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前世因(二)
祝府书房,谢让尘合上书册,捏了捏发酸的眼角。
他花了两日弄清楚现在的状况。
首先,这里是祝府,师妹的家;其次,在幻境中,他的身份是她的兄长,名叫祝连松;最后,根据大量翻阅书册梳理出的时间点来看,幻境中的时间至少比外面早三百年。
三百年前,祝辞盈
,也是他后来的师妹阿盈,出生在凡间的一家商户中。
祝家世代经商,富甲一方。
祝辞盈自幼锦衣玉食,是祝家娇生惯养的明珠。
可后来,她死时,仅仅十一岁而已。
一人守着他的剑,一人被逼到绝境,一人毅然决然地使出兵解禁术,一人抱着无望的等待五识俱散,魂魄分崩离析。
谢让尘揪住胸前衣襟,心脏生出一股密密麻麻的痛。
进入幻境,他方知,祝辞盈原有幸福的家庭,有爱她的家人。
但清微宗初见时,她和他说的第一句话是,“师兄,我许久没有家人了。你别送我走,我喜欢清微宗,我想留在清微宗。”
她那个时候究竟是怀着怎样心情说出这番话。
他疲累地闭上眼,仰面呼出一口气,心口持续性顿痛,久久难消。
这世上,几乎没有人能接受站在自己心上人幸福人生的开头,看着她慢慢走向必然死去的结局。
太过残忍。
“阿松。”书房门口响起两道敲门声。
年轻貌美的妇人抱着婴孩走进屋,声色柔和道:“书看久了,歇歇眼睛,我叫人给你送来了热汤。”
谢让尘连忙起身:“阿娘。”
祝连松的母亲名叫舒梅,美貌多才,性情温婉贤淑,却又和她的名字里的“梅”字一样,骨子里藏着韧劲。
谢让尘乖乖坐着,捧住热汤一口一口地喝。
舒梅在一旁看着他,不时地去逗弄怀中女婴。
幻境里的事都是曾经真实发生过的,他的灵魂附着在祝连松身上,一言一行都出自祝连松,而非他自己。
“阿娘累不累?我来抱一会儿妹妹。”他喝完热汤,气力恢复大半。
“是替阿娘抱,还是松儿自己想抱?”舒梅含笑问。
谢让尘:“是我。”
他小心翼翼地从母亲怀里接过妹妹,用指尖轻轻地戳了一下她的脸颊,婴儿的脸粉白可爱,软得像面团一样。
呼呼大睡的女婴似有所感,不乐意地轻哼两声,睁开眼睛。
谢让尘和她对视,目光一顿。
由衷感慨,他妹妹的眼睛可真好看,又黑又亮,像库房里存放的黑宝石。
小少年愣神片刻,忽然扭头对母亲说:“阿娘,你来做个见证!”
舒梅:“见证什么?”
谢让尘伸出自己的小指,如同平日与玩伴拉钩发誓,他嗓音稚嫩,神情无比认真道:“请阿娘做见证,我祝连松作为满满的兄长,将来必定护妹妹一生圆满。”
话落,他的手指蓦然一紧。
低头去看,原来是妹妹给予他回应,奇迹般地抓住了他的手指。
小少年直觉不可思议。
祝辞盈朝他笑了笑,手指传来的温度又热又烫,跟天边的太阳似的。
舒梅把两个孩子圈在自己怀里,露出一个十分幸福的笑容。
很快,祝辞盈满一岁,父亲祝凌云花费重金要给她举办抓周宴。
谢让尘起了个大早,第一件事是穿好衣服洗净脸,跑到妹妹的院子。
“阿兄。”祝辞盈朝他招招手。
她学说话比走路早,口齿伶俐,发音清晰,深得家人怜爱。
“走,我带你去前厅。”他如今九岁,力气比去年增长不少。
谢让尘习惯性地张开双臂去抱她,祝辞盈只牵住他的一只手:“阿兄,走。”
他懂她的意思,她长大了,不需要再被抱着走。
于是,他伸出的另一只手改为摸摸她的头。原来,一向要强的师妹从婴儿时期就开始崭露锋芒。
祝辞盈立刻收起笑容,不太高兴地皱皱眉毛:“长不高。”
谢让尘:“有阿兄保护你。”
默了默,又道:“一辈子的那种。”
他抓住她的手一步步走向院外。小少年的手掌不大,却能牢牢地握住比他更小的手。
今日府上来了百十位宾客,祝家张灯结彩,大摆宴席,竟然比过年还要热闹。
依照千百年流传下来的习俗,家中每一个婴孩一岁生辰时都要举办抓周宴。
宴会流程简单,腾出一片空地,摆上些笔墨纸砚,琴棋书画,四书五经,刀枪弓箭之类,然后让婴孩自主选择。婴孩拿到什么,未来就把她朝对应的方向培养。
当然,这其实只是一种满足婴孩好奇心的娱乐活动,当不得真。
但祝连松自己就是个例外。
阿娘说,阿爹希望他学武,所以在抓周宴上布置一堆刀枪弓箭,可他似乎对这些并不大感兴趣,走来走去一件没拿。
阿爹登时心灰意冷,命人去拿几本书籍来,而就在下人去拿书的空子,他愣是从一堆武器里捡起一个鲁班锁,就势坐在地上玩起来。
阿爹见他对鲁班锁爱不释手,也只是笑笑。一到夜里,他便和阿娘哭诉:“咱们的松儿以后是想做摆弄机关做工匠吗?我精心准备那么多好看的宝剑,他为什么一个都不选……难道是我挑的不合他的眼?”
“兴许是他不喜欢。”阿娘笑他都当爹的人了竟还跟她哭鼻子。
祝凌云才不管那些虚的东西,他只知道在他的夫人面前,尽管展示出最真实的自己和最纯粹的情绪。
所以,当他们的第二个孩子出生以后,他就暗戳戳地想方设法解开自己的心结。比如,他时常抱着祝辞盈去书房,不经意间让她瞧见满满一墙的宝剑;祝辞盈蹒跚学步时,他便踩点去她的小院子舞上一套剑法……
这回抓周宴,他势在必得!
再说,满满的抓周宴,他忙忙碌碌准备了大半月呢!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老爷,都准备好了。”管家趁祝凌云空闲之隙,低声禀告。
“书籍,琴棋书画之类可都拿远了?”
