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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第 15 章

作者:云住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九月份,群山市中能电厂小学开学了。


    五年级小学生林其乐在前头带路,和四个男生浩浩荡荡,又往那座大山里进发。


    可山路的尽头仍然没有桥,没有路。林其乐噘了噘嘴,她红色的皮鞋踩到了悬崖边上。


    时隔一年,为什么还是过不去呢?


    “为什么没有人在这里修一座桥?”林其乐问。


    余樵说:“你来修吧。”


    林其乐抬起头,望向悬崖对面,那充满诱惑力的未知旅途。


    “你们说,要是我们将来在这儿修一座桥,要叫什么桥好呢?”林其乐问。


    蒋峤西是第一次徒步来到大山深处。从小到大,他从未参加过什么夏令营,也没经历过春游、秋游,很少去到野外,接触自然。


    他有些出神了,抬头望那些高至天顶的树冠。


    “蒋峤西,你说叫什么桥好?”


    “都行。”蒋峤西轻声道。


    林其乐不解:“难道叫‘都行桥’?”


    杜尚蹲下身,在一棵树下拨弄松针和落叶,他说:“你们看!这儿有蘑菇!”


    蔡方元一屁股坐在了树下,他还在翻看手里崭新崭新的豆豆写真书——这是蒋峤西从香港给他带来的,这回他一定要藏好了,让谁也找不着。


    蒋峤西不仅给林、蔡二人带了礼物,还给杜尚买了一盘I Yah,给余樵买了奥尼尔的可动人偶。


    教导主任站在门卫室里,翻看学生名册。他嘴里骂骂咧咧的:“新来的‘四冠王’也跟着林樱桃跑了?”


    林其乐等五个小学生,双手双脚趴在水泥地上,从门卫室前偷溜着手脚麻利爬进校门。蒋峤西很不习惯这么做,被林其乐抓住了手,硬拽着溜回学校。


    林其乐上五年级了,她个头又蹿高了些,对着镜子看,有一双小长腿了。林电工给她买了一辆自行车,又买了台复读机,让她上学之余也好好学学英语。


    林其乐不爱学英语,只想学骑自行车。余樵老早就会骑了,杜尚那个笨蛋摇摇晃晃也骑得差不多。


    第一次试骑,林其乐蹬了没两下就连人带车翻倒在马路边。她的膝盖擦破了,伤口沾了土,还有血。林其乐的脸皱成一团,她在蔡方元的笑声中坚持着站起来,扶起自己的车,第二次坐上去。


    蒋峤西坐在路边看蔡方元收集的小浣熊水浒卡,他抬起头,瞧见林其乐裙子下面的腿微微打哆嗦,一看就很疼。林其乐把脚踩在车蹬上,认真扶住了车把,一鼓作气,又要开始骑车了。


    蔡方元扬起手中的卡牌:“我有三张吴用,全是金卡!想要吧,你挑一张!”


    他看着蒋峤西在身边“噌”的一下子站起来了。


    林其乐又没骑稳,蒋峤西还是慢了一步,差一点就能扶住她的车把了。


    这一下就不是林其乐自己摔倒了,蒋峤西被她一下子扑坐在地,还有自行车前面翘起的那支粉红色车灯,直冲蒋峤西的额头就过来了,幸好他把头一扭,不然划破鼻梁都有可能。


    整个群山工地,一时就听不见别人声音了,每条街都回荡着林其乐的号啕大哭。


    林电工下班回家,瞧着自家闺女还坐在门口台阶上一抽一抽的。蒋峤西的额头已经被职工医院的护士阿姨搽过了碘酒,贴了创可贴,什么事也没有了。


    “会……”林其乐抽噎着,哭得直咳嗽,“会不会毁容……”


    蒋峤西说:“是我毁容,又不是你毁容。”


