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才20岁。
对于好多人而言,这个年龄代表着美好人生画卷的开始。我之前也是这么认为的:她认清了吸血的原生家庭,逃离了自出生以来就禁锢自己的宗教宗族樊笼,在首都拥有了一份收入尚可的工作,还有了自己的房产,新买了家具。
属于她的那一份人生才开始。
锐器穿透胸腔和腹腔……胸腔积血,肝、脾破裂,膈肌破裂后腹腔脏器进入胸膛……患者属于腹部刺穿合并内脏破裂,伴随开放性胸腹联合伤、创伤性隔疝……失血性休克。
我扫视着医疗通知单上那一堆文字,整个人头晕目眩,记不清自己在做什么。
手术室外面的座椅上,我走进去,他们几个焦灼挤作一团,平时我们都喜欢开玩笑说手机是人体的第二器官,可这时候没有一个人有一刻摸出手机。
大家的眼睛都死死盯着上面黑底红字的电子屏。
我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北京医院里病人这么多,多到手术得同时安排一块电子屏,上面滚动着每个病人是否开始完毕手术。
卓娆姐起身,抱着我的肩膀一个劲安慰我:“没事的,没事的,救护车来时她还呼吸正常……”,说着说着她自己也说不下去了,咬着嘴唇伏在我肩膀上不说话了。
小梅索性起来:“我不能干等着,我要去雍和宫。”,她也没有跟我们商量,抛下这句话就急冲冲走了出去,夏强急着跟她后面跑:“你慢点。”
我们这里说话动作,岑坚都置若罔闻,他整个人仿佛都愣了,呆在原地痴痴傻傻,只有眼珠子偶然随着电子屏的变化转动一下。
我到底还有点力气,跟大伙儿说话:“警察已经做完笔录了。”他们侦查现场,我申请先来医院看看。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状态更新了,但是蓬桑弧从急救室转到了icu。
我们几个眼泪吧嗒吧嗒掉得到处都是,谁都不敢上前去问护士,这是不是代表了病人情况恶化了。
……
又过去了几天,桑弧终于从icu里被推出来了,她被抢救过来了。
等我们几个能见她时,已经是一周之后了。
她没有家属,我们几个又没有直系亲属证明,在这家北京管理最严格的医院半点都进不去。
本来焦灼,但是想到这能保证桑弧的安全,我们又释然了。
桑弧恢复意识后就跟护士站申请了朋友陪护,我们也就顺理成章能进去了。
不过陪护人最多只能有两位,我们一致推举岑坚和卓娆姐,其他人进不去,就准备了满满当当的礼物让桑弧知道我们的心意。
卓娆姐上去接通了视频,桑弧躺在床上,面色惨白如纸,两颊凹陷像是换了个人,但还是微笑着跟我们打招呼。
我挥挥手,心里发酸,赶紧打岔:“你饿吗?我给你煲了收刀口的黑鱼汤。”
“不饿,馋。”桑弧老老实实回答,“我好久没吃饭了。”
她进了icu就全靠吊水,桑弧开玩笑:“说不定我憔悴成这样都是饿的。”
看她还能开玩笑,我们放下心来,寒暄了几句,然而只是几句话就看见桑弧已经气喘吁吁,我们就赶紧让她好好休息,挂了电话。
这桩案子破起来太顺利了,凶手当天就被抓获了。
是那个姓马的。
他案件败诉后被村民邻居嘲笑,说他“人财两空”,气愤的马家全家人去了蓬家讨债。
然而蓬家两手一摊:“30万已经给了我亲家,要人你去把招娣绑走,我家任由你处置,没有二话。”
甚至还给马家出主意,表现得一脸坦诚:“听说招娣现在在做网红,你找她要,她有钱。”
招娣彻底跟这家人决裂让父母极其“伤心失望”,寒心之余主动交待了女儿的行踪。
本来就凭借这点线索他们也找不到招娣。
但是马家族里有一位有学问有地位的“家族领头羊”,这位家族领头羊分析了半天招娣的视频号,很快就在好事网友留言加上他本身出色的侦查能力,发现了招娣所居住的公寓地址。
于是马家儿子冲到了北京想要绑走招娣。
招娣喝得半醉,宿醉未醒在早上八点开了门,马家儿子闯进来,两人爆发了激烈的争吵。
随后马家儿子从怀里掏出一柄早就备好的刀,对她狠下毒手。
看着招娣倒地,他终于感到了害怕,扔下刀就仓皇而逃,想当天逃回老家。
万幸我九点就到了案发现场,打了急救电话和报警电话。
马家那儿子就顺利在西站被现场抓获。
消息传到了马家,马家父母急了,先去骂那位好事的“领头羊”亲戚:“族里你出息最大,怎么教唆孩子做这种事?”
领头羊一脸无辜:“我还当他是去接媳妇呢。”,族里有什么大大小的事情都来找他,他也习惯了帮族里解决问题,常常将家族感情放置于是非正直前面,没想到今天反而被骂了一顿。
这还没完,过两天,领头羊接到北京这边警方问话,怀疑他教唆犯罪。
领头羊本人所在的单位也立刻将他劝退了事。这位“热心助人”的亲戚也终于得到了他的报应。
只是这样并不能让马家解恨,自己的儿子可是被抓走了眼看就要判刑!
