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至和小方隔着一张桌子对峙着。
在他们中央,已经被扫荡一空的盘子凌乱地分布在桌面上,如同一道战壕横亘在两军之间。
孟至双手按住了桌子边缘,似乎马上要站起来向外弹射,冲锋一触即发。方铭立刻一条腿踏在过道上,虽然还坐着,却胜似起跑动作。
两人僵持不下,警惕着对方的动向,同时担心自己的行为将会引起对方的阻拦,进而爆发撕扯和争端。因此两人都不敢贸然出击。
“你要是跟我抢着买单,”孟至重复了一遍宣言,“你就废了。”
方铭还是那句回答:“我倒要看看我是怎么废的。”
趁着有新客人走入这片雅座区域,孟至突然猛烈地起身,灵活地从那几人身边钻过去,不顾一切地跑向结账的吧台。她带起的风吹动了过道两旁的桌布,她觉得自己像史诗电影中的主人公,正在华美的音乐中奔向划时代的未来。
然而,当她冲到吧台前,却发现那里空无一人。
等她再回到桌子旁边时,店员正用扫码器瞄准方铭的手机屏幕。他抬起头来,对孟至挑起眉毛一笑,那样子和平时的孟至很像。
孟至站在原地,瘪着嘴看着他完成支付。方铭无辜地说:“我没想跟你抢啊,姐姐。是店员正好过来给新客人点餐……”
当他们走入街头的晚风时,孟至还在耿耿于怀地说:“你等着,你今晚就废了。”
方铭不动声色地说:“今晚?那就废吧。”他的耳朵变得通红,好在霓虹灯牌发出的光芒是天然的掩护。
两人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话,走回到北山附近的停车点。方铭十分懂事地问:“姐姐,你真的吃饱了吗?”
“当然了,”孟至奇怪地说,“你没吃饱吗?”
“不是,我只是担心你很饿。”方铭严肃地说,“刚才你筷子抡起来的时候,我觉得劲风扑面。”
孟至一拳砸到他肩膀上,巨大的反作用力使得她自己后退了一步。方铭双手插在裤兜里,低头甘之如饴地笑了。
在北山的边缘,他们看见一个坐轮椅的老人。她独自坐在那里,望着夜幕下的矮山,让人不知她是怎么来的,也不知她要怎么回去。经过她身边时,孟至问了一句:“奶奶,您在乘凉啊?”这时的夜间气温只有十几度了。
老人闭着眼睛一晃脑袋,就像打了一个激灵:“不是。”
方铭很柔顺地问:“那是出来透气了?”
“我在看山呢。”老人用一根手指点着山头,“我到了这儿,就跟去国外一样了。”
孟至和方铭礼貌地微笑着,实际上一头雾水。
老人说:“你比如说,我是个蚂蚁。”
她把自己想象成山脚下的蚂蚁,于是北山这片低矮的山群就越长越高,最终将她掩藏于山谷的最深处。遍布其上的每一棵树都通向星空,每一棵草就是一片森林。她无比渺小,因而北山无限扩大,北山成了珠峰。
她告诉孟至:“其实世界就这么大。”
直到坐进货车里,孟至还在琢磨这句话。狭小而温暖的车内空间令她放松,她昏昏欲睡,一只胳膊拄在车门上,手扶额头,眼睛似睁非睁。方铭轻声说:“姐姐,你要是睡着了,我就只能把你抱回到我家了。”
孟至想着北山下的老人,慢悠悠地朗诵了一句诗:“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
方铭笑了出来。货车开上高速,道路两旁只有路灯亮着,原野变成了黑色的背景。他接着孟至的话说:“其实世界就这么大。”
“走出去转了一圈,好像见到了花花世界。再回来发现世界还是老家这么大。”孟至降下车窗,让高速上的疾风吹到脸上,“老家足够容纳我的生存了,老家就是世界这么大。”
“那你还走吗?”方铭专注地盯着前方的道路,但他又一次问出了同样的问题。
孟至哼哼笑了一下,没有回答。
他又问:“你喜欢什么样的人?”
