助理将文件袋轻放在办公桌一角，鞋跟敲击地面的声音渐远后，傅屿仍维持着原来的姿势，指尖悬在钢笔上方，迟迟未动。
落地窗外是连绵的雨幕，将整座城市晕染成一片模糊的水墨色，他盯着玻璃上自己的倒影出神，看了足足有十分钟，才终于伸手，抽出了里面的纸张。
放在最上面的是张照片。
宋暖穿着件姜黄色的针织衫，站在小区花园的银杏树下，怀里抱着个粉雕玉琢的小家伙。孩子的小手揪着她的衣领，笑得露出几颗小牙，阳光透过叶隙落在他们身上，暖得像一捧融化的蜜糖。
傅屿的指尖轻轻拂过照片边缘，顺着宋暖微扬的嘴角往下滑，停在那个笑得眉眼弯弯的孩子脸上。
资料里写得很清楚：宋暖，父母早逝，由奶奶拉扯长大，大学毕业后做过前台、服务生，数次遭遇骚扰都咬牙扛了过去，会所和模特公司的招揽也一一拒绝。后来怀了孕，手头拮据到搬进合租房，直到几个月前卖掉一块表，入账六百万，又结识了乔阳，日子才渐渐安稳。
“卖了块表……六百万……”傅屿低声重复，眉峰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什么样的表，能值这个价？又是什么样的处境，会让一个年轻母亲走到变卖首饰的地步？
他翻到下一页，是宋暖抱着孩子的另一张照片。保姆推着婴儿车，小家伙坐在里面，看见宋暖过来，立刻伸着胳膊要抱抱。照片下方标着孩子的名字——宋染之。
“宋、染、之。”傅屿一字一顿地念，声音带着些微不易察觉的沙哑。
再往后翻，却是一片空白。
孩子父亲的信息，凭空消失了。
傅屿的眉头拧得更紧。他的助理是名牌大学毕业，跟着他多年，办事向来滴水不漏，前阵子刚通过加薪考核，绝不可能犯这种漏查信息的低级错误。
是查不到？还是……有人刻意不让他查到？
他下意识地抓起内线电话，指尖刚要按下号码，又猛地顿住。想起昨天乔阳在办公室未尽的话——“想知道什么就去自己找答案，或者……你需要我的帮助吗？”
骄傲如傅屿，怎么可能让别人窥见自己这点说不出口的心思？他没有接受乔阳的帮助，可此刻盯着这片空白，他忽然觉得，那或许是乔阳递来的台阶，是在告诉他，有些答案，需要亲自去问。
一个单身母亲，带着孩子艰难求生，靠变卖一块贵重的表获得转机……傅屿的指尖在空白页上轻轻敲击着，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一个画面：宋暖抱着宋染之站在他面前，小家伙伸出小胖手要他抱，他笑着接过，宋暖在旁边看着，眼里的陌生一点点化开……
“疯了！”傅屿猛地回神，将照片连同纸张揉成一团，精准地投进垃圾桶。纸张相撞的闷响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格外清晰，他深吸一口气，抓起桌上的合同，将那些纷乱的念头压了下去。
……
窗外的雨丝斜斜地织着，宋暖撑着伞站在小区门口，等着网约车的到来。
原本想约乔阳逛街，可想起她早上说有重要会议，便又把手机揣了回去。
“算了，自己逛也挺好。”她拉开车门，心里盘算着。前阵子买东西刷的都是乔阳的卡，眼看快过年了，总得给她挑份像样的礼物。
本来想把小染之也带上，可看这天气，还是让他跟李阿姨在家待着舒服。从五楼走到门口这短短一段路，冷风顺着衣领往里钻，宋暖裹紧了围巾，忽然下定决心——得考个驾照。
六年呢，现在才过去不到半年。等小染之再大点，出门玩、去医院，有辆车总方便些。
商场里暖意融融，宋暖解开围巾，在女装区转了两圈，手里还是空的，正琢磨着要不要换家店看看，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隔壁男装区传来熟悉的声音。