    那辆罪魁祸首就在门口停着,连摔了两次,车链子都掉下来了。林电工安慰了樱桃一会儿,然后从家里翻出工具箱,蹲到了车前去修车。


    林其乐中午吃完饭,又要去学车。林电工给她调低了座位,林其乐扶着坐上去,两脚踩住了地。


    一开始林电工扶着车把,几乎是抱着女儿往前走的,慢慢地,他放开了护在樱桃身后的手。


    等他把车把也松开的时候,林其乐真的会骑了。她飞一般绕过了工人俱乐部前的广场,她的屁股离开了座位,两条腿逐渐伸直了,如有神助,踩着自行车飞快往前骑。


    蒋峤西走到路边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林其乐骑得越来越快,她天生爱闯荡,天不怕地不怕。一辆自行车从她身后追上来了,林其乐偏头一看,不是别人,居然是卫庸那个小混混。


    卫庸说:“林樱桃,你快撞墙上了!”


    “要撞也是你先撞到墙上!”林其乐喊道。


    她两根马尾辫在风中横漂,连裙摆也扬起来了。林其乐一瞬间骑过了爸爸和蒋峤西面前,反倒是卫庸按住了刹车,在林电工面前一下儿停住。


    “林叔叔。”他眼皮混不吝地一抬,还挺有礼貌地叫了一声。


    又瞥了旁边的蒋峤西一眼,卫庸骑上车子就走了。


    蒋峤西从没见过哪个父亲,是像林电工对林其乐这样放任自由。林其乐一学会了骑车,就疯一样地骑,林电工既不斥责,也不干涉,他在放纵她的天性。这种放纵有时会让人受伤,但林其乐——她似乎是不畏惧这些的。


    直到林其乐骑累了。她从车上下来,兴奋喊:“爸爸!我会骑车了!”


    林电工便走过去,带她一起回家。


    蒋峤西课间问余樵,那个卫庸是谁。


    余樵说:“他惹你了?”


    “没有。”蒋峤西说。


    他只是回忆起一年前刚来到这里时,林其乐对他有过的忠告。


    而那天他看到,卫庸停下车来,专程和林叔叔问好。


    余樵说:“蔡方元和杜尚刚转学过来那会儿,都被卫庸欺负过。林樱桃因为这,成天和他打架。”


    蒋峤西很意外。


    前排的蔡方元课间又在看写真书了。


    蒋峤西不觉得仅凭林其乐那个身板,能打得过卫庸。


    余樵说这些事的时候,像在说别人的事,是纯粹与他自己无关的事。余樵抬起眼,瞥见林樱桃又在课桌底下和秦野云打架。余樵突然叫道:“秦野云。”


    秦野云正捏着拽林其乐的脸,猛一听见余樵叫她,她回过头。


    余樵说:“我爸让我问问你,秦叔叔最近怎么样了。”


    秦野云放开了林其乐,坐到余樵身边来。她虽然也只有十岁,但一看就比林其乐更像个“女孩”。她的指甲上有斑驳的指甲油,她还会用大人的卷发棒,给自己烫卷发。


    “我爸没怎么样,”秦野云看着余樵,说,“挺好的啊。”


    余樵说:“他现在在家站得起来吗?”


    秦野云想了想,好像她根本没留意过这些。“你到底是想和我说话,还是想帮林樱桃啊?”她凶神恶煞拍着桌子质问余樵。


    这是九月份的事。在蒋峤西印象里,余樵是第一个注意到秦野云的爸爸“站不起来”的。毕竟连成天去小卖部买零食的林其乐也只是说:“秦叔叔每天都在柜台后面坐着,我没见他站起来过。”


    上了五年级,林其乐和秦野云之间的“斗争”似乎也从简单的打架上升到了更神秘的层面。


    蒋峤西坐在竹席子上做着题,就听林其乐在旁边吧唧嘴:“蒋峤西,看我,你快看我!”