“全部锁在库房了。”
祝凌云满意地点点头:“时候不早了,去让松儿把满满带过来。”
“是。”管家领命离开。
祝凌云捋平衣服上的褶皱,目光瞥向不远处的空地,管家依照他的吩咐,摆满锋利的宝剑。
一刻钟后,抓周宴的主角到了。
刚满一岁的祝辞盈步履蹒跚地走在最前面,那张眉眼与他八分相似的脸上充满倔强之色。她身后紧跟着的是谢让尘,后者微微张开双臂,随时准备着在她即将摔倒时第一时间接住她。
祝凌云一看这么个情况,眉心蹙了蹙,一个箭步冲上去抱起祝辞盈,让她坐在自己的臂弯。
祝辞盈张口喊道:“阿爹。”
祝凌云捏捏她软乎乎的脸:“满满,阿爹带你看看给你准备的礼物。”
像迫切得知中奖结果似的,他三步并做两步抱着女儿走进抓周宴现场,弯身把她放下来,又在确保她站稳脚跟后才松开手:“满满去挑自己喜欢的。”
祝辞盈转转自己黑滚滚的眼珠,目光所及之处全是款式长短不一,镶嵌各色宝珠的剑。
谢让尘慢她一步,待瞧清楚地上的物件后,一把捂住自己的眼睛。
对于阿爹的行径,他表示十分无语。
虽然阿爹自小有经商的天赋,接手家族产业后把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但要说起他的爱好,并非金银财宝,而是剑。
他爱宝剑,也爱剑术。
如痴如狂,乐此不疲。
幼时,他未在抓周宴上择剑,阿爹遗憾许久。
谢让尘抬眼看看无从下手的幼妹。
老实说,他不反对满满学剑,因为满满是与他血脉相连亲人,无论满满做什么,他都会无条件支持她,肯定她。
祝辞盈站在原地许久未动。
“满满大概是不喜欢……”祝凌云略微有些颓败地说。
谢让尘沉默地望向地上的
长剑,又看了看粉雕玉琢的小女孩,脑海里想的全是多年后她每次握剑时,面上不自觉露出的快意笑容。
心中蓦然有了一个答案。
未必。
相反可能非常喜欢。
果然,他的想法很快得到证实。
“阿爹,剑,喜欢。”
祝辞盈指着一把剑,回头扯扯自家爹爹的衣袖,眸光明亮纯澈:“阿爹,阿兄一起练剑。”
*
又一年冬末,人间下了一场大雪。
祝辞盈两岁,谢让尘十岁。
雪刚停,祝辞盈拉着兄长跑到院子,吵嚷着要堆雪人。
谢让尘极有耐心地教她:“先抓一把雪握在手心,然后用力攥紧,再放在雪地上慢慢滚一圈,滚成大雪球。”
她听话地抓着雪去滚雪球。
寒冬腊月,祝辞盈身穿一件红袄裙,头上戴着阿娘缝的红色虎头帽子,两边各缀着一颗白色毛球。
雪球越滚越大,她的鼻子和脸蛋被风吹得红扑扑的。
谢让尘懒懒地靠在树边,颇为享受地看着她在雪地里跑来跑去。
如此可爱的师妹,若非身在幻境,恐怕此生难见。
片刻,一个雪球滚到他身边,祝辞盈满眼期待:“阿兄阿兄,雪球。”
谢让尘帮她把一大一小的雪球上下叠放在一起。雪人初具雏形。
“手可冻坏了?”他俯下身,牵住她的手贴放在自己脖颈两侧。
用手传递温度太慢,直接触摸人体更快些。
“我不冷。”
她调皮地跑开,抱住雪人。半晌,突然回头看他,十分无助地说:“阿兄,它没有手。”
谢让尘往四周看看,捡起两根枯木枝插进雪人身体里:“现在有了,它可以抱满满了。”
“太好了!”她高兴地抱住他的腿左摇右晃,冲他撒娇,“阿兄,我还想要一个小猫雪人可以吗?”
他低头看她,祝辞盈睁着水灵灵的大眼睛,顶着虎头帽上绣的毛茸茸的耳朵,模样可爱又娇憨,活像一只尚未长成大老虎的猫仔,直教人心化成一滩温水。
“阿兄给你做。”他揉揉她的脑袋。
堆完雪人的第二天,祝辞盈高烧不退,卧病在床。
谢让尘哪儿也没去,就在她床边一直守着,亲自给她喂药,无数次替换冷水浸湿的帕子帮她降温。
祝连松推掉所有生意上的事,找城中最好的郎中为幼女治病。
舒梅独自打理府中事物,得空便来和他一起照顾祝辞盈。
这场病来势汹汹,她连喝三日汤药仍未见好转,睡梦中常常呓语:“阿爹阿娘请不要责怪阿兄,是满满自己贪玩,没有照顾好自己。”
谢让尘搬张凳子坐在她床头,拿下她额头上的帕子,浸过冷水重新放回去。
祝辞盈难受地翻了个身,睁开眼迷迷糊糊地叫他:“阿兄。”
尽管发着热,意识还是清醒的。
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满满。”谢让尘开口,嗓音沙哑道,“再坚持一会儿,阿爹出门找很厉害很厉害的大夫了。”
“阿兄,很厉害的大夫给满满治病,满满就不用喝汤药了吗?”祝辞盈眸光微亮,几近渴求,“汤药好苦,我一滴都不想喝。”
“不喝药,病怎么会好?”他替她掖好被角。
家中阿爹阿娘,包括他都喜欢吃辣,而满满则不同,对于吃食口味挑剔,酸甜苦辣咸,除却咸,其他一概不尝。
小少年勉强露出一抹笑,摸摸她的头,十岁的他读过许多书,已经能讲出一部分人生哲理:“人生本就五味杂陈,酸甜苦辣咸总要全部尝过一遍才懂得珍视自己喜欢的事物。满满也是。”
“等你病好了,我教你一套新的剑法,还有最近新研究的机关术。”
祝辞盈见他眉宇间夹杂的沉痛消散几分,方才冲他笑笑:“好哦,阿兄说话算话。”
随后又因为精神不济沉沉睡去。
谢让尘再一次尝试凝聚灵力,不出意料,又失败了。
这里是幻境,他的身份只是一个普通的凡人少年,身上何来灵力。
再者,即便有也无用。
幻境里的一切都是假的,但发生的事却是真真实实存在过的。
他抚摸着女孩滚烫的脸颊,黑沉的眸中疼惜之意尽数圈在朦胧的水雾之中,一滴滴落下去,打湿枕巾。
屋外风云变幻,日光时有时无,屋内明明暗暗。
谢让尘抬手抹脸,当手指触碰到似乎是水的潮湿,缓缓垂下眸,目光定格在指尖的莹湿之上。
算算,两世加起来,这是他第一次流眼泪。
只因心爱之人饱受病痛折磨,无人能救她脱离苦海。
尽管理智告诉他,师妹会平安无事。
可他的心依旧被紧紧揪着,仿佛随时会爆开一样。
他沉浸在幻境中,看着师妹泡在蜜罐中一点点长大,明媚似朝阳。
却也痛恨自己身处幻境,看她身受折磨,缠绵病榻。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人间的郎中治不好她的病。祝辞盈天生剑骨,此次发病并非受寒发热,而是因为她没有修炼,体内没有灵力,控制不住剑骨的力量。
喝再多的汤药都无济于事。
他跪在她的床前,将头埋在她手边。
谁来,谁来救救我的满满……
“松儿!松儿!”祝凌云急切的呼喊声将他从悲痛的情绪里抽离。
谢让尘忙把脸上的泪擦干净。
他乖巧地打开门,迎他进屋。
“阿爹。”
“松儿,我在外面碰上一位仙长,仙长法力高深,他说他能治好满满的病!”祝连松激动地拍拍他的肩膀,“我把仙长请过来了,满满有救了!”