“这个你试穿一下。”
是乔阳。
她怎么会在这里？不是说今天有重要会议吗？
宋暖下意识地停住脚，探头往男装区瞥了一眼。乔阳正站在衣架前，手里拿着件深灰色大衣，递向身边的少年。
那少年看着面生，身形清瘦，穿着洗得发白的牛仔外套，神情里带着点局促，却又透着股不肯服软的倔强。
“不用，我想要的，我自己会买。”少年的声音像浸在溪水里的玉，清润得能听见细微波纹，却带着点紧绷。
“你买得起？”乔阳的语气带着点漫不经心的调侃，指尖在大衣面料上轻轻划了下，“这牌子的新款，你兼职一个月也未必够零头。”
少年的耳尖瞬间红了，像是被戳中了痛处，攥紧了书包带：“现在买不起，不代表以后也买不起。我还在上大学，总有机会的。”
乔阳挑了挑眉，没再接话，又从旁边拿了件米白色高领毛衣，和大衣一起塞到他怀里：“试试吧，不合适再换。”
少年捏着衣服的手紧了紧，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低声道了句“谢谢”，转身进了试衣间。
宋暖看得有些发愣。这少年是谁？乔阳怎么会突然对一个陌生少年这么上心？
正想着，一道存在感极强的身影撞进宋暖的视网膜，宋暖侧头看去，瞬间惊了一身冷汗。
傅屿！他怎么也来了？
宋暖心里咯噔一下。乔阳明明说在开会，却在这里陪一个陌生少年挑衣服，这要是被傅屿看见，保不齐会误会什么。
她是乔阳的朋友，这个时候，绝对不能让两个人碰面。
眼看傅屿的目光就要扫过来，宋暖来不及多想，几步冲过去，在他开口前一把捂住了他的嘴，拽着他就往商场其中一个出入口走去。
“唔——”傅屿猝不及防，被她拽得一个踉跄，眉头瞬间蹙起，但也放软身子，跟着过去。
宋暖把他拉到通道口，才松开手，压低声音道：“傅先生，借一步说话。”
傅屿揉了揉被捂住的唇角，眸色沉沉地看着她：“宋小姐这是做什么？”
“您看这家店，”宋暖急中生智，指了指旁边透明玻璃后的女装店，语气尽量严肃，“刚才我在里面看，好像有几件衣服标签和吊牌对不上，怕是有不合规的地方。您是傅氏总裁，对这种事应该比较在意吧？得提醒他们整改才是。”
她一边说，一边用余光瞟着男装区的方向，生怕乔阳他们出来撞见。
傅屿顺着她的目光瞥了眼男装区，又转回头看她，眼神里带着点了然的戏谑：“宋小姐倒是热心。不过——”他顿了顿，语气平淡，“这家商场，是乔家的产业。”
宋暖脸上的严肃瞬间僵住，尴尬得脚趾都快抠出三室一厅。
乔家的？那她刚才说的什么“不合规”“提醒整改”，不就成了关公面前耍大刀？
“呵……是吗？那可能是我记错了。”她干笑两声，目光又往男装区瞟去，试衣间的门还关着，乔阳正低头看着手机，暂时没注意这边，“那什么，傅先生您忙，我就不打扰了……”
说着就要溜，却被傅屿叫住：“宋小姐不是来逛街的？”
“啊？是、是啊，”宋暖随口应着，脑子飞快地转着，“但突然想起家里还有事，得赶紧回去了。傅先生您慢慢逛，我先走一步！”
她怕对方质问她为何心虚，说完就往商场外走，脚步快得像身后有追兵。直到走出大门，冷风灌了满脸，才敢回头看了眼——傅屿没跟上来，男装区门口也没见人出来。
应该没被发现吧？
宋暖松了口气，脚步却没停，绕到商场另一侧的入口，又快步折回刚才那家服装店。
推门进去时，风铃叮当作响，店员抬头看了她一眼，笑着问：“您好，请问需要帮忙吗？”
她没应声，目光径直扫过男装区——衣架整齐地排列着，试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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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的门敞开着，里面空无一人，连刚才乔阳站过的位置，都只剩一件叠好的样品外套。
