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庆停下脚步,微微仰头打量着这座东平府著名的风月地标——流觞院。
院门之奢华,远超街边其他店面。
流觞院的檀木门槛怕不得三尺宽,左首大柱上刻着游龙戏珠的浪头,右首大柱上却雕了整幅《狸猫闹春》,二层雕花门楼上,垂着一溜大红灯笼。
大红灯笼晕染着浓浓的脂粉风月气息,在夜风中摇摇晃晃,让人心生荡漾。
西门庆定了定神,抬脚跨过了那三尺宽、象征着某种入门资格的门槛。
刚一进院门,一股混合着名贵熏香、胭脂花粉、以及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旖旎暖意的复杂气味便温柔地包裹过来。
一个穿着宝蓝色细绸衫的小厮早已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嗓音清亮:“贵客光临,蓬荜生辉!不知大爷可有相熟的姑娘或包间?”
“找人。”西门庆言简意赅,目光已开始在灯火通明的大厅内巡视。
“好嘞!您请随小的来!”小厮也不多问,恭敬地在前引路,穿过一道珠帘,进入了前厅。
前厅的格局豁然开朗,远比外面看到的气派更胜三分。
整个空间高大轩敞,分作上下两层。
底层异常宽敞,中央是一个高出平地二尺有余的宽阔弧形戏台,此刻被厚厚深紫色的绒面帷幕紧紧遮挡,后面隐约有烛光和窸窣的人影晃动。
围绕戏台一圈,错落有致地摆放着二三十张精致的红木四方桌,不少桌子旁已坐满了人,多是身着各色儒衫、头戴方巾的秀才举子。
二层则是环绕一圈的雅致包厢,雕花栏杆,珠帘半卷,门口垂着纱幔,内里的布置看不真切,但从那流泄出的柔和烛光和案上闪烁的精致器皿来看,显然更为隐秘奢华,非达官贵人富贾巨商不能进。
西门庆的目光锐利如鹰,快速扫视全场。
在靠近戏台东侧一张稍显拥挤的方桌旁,他一眼便瞥见了几个熟人——葛大壮、王玉奎、赵云宝三名秀才。
这三名秀才,一人名叫葛大壮,阳谷县人,一人名叫王玉奎,须城县人,一人名叫赵云宝,东阿县人。
三人于西门庆相识于斩杀张文远那日的茶楼上,几人同仇敌忾,在西门庆的带领下,一起用茶盏、水果砸过高衙内。
这个把月,三人时不时也去西门庆的大船上喝茶侃大山,相互也熟络起来。
“哥哥!西门哥哥!这边——这边来!”——就在此时,一个洪亮有力、带着欣喜的声音,从戏台前方向西门庆这边传来!
西门庆循声望去,只见戏台前最靠近帷幕的一张桌子旁,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正激动地站起身来,使劲朝他挥手。
此人生得一张方方正正的国字脸,身材极其壮硕,肩宽背厚,将一件裁剪得当的藏青色绸衫撑得鼓鼓囊囊,站在那里犹如半截铁塔般挺拔。
西门庆确信自己从未见过此人,但对方那声真诚热情的“哥哥”和脸上毫无作伪的笑容,让他心头的戒备消减了几分。
他压下疑惑,朝着那张桌子走去。
“哎呀呀!快坐!快坐!”那汉子一见西门庆走近,随即亲自拎起茶壶,为西门庆斟上一杯热气腾腾、色泽莹绿的上好雨前龙井。
他的动作虽然稍显粗犷,但态度却极为热情尊重。“小弟史进,有劳哥哥移步。来来,喝口热茶润润嗓子!这流觞院的茶还是不错的!”
与此同时,西门庆脑海中的锁灵却发出了完全不同的声音,带着无比夸张的惊叹:“天哪!九……九纹龙?废柴!你快问问他!这帅哥……啊不,这位好汉找你干嘛?哇,这身板,这气概,本姑娘……再多看两眼!”
“咳咳,”西门庆在桌下轻轻掐了自己一把,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
锁灵这花痴般前倨后恭的表现,让他相当无语。
史进斟完茶,毫不含糊,不等西门庆开口相询,立刻探手一招。一个候在角落的小厮立刻小跑着过来。
史进大马金刀地坐下,声音洪亮地吩咐:“快!有什么蜜饯果子核桃仁杏仁酥的,拣那新鲜的好样儿的,只管上几碟来!”
小厮连连应声去了。
史进这才转向西门庆,双手一抱拳,脸上带着江湖人的直爽笑容,竹筒倒豆子一般将前因后果噼里啪啦地说了起来:
“好叫哥哥知晓!小弟在二龙山上,同鲁大哥还有青面兽杨志大哥一道耍子。官府那些草包饭桶,没甚鸟用,几次三番发兵来打,都被咱们打得屁滚尿流!哼哼,官府折了锐气,后来也学乖了,只敢在山下远远瞧着,就当咱们是团过路的云彩!嘿嘿!”