仙长?是修士吗?谢让尘沉默地想,远远地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令郎果真对幼妹照顾有加,兄妹情深。”
这声音……
他惊愕抬头,双瞳中映出一张无比熟悉的脸。
来人身穿雪白道袍,腰间悬挂一块玉牌。
玉牌之上刻有“清微”二字。
师尊!
江樽月瞧过一眼躺在床榻上的女孩,温声道:“放心,我既然来了,定会让你妹妹平安无事。”
谢让尘双手抱拳,身子弯得极低:“求仙长一定要治好我妹妹!”
“好好,一定。”江樽月一面应着他,一面点了祝辞盈几个穴位,为她疏通堵塞的经脉。
她血红的脸逐渐恢复正常肤色。
祝凌云摸摸她的额头,面上一喜:“退烧了!仙长果真神通广大,本事高强,多谢您救小女一命!”
“哪里哪里。”江樽月谦虚道,“令爱天生身怀剑骨,骨骼惊奇,将来若修剑道必定得道飞升。只是她如今尚未真正步入修炼,无法控制与生俱来的力量才导致高热不退。”
“今日,我帮她疏通经脉,渡她灵力,但终究治标不治本。她一日未修炼便一日被剑骨消耗,常年身体虚弱。”
“不若让她拜我为师,我带她去湘州。”
祝凌云又惊又喜,却又因为他的后几句话愁容满面:“满满年纪还小,湘州山高路远,我和夫人哪里舍得和她分开……这可如何是好?”
这一点,江樽月早便考虑到了:“红尘难断,亲情难舍,看来是我们师徒缘浅。”
“我已经派我的徒儿去采药,吃过药,可保她三年内性命无虞。三年过后,你们需要为她寻到无疾草,唯有它能改善她的体质,承受剑骨的力量。”
他说完,心有所感地往门口望去:“呦,采药回来了,速度挺快嘛。”
“师尊。”少年嗓音温润。
谢让尘手指微颤,艰难回身,瞳孔骤然一缩。
他看到十二岁的自己,半边衣服染血,却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玉凰剑悬在腰侧,少年眸色漆黑,身上杀意未消,动作轻柔地从衣襟里拿出药草,温柔与杀气并存。
他恭敬地递上药,祝凌云没急着接,而是问他衣服上沾了那么多血,是不是受伤了,伤要不要紧之类的话。
“不是我的血。”少年解释说,“杀看守药草的妖兽时染上去的。”
没错。
谢让尘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十二岁他随师尊下山云游,确
实有上山杀妖采药这回事,只不过他当时并未在意这药是给谁用的。
他转头去看熟睡的师妹。
原来,他们之间的缘分这么早就开始埋下种子了。
*
祝辞盈一觉睡醒后,浑身疲倦感一扫而空,精神头比生病前还要好上几分。
听阿兄说,阿爹找来的大夫是位游走在凡间的仙人,不但拥有无边神通,还有一手出神入化,精妙绝伦的剑法。
旁人难以治愈的疾病,他只用一株草药便治好了。
祝辞盈深感好奇,追着祝凌云问,那位仙人长什么样子。
“仙长的年纪看着和我差不多,身边跟着一位约摸有十二岁的少年道君,说来,你的药还是他亲自上山摘取的。”
“可是山上有专门吃人的妖。”她担忧地问,“他没有受伤吧?”
祝凌云刮刮她的鼻子:“没有。你想,他每日跟着仙人学仙法,一定很厉害才对。”
祝辞盈懵懵懂懂,只知道阿爹说他厉害,那他就一定十分厉害。
她转而问下一个问题:“道君长什么模样?他长得漂亮吗?”
“嗯…我想想。”祝凌云一边回忆,一边往她腰间系上一块玉牌。
他肚子里墨水少,为了不让自家女儿看扁了去,绞尽脑汁,用上自己从夫人那儿偷学来的词:“大概是眉目如画,丰神俊朗。若再加上他眼睛下方的一对红痣,那就是凤骨龙姿。”
眉目如画,丰神俊朗,凤骨龙姿。
祝辞盈默默地记住,并将这作为标准,以此衡量谁是长得最好看的道君。
她低头看阿爹给的玉牌,玉牌上刻着两个字,如游云惊龙,漂亮至极。
那是日后祝辞盈学识字时,首先央求谢让尘教会她的两个字:
“清微”。
*
祝辞盈五岁这年,剑骨力量失控,整日受其折磨,食难咽,寝难眠。整个人迅速消瘦。
谢让尘依旧每天守着她,陪她说话,教她玩机关木盒。
祝凌云和舒梅商量一番,推掉所有生意上的事,一心一意照顾祝辞盈,顺带打听哪里有无疾草。
偶然间,他们遇见一个散仙,散仙告诉他们:“无疾草?听闻有人在湘州的槐江山见过。”
祝凌云命府中下人套辆马车,带足银钱,一家人出门千里迢迢赶往修真界。
人界和修真界的交界地带,时常有妖魔作乱,不少仙门弟子常常下山来此地除妖。
祝辞盈一家安安稳稳到达镇昌城,像往日一样住进客栈歇脚。
夜间,暴雨倾盆而下,震耳的雷鸣声夹杂着闪电照亮男人被雨水浸湿的脸庞。
“连松,听爹的话,你带着满满还有这些财物,听道君的安排逃命去!”