哪还有什么乔阳，什么清瘦的少年？
空气里还残留着淡淡的雪松香氛，可刚才那几句对话、那个递衣服的动作，却像被人用橡皮擦抹去了似的，连点痕迹都没留下。
宋暖站在原地，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袖口。
难道真是她看错了？
可那声音，乔阳说话时尾音微微上扬的调子，她绝不会认错。还有那个少年局促的身影，山泉般的嗓音，都清晰得像在眼前。
她走到试衣间门口，往里瞥了眼，只有挂钩上挂着件备用的防尘袋。转身时，目光落在旁边的收银台，刚才乔阳低头看手机的位置，现在站着个正在打包的店员。
“请问，”宋暖忍不住开口，“刚才有没有一位穿驼色大衣的女士，带着个学生模样的少年来买衣服？”
店员想了想，摇摇头：“没印象呢，今天来男装区的客人不多，没见过您说的这两位。”
宋暖“哦”了一声，心里那点疑惑像被雨水泡过的棉花，沉甸甸地发涨。
她慢慢退出服装店，站在走廊里，看着来往的行人，忽然觉得这暖融融的商场里，竟透着点说不出的诡异。
“奇怪了……”她拿出手机，犹豫了一下，还是给乔阳打了个电话。
“喂，暖暖？”乔阳的声音带着点背景音，听着像是在会议室，“怎么了？”
“没什么，”宋暖看着空荡荡的男装区，心里犯嘀咕，“就是想问你开会结束了吗？我在商场看到个和你很像的人……”
“还没呢，这会开得没完没了，”乔阳轻笑一声，“估计得晚上才能结束。怎么，有事吗？”
“没、没有，就是随便问问。”宋暖挂了电话，站在原地愣了半天。
难道真的是自己看错了？可那声音、那身形，明明就是乔阳啊。
雨还在下，宋暖没了逛街的兴致，雨天出租车生意好，路边一辆等客的车都没有，掏出手机打了辆网约车，几分钟的功夫就到了，宋暖对着司机挥了挥手，打着伞走了过去。
马路另一侧，一辆黑色商务车悄无声息地停在阴影里。
司机看着宋暖的身影消失在出租车后座，忍不住回头问：“总裁，刚才宋小姐跑那么急，要不要叫她上车？我们顺路。”
傅屿的目光从马路对面收回，落在车窗上凝结的雨珠上，声音听不出情绪：“你很爱多管闲事？”
司机识趣地闭了嘴，重新发动车子。
黑色商务车平稳地汇入车流，雨刷器规律地左右摆动，将车窗上的雨痕拭去又重新覆盖。
傅屿靠在后座，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无名指上的戒指，目光落在窗外飞逝的霓虹上，眼前却反复浮现方才那一幕——宋暖扑过来时带起的风，掌心贴上他唇瓣的瞬间，那股清浅却执拗的香气。
不是商场里浓郁的香氛，也不是香水的味道，倒像是雨后青草混着点柑橘的淡香，清清爽爽的，带着点莽撞的鲜活气。明明只是短暂一触，那味道却像生了根，顺着呼吸钻进肺腑，连带着唇角残留的温热触感都变得清晰起来。
他想起她当时微蹙的眉，眼里藏不住的慌张，还有拽着他往消防通道躲时，发梢扫过他手腕的轻痒。那点慌乱里裹着的笨拙善意，像颗投入静水的石子，在他心里漾开圈圈涟漪。
司机透过后视镜偷瞄了眼，见老板半天没说话，只望着窗外出神，指尖在膝盖上轻轻点着，那频率，竟与他做重大决策时凝神思考的模样如出一辙。
傅屿忽然收回目光，落在自己的指尖上，仿佛还能闻到那缕若有似无的清香。他喉结微动，哑声吩咐：“开快点。”
车窗外的雨还在下，可那点清浅的香气，却像被锁在了车厢里，缠着他的思绪，一路往心里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