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九，重阳。
有姜国，青州边陲一个不起眼的小国，此刻正笼罩在肃穆而庄严的气氛中。都城凤栖的中央广场上，黑压压跪满了人，皆是女子为尊，男子退居其后。
高耸的娲皇神像矗立在汉白玉祭坛中央，人首蛇身，面容慈悲而威严，手托五彩补天石，俯瞰着芸芸众生。神像前，香火缭绕，供奉着三牲五谷，时鲜瓜果。
有姜国主，一位身着玄色凤鸟朝服的中年女子，头戴十二旒冕冠，神色凝重，手持玉笏，正带领文武百官行三跪九叩大礼。她的声音通过法力加持，清晰地传遍整个广场：
“煌煌娲皇，肇启鸿蒙；抟土造人，炼石补天；德配乾坤，恩泽九州。今有姜国主风氏，率臣民谨以玄醴清酌，祭告于皇天后土：伏惟圣慈，俯垂鉴纳，保我山河，佑我子民，风调雨顺，国祚绵长...”
祭文庄重悠长，在广场上空回荡。
姜璃跪在宗室区域靠后的位置，低垂着头。她身着青色绣银线的宗室礼服，繁复的纹路勾勒出少女初长成的纤细身姿。墨玉般的长发梳成端庄的单螺髻，仅簪一支素银镶青玉的步摇，流苏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
她的位置并不起眼，恰如其分地反映了她在这宫中的地位——一个父母早亡、依靠王室微薄抚恤过活的远支宗室女。
周围的宗室贵女们大多神情虔诚，或至少做出虔诚的模样。姜璃却能感受到几道若有若无的视线掠过她，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轻蔑与怜悯。她眼观鼻，鼻观心，仿佛浑然未觉。
“……尚飨！”
随着国主最后一声高呼，祭文诵读完毕。百官与民众齐声应和：“娲皇圣德，泽被苍生！”
声浪震天，透着无比的虔诚与敬畏。
姜璃随着众人叩首，额头触及冰冷的青石板地面。一丝极细微的、几不可察的悸动，忽然从心口传来，转瞬即逝。她微微一怔，抬起头，望向那尊高大的娲皇神像。
不知是不是错觉，方才那一瞬间，她似乎觉得神像那双用宝石镶嵌的眼睛，若有似无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苍凉、古老，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悲悯？
她轻轻吸了口气，压下这荒谬的念头。定是跪得久了，有些头晕。
祭祀大典进入下一个环节：由国主亲自向娲皇神像敬献第一炷香。
风国主整理衣冠，神情肃穆，一步步踏上祭坛的台阶。两名身着祭司白袍、手持羽扇的女官紧随其后。广场上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位掌控一国命脉的女子身上。
然而，就在风国主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支早已备好的、婴儿手臂粗的龙涎香时——
异变陡生！
祭坛四周原本稳定燃烧的九九八十一盏青铜长明灯，灯火猛地齐齐一暗，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捂住，紧接着又疯狂跳跃起来，火苗窜起尺许高，颜色竟隐隐泛出一种诡异的幽蓝！
“嗡……”
那尊巍然不动的娲皇神像，竟发出了一声低沉的、仿佛来自远古洪荒的嗡鸣！神像手中托举的那块“五彩补天石”（自然是仿制品），表面流光急速闪烁，五色光芒紊乱交错。
“怎么回事？” “长明灯……” “神像显灵了？还是……”
广场上顿时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惊呼和骚动。维持秩序的卫兵们立刻紧张起来，手握紧了兵器。
风国主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这是极其不祥的征兆！祭祀大典出纰漏，尤其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意味着国君失德，上天降罚，足以动摇统治根基！
大祭司，一位白发苍苍、神色威严的老妪，猛地上前一步，厉声喝道：“肃静！不得喧哗！”她目光如电，扫向负责祭祀事务的官员方向，“检查灯油法器！何人失职？”
场面一时有些混乱。官员们吓得脸色发白，慌忙上前查验，却找不出任何问题。长明灯的火苗依旧诡异地闪烁着，映得众人脸上阴晴不定。
姜璃的心跳不知为何加快了少许。那股方才一闪而逝的悸动再次出现，这一次清晰了许多，像是一根温暖的弦在她心湖深处被轻轻拨动了一下。她不由自主地再次望向娲皇神像的眼睛。
那悲悯的目光，似乎更真切了。
就在这片混乱与惶恐之中，谁也没有注意到，祭坛下方，宗室区域边缘，一个跪着的瘦小身影——那是负责洒扫祭坛外围的小侍男，看起来不过十二三岁年纪，脸色惨白得吓人，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他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嘴唇嗫嚅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的右手死死抠着地面，指甲几乎要翻裂开来，而他的左手，则深深地缩在宽大的袖袍里，紧紧握着什么东西。
姜璃的目光无意中掠过那个小侍男，微微蹙眉。那孩子的状态很不对劲。
突然，那小侍男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抑或是被无边的恐惧彻底压垮，他猛地抬起头，发出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尖叫：
“不——！！不是我！是它……是它让我……”
话音未落，他那只一直缩在袖中的左手猛地伸出，将一件东西狠狠摔向前方！
那并非什么凶器，而是一块巴掌大小、灰扑扑毫不起眼的残破陶片，上面似乎刻着一些模糊难辨的古老纹路。
陶片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啪嗒一声，恰好落在姜璃前方的青石板上，滴溜溜转了几圈，停住了。
几乎在同一时间，祭坛上紊乱的长明灯火苗像是被掐断了根源，倏地恢复了正常的橘黄色，平稳燃烧。神像的嗡鸣声也戛然而止，五彩石的光芒收敛，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集体幻觉。
