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员外是碧落镇有名望的乡绅,至于为何与谢无羁有牵扯,便要从几十年前说起。
谢无羁人间历练曾被伙悍匪暗算。
若是玄天帝君,魍魉宵小定不足为惧,偏谢无羁褪去仙骨,下凡历劫,当时只是个普通人。
还是少年郎的许员外是走镖队的学徒,遇到落难的谢无羁,义无反顾将其收留。
悍匪威胁镖头交人,少年咬定并无此人,因此受了不少苦。
危机过后,谢无羁也投桃报李,后来论功行赏全算在少年身上。
也是这回,许员外得了名声好处,为后来成为碧落村第一大豪绅埋下基础。
谢无羁甫一下仙山,收到许员外的飞鸽传书,几行雅字请他来碧落镇小叙。
沈离好奇谢无羁这样的人在人间还有旧识。
她记得书里第一个剧情点是在某户人家捉妖,原书却没交代谢无羁与许员外的渊源。
谢无羁转身,对上一双亮晶晶的眼,满是期待与兴奋,她身后是碧空如洗的穹顶,愈显得那双眼清澈见底。
“......”
他不知道这是宅女的八卦之魂。
“没想到你还有凡人朋友。”
沈离有些兴奋,她说话的声音依旧不大,两颊却因激动微微泛上鸳色。
谢无羁撇开眼,声音依旧清冷。
“不算好友。”
只是有些渊源。
沈离点点头,眼神发亮,“我懂得。”
谢无羁:“......”
许府大门两侧有半人高的铜像狮身,气派的很。
沈离四周打量,无不发出赞叹。
脚下光洁的白玉砖每块都等长同宽,她用脚丈量,果真一般无二!
小厮恭候,进了门。
一路行来,重门深院,贵气逼人,楼台麟屿,玉山环水,露浓花瘦,鸟语蝶飞...
许员外已年过七旬,气色不差,却显得有些疲惫。
他两眼凹陷,双颊萎靡,头发花白,一身锦缎华服,见到谢无羁恭敬谦卑,老态龙钟浑浊的眼漏出些清亮来,好似抓住救命稻草。
沈离跟在谢无羁身后,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许员外:“谢仙君别来无恙,这些年容貌依旧无改,老夫却已过潘岳。”
谢无羁微颔首。
许员外似也习惯了他的冷漠,目光转到沈离身上,有些诧异,“这位姑娘老朽从未见过,也是和谢仙君一样?”
一样?
沈离想,谢无羁以真身相见,不老容颜,来去无影,许员外大概早知他不是凡人。
所谓一样,大概是指与谢无羁类似的身份。
沈离不清楚许员外知道多少,只敷衍点头,浅浅回应了下。
许员外看她的目光充满赞许,又有些艳羡,“好啊,好啊,年少有为啊。”
谢无羁:“不知飞鸽传书是为何事?”
许员外面露难色。
他原想在堂中设宴,再行求人之事,但也清楚谢无羁不是那等讲究啰嗦之人,便从善如流做了个请的手势。
“仙君这边来,待坐下我与你详谈。”
侍女恭恭敬敬于堂中上茶,清香四溢,瑞脑熏炉。
许员外轻呷一口,叹气,“家门不幸...”
他娓娓道来。
原是许府最近出了件怪事,先是东西无故遭盗窃,后来自己儿媳身怀六甲,在房中被野猫所惊。
“黑猫五六只在房里乱窜,儿媳不慎跌倒,这一下便是昏迷不醒至今...”
许员外双眼微红,“我儿去边城参军,如今就这一个独苗,请来镇上最好的大夫,却说,若这几天人若还是不醒,胎儿便保不住了。”
谢无羁凝神,“这附近可有养猫户。”
许员外思索片刻,摇头,“并无,平日里,一只黑猫也不曾见过!”
沈离却品到其中怪异之处,“野猫不与人亲近,时常乡间野道流窜,员外又怎知平日里不曾见过呢?”
许员外道:“仙姑有所不知,据丫鬟口述,那野猫眼泛红光,面色狰狞,如猛兽般流涎,状似疯癫,实属罕见。”
谢无羁:“可还有别的症状?”
许员外思索片刻,一拍桌子,“那鬼祟似乎喜欢炙热之物,一开始不见得东西就有木炭与火石之类,因此物太过寻常,家丁也未曾留心,导致疏忽了。”
沈离一惊,百岁灯喜阳不喜阴!
她与谢无羁对视,从彼此眼中看到默契。
谢无羁:“我需要四周查探一番。”
...
路上雕梁画栋,萍花汀草,沿水而修的栈道将日光的炎热避挡了大半,洒下的全是阴阴夏木的凉爽。
三人于堂廊穿湖而过。
少女气沉丹田,注意力高度集中。
沈离注意到自己的嗅觉灵敏了许多,远在池塘那头的桂香,伙房木炭的焦气,以及身后若隐若现的莲香...
她仿佛在瞌睡中激灵般惊醒,心跳又快了几分。
沈离暗自唾弃自己,殊不知一举一动落入旁人眼中。
“有何发现?”
清冷的声音自耳畔落下,空气都震开涟漪,她吓了一跳。
“...!!!”
谢无羁停下脚步,他目光专注,又如月华那般飘渺清冷。
是了,他定是感知到自己气息不稳。
沈离心虚的很,正想寻个借口搪塞,又因巧合的站位看到某处缭绕青烟。
她面色凝重,望着一座楼宇,“那是什么地方?”
许员外解释:“那里是浣衣楼,平日里只留有两个侍女照看。”
沈离:“可以进去看看吗?”
