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云安满月那日，定国公府摆了流水席，京中稍有头脸的人家都遣人送了贺礼。白云桃穿着一身石榴红的褙子，抱着襁褓中的宋云安坐在主位，眉宇间带着初为人母的柔和。宋彦博站在她身侧，时不时替她挡开过于热情的敬酒，两人相视一笑时，眼角眉梢都是化不开的默契。
宴席过半，林氏悄悄拉了拉白云桃的衣袖，低声道：“世子夫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白云桃看她神色恳切，便点了点头，让乳母抱走宋安，跟着她往偏厅去了。偏厅里静悄悄的，只有香炉里的檀香袅袅升起，林氏亲手给她倒了杯花茶，指尖捏着杯盏转了半圈，才迟迟开口：“其实……今日找你，是有件私事相求。”
“三婶婶但说无妨。”白云桃捧着温热的茶杯，看着她鬓边那支素银簪——林氏自夫君去世后便素衣简钗，在府里一向低调，今日却像是鼓足了极大的勇气。
林氏深吸一口气，眼圈微微泛红：“是为了婉儿……我那女儿，你也见过的，性子怯懦，见了生人就脸红。我想着，她今年也十六了，该寻个婆家了，可我一个寡妇，在府里人微言轻，实在不知该求谁……”
白云桃想起那个总跟在林氏身后的小姑娘，眉眼清秀，说话细声细气，确是个安分的。她轻声道：“三婶婶是觉得我能帮上忙？”
“是，也不是。”林氏擦了擦眼角，“我知道你如今身子重，刚出月子，不该来烦你。可府里的人你也知道，二房的人眼睛长在头顶上，老夫人又忙着疼曾孙，我思来想去，只有你是个心善又有主意的……”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我不求婉儿嫁得多风光，不用什么侯门世家，只求找个……找个家规严些的，尤其是在纳妾这事上，能有个章程的。”
白云桃心中一动：“三婶婶的意思是？”
“我想找个……明明白白立下规矩，三十岁无子方可纳妾的人家。”林氏说出这话时，声音都在发颤，“我这辈子没生儿子，在府里受了多少白眼你是知道的。婉儿性子软，若是嫁过去，夫家三妻四妾的，她定是受欺负的份。我宁愿她嫁得普通些，至少能安安分分过日子，不用看人脸色，不用争风吃醋。”
这番话听得白云桃心头发酸。林氏在府里多年，守着女儿谨小慎微，说到底，还是怕了这深宅后院的倾轧。她自己没儿子，便更怕女儿将来步自己的后尘，在夫家因“无所出”被轻贱，被塞一堆妾室分走恩宠。
“三婶婶的心思，我懂。”白云桃放下茶杯，语气郑重，“只是这样的人家，怕是不好找。寻常人家巴不得开枝散叶，哪会特意立这种规矩？”
“我知道难，”林氏急忙道，“可我听说……听说城南的顾家就是这样。顾老爷当年发过誓，若顾夫人三十岁无子，才允他纳妾，后来顾夫人生了三个儿子，这事便没提过。他们家的规矩，在京里是出了名的严。”
白云桃想了想，确实有这么个顾家。顾老爷是个举人出身，如今在翰林院当编修，官阶不高，却是书香门第，祖上出过礼部尚书，家风极正。只是顾家嫡长子顾文彬去年刚丧妻，留下个三岁的女儿，按说算不得上佳之选。
“三婶婶是想……让婉儿嫁去顾家？”
林氏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满脸纠结：“我听说顾家大郎是个厚道人，学问好，待前妻也敬重。只是……他毕竟是续弦，还有个女儿……”
“有女儿未必是坏事。”白云桃反倒觉得这是个契机，“顾家姑娘年纪小，婉儿嫁过去正好可以照拂，若是能与孩子处得亲厚，顾大郎看在眼里，只会更敬重她。再说顾家有‘三十无子方可纳妾’的先例，咱们求亲时再把这规矩写进婚书里，往后便有了凭据。”
林氏眼睛一亮，又很快黯淡下去：“可……顾家愿意吗？咱们虽是国公府的人，可婉儿毕竟是庶出的旁支……”
“这事我来试试。”白云桃打断她，“顾编修与我夫君曾同朝为官，我托夫君递个话，先探探顾家的意思。若是他们有意，再让两家相看不迟。”
林氏没想到她答应得这么爽快，激动得起身就要下跪：“我替婉儿谢谢你！你真是……真是我们母女的贵人！”
“三婶婶快别这样。”白云桃连忙扶住她，“都是一家人，说这些见外了。只是这事急不得，得慢慢筹划。”
送走林氏，白云桃坐在偏厅里沉思了许久。林氏的请求，看似只是为女儿寻个安稳归宿，实则牵扯着后宅女子最深的恐惧——无儿、失宠、被取代。她自己如今虽生下宋安，站稳了脚跟，却也见过太多因“无子”被磋磨的女子。
“姑娘，外面风大，该回去歇着了。”青禾进来时，见她对着窗外发愣，轻声提醒道。
