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门在身后关上,带水的沉重滴进走廊的地毯,荷恩缓慢走到一扇房门前,“嘀”,门自动识别他的芯片,打开。
很累,浑身黏腻和湿润的感觉糟糕透了,他只想冲个热水澡,趁着仅剩的几个小时再浅浅休息一会儿。
木质香扑面而来,房间里一片漆黑,窗帘紧闭,这种强烈的安全感让荷恩瞬间觉得身体无比沉重。
脏衣服一件件堆在地上,浴室灯亮起,花洒喷出绵密的水。荷恩闭上眼,任干净冲刷掉他一身污垢与疲惫。
这一趟不能算是无功而返,有很多信息,一是高塔分为东西两区,不过交界点是否是那个广场不得而知;
二是管道里的摩斯密码,准确指向一个入口,那个入口是高塔区广场里一个非常隐秘的角落,说明有人曾经通过这个管道进入过高塔区内部,并且在这里做了记号。显然,用摩斯密码这样的方式,不会是异形所为——有人先他一步找到了通过排水系统进入高塔区的方式,并且,那个人没有被发现。
这就牵出另一个诡异的地方:地下排水系统一定是人类建造的。异形统治这座城市,但城市的基础运营设施依然由人类负责,他们把下面造成时大时小的空间,原因是什么?
如果这些都是人类所为尚有解,最令人匪夷所思的……
水声停下,只剩朦胧的水蒸气氤氲在整个浴室,荷恩随意裹着浴巾,站在镜子前漫不经心吹头发。
方尖碑上的倒计时到底是什么?它在高塔区的正中央半空悬浮,只要进入高塔区就一定能看到。所以它不是给人类看的,而是给异形自己看的,它们是要提醒自己什么?倒计时结束,会发生什么?
最初醒来的记忆不算完整,但当时从高塔区一路逃离出来时,好像并没有看到过这个倒计时,也就是说它是在这两天才开始倒数的。
剩下的便是一些零碎而完全无法解析的信息。
不假思索的擅闯很愚蠢,今天有些心急,他需要一份周密的计划。
吹风机的噪音很快消失,荷恩拢了下自己的头发,之前长度刚过肩,现在已经剪到肩以上一两公分,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在擂台上被恶心到了。
“呼——”他长叹一口气,一抹镜子上的雾气,露出镜中人的模样。
身体上的伤还没有恢复完全,很多地方结痂了,有的地方还泛红,可能今晚剧烈跑动扯了些伤口,又渗了点血丝出来,不过看上去并无大碍。
往上,是一张陌生的脸,看到那张脸,荷恩蹙眉,直接撕掉一直戴在脸上的假面,露出原本的面容。
赫尔斯给他的假面还不错,但他还是喜欢自己的样子,鼻梁秀挺,面容英俊,冰蓝色瞳孔,头发在额头弯曲几缕,总是没什么表情使得他看上去格外清冷。
在他还是少校,父母都还在的时候,因为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的脸,又总做一些幼稚的事,一直是被认为名不副实。直到父母去世,他靠自己斩杀异敌,他在军区的口碑才逐渐好转,赢得大量追随。
久远的过往,一想起就有种恶心的刺痛感。荷恩有些烦躁,手里的假面也变得扎人——他不想戴这东西,但也不想现在就被侦察机识别到,引起一堆麻烦,因为马上还要进入全息游戏。
取下不过半分钟,假面还是严丝合缝贴到脸上,荷恩抽掉浴巾扔进脏衣篮,顺手关掉浴室灯,屋子陷入黑暗。
还要上药,可以让他休息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药放在床头柜上,荷恩光着脚、昏沉沉挪到床边时,一声很细微的衣服摩擦声在沙发处响起,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的,荷恩全身肌肉瞬间绷紧。
——他没有穿衣服,不可能是他。
沙发上有人!这个念头出来的一瞬间,荷恩顿时清醒,他收回手,倏然闪身过去翻到沙发后,快得几乎看不清地一把掐住坐在沙发上的人的脖子。
“谁?”荷恩语气冰冷,手指用力深陷,却听到一声熟悉的哼笑,紧接着几乎融入空气的木质香传入鼻腔。
荷恩皱眉,力道松了几分,但并没有放开:“赫尔斯?”