他将包裹系在身板结实的小少年背上,往日温和平静的眼睛此刻却布满急切之色。
妖群夜里突然袭城,仙门修士死伤不计其数,现下危急关头,他们决意动用最后的力量布阵送城中老弱妇孺安全离开。
舒梅神色担忧道:“满满身体弱,松儿你多分些心神照顾妹妹。”
“阿爹阿娘。”雨水顺着祝辞盈身上的蓑衣滴落。
她昂头茫然地看着祝凌云松开紧握住她的手,又见舒梅取下腰间悬挂着的红玉套在她脖子上。
舒梅的眼睛里盛满泪水,祝凌云揽过她的肩,最后一次嘱咐道:“阿松,无疾草可以治愈你妹妹孱弱的身躯。你记住,若是有机会,务必去槐江山拿到它。”
谢让尘再一次无比痛恨幻境。
为什么?为什么要他亲眼看着师妹与至亲生离死别!
他多么,多么想毁了幻境。
今夜过后祝家只剩他了。
我的满满今后该怎么办……
他跪伏在血水中,对祝凌云和舒梅连磕三个响头,几乎从牙缝里挤字:“孩儿衔命!必然不负爹娘嘱托!”
小少年已经长大,十三岁的他扯过妹妹软乎乎的小胖手,握紧。力道之大令祝辞盈不由皱眉。
“阿兄,我们去哪?”
“去找无疾草给你治病。”谢让尘用袖子抹一把脸上的水,头也未回地带她步入法阵。
“那等我的病好了以后,就可以像你一样跟爹爹学剑吗?”
谢让尘强压住心痛:“自然。”
“真的吗?”
“阿兄何时骗过你?”
祝辞盈最后一次回头,雨中紧紧相拥的父母朝她招招手,嘴唇不断张张合合,他们的声音被雷声掩盖。
她一个字都未听见。
转过头,独自擦干净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的水珠:“那我们要快点找到无疾草!”
*
天未亮,谢让尘提灯背着阿盈下山。
行一夜山路,他摔了十几个跟头,白衫沾满泥泞,头发也乱糟糟的如同鸡窝。
自小锦衣玉食长大的小少爷在浑浊的泥水中瞧见自己满身狼藉的模样,忽然鼻子一酸,生出莫大的委屈感。
但很快又被压下去。
阿爹说过,他现在是家里的小大人,他是满满的兄长,要承担起照顾妹妹的责任。
不过是衣服弄脏了而已,有什么好哭的。
他背着昏迷不醒的妹妹,脖颈间挂着沉重的包袱,每走一步都会撞到胸膛。
谢让尘一刻未敢停歇,耳后是女孩灼热的呼吸,他尝试着叫了几次满满,没有半点回应。
他的心慢慢沉入谷底。
好不容易下了山,找到郎中看病,却又和当年那样,什么药都没效果。
谢让尘抱着高热不退的祝辞盈,内心如被烈火焚烧。
“不若你们找道君来看看。”郎中给他指一条路,“往前行过十里便是京州的长宁山,乃避世仙门。传闻山主脾气古怪,软硬不吃,只和合她眼缘的人打交道。”
“你妹妹情况紧急,去试试吧,万一那山主肯施以援手,定能保她性命。”
长宁山。
谢让尘心神剧震。
若是师娘肯出手,师妹一定会得救!
少年昼夜不停地赶路,很快来到长宁山的山脚。
此时正值夏季,长宁山景色最好的时节。
山脚下有一间茅屋茶舍。谢让尘付过钱,要了一壶茶,先给祝辞盈喂水。
“一壶茶。”年轻貌美的女子步入茶舍,手中灵石轻放上木桌。
谢让尘闻声抬头,她的声音……他果真没听错,竟然是师相月!
少年见她气质不凡,不似凡人,猜测她是长宁山的修士,急忙哀求道:“姐姐,求你救救我妹妹吧!”
女子脸上覆着面纱,眉梢轻佻,显然被他的一声“姐姐”取悦到了。
师相月迈步上前:“我看看。”
“天生剑骨……不可多得的好苗子。”
“可惜没有修炼,剑骨力量失控引发高热。”
她的诊断和三年前阿爹寻来的仙长几乎一模一样!少年笃定她能救自己妹妹。
师相月帮祝辞盈疏通经脉,却因此捕捉到她经脉里那股熟悉的灵力残余。
她微微垂眸,无意瞥见女孩腰间的玉牌,眸光一颤。
清微。
她瞬间知晓这孩子是江樽月庇护的人。
既然是他要护的人,那便再多帮她一点罢。
“等她醒后,我教她引气入体,让她正式开始修炼。”她把利弊与少年讲清楚,“你妹妹的剑骨还在生长阶段,需要大量的灵力滋养。起初这段时间,她修炼出的灵力会被剑骨夺去,直到它完全成型。”
“放心,修炼期间她只要不偷懒便能保持身体康健,再不会发热。”
“我一定督促满满勤奋修行。”少年声色哽咽,“谢谢姐姐。”
“不必,要谢就谢这块玉牌的主人。”师相
月说,“若非他,我不会管太多。”
一炷香的时间,祝辞盈退热,悠悠转醒。
“满满!”谢让尘欣喜若狂。
阿兄。
祝辞盈张张嘴,发不出一丁点声音。
“满满你……不能说话了?”谢让尘的脑子嗡的一下一片空白,嘴唇颤动几下,最终什么也没说,无声地抱紧怀中女孩。
祝辞盈能感受到他颤抖的身躯。
师相月摸过她的脉:“剑骨烧太久留下的后遗症,恢复几率渺茫。”
“满满不怕。”谢让尘抚住她的后脑往自己怀里按了按。他不断心里安慰自己,未来师妹加入清微宗时是可以开口说话的。
或许再过一段时日,她的后遗症能够痊愈。
有师相月指导,祝辞盈花了一个下午学会引气入体。
“天生剑骨果真天赋妖孽,寻常人若想学会引气入体快则七日,慢则一个月。”
师相月的指尖缓慢划过玉牌,漆黑漂亮的眸中无波无澜,唯余茫然。
“你们且记住,剑骨对于妖魔来说最为滋补。日后可得小心,免得因此丧命。”
谢让尘的眉毛没来由地跳了一下。
他默默低头看一眼祝辞盈。
内心无端生出一个可怕的想法。
他是师妹的最后一个亲人。
距离师妹加入清微宗还有六年。
他能陪她的时间似乎不多了。
“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保护好满满。”