白云桃回过神，吩咐道：“去把我父亲之前送的那幅《寒江独钓图》取来，我明日想送去顾家。”
青禾有些不解：“送画做什么？直接托人说亲便是了。”
“直接说亲太唐突，”白云桃笑了笑，“顾家是书香门第，得用文墨搭个桥。夫君与顾编修认识，送幅他老人家的画，再让夫君写封信，先聊聊学问，拉近些关系，再提婚事才自然。”
她做事向来喜欢周全。顾家虽不是高门大户，却胜在规矩严明，正是宋婉儿的良配。但这事不能做得太刻意，免得让顾家觉得是定国公府在“施舍”，反倒怠慢了婉儿。
次日，白云桃让宋彦博托人将画送去了顾家，又让宋彦博请宋国公写了封亲笔信，言辞间只说“久未与顾兄论画，今有小女所藏旧作，愿与兄共赏”，绝口不提婚事。
没过几日，顾家就回了信，说顾编修“感佩国公厚意，愿择日登门拜访，共品墨香”。白云桃知道，这是有了好兆头。
又过了半月，顾编修果然带着长子顾文彬来了定国公府。白云桃让宋彦博出面接待，自己则在屏风后听着。顾文彬说话温文尔雅，谈及诗书时条理清晰，说起亡妻时语气带着惋惜，提到女儿时更是满眼温柔，听得白云桃暗暗点头——这确实是个靠谱的人。
宋彦博按白云桃教的，先与他们论了半日书画，才状似无意地提起：“说起来，家有一远房表妹，性子娴静，一手绣活做得极好，只是父母早逝，由寡嫂带大，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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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也到了该嫁人的年纪，不知顾兄可有合适的人家推荐？”
顾编修何等精明，立刻听出了弦外之音，笑道：“不知是哪家的姑娘？若是性子好，倒可以看看是否与犬子相配。”
宋彦博便顺势说了宋婉儿的情况，只说是“府里旁支的姑娘，虽不是嫡出，却知书达理，孝顺懂事”。顾编修沉吟片刻，道：“犬子去年丧妻，留下个小女，若是能娶位心善的姑娘，好好待她女儿，我便放心了。改日让孩子们见一面吧？”
事情进展得比预想中顺利。两日后，宋婉儿与顾文彬在定国府的花园里见了面。婉儿虽害羞，却举止得体，给顾文彬的女儿递点心时，动作轻柔，眼神里满是善意。顾文彬看在眼里，回去后便对顾编修说：“姑娘性子好，适合过日子。”
婚事很快定了下来。白云桃特意让人在婚书里加了一条：“婚后十年内，若妻无所出，方可纳妾；纳妾后不得苛待正妻，不得令妾室凌驾于正妻之上。”这条规矩比林氏要求的“三十无子”更进了一步，既是给婉儿的保障，也给了顾家台阶——十年之期，足够夫妻二人培养感情，也足够证明是否真的“无所出”。
林氏拿着婚书，哭得稀里哗啦，拉着白云桃的手说不出话。白云桃拍着她的手背安慰：“往后婉儿在顾家，有这婚书在，腰杆就能挺得直些。再说顾大郎是个厚道人，定会待她好的。”
婚礼定在三个月后。林氏开始忙着给女儿备嫁妆，虽不奢华，却样样精致，尤其是一箱子绣品，都是婉儿亲手绣的，针脚细密，配色雅致，看得出来是用了心的。
宋彦博看着白云桃为这事忙前忙后，有时会打趣她：“你刚出月子，就操这么多心，不怕累着？”
白云桃靠在他怀里，看着窗外宋云安的摇篮，轻声道：“我只是想，若是将来咱们有了女儿，也能有人为她这样筹划。这世道对女子太苛刻，能多一分保障，就多一分安稳。”
宋彦博握紧她的手，语气郑重：“若是咱们有女儿，我定护她一世安稳，不用你费这些心思。”
白云桃笑了。她知道宋彦博说得出做得到，可这世间，又有多少女子能有这样的福气？林氏的请求，让她更明白，女子在这深宅里，从来不是靠男人的恩宠活着，而是靠自己筹谋，靠规矩护身。
婚礼那日，宋婉儿穿着大红的嫁衣，盖着红盖头，由林氏牵着上了花轿。林氏站在府门口，看着花轿远去，眼泪掉了下来，脸上却带着笑。白云桃站在她身边，递了块帕子：“放心吧，会好的。”
风拂过庭院里的梧桐叶，沙沙作响。白云桃望着湛蓝的天空，忽然觉得，自己做的这件事，比生下宋云安更让她踏实。宋云安让她在定国府站稳了脚跟，而帮林婉儿寻得良配，则让她明白了，女子的“根”，从来不止于生育，更在于为自己、为身边人，挣得一份安稳的可能。
她低头抚了抚尚且平坦的小腹，心中暗暗决定，至少两年内，不再考虑怀孕的事。她要好好调养身体，要看着宋云安长大，要帮林婉儿在顾家站稳脚跟，也要为自己，活出另一番模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