广场上一片死寂。
所有的目光，先是愕然地聚焦在那块突然出现的陶片上，随即，无数道视线——惊疑的、探究的、冷漠的、幸灾乐祸的——齐刷刷地落在了陶片附近的姜璃身上！
风国主和大祭司的目光也扫了过来，带着审视与不容错辨的威压。
那小侍男已然彻底昏死过去，被两名迅速上前的卫兵像拖死狗一样拖了下去，等待他的绝不会是什么好下场。
然而，此刻的焦点，却是姜璃，以及她身前那块诡异的陶片。
姜璃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如同实质，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她心中警铃大作，这是一场针对谁的阴谋？那个小侍男明显是被人利用的弃子。而这陶片……为何偏偏落在她的面前？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头脑飞速运转。此刻任何不当的反应，都可能万劫不复。
负责宫廷纪律的女史已经沉着脸走了过来。
就在这时，落在姜璃身前的那块灰扑扑的陶片，毫无征兆地，表面那些模糊的古老纹路极轻微地亮了一下，闪过一丝微不可见的五色流光，快得让人以为是阳光反射。
但姜璃离得最近，她看见了。
而且，那股源自心口的悸动，第三次出现了。这一次，不再是细微的波动，而是一种清晰的、温暖的牵引感，源自那块陶片！
她甚至能感觉到，体内似乎有什么极其微弱、连她自己都从未察觉的东西，对那块陶片产生了共鸣！
女史已经走到面前，目光冷厉，先是向姜璃这个宗室女微微颔首，算是行了礼，然后便弯腰要去拾取那块惹事的陶片。
不能让她拿走！
电光火石间，一个念头闯入姜璃脑海。这陶片绝不寻常，它与自己那莫名的感应，或许是祸，但也可能是……唯一的转机！
就在女史的手指即将触碰到陶片的刹那，姜璃忽然抢先一步，伸出双手，不是去拿陶片，而是就着跪姿，以额触地，清亮的声音带着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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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好处的惶恐与虔诚，高声说道：
“娲皇显圣！降下神物！此乃祥瑞，佑我有姜！”
她的声音不大，但在刚刚经历诡异安静、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的广场上，却清晰地传入了前方贵人们的耳中。
女史的动作猛地顿住，惊疑不定地看向姜璃，又看向祭坛上的国主和大祭司。
风国主和大祭司显然也听到了这话，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方才的异象，若是灾厄之兆，则于国于君不利；但若是祥瑞显现……那便是国君德感上天，娲皇降福！
大祭司浑浊却精光内蕴的眼睛微微眯起，目光落在姜璃身上，又仔细看了看那块依旧平平无奇的陶片，缓缓开口，声音带着法力加持，传遍全场：
“哦？你是何人？何以见得是祥瑞？”
无数道目光再次聚焦在姜璃身上。
姜璃深吸一口气，维持着跪拜的姿势，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朗声道：“宗室女姜璃，叩见国主，大祭司。方才异象纷呈，非比寻常，然娲皇神像嗡鸣，非为怒也，实为悲悯预警；长明灯闪烁，非为灾厄，实为圣光涤荡邪祟！此物恰于此时降临，落于祭坛圣地，正是娲皇赐下，助我社稷涤清污浊、重现光华之兆！此非祥瑞，何为祥瑞？”
她语速平稳，逻辑清晰，直接将一场可能的政治灾难，扭转为上天赐福的吉兆！
广场上寂静片刻，随即响起了低低的议论声。不少人看向姜璃的目光变了，带上了惊异和审视。这个平时不声不响的宗室孤女，竟有这般急智和胆识？
风国主的脸色缓和了许多。无论事实真相如何，这个叫姜璃的宗室女给出的解释，是目前最能维护朝廷颜面、稳定人心的说法。
大祭司深深看了姜璃一眼，目光似乎能穿透人心。她缓缓走下祭坛，来到那块陶片前，亲自弯腰将其拾起。她苍老的手指摩挲着陶片表面，感应了片刻，眉头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这陶片……竟隐隐有一丝极古老微弱的灵力波动，难以辨明属性。
她抬起头，面向众人，高举陶片，声音恢宏：“确然！此乃娲皇慈悲，假今日之大祭，降下圣物，警示我等，亦庇护我等！乃我有姜国之祥瑞！”
“娲皇圣德！国主万福！”有机灵的官员立刻带头高呼。
顿时，广场上山呼海啸般的应和声再次响起，这一次，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和狂热。一场潜在的危机，竟就这样被化解并扭转了。
祭祀大典得以继续进行，虽然气氛依旧紧绷，但总算有惊无险地完成了。
典礼结束后，姜璃随着人流默默退场。她能感觉到背后仍有各种目光追随，探究的、好奇的、忌惮的……她知道，今日之后，她再也无法像过去那样默默无闻了。
“姜璃小姐，”一位身着女官服饰的女子拦在了她面前，神情客气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国主与大祭司有请。”
姜璃心中一凛，面上却丝毫不显，微微颔首：“有劳带路。”
该来的，总会来。是福是祸，终究要面对。
只是，行走间，她下意识地抚向自己的心口。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温热，以及一种极其微弱的、与那陶片之间奇异的联系。
娲皇显圣……吗？
她抬起头，望向远处高耸入云的娲皇神像，神像的面容在晨曦与香火缭绕中显得愈发模糊而神秘。
这个世界，以女性为尊，奉娲皇为始祖，修炼之道，亦偏重阴柔造化之力。她自幼知晓并习惯了这一切，但今日那奇异的感应，那块神秘的陶片，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让她隐隐感觉到，自己看似平静的生活之下，似乎潜藏着某种她从未触及过的、波澜壮阔的暗流。
她的命运，或许从今天起，已经悄然偏离了既定的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