少年坚定地说。
*
谢让尘一直记得阿爹的话,找到无疾草改善妹妹的体质。
修真界分为九州,京州距离湘州上千里。两个年岁不大的凡人孩子没有灵力,无法御剑,只能靠双脚赶路。
再加上祝辞盈体弱,时常需要打坐大半日修炼灵力,千里路程需要走上很久很久。
祝凌云留下的财宝在修真界并非值钱之物,谢让尘身上没有灵石,所幸自小喜爱研究机关术,靠着帮人修理房屋,宗门里的机关木偶赚得一些灵石,勉强维持生活。
兄妹相依为命,两年时间,她们跋山涉水,终于千里迢迢地踏上湘州地界。
谢让尘花十块灵石买了一批木材,根据自己画的图纸搭建木屋,余下的木头全部用来给祝辞盈打制衣柜和梳妆台。
七岁的祝辞盈被他精心养护的很好,然而因为灵力常常被剑骨吞噬,身形看着有些瘦弱,个头比着同龄人矮一截。
而十五岁的他个子已经很高了。
寻常的一日,谢让尘背上工具箱出门修理东西。
“这次出门时间有些久,灶房有备好的饭菜,满满饿了自己生火热一热再吃。我大概晚上才能回来,满满想吃什么或者玩什么,我赚了灵石给你带回来。”
祝辞盈比划手语:【阿兄,我什么都不要。你早点回来。】
“好。”谢让尘心情沉重抬手摸摸她头顶柔软的黑发。
两年过去,剑骨留下的后遗症依旧存在,无论他怎么引导,祝辞盈就是说不了话,发不出一丁点声音。
他总在心底暗示自己耐心一点,可他陪她的时间过一日便少一日。
他不敢想,不敢想师妹失去他这最后一个亲人,以后的日子有多煎熬。
他总忍不住回想,昔年,她无措地拽住他的白龙玉佩时,嘴唇动了几次才发出声音,跟他说,“师兄,我许久没有家人了。”那个瞬间,只怕她的心在泣血。
师妹,许久是多久……
没人告诉他答案。
谢让尘出门后,祝辞盈打坐吸纳灵气在经脉中运行几个周天汇进丹田,然后渐渐凝为灵力。
很快又被剑骨夺去。
她的身体依旧虚弱,坐不了太久,干脆躺下来休息一会儿。
不知睡了多久,她隐约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伴随着东西被挪动的声响。
“喂,到底把灵石放哪儿去了?”
“这边找过了没有,你那边呢?”
“也没有!”
“草,这俩小崽子心眼咋那么多!到底藏哪儿了?”
祝辞盈的困意刹那间消失,眼睛悄悄睁开一道缝,果不其然看见两个动作鬼鬼祟祟的人。
她的第一反应:贼!
家里进贼了!
他们要偷阿兄的灵石!
不行!
那是阿兄辛苦赚来的,再过几日还得靠这笔灵石买食物赶路。
祝辞盈趁他们没发现自己,暗中拿出床底下的木剑。
*
路上,谢让尘一直心慌不已。
他望着前方熙熙攘攘的街道,在原地站了会儿,利落地转身往回家的路跑。
“满满——”
他推开门,一手扶着门框,连喘气的时间都没有,就被眼前的一幕惊呆。
屋内打斗的痕迹十分明显,他给满满做的衣柜倒在地上,木板上的血未干,滴答滴答染红地板。
满地狼藉中,与他对望的祝辞盈执着木剑,鲜血糊了她半张脸。
刹那间,谢让尘的鼻子一酸,冲上去保住她,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无声地掉眼泪。
祝辞盈高兴地跟他比划:【阿兄,家里进贼偷灵石,我把他们都赶走了!】
“不要命的小疯子!”他哽咽地说,却没有指责她的意思,“灵石没了就没了,阿兄还能赚回来,哪里至于跟他们拼命?瞧你现在的模样跟个小疯子似的。”
他刮掉她鼻子上的血:“在我眼里,堆成山的灵石也不及你的生命金贵。”
祝辞盈急忙比划:【阿兄,对不起。】
“不必道歉,保护自己珍爱之物没有错。”谢让尘揉揉她的脑袋,无比认真地说,“我是你的兄长,你的血脉至亲,自你出生起,我就在爹娘面前立过誓,将来必定护你一生圆满,长岁无忧。”
“所以,无论你长到多大年岁,作为兄长,对你,我永远放不下心。”
少年拿干净的帕子一点点清理干净她脸上的血迹。
“满满。”
“有我在,你大可放手做自己喜欢的事。练剑也好,钻研剑法也好,只要是你喜欢的,我都支持你。”
*
这年寒冬腊月。
祝辞盈过生日,谢让尘一早去集市买回来新鲜的肉菜。
夜晚,丰盛的饭菜被端上餐桌。
祝辞盈修炼一天早已饿得不行,但她没有狼吞虎咽,阿兄教她吃饭时要注意礼节。
谢让尘把长寿面推给她:“满满许个愿望吧。”
祝辞盈闭上眼睛许愿。
可惜她的愿望还没来得及实现,就被妖盯上,一把火烧了她阿兄辛苦搭建的木屋。
“满满!”
房梁倒塌的瞬间,谢让尘飞扑过来将她护在身下。
那么重的房梁压下来,谢让尘当场吐血不止,脊骨被砸得粉碎。
“满满,阿兄没事。”他气若游丝,仍然安慰她,不让她担心自己。
祝辞盈张着嘴死活发不出声音,全身力气都在紧抓着兄长衣服的手指上。
她很怕。
很怕她会失去最后一个亲人。
她痛恨。
她为什么天生剑骨?
没了那块骨头,她是不是就能无忧无虑地当祝府的千金小姐。
她亦迷茫。
明明许了愿要和阿兄一直在一起,为什么这么简单的愿望都不灵验!
这场火几乎烧光她和兄长的一切。
长夜漫漫,烈火不休。
浓浓的黑烟熏得人睁不开眼,妖肆意地屠戮这块凡人聚居的村庄,挨家挨户地寻找剑骨。
此地偏僻,离城池甚远,若想传递消息请修士来除妖,简直白日做梦。
谢让尘因为疼痛,意识一直保持清醒状态,反观祝辞盈吸入大量烟气,人早已昏迷。
昏迷中的她亦不好受,皱着眉,身体无意识地挣扎,嘴巴动了几次却说不出话。
谢让尘猜,她大概是渴了。
可周围到处是燃烧的烈火,哪里有水呢?
