的,于是直言道:“我这儿没那么多规矩,你父亲还是我师兄那会儿我照样天天裴修裴修地叫,所以你们管我叫什么都行,大半夜的别因为这点小事儿吵吵,一会儿再把隔壁的人给吵醒了。”
说罢不给裴青寂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结的机会,他飞快地换了个话题,问裴青寂:“你那边有没有没用过的黄纸?”
事实证明,程妄言确实是逃避话题的一把好手,这两句话下来,直接把裴青寂想说的话堵死在嘴里。
问题已经从名字转到了黄纸上,这时候裴青寂要是再抓着不放就显得有些斤斤计较了。
郁闷的情绪堵在胸腔不上不下,他深呼一口气,眼不见心不烦地无视掉黏在程妄言身边的江年:“还有两张,小师叔要用吗?”
程妄言嗯了一声:“你要不用正好我这儿需要。”
裴青寂没多想,从自己的帆布包里拿出那两张黄纸递给了程妄言。
一开始他还以为程妄言要在这儿布下结界,直到男人割开指腹在黄纸上画下一串符文裴青寂才反应过来他这是要干什么。
对于天师来说,他们身上的血蕴含着浓郁的精气,以血为引,在黄纸上画一下灵食符,可以让一只普通的小鬼饱腹两天,也可以让它们受伤的灵体受到滋补。
刚才一番打斗下,江年的身上多了好几道伤口,有轻有重,恐怕得两张纸符全喂进去才能好一半。
看着那鲜红的血液浸染黄纸,裴青寂后知后觉腾升起一丝悔意。
他刚刚不该那么冲动的。
不分青红皂白地攻击这只小鬼,小鬼受伤事小,但后续却要浪费小师叔宝贵的精气来弥补他犯的错误,实在让裴青寂感到羞愧。
他张了张嘴,想用自己的血当作替代,但猛然想起了和鬼契约后鬼魂不能再吸食他人精气,于是又闭上了嘴,面上不禁带着挥之不去的懊恼。
他又给小师叔添麻烦了。
这样一悔过,接下来的时间裴青寂难得安静了下来,也不再对江年怒目而视,就连江年要往程妄言身上贴的时候都只是脸色沉了一下,并没有出手制止。
一人一鬼不再瞎闹腾,程妄言终于松了口气,两张纸符喂进江年肚子里摆摆手示意它离开,起身去浴室简单冲了个澡,把自己往柔软的床上一砸。
在外头跑了一天,现在程妄言骨头都是懒的,嘴皮子难得闲了下来,发出了一声喟叹就不再动弹。
整个房间只剩下了裴青寂和程妄言两人。
即便江年消失,裴青寂还是敏锐察觉到了它并没有走远,只是潜伏在某个位置静静地看着程妄言。
这样的窥探让裴青寂感到不快,但他不想再给程妄言添麻烦,所以只是朝着大概的方向投去了一个警告的眼神,接着掀开被子,在距离程妄言不远不近的位置躺下。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直到程妄言那边没了动静,裴青寂都没有丝毫睡意。
越是夜深人静,大脑越是清明。
他小心翼翼翻了个身,面向程妄言那边,盯着男人的后颈开始发呆。
这是他第一次和程妄言睡在同一张床上,一开始他光顾着反思自己的错误时还觉得没什么,现在懊恼的情绪褪下,他才突兀地感到另一种情绪在胸口翻腾。
同款沐浴露的香气在暖烘烘的被窝里纠缠着,最后融为一体,闻得裴青寂大脑发晕,抬起眼皮入目就是男人白到晃眼的肌肤,哪怕隔着再远的距离,他们依旧在同床共枕,恍惚中,他好似和程妄言拥有了另一种十分紧密的联系。
如果他能跟小师叔再亲密点就好了。
裴青寂心里想道。
具体想要多亲密裴青寂还不清楚,他只知道,自己希望程妄言能天天睡在他的身边,和他用着同一款沐浴露,盖同一床被子,在冬日抵足而眠,希望程妄言能不再把他当作一个小辈。
他也想像那没皮没脸的小鬼一样,可以大大方方唤出程妄言的小名,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敢在心里一遍遍地念。
任之,任之。
“任之。”
在意识到自己把心里想的名字说出来后,裴青寂回过神,瞬间惊出了一身冷汗。
就算程妄言当时说了谁都可以叫他的名字,但裴青寂容易多想,总怕程妄言会觉得自己不懂尊重长辈。
他顾虑得多,看似沉稳,实际内耗得厉害,仅仅叫了个名字都会觉得害怕,害怕程妄言会因为自己叫他的小名感到被冒犯,害怕程妄言不喜欢他这么亲昵地叫他,害怕程妄言会觉得他太过黏人……
脑海里的胡思乱想几乎让他慌得喘不过气来,裴青寂紧紧闭上眼睛,恨不得自己一秒内就昏睡过去。
可惜紧张的情绪刺激着他的神经,反而让他更加清醒。
这种情况下,也只能祈祷小师叔睡着了什么都没听到。
但他的祈祷并没有起什么作用,很快他就听到了男人翻身的动静。
裴青寂心中一凛,紧握的掌心沁出了一丝冷汗。
但想象中的斥责并没有到来,听到裴青寂忽然叫了自己的小名,困倦的男人连眼皮都没睁开一下,微微侧过身,随手撸了一把裴青寂的头发当作应和,迷糊道:“赶紧睡觉。”
短短四个字,把裴青寂从地狱瞬间拉回到了天堂。
悬着的心猛然落下,他睁开眼睛,瞳孔隐隐发亮,显出了几分孩子气的喜悦。
像是不确定程妄言有没有听清他对他的称呼,裴青寂又试探性地说了一句:“晚安,任之。”
“嗯。”
小师叔没有责备他!
裴青寂的双眼愈发明亮,思绪也变得清晰起来。
既然没责备他,那是不是意味着小师叔已经逐渐接纳他,把他看作了亲密的人。
选择性忽略程妄言说的叫什么都可以,裴青寂固执地认为小名只有亲近的人才可以叫,而他就是那个侥幸和程妄言变得亲近的人。
随着时间的流逝,他还会和程妄言越来越亲近,他会一直跟着他,陪着他,直到最后——
密不可分。
抱着这份幻想,裴青寂不再辗转反侧,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闭着眼睛很快就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