孟至说:“外星人。”
这天夜里,他们在黑暗的高速上行驶,这辆货车变得自由而疯狂。车停在孟至家楼下时,已经是午夜了,整座城市都在沉睡。在她下车之前,方铭说:“别忘了这周来烧三七。”
孟至回头对他报以璀璨的一瞥,她的嘴角微微勾起,让他目不转睛。他又说:“进家门以后,告诉我一声。”
随后几天,孟至在墓园里按部就班地劳动。青龙给她找了一顶黑色的假发套,这样,如果有客户指定要青龙这边出人主持告别仪式,孟至就可以戴着头套上台充当司仪了。这份报酬就会相应地落在青龙团队的口袋里。也许是在死气沉沉的环境里停留太久,她非常想找几个活人说说话。
水冰月最近业务繁忙,无法抽空出来碰面。于是,在三七这天,孟至一早就在微信上轰炸了方铭。她突发奇想,计划让方铭陪她去养老院送温暖,但又担心会耽误佛香源的营业。方铭却说,佛香源下午再开门也无所谓,反正没有顾客来。
于是,两人约定在孟至的父母家楼下集合,一起取走那台特制轮椅,再将之送到养老院,交给有需要的人。本来方铭要先来接孟至,但她认为那样不够节约时间,于是作出了在她看来最科学的部署。
孟至坐上一辆开往父母家的公交车。从摇晃的车窗里,她看见昔日的工业城市已经年迈,夏季是她唯一的宝藏,而现在夏天也将要过去。平顶楼房之间的烟囱静默不语。一些烟囱被爬山虎爬满,像原始的生命,而另一些刷着红白相间的油漆,状若灯塔。
有一瞬间,她为家乡的陈旧而感到遗憾。但当她拎着轮椅走出父母家、看见方铭停在路边的车时,她又不自觉地哼起了小曲儿。她是哼唱着《大姑娘美大姑娘浪》这首歌拉开车门的。方铭抬起头来,刚听见她的演唱就笑出了声。
很快,坐落在市郊的养老院出现在视野中。方铭停好了车,拎起那一大兜破铜烂铁,和孟至一同走进院子的大门。孟至突然想起了以往她和老孟一起来看姥姥的场景,她意识到这次不会再见到她的姥姥,以后也永远不会。轻快的心情顿时结束了。
两人找到了常来楼长,表示要把轮椅赠送给院区,这让常来大受感动。她两手拉着孟至的一只手,不停地颤悠着握手。颤悠了半天之后,她突然说:“我就说你姥姥那人好,她外孙女和孙女婿也错不了。”
孟至哈哈笑了一声,说:“这是我的小老弟。”
方铭看了孟至一眼,低下头说:“这是我领导。”
“哎妈呀,”常来拍着大腿,稀奇地乐了,“你俩挺逗啊,互相还角色扮演呢?哎妈呀太有意思了……”
“……”凭借直觉,孟至知道她深深地误解了。但她不想越描越黑,就说:“我们把轮椅组装上。”
这架轮椅外形奇特,好像一个带轱辘的座位前面安了个护栏,其实那护栏连接着下方的压力泵。坐板分为两半,可以向两边分开。先扶着病人坐在床边,令其上半身整个趴在护栏上,接着护理员踩几下气压泵,护栏上升,连带着上面趴着的人也被驮起来。
趁着病人离开床铺,护理员把两半的坐板一左一右垫到病人座下,合成一片座位。然后降下护栏,病人随之落座,成功地从床上转移到轮椅上,不用人抬。坐板中央镂空,类似马桶圈,因此这轮椅可以直接推到马桶上方。
孟至大致看过安装图,很快就拼凑出轮椅的大框。方铭安装剩余的零部件,又精细调整一番。常来对这两个年轻人赞不绝口,而后推着轮椅跃跃欲试,要去找老人做实验。
因为孟至的关系,方铭对常来客气有加,还特意加了个微信。孟至在旁边看得十分想笑,她准备在常来走开后问问小方,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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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从现在开始就给自己排养老院的床位?