少年几经思索,心一横,咬破自己的指尖放在她的唇边。
“满满,快喝,是水。”他艰难地吐字,引导她喝他的血。
或许是出于人求生的本能,迷迷糊糊的祝辞盈果真听进去他的话,吮吸他手指溢出的血珠。
一根手指的血不够,谢让尘就咬破第二根,直到十指全破,祝辞盈不再有反应,安安稳稳地缩在他怀里。
少年疲惫地露出最后一个笑容。
他知道自己铁定活不过今晚。
可就这样死去的话,他真的好不甘心。他还没替阿爹阿娘看到满满长大。
意识消弭前,他最后摸了摸祝辞盈腰间的玉牌。
他诚恳地感谢它,若非它撑起结界隔绝火焰,只怕他兄妹二人早被烧成灰了。
“我很庆幸。”
“我死,满满活。”
少年困倦地闭上眼睛,在最后的时间说出曾经无数个日夜里最为寻常普通的一句话:
“晚安妹妹。”
玉牌轰然碎裂。
*
几十里外,城中灯火璀璨。
夜雨绵绵,一个糖水铺子前,老婆婆热心地把纸袋子递在少年手里:“道君,你的糕点都包好了。”
“多谢。”撑伞的少年道君嗓音温和,如三月刚刚化开寒冰的溪流。
少年容貌绝艳,凤眸薄唇,眼下一对红痣为他凭添几分媚色。
远远望去,他
长发如墨,用一根红色发带束起高马尾,月白色窄袖圆领袍衬得他温柔似水,腰间搭配的红玉蹀躞带又为他增添少年该有的肆意张扬。
他长身玉立,鹤骨松姿。
仅仅是站在闹市中便引得不少过路的女修频频观望。
他抬头望了望夜色,乌云滚滚的天空遮蔽繁星。
忽然,一股熟悉的灵力波动在某个方位冲天而起。
少年眸光微动,似有所感地望了一眼灵力所在的方位。
师尊的玉牌传令?
谢让尘长睫轻垂,眨眼间来到几十里外的村庄——
作者有话说:关于动物塑:
祝满满是傲娇猫猫[猫爪]
谢甜甜是…伪装成温柔可靠大狗狗的心机大尾巴狼[狗头叼玫瑰]
第62章 前世因(三)
深夜时分,噼里啪啦的雨声混合着撕心裂肺的惨叫响彻天地。熊熊烈火烧光木头,接连被雨水冲刷之后渐渐平息。
祝辞盈在这个时候醒来,嗓子又干又痛,嘴巴里还有一股血味。
她费力地睁开眼,突然,一道黑影朝她的头顶压下来。
“妖邪已经被我斩杀。”
“不必害怕,我是来救你的。”
天空淅淅沥沥地下着猩红血雨,少年道君在她面前半跪下.身,手中那把天青色的油纸伞向她倾斜。
女孩微微颤动的瞳孔里,龙纹白玉一闪而过,然后倒映出一个人影,少年金相玉质,松风水月,神仙姿,燕鹤骨。
然而,最吸引她注意力的还属他双眼下方的两颗红色小痣。
莫非是那位她记挂多年的少年道君?
是他吧?一定是他!
祝辞盈鼻子发酸,眼睛一眨,开始不住地掉眼泪。
他又来救我了。
谢让尘见着她哭以为她是因为被房梁砸伤,伤口太疼,急忙凝聚灵力隔空挪开沉重的木头。
得救的瞬间,祝辞盈爬起身,立刻用双手比划手语,她的眼泪越来越多,手指颤抖得不成样子。
【求道君大人救救我阿兄!】
【我的阿兄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你们以前见过面,而且你还救过我!道君也是非常好的人,请你救救我阿兄,他一定会拿灵石报答你的!】
【道君,我只剩他一个亲人了……】
少年道君看不懂手语,但附着在他身体的谢让尘每一句都读懂了。
她当年竟然这样早就认出他的身份,知道他曾经去过祝府,给她采过药。
“先别着急。”谢让尘压住酸楚,宽慰她冷静下来。
祝辞盈停止比划,用袖子擦干眼泪,单薄的身躯依旧在颤抖。
她安静地等待着道君摸兄长的脉搏。
祝连松伤得极重,内脏破碎出血,脊骨被砸得粉碎,再加上大量放血,根本没有活下来的可能。
谢让尘沉默许久,才对她摇摇头。
她的眼泪哗地一下流下来,如决堤的洪水。
这次,她没有比手语。
她跪倒在祝连松面前,抱住他冰凉僵硬的尸体痛哭。
从没有声响到呜呜咽咽再到嚎啕大哭。
“阿…兄!阿兄!”
血雨过后又是狂风暴雨,谢让尘站在她身旁望着远方黑压压的天色,无声无息地为她撑着伞。
天亮时,少年道君收起伞,一手抱起哭晕过去的祝辞盈,背着祝连松的尸身去到一处山高水清的地方。
路上经过城镇,他花两百块灵石买了一口品质极好的棺材和一把铁锹。
他在一处靠近溪流野花肆意生长的地方,挖坑埋葬那个致死也要保护妹妹的勇敢少年。
祝辞盈坐在高高堆起的坟包边,埋头小声哭泣。她的嗓子哭哑了,吞咽口水都十分疼痛,格外艰难。
谢让尘打了一竹筒水给她:“你兄长住在这里,想他的时候,可以随时来看他。”
祝辞盈目光呆滞地捧着竹筒。
少年道君垂眸静静地看了片刻刚从火灾中逃出生天,灰头土脸未来得及整理仪容的女孩,抬步去溪水边。
房子被烧了,唯一的兄长也因为保护她死了。天下之大,似乎已经没有她的容身之所。
他约摸能理解她的处境,打湿帕子折返回来,俯下身,温柔耐心地一点点擦掉她脸上黑乎乎的灰尘。
女孩白皙的面孔渐渐裸露在他眼中。
祝辞盈捧着竹筒的手指微微颤动,空洞的眸中似乎投射进来一束暖光,她听到少年温和的嗓音:“如果你不知道去哪里的话,跟我走吧。”
女孩茫然地拉住道君和自己兄长一样温暖的手,朝向不知名的地方远行。
*
“阿婆。”
“是江槐回来了吗?”头发全白的老人摸到拐杖从灶房出来。
谢让尘虚扶她一把:“阿婆,许久未见了。”
阿婆笑着感慨:“两年了,是有些久了。”
两人寒暄几句,谢让尘说:“阿婆,这孩子身世可怜,已经没有亲人在世,可否收留她住在这里?”
阿婆年轻时因为意外瞎了眼睛,被丈夫赶出家门,多年以来无依无靠,孤苦伶仃。
有人与她作伴,她应该开心。
但亦有顾虑。
“如果她不嫌弃我这瞎眼老太婆的话……我便将她当做亲孙女照顾。”
谢让尘低头问祝辞盈要不要住在阿婆这里,她只抓紧他的手,极度不安地问:“你会走吗?”