史进说到这里,脸上闪过一丝豪气,随即又换上几分无奈和憋闷:“这不,日子久了,山上无趣得很。鲁大哥前些日子下山说是送马,一去就没了音讯。小弟我这性子最是耐不得寂寞,就偷偷溜下二龙山,一来打听鲁大哥下落,二来嘛……”
他搓了搓手,脸上露出一丝与彪悍外貌不太相符的腼腆又期待的笑意,“我这东平府里,还有一个故人。这故人就在这流觞院中,是一位唱曲极好的姑娘,名唤李瑞兰。实不相瞒,这李小姐,与小弟情投意合,情深义重,正是小弟的知心之人!所以小弟这次下山,特意带足了盘缠,就是来给她……捧捧场!”
“捧场?”西门庆轻轻放下茶杯,眉头微蹙。
史进见他疑惑,咧嘴一笑,又凑近了些,低声说道:“哥哥不知,每次发解试前,东平府风月之地也要凑凑热闹,从众多姑娘中,评出一名‘墨香花魁’来。我那相好李瑞兰对我一片真心,今夜决赛,要与另一名小姐碧云桃当众大比,争那‘墨香花魁’的名号,我岂能不来助她?”
史进絮絮叨叨,只说李瑞兰的好话,说今日比两人要比试三场定胜负,赢家就能摘得“墨香花魁”的称号。
西门庆知道史进为人仗义,但也是个风流坯子,当下摇摇头道:“你邀我前来,怎么不叫你大哥鲁智深来?”
史进一听“鲁智深”三个字,脸上豪气顿消,瞬间显出几分孩童做错事般的尴尬和促狭。
他下意识地搓了搓手,嘿嘿干笑了几声道:“鲁大哥不好风月事,又是和尚,他若来此处,定会臭骂我一顿,嘿嘿,我听说西门哥哥在阳谷时,正是风月老手。再说,那日在绣江河边,我见哥哥与鲁大哥并肩护住张文远孤女,这般有情义的汉子,方配共赏红妆!”
西门庆又笑着问道:“邀我前来,怎么又用鸾凤砑花笺写信?”
史进一脸不好意思,道:“哥哥,我这些日子就住在流觞院里,这里可没有寻常纸笔,只有鸾凤砑花笺。小弟想着粉色的喜庆应景,正好配今夜这花魁赛嘛!便随手用了,西门哥哥您……莫怪莫怪!”
锁灵在西门庆神识中悠悠说道:“废柴,本姑娘还真是冤枉你了!不过史大郎,嘿嘿……真的帅死了!”
西门庆嘴一撇,心道,原来古代和上一世差不多,姑娘们看小伙,都把颜值放在首位!
史进又道:“西门哥哥,前些日子在绣江河边杀张文远时,我老远就看到你和我大哥鲁智深了,只是不敢过去相认。我大哥若知道我偷溜下二龙山来,少不得一通臭骂。明日我去拜见鲁大哥,若是挨骂还请西门哥哥周旋一二。”
西门庆笑道:“鲁大哥的脾气你也知道,心直口快罢了。”
他很想提醒史进,李瑞兰虽他可绝非什么“一片真心”。
施大大的《水浒传》里说得明白,梁山攻打东平府时,史进曾混进城中做内应,就住在李瑞兰那里,结果李瑞兰贪图赏银将他告发到官府,害得史进被官府拿住,险些丢了命。
真相如鲠在喉。
西门庆很想提醒史进,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现在说这话,这“恋爱脑”能信?
这边,葛大壮等三人也举着酒杯走到西门庆身边寒暄了一番。
咚!咚!咚!
哐!哐!哐!
急促响亮的鼓点混杂着嘹亮的唢呐声猛地爆开,穿透了整个大厅的喧嚣!
紧接着,流觞院那位头上插满了金钗的老鸨,正一路小跑着倒退着引路,脸上堆满了近乎谄媚到极点的笑容,口中更是连珠炮似地道着“稀客”“贵客”“贵人小心门槛”……
在她身后,一个穿着大红织锦金线蟒袍、头上歪戴着束发金冠的年轻公子哥,在一群七八个膀大腰圆护卫簇拥下,大摇大摆地踏进了前厅,直奔二楼包厢而去。
西门庆眉毛一挑,心中暗道:“呦呵,高衙内也来了!”
高衙内一边上楼,一边大笑:“小小东平府,也评什么‘花鬼’,有意思。”
楼下坐着的多是前来参加发解试的秀才,闻听“花鬼”二字,都心中暗笑此人当真是个草包,连“花魁”都不懂。
突然,前厅戏台上弧形戏台后,一阵流水般的琵琶声响起,大帷幔大幕缓缓向两侧拉开……
台下,众秀才兴奋高叫:“……决战,大决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