被桎梏的人轻轻点头。
“你怎么进来的?”问完,荷恩发觉自己问得不对,这本来就是对方的房间。
黑暗中,赫尔斯双腿交叠,随意坐着,声音很轻,永远答非所问:“希望你下次威胁我的时候先想想,如果我想对你不利,你是不是还有机会反抗。”
荷恩没动,脑海迅速思考他说的话。他说得没错,从进门到洗漱,自己从始至终没有察觉到这里有人,如果被暗算,恐怕在浴室就已经下手了。
这个想法让荷恩觉得有些恼怒,因为大不如从前的洞察力,或许和躺了太久低温休眠舱有关,所有行动与感官都迟钝很多,只能慢慢恢复。
赫尔斯轻轻拍了拍卡在他脖子处的手,柔和说:“别在这儿站着了,不冷吗?躺回去吧。”
力道依然保持几秒,最终松开手,松手的刹那,荷恩忽然想起自己不着寸缕,他顿时黑下脸,立刻坐回床边拿被子盖住自己,抬头冷漠问道:“谁允许你进来的?”
清晨的太阳从窗帘缝隙里浅淡照了几缕进来,映在赫尔斯身后,背着微光,荷恩只能看见他的轮廓。
赫尔斯慵懒坐在沙发上,整个人漫不经心:“整栋楼都是我的。”
荷恩:“这间不允许进。”
一贯的发号施令。赫尔斯轻声笑出来:“你在命令我?”
“对。”荷恩回答完后发现自己掉入对方的语言陷阱了,他很不悦,“到底有什么事?”
话音刚落,赫尔斯放下腿,站起来,缓步走到荷恩面前,一沓纸被放在床头。
“听说你在找军区、军方的人,不过现在早没有明确的组织,只有一些零零散散的、曾经军方的后代,我整理了一份名单,如果你有兴趣看的话。”
闻言,荷恩愣了一下,他的目光缓缓移到床头,但黑暗让他并看不清那叠纸。
如果只是想给他拿名单,完全可以趁他不在的时候放在房间,而不是在这里暗算他——暂且称之为暗算。
沉默里,荷恩没说话,片刻,他看向赫尔斯的方位:“为什么帮我?”
赫尔斯不以为意,双手一摊:“想帮就帮了,不为什么。”
荷恩:“你做事一直都这么没原则?”
他想到那个宽檐帽男人对他说的那些都市传说,虽然里面真真假假,但绝不是无中生有,至少有几分真实,里面其中一个评语就是赫尔斯毫无原则。
赫尔斯突然笑出声,那是一种轻蔑又轻佻的笑:“原则?不知道你说的是哪种原则,如果是按我的理解,其实我有一个绝不能逾越的原则和底线,就是……”
他顿在这里不再说话,荷恩也没有开口,空气忽然陷入一片僵滞,呼吸明显起来。
荷恩在等对方说,可站着的人并没有打算补齐他的话。不多时,荷恩打破沉默:“下次找我,提前告诉我。”
赫尔斯觉得很无辜:“我给你留言了。”
在铁网下那一声芯片终端信息声,差点让他被发现,害他疲于奔波那么久。
想到这个,荷恩逐渐生气起来,声音也瞬间更冷几分:“我们并不熟,所以请不要擅自进入我的房间,坐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再有这样的事,我会直接拧断你的脖子。”
赫尔斯点头同意,非常配合:“可以,下次我记得把灯打开,坐在你看得见的地方。”
荷恩:“……”他不是这个意思。
荷恩的音色越来越冷,手指死死陷入被子里,抓出褶皱,几乎要把被单撕碎:“我是说,你需要得到我的允许才能进来。”
“你之前问我军方的消息,我怕你急要,又联系不到你,才想来这等……”赫尔斯话没说完,卡在喉头。
指尖抓被子的声音在寂静的空间清晰可闻,明显是坐在床上的人在转移注意力、强忍怒气。赫尔斯觉得自己再说下去,对方可能真的要生气了,只得改口:“好吧上校,我为我今天的擅自闯入向您道歉。”
荷恩还是冷漠的字句:“我是谁,看来你很了解了。”
赫尔斯偏着头笑:“不难了解。”
荷恩手松开,平静下来,不打算深入这个话题:“我要休息了。”
赫尔斯没离开,他蹲下来半跪在床边,在荷恩身边,忽然伸手打开床头灯,暖光霎时充盈在不大的卧室,反射在米色墙上,将两个人都从黑暗里挖出来。
微亮的灯光下,荷恩缩在纯白被子里,刚洗过的头发松散在肩上,嘴唇轻抿着,暖光滴在他眼里,像星河,但近看里面并没有藏匿什么星河,而是无数超新星瓦解。亮光的一瞬间,他的瞳孔全然聚焦到赫尔斯身上,冷硬警惕问:“干什么?”