    蒋峤西一抬头,登时被吓了一大跳。


    林其乐嘴上涂了厚厚一层口红。那红太明,太艳,林其乐又不会涂,真叫涂得“满嘴都是”。


    “好看吗?”林其乐星星眼看他。


    蒋峤西摇了摇头。


    林其乐不高兴地噘起嘴来。不噘还好,这一噘嘴,红的面积更多了。


    她偷偷拿了妈妈的口红,好好的一管,让她涂掉了小半管去。“秦野云总骂我土。”林樱桃说。


    蒋峤西说:“你不土,你擦了吧。”


    林樱桃说:“真的吗?”于是拿过纸擦自己的嘴。


    她涂得乱七八糟,这么擦,更乱七八糟,本来就红的嘴唇,擦得更红。林其乐用手背在自己嘴上抹来抹去。


    蒋峤西在旁边看,看她抓瞎的动作,看她脸蛋上沾到的口红色。蒋峤西放下手里的笔,他手腕上戴着那块黑色的腕表,手指上还沾着钢笔墨水,这么伸过去了。


    他的大拇指沿着林其乐的下嘴唇,从左侧抹到了右侧。他的手一碰到林其乐,林其乐便睁着大眼看他,不乱动了。


    “干净了吗?”林其乐问。


    蒋峤西额头上早就没有创可贴了,可还有一道细细的疤。只有离得很近,林其乐才能看清楚。


    蒋峤西的手心在这时捂过来了,捂在她的嘴上,她便安静了。蒋峤西的手心在她嘴唇上按着蹭了过去。


    “干净了。”蒋峤西说。


    大人们还没回家。林其乐爬进蚊帐,和蒋峤西一块儿听磁带。


    不是别人的磁带,还是蒋峤西上次送给她的那盘新人女歌手的专辑。自从爸爸给她买了新复读机,林其乐就不用随身听了。


    她趴在床上,小腿在后面翘,戴着一只耳机问:“你为什么不买那个……那个莱叔叔的磁带送给我?”


    蒋峤西头倚在林其乐枕头上,闭着眼睛,像在休息,他说:“你要那个干什么。”


    林其乐说:“我没听过啊。”


    蒋峤西睁开了眼。


    林其乐从没听过蒋峤西唱歌,那是第一次,她听到蒋峤西随口给她哼唱了几句。


    Like a bird on the wire,


    Like a drunk in a midnight choir,


    I have tried in my way to be free.


    如果我曾不友善,但愿你能试着释怀;


    如果我曾经欺瞒,那是我以为爱中也必有谎言。


    像未能降生的婴孩,像长着犄角的野兽;


    我刺伤了每个对我敞开怀抱的人。


    谨以此歌起誓,一切过失都将被补偿。


    林其乐认为这首歌听起来“死气沉沉”的,她问蒋峤西,歌词是什么意思?


    蒋峤西看了她一眼,摇头。


    林其乐在他面前撒娇似的:“那你再唱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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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再唱一次嘛!”


    蒋峤西低头看了一眼腕表时间,拗不过林其乐,他又唱了一遍。


    林家没有大人,只有他们两个小孩。


    蚊帐里静得很,只有蒋峤西低声在唱一支英文歌。


    林其乐专注地望他,屏住呼吸,静静去听。她手捧着那个复读机,新人女歌手的磁带在复读机里悄悄地,无声地转动着。


    十一月底,蒋峤西的堂哥从香港寄来一小箱书,其中还夹着一盘莱昂纳德·科恩的磁带。蒋峤西带林其乐去他家,他拆开箱子,把那盘磁带送给林其乐。


    林其乐说:“你英语这么好,是因为你将来想去美国?”


    蒋峤西翻着箱子里剩下的书。


    林其乐问:“美国要怎么去?坐火车?坐船?”


    蒋峤西抬起眼看她。


    他拉过那个方形书包,打开装书的一层,内侧有一个十公分见方的内袋,十分隐蔽。


    那里面藏着蒋峤西的“秘密”,他从省城来到群山市,这个书包很少离开他。


    “秘密”拿出来,是一张机票,一张1998年从香港去往美国波士顿的机票。


    “这是你的飞机票?”