当然要走。
少年道君望着她的眼睛,强烈地感知她即将溢出的渴求,终究没说出要离开的话。
“在你伤好之前,我不会离开。”
祝辞盈在瞎眼婆婆的房子里住下。
谢让尘每天会为她敷药治疗被火烫伤的皮肤。
偶尔,他有事外出,回来后总会送她一些孩童喜欢的玩意。
一串山楂糖葫芦,一个老虎布偶,一个胖墩墩的彩色泥人,纸扎的风车或者料子款式都非常好的衣裙,几只头花……
祝辞盈找出一个箱子,把他送她的东西全部小心存放起来。
她每天都坚持打坐修炼灵力,否则剑骨又要折磨她。
某日,她又发起高热,卧床不起。
谢让尘从外面回来,查过她的症状,叫阿婆照顾好她,又匆忙外出。
他御剑飞回槐江山。
“师兄你最近在外面忙什么呢?”俞霏霏正巧撞见他。
谢让尘言简意赅:“治病救人。”
“是之前那个你说过的小姑娘吗?”
“嗯。”
他快速扫过药田,摘下一株无疾草。
俞霏霏低头翻翻储物袋,拿出一个花灯给他:“马上就到新年了,小姑娘收到花灯一定会开心的。”
谢让尘:“多谢师妹。”
“喂喂喂,俞霏霏你偷偷送师兄花灯几个意思?”云苍禹不知从哪儿冒出来,“我也是你师兄,怎么没有我的?”
“你?不就是比我早一天拜入师门才占得清微宗二师兄的位置吗?有什么了不起的,若非那天雨天路滑,我一定比你早到槐江山。”
俞霏霏日常没好气地对他翻白眼:“想要花灯也
行,你叫我一声师姐,我可以考虑送你。”
“你!俞霏霏你少做梦!我就是死,脑子被妖魔啃了也绝对不会叫你师姐!”
“可是你已经叫了啊。”俞霏霏笑着摊手。
云苍禹:“我刚才那是打比方,不算!”
两人吵着吵着,额头抵额头,眼睛互相瞪着对方,恨不得把对方盯穿窟窿。
谢让尘扶了扶眉心:“云二,俞三,你们两个冷静点。”
俞霏霏:“打一架?输了,给我老老实实叫师姐。”
云苍禹:“打就打!别指望我让着你!先说好,输了可不许哭,然后再送我十个花灯!”
“狮子大开口啊你……”
谢让尘在两个人开始打架的时候给药田套上一个保护罩,独自下山。
*
祝辞盈一觉醒来觉得身体变轻了。
丹田灵力丰足,浑身充满力量。
“恭喜你,步入练气期,以后就是一个真正的修士了。”谢让尘端给她一碗黑乎乎的药汁。
祝辞盈仰头一口闷。
“吃颗糖,去去苦味。”
祝辞盈看看他掌心平躺着的糖果,犹豫一下,拿到自己手里,却没吃。
“怎么不吃?”少年道君疑惑地拿出更多的糖,“我还有很多。”
她默不作声地咬了一下唇。
心思全然不在糖上。
他……对每个人都这么好吗?
事实上,的确如此。
他照拂阿婆,怜悯她的身世,为她治伤,寻求庇护之所……真的是一个善良又温柔的人。
谢让尘见她半天未动,料想她不喜欢吃甜的东西,便拿出俞霏霏给他的花灯。
“马上新年了,我带你放灯可好?”
祝辞盈点点头。
他们一起步行到河边。
天将将变黑,河边已经站满了放灯的人。
谢让尘找来笔和纸墨,祝辞盈蹲在河边,手指轻轻抚摸花灯。
周围人来人往,人声嘈杂。
“愿望写下来再放灯。”少年温声说。
祝辞盈顿了顿,摇摇头。
她没什么心愿。
因为不可能实现了。
“那我帮你写一个。”他执笔,一笔一划地写下八个字。
祝辞盈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每一个字她都认识:
【苦尽甘来,来岁昭昭。】
谢让尘折好纸放进花灯:“愿你苦尽甘来,来岁昭昭。”
来岁昭昭……
祝辞盈攥紧衣袖,心底快速划过一个念头。
来年,我还能在你身边吗?
*
过完新年,宗门传令,谢让尘辞别阿婆和祝辞盈。
他一走就是半年。
这半年,祝辞盈白天跟着瞎眼婆婆做糖营生,晚上拿把木剑在院子里练剑。
她每晚都在大门挂上灯笼,唯恐谢让尘回来,她没第一时间发现。
半年后的某天,谢让尘下山。
“小姑娘哪儿去了?”他没见到人,问起阿婆。
阿婆:“今儿一天没听见响,估计是躲起来了。”
“躲?为什么躲起来?”
“这孩子怕生。”阿婆叹气,“许是自幼失去亲人,心里留下创伤,不喜欢和人交流。可怜她连个同龄的玩伴都没有。”
两人谈话间,祝辞盈就躲在门后,透过门缝偷偷地看谢让尘,看着他摇头叹气,出门寻她。
“你怕生?”
少年温和的嗓音冷不丁的从头顶传来,祝辞盈一个激灵,僵硬地转过身。
过完年,十八岁的谢让尘尚不及二十一岁时成熟,依旧一身温和的少年意气。
“还是怕我?”他轻声问。
祝辞盈摇摇头。
“那为何不与我说话?”
女孩抿抿唇,鼓起勇气开口:“你这次走,什么时候再回来?”
少年笑容一顿,不答反问:“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因为……”她蜷缩起的手指紧紧揪住自己的衣裙,“我想一直,一直待在你身边!”
谢让尘心脏重重一跳,目光不可思议地盯住她看了又看。十八年岁月中,从未有人像她一样这样坚定恳切地表达过需要他的想法亦或言语。
许久后,他从震惊回过神,轻笑道:“你把我当成自己的家人了吗?”
祝辞盈:“不是!”
她从来没有把他当兄长看待。
她就是发自内心地想要占有他。
谢让尘破例在阿婆家住了一晚。
晚上,他方躺上床,窗户被人轻轻敲响。
谢让尘下床开窗。
祝辞盈抱着一篮子瓜果,黑沉的眸子因他生出一丝光亮:“道君,你能陪我一起看星星吗?时间不用太久……”
谢让尘回应:“好。”
他走出屋门,来到院子和她碰上面。
“怎么想起来看星星?”