赫尔斯从床头柜拿过药膏,自下往上注视荷恩的眼睛,询问:“背上的伤,我可以帮你吗?”
荷恩移开视线,看向别处:“不需要。”
赫尔斯轻声:“你擦不到。”
“不需要擦。”
“会感染。”
“……”
几秒僵持,荷恩面无表情转过身,将自己满是伤痕的背露出来——再这么耗下去,他不用睡觉了。
在冰凉的药膏触碰到皮肤的刹那,荷恩几乎全身都在拉响警报,死死捏紧拳头才没让自己做出攻击的举动,但对方只是给他上药,那些冷冰冰的膏体慢慢融化于皮肤,很快,凉意消失,便只能感受到温热的指腹贴在背后皮肤上,轻而小心的动作,缓缓在伤口附近打圈、揉开。
其实他刚刚在设想,把背交出去,会有一把刀从胸前穿出来的可能,也做好了随时反杀的准备。
药膏的冰凉,和刀尖的冰凉,在一开始都以同样的方式存在。但到最后这个情节也没有降临,赫尔斯除了给他上药,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除了缓慢而规律轻抚他皮肤的呼吸。
整个房间静谧柔和。荷恩埋着头,在赫尔斯涂抹到他肩膀后曾经最严重的贯穿伤时,倒吸了口气。
赫尔斯指尖一顿:“我太用力了?”
荷恩撩开自己的头发:“没有。”
得到答案,赫尔斯才继续涂抹:“不舒服就告诉我。”
“嗯。”荷恩想了想,觉得有件事有必要说清楚,“赫尔斯,我最近有别的事,暂时没办法找到合适的工作,但你的欠款我之后会还你,还有这段时间的住宿、医疗。”
赫尔斯忽然就抿唇笑出来,笑得令人匪夷所思,鼻息一阵一阵扫着荷恩的背。
荷恩顿时僵着没动,有些痒,又不能理解他神经质般的低笑,只得恼怒问道:“你笑什么?”
赫尔斯立刻收起笑意:“没什么,我等你。”
荷恩想,如果明天能赢得游戏胜利,一定要把这条加进去:免除他的欠款,再倒赔他一点。
“所以,”赫尔斯瞥了眼浴室,“我可以知道你今晚去做什么了吗?”
荷恩毫不犹豫:“不可以。”
“好吧。”赫尔斯觉得这问题问得有些逾越了,立刻缄口。
两人不再说话,等背上的伤口处理完后,赫尔斯站起来,将药膏放回原位,轻声说:“好了,两分钟后再躺下。”
荷恩把被子往上拢了拢,偏过头不去看他:“嗯,谢谢。”
赫尔斯关上灯,让卧室重回漆黑。黑暗里,他的声音像点燃的微弱火苗,摇晃明灭。
“我在隔壁,有事过来找我,或者芯片终端联系我都可以,现在……”他顿了一下,“晚安。”
荷恩看着黑暗深处,半晌才开口:“晚安。”
门被关上,确认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的时候,荷恩终于松口气,紧绷的肌肉慢慢柔软下来,他的目光停留在紧闭的大门方向。
他完全看不懂赫尔斯这个人,若是没有听说过那些传闻,他会认为赫尔斯是个虽然神经质,但足够温柔的人,可脑海里有了他人的评价,这个人的一举一动就变得模糊撕扯。一时间,也分不清该听从真实感受,还是口口相传。
给自己其余伤口也涂抹药膏后,荷恩躺下,被子将他整个人包裹起来。
那叠文件静静躺在床头,没来得及去看。等他再一睁眼时,天已经完全亮了,时间指向九点半。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