许员外:“自然。”
谢无羁没说话,冷白的指节扶在剑上,氛围凝重,落叶划开空气都带着肃杀。
甫一进院门,温度就骤然冷了几个来回,夏季的蝉噪都离开的远了,阳光在园中呈现类落日玫瑰的深橘调。
沈离不动声色靠近谢无羁,“我感觉到一股不寻常的气息。”
谢无羁:“与百岁灯相关?”
沈离:“不敢确定。”
她胸口烫得很,心突突跳,有种很不好的感觉,窒息,憋闷...
这里的一切都让人不舒服。
光线都带着重量压在头顶,有种悲伤消极的情绪笼罩心间。
许员外还在滔滔不绝介绍这座楼的来历。
沈离看到了以前的老房子,外公就在前面,他推着拉废品的小推车,车轱辘嘎吱嘎吱地转。
她拼命呼喊,可无论她怎么叫,外公就是不回头。
他不理自己了吗?
他也像她的亲生父母那样,遗弃她了吗?
因为她过于平庸的资质...还是怯懦胆小的性格?
这些她都可以改啊!!!
沈离拼命地跑,可无论她如何用力,两只脚像陷入泥里,蹒跚前行。
她终于抱住外公佝偻瘦弱的背,她哭喊:“我错了,我错了,您看看我吧!您再看我一眼!!...”
无论她如何祈求,老人就是不回头,她只能紧紧地抓住,不撒手。
谢无羁看着不远处阴影里的某物,他眯起眼,那东西像是个水缸,正要走过去探勘,忽然怀里多出个瘦弱暖软的身子。
他惊愕到浑身僵硬,手将要握拳,又滞凝在半空,指尖用力到泛白。
沈离死死抱着他,嘴里不知道呓语什么,她哭喊着,泪流满面。
谢无羁心口一跳,眼底涌出杀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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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真是狐妖,终于露出真面目,竟用这种浪荡的方式钻入男人怀里!
他正要斥责,却见少女眼中并无情欲。
那里面,是片深海,海水满藏悲伤,谢无羁被这种浩博的情绪震撼。
谢无羁当机立断,剑指打入一道正气于沈离眉心,“敕!”
豆大的眼泪滑落,沈离仓惶抬头。
许员外差点吓死,颤抖枯槁的手指着沈离发抖,“她,她怎么!?”
“离症。”谢无羁简单解释。
甫一对上那双泪眼,谢无羁有些怔忪。
手背上被她泪珠的沾染的位置愈发明晰滚烫,脆弱纤细的羽睫颤着,距离他的鼻尖只有半寸,膈着空气正剐蹭他的肌肤。
谢无羁说不清是什么感觉。
濡湿的痕迹比蚂蚁行过还有微渺,却具有力量感,他忽然觉得阳光刺目,心头生出一股莫名的烦躁。
琉璃盏从掌心碎开,碎片飞舞着,将阳光切割成绚烂美妙的形状,带着割开肌肤的痛楚,薄雾状的流云四分五散。
他蹙眉,“振作一点!”
少女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隐有离魂之像。
谢无羁快速点了沈离穴道将其抱起,转息便来到院门口,背后的许员外呼哧喘气的迈着老腿迅速跟上。
几人刚站稳就与另一队往这赶的人打了个照面。
“无羁哥哥!”
林瑶光站在不远处,她眼中满是不可置信,整个人摇摇欲坠。
“你为什么抱着...沈姐姐?”
谢无羁把沈离放下,微微蹙眉。
柳云逸解释:“你忘了,你给了瑶儿一个剑穗,陆刃五感敏锐,感知到你剑穗上的气息不太寻常,我们就顺着剑气寻到此处,门童听闻我们是与谢仙君同路,十分爽快便引我们到此处。”
说着柳云逸目光示意沈离那边,“所以,这是怎么回事?”
看来,是执意要个说法。
谢无羁恍神片刻,袖下拇指与十指还残存某种触感,他磨蹭两下,又倏然松开,冷目凝重,“无事。”
柳云逸挑眉,眼里依旧带着淡笑。
许员外上前解释,加诸几人路上也听下人们讲了个大致。
柳云逸:“你怀疑许府怪异与遗失的三颗灯芯有关?”
话音未落。
林瑶光跺了跺脚,嘤咛着,掩面跑开。
陆刃终于爆发了,他浑身戾气,指着谢无羁:“你知不知道瑶儿为了你花了多少心思!?你以为她去市集就是贪玩?没想到你在这里抱别的女人!”
谢无羁冷下脸,“我只是在探查灯芯的下落。”
陆刃并不领情。
他喉咙里呷出短促冷笑,抬起下颚,双目涌出怒火,红发灼目。
“恐怕连你自己都忘记了自己凡间的生辰吧?只有那个傻瓜执意要给你惊喜,挑选礼物,脚崴了还要忍痛坚持!”
谢无羁周身冷意散开,即刻提剑往林瑶光离去的方向追去。
烈日当空,蝉鸣又开始呱噪。
沈离觉得,那股寒冷非但未散去,反而流转到四肢百骸。
双手按着胸口,那里面还残留方才在浣衣苑留下的痛楚,脸上的泪痕干涸后坚硬如铁,有些刺痛肌肤。
柳云逸摇着扇子与许员外相谈甚欢,几人稀稀拉拉往东厢去。
沈离漫不经心出神,无意与一道视线交接,阴冷狠厉,她后脖颈窜出股冷意,直涌到背脊,她打了个寒战。
再眨眼,见陆刃只是随意撇了她一眼,慵懒随性。
仿佛刚刚的戾气,是她的错觉。
沈离摸了摸脖子。
思索是不是进了浣衣楼导致的后遗症,又想到那修长挺拔,急急去寻人的背影。
她忽然失了所有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