    “是我堂哥的。”


    林其乐把那张稀罕的机票拿到眼前看,也看不懂。


    蒋峤西身上,有很多东西,很多事情,一直是林其乐看不懂的。


    蒋峤西把机票拿回去了,放回那个隐秘的小空间里。


    初冬的早晨,秦野云的爸爸摔倒在自家店铺门前。许多工人早起上班,都看见他膝盖鼓起一个大包,都不知已经鼓了几个月了,把裤腿撑得满满的。


    “老秦,”他们骑着自行车,停下来,“你还是上医院看看去吧!”


    林其乐他们几个小孩子去上学,也撞见了这一幕。


    秦叔叔被很多人扶起来了,他额头都是汗,却坚持道:“没事,没事。”


    等到放学时候,林其乐看到秦叔叔小卖部门口围的全是人。


    她背着书包过去,从屋里传来了余樵爸爸的声音。


    “咱们做工人的,踏踏实实就是工人!老秦,你实话说,你是不是受汪道临的刺激了?”


    “余哥,余哥,”秦叔叔反而是安抚余叔叔的那个,“我没事,我好着呢!我感觉我很快就能好了——”


    “放屁,看你这腿,”余叔叔骂道,“你现在跟我去医院!”


    “我不去!”秦叔叔声音急促,“余哥!余哥!你就别害我了,我不去,我不去,我真的——我不能去!我要是去了,我就前功尽弃,功亏一篑了——”


    秦叔叔情绪很激动,余叔叔一样激动。秦叔叔说:“我还有闺女——野云看着呢,野云在屋里看着呢。余哥,你别害我,余哥,我求求你,我求求你了!”


    林电工下了班,听说小卖部出了事,也赶忙过来。秦叔叔死活也不肯去医院,他说他马上就能好了,他已经感觉自己的腿能动,脚下有劲儿了,他明年就能回到岗位复工。他说他一辈子都在走霉运,他有预感,预感到他的未来要改变了。


    寒假到了,蒋峤西不肯回省城。他暑假不回也就算了,连过年也不想回去。他的母亲梁虹飞觉得不对劲,几次打电话来,蒋峤西都说他想留在群山学习。梁虹飞强硬,蒋峤西态度更强硬。


    梁虹飞说:“我听群山调回总部的阿姨讲,你在群山找了个‘小女朋友’?”


    蒋峤西握着听筒,心往下沉。


    连蒋峤西自己都没听说过这种话。


    梁虹飞说:“不回来就不回来吧,我正好去群山看看你们父子俩。”


    梁虹飞定在大年初一来群山。


    群山下了场大雪,工人俱乐部前的喷泉结了冰。林其乐穿着新棉鞋,小心翼翼踩到了冰面上。


    杜尚说:“樱桃,你小心点!”


    林其乐发现冰面很结实了,就在上面随意踩来踩去。


    工人俱乐部离秦野云家的小卖部很近。就在杜尚对林其乐说,他正对着香港电影学习咏春拳的时候,小卖部里突然爆发出一阵哭声。


    是秦野云的声音:“爸!爸爸!!”


    余班长从工地赶回来,他闯进秦家的小卖部,二话不说扛起人来就走。“野云!”他喊道,“你去找余樵,让他带你去医院!”


    那天夜里,在群山市人民医院,许多不得不在医院过年的病人都在看电视新闻。


    秦叔叔做完了手术,还处于昏迷状态,被大夫从手术室里推着出来。


    秦野云吓坏了,她在病房外面抱着余樵大哭,泪水打湿了余樵身上的羽绒服。


    余樵多半也不知道怎么办,只能让她抱着。他听到大夫说,幸好送来得及时,再拖下去,整条腿都要救不了了。


    林其乐用医院的公话给蒋峤西家打过去,没人接。杜尚也跟来了医院,他问:“樱桃,蒋峤西这几天干什么去了?”


    “他妈妈要来。”林其乐轻声说,盯着手里的听筒。


    杜尚不明白:“所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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