在离开之前,常来对孟至笑了一下:“你姨姥在我们楼,602,有空的话去看看呗。”
孟至这才知道二姨姥已经入住了。也许是因为托了关系,她并没有等太久。孟至只好低声对小方说:“我去看个亲戚,要不你先回吧。”
方铭却说:“我跟你一起,我要送温暖。”
按照常来的指示,两人来到那套一居室的门前,发现房门虚掩着,二姨姥背对着他们坐在床上,正哆哆嗦嗦地自言自语,看起来好像在生闷气。
孟至手里拎着刚才在院区里买的牛奶,亲亲热热地叫了一声:“姨姥,我们来看看你。”听起来,就好像她是特意来看姨姥的。
二姨姥转过头来,哎呀一声,就像见了救星:“你来得正好,我不敢自己在屋里!”
孟至奇怪地说:“这走廊里来来往往都是人呀,左邻右舍也都住满了,有什么好害怕的?”
“你怎么跟你姐说话一样?”二姨姥气愤地说,“我不喜欢这地方!你姥姥就是在这儿没的……”她抹着眼睛大哭起来,姐啊姐啊地叫着。
孟至把两箱牛奶放进冰箱,脑袋嗡嗡乱响。她明白二姨姥的伤心之处,但同时也非常后悔让方铭陪自己来这里,无端给他增添了不少精神污染。
方铭同情地注视着二姨姥,出声安慰道:“姨姥,等你跟楼里的邻居熟悉了,就有人陪你了。”
二姨姥止住了哭声,睁着患有白内障的眼睛,费力地打量着方铭。她很久没被人安慰过了,这下可把她稀罕坏了。她拍打着身边的床铺说:“孩子,快坐这儿来,你是新来的护工吗?”听到方铭再添一兼职,孟至哈地笑了出来。
“不是的,姨姥,”方铭掏出手机,“不过以后有什么事可以叫我,咱们加一下微信吧。”
孟至抱起手臂,在旁边看得啧啧称奇。她替方铭说:“换锁,拆家具,垃圾回收,算命什么的,都可以找他……”
在这友好的交流时刻,隔壁突然传来凄厉的尖叫声。
一开始,孟至吓了一跳,还以为是这层楼发生了命案。很快,她发现叫声来自隔壁的隔壁,那套房间里独居的老人在撕心裂肺地惨叫着:“谁来啊——谁来啊——”
二姨姥唉声叹气地说:“那家糊涂了,总说没人来看她。”
孟至觉得那喊声让人心惊胆战。她简单地和二姨姥寒暄一番,就拉着方铭匆匆离开。两人跑到洒满阳光的院子里,假山和喷泉闪动着洁净的光,那个让人不快的环境被抛在了后面。但仍然会有人在那层楼里承接着那种不快的感受。
方铭就像看出了孟至的想法,他低声说:“其实能住进这样的养老院已经比很多人好了。”
“你说得对,许多老人没有钱养老。”孟至单手捏着下巴,严峻地看着二号楼,“我在思考认知和现实的时差。如果一个人参加工作后就给父母投年金险,那么十年后就可以领钱养老了。而现实是大多数人不会买保险,十年后对着财政赤字发愁。在老龄化城市,这是应该考虑的问题。”
方铭说:“那就要靠你去给他们设计一个买得起的方案了,姐姐。”
两人回到车上,向佛香源驶去。他们有一个漫长的白天用来消磨,然后傍晚去烧三七。只是傍晚时下起了雨,这次他们打着一把大伞,在铜盆里烧完了纸钱。在一晃而过的车灯里,在路灯散发的光晕里,细乱雨丝如冰屑般飞落。也许是因为今天看到了许多老人,孟至突然说:“我不想长皱纹,但如果是陪着我喜欢的人一起长,我就愿意了。”
方铭紧紧盯着她,用沙哑的声音问:“你喜欢什么样的?”
孟至站起身来,轻松地说:“我喜欢外星人。”
方铭跟在她身后,点着头说:“好,好,到底也没告诉我喜欢什么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