索性儿子不在了,马家纠结了大帮亲戚充当打手,一起冲到了蓬家。
蓬家也不是吃素的,有上次被砸了半个家的教训,这次也赶紧召唤来自家亲戚械斗。
最终一场恶斗,死了几个人:马家公公、蓬家满门。
当地通报了这起恶性事件,最终马家蓬家各自推出几个打头的男丁做代表去接受刑罚。
整件事尘埃落定。
最具讽刺意味的是,蓬家一贯看不上桑弧,却没想到最后全家都死了,唯一活下来的奶奶还要桑弧赡养,而家里所有的财产包括宅基地最后都归了桑弧和几个姐妹。
家里招娣、来娣、引娣、盼娣,最后唯一剩下的只有娣。女性。
桑弧出院时听到这个消息,略微扯了扯嘴角,没有笑,只叹了口气。
我们在她住院期间将房子都租了出去,租客也是本小区的,知道招娣在房子里出的事但无所谓:“他没杀死你,不就更说明这房子是福人居福地吗?”,爽快租了下来。
这期间我的考试成绩也出来了,说不上优秀,但也足够申请,我一连申请了好多所大学。
当北京的夏天珊珊到来时,我收到了芬兰阿尔托大学计算工程系的录取通知书。
我被录取了。
在这三年的学习中我也曾设想过这一幕,我以为自己会激动,会雀跃,做一切出格的举动来宣泄心中痛快,在某个读着书的大风天,我咬牙切齿跟旁边的小梅说:“等我成功录取我一定在三里屯最热闹的地方倒立拉屎。”
然而当这一刻真正到来的时候我的心中无比平静。
原来成功后的喜悦,是无声无息的。
朋友们纷纷要帮我庆祝,卓娆姐说:“正好桑弧也出院了,我们一起吃个饭热闹热闹,好冲冲晦气。”
于是大家又聚在一起吃饭。
这次是在一家很昂贵的商场里。
就是上次我不敢去的那家商场,挑了一家人均二百的烤肉店。
总归要走了,很长一段时间也不知道能不能再和大家相聚,所以我一力孤行,顶住了大家的反对选择了这家店。
排队人数很多,我们硬是在外面排了一个小时,小梅感慨:“没想到北京这么多有钱人,花钱吃饭都要排队。”
进去后吃到烤肉后也没觉得特别惊艳,的确新鲜点,也的确蘸料滋味香一点,但也就是正常的肉。
“看看,要不怎么说连傻子干北京餐饮都能赚钱呢。”桑弧笑眯眯,“等我的西北饭店开起来,还不得把这些饭馆都打得落花流水?”
她伤口已经渐渐痊愈,但是说话时气息不足,唱歌也只能唱几个微弱的音,不知道是失血过多还是元气大伤,即使现在已经是盛夏她仍旧怕冷,裹着一件薄外套。
只不过精神还是渐渐好转起来。
“好好好。”夏强跟着举酒杯,“等我以后学厨成功,还能去你店里打工,你可得给我开个高工资啊。”
大家齐齐笑。
只有我望着人群那头的何朔旅不说话。
离别在即。
何朔旅似乎跟我心有灵犀,他也没有笑,默默凝望着我。
烤肉店里吵吵闹闹,大伙儿围坐一起说说笑笑,一个个烤盘上“滋滋”冒油,服务员紧张穿梭桌与桌之间,时不时有炭火烟熏气升腾。
熏得我眼睛发疼。
说些什么呢?
我是赶路的人,月亮照着我前行的路,山坡上青草萋萋,然而陪伴我的只有偶然经过的风。
我什么都不能说,也没有资格说,只能默默跟你伸伸手,打个招呼。
想必他心里想的跟我想的差不多。
我们什么都没说,只是互相笑了笑。
大伙儿平日里喜欢调侃我们,这时也默契得毫不提起,似乎我们也只是普通关系。
夏强还问工资呢:“桑弧,看在咱俩认识的份上,以后给我工资能不能高一千?”
“你怎么连梦想都不敢梦个大的?”桑弧嘻嘻哈哈笑话他,“要是我开饭馆,你高低也得当个经理。”
“那敢情好,我妹妹的学费就不愁了。”夏强嘿嘿笑。
“我了解过了,第二年就能申请各种奖学金,再加上我也会努力寻找机会,说不定我很快就能赚钱了。”我可不想当吸血鬼,“再说你现在也得给以后攒钱呢。”
大家絮絮叨叨说许多闲话,似乎这样就能抵御离别的伤感。
等吃完饭出来,天已经黑了,但因为我们进去时还是下午,所以给我的感觉夜色像公主坟那里的乌鸦群,忽然就结结实实笼罩住了这座城市。
我抬起头,天空中没有星星,或者有,但已经被城市的霓虹灯遮盖过了。城市霓虹闪烁,马路上车水马龙。
北京,你的名字是一片齿轮,镶嵌进每一个异乡孩子的骨骼。
那么,就这么再见吧,北京。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