“我睡不着。”
少年默了默,忽然问:“平日都是怎么看星星的?”
祝辞盈:“和阿兄坐在房顶上看。”
“那今晚,我带你看不一样的星星。”
“道君——”少女惊呼一声,身体一轻。
谢让尘单手将她抱起,体内灵力徒然爆发,薄唇微启低喝一声“玉凰”,御剑带她飞向高空。
“这里是最接近星星的地方。”
白色流光疾速划破夜空,祝辞盈坐在他结实的臂弯,抬手穿过一层层流云,从前觉得遥不可及的星辰就在她的掌心前,似乎随时能被她握住一般,真真教她领悟到诗书里提过的“手可摘星辰”。
谢让尘带她飞过几圈,最终停在巨大的圆月中心,整个夜空最美的地方。
“好看的星星不多见,许个愿望吧。”
“半年过去,难道你依旧没有心愿?”
“有就能实现吗?”祝辞盈心底始终觉得空落落的。
“那我先许一个愿望。”谢让尘说,“我希望你的愿望一定能实现。”
“如何?可以放心许愿了吗?”
祝辞盈重重地点头。
内心默默许下平生以来最虔诚、最狂妄的愿望:【我希望有朝一日,道君的目光只为我停留。】
明月昭昭,其光皎皎,高悬于空,唯独照我。
*
谢让尘回宗前,留给祝辞盈一个装满糖果的琉璃罐子。
他说,瓶子里的糖果非常特殊,属于无色无味的糖果,能给吃了糖果的人增加好运和福气。若是什么时候把它吃出甜味,那便说明,这人重新找回了生活的希望,找到了生的理由。
他离开的当晚,祝辞盈剥开一颗糖,含在嘴里仔细品味。片刻,她得出一个结论,谢让尘给她的就是普通的无色无味的糖。
真把她当三岁小孩儿一样骗。
祝辞盈拿笔沾沾墨水,在糖纸上写下一行小字:【道君肚子里也有黑水。】
写完字,她把糖纸折成五角星,放回糖罐,抱着它睡了一整晚。
*
三年后,谢让尘闭关突破渡劫期,距离飞升仅差一步之遥。
二十一岁冬初,一场大雪过后,师尊传话让他去山顶一趟。
“师尊。”
“你来了。”
“为师昨夜给你卜了一卦。”江樽月扔给他一根木签。
“你的天定姻缘出现了,她就在湘州。
“碰巧,我和她,你和她,多年前曾有一段缘。”
“她和你一样天生剑骨,是不可多得的好苗子。甚至,她的天赋高于你,倘若给她足够的时间去修炼、去成长……未来,你不及她。”
谢让尘面色平静如常,仿佛那天定姻缘与他无关一样。他问:“师尊为何不早把她带上山?”
“她尘缘未断。”
“现在不一样了。”
江樽月望向远处山下的城镇:“时机已到,为师要带她上山。”
闭关三年,少年褪去青涩,一身少年意气尽数内敛,越发变得成熟稳重。
“好友邀我赴宴,弟子下山一趟。”
青年的身影消失在风雪里。
*
大雪天,夜间的温度格外寒冷。
祝辞盈穿着单薄的衣衫,一路不停地往山林里跑。
雪地里留下一串不大的脚印,每隔几步便有鲜血滴落。
密林深处,少女停下脚步,暗中握住腰间的剑柄。
“杀了城主一家十三口还想跑?”
数十个身穿黑甲的壮年围住她。
领头的人大笑几声:“小崽子挺能跑,让老子不吃不喝追了七八天!”
“跑!接着跑啊!”
祝辞盈蹙眉。
她怎么也没想到,与她相依为命的瞎眼婆婆年轻的时候竟然是城主的夫人。因为瞎眼被城主赶出家门。
前半个月,城主忽然派人请她归家安享晚年,那天她在外面的摊子卖糖,婆婆托人给她留下一封信,
跟着他们走了。
婆婆的信中说,她只是回家看看自己的家人,看完他们就会回来。
然而,她等了五日,婆婆却始终没有音信。
她几经打听调查才发现,城主原来根本就没安什么好心,什么归家安享晚年都是骗人的!
他骗她回去,仅仅是因为他的孙子得了怪病,需要至亲的血肉做药引治病!
他们每个人都不愿意死,最后才想起来那个被赶出家门几十年的可怜老人。
于是,他们就用那么一句简单谎言,轻而易举地骗走她,夺去祝辞盈一直以来视为奶奶的亲人。
她杀城主一家十三口,为死去的亲人报仇难道不应该吗?
为何到了对面那群人嘴里就成了罪恶滔天的事?明明是他们先说的修真界弱肉强食。
“废什么话,遗言说多了我记不住。”
少女冷声冷语,气地领头人直哆嗦。
“本来还想给你留个全尸,眼下不必了,都给我上!”
黑影闪过,十几个人将她围成一个圈。
祝辞盈拔剑,放开体内全部的灵力。
江樽月站在树上,饶有兴致地看着下方的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那是很久的一场战斗,祝辞盈割断最后一人的咽喉,长剑脱手,整个人向后仰倒在地,大口呼吸。
江樽月看戏看得十分过瘾,从树上跳下来,几步走到少女跟前,坐下来与她闲聊。
“天生剑骨,根基不错,能越级打败金丹放在整个修真界实属不多见。”
确认他不是来杀自己的,祝辞盈便懒得理会他,也没力气跟他说话。
“小姑娘,你为何会邀月十六剑?那是我清微宗独有的剑法。”
清微!
“清微……”祝辞盈支起头看他。
江樽月回以微笑:“你愿意拜我为师,加入清微宗吗?”
祝辞盈:“不愿。”
江樽月有些意外,这小姑娘估计是没听说过他千机剑尊的名号。修真界多少人挤破头想拜他为师,他还不乐意收呢。
“哎呀,那真是可惜。”
“本来按照你的资质,我还想送你一把不输于我大徒弟手中玉凰剑的绝世宝剑呢。”
“玉凰剑?你……你认识江槐?”
祝辞盈吃力地坐起身,目光灼灼地盯着江樽月,迫切地等待他的答案。
“你是说让尘吧,他本名叫谢让尘,行走在外倒是常常用化名,江槐。”
“怎么,你们认识?”
何止是认识!
她等了他整整三年!
阿婆被杀她没哭,提着剑闯入城主府报仇雪恨,一个人被追杀到穷途末路她没哭,握住剑拼死反杀就是。
可是在别人嘴里听到他的消息,她的眼泪就怎么也止不住了。
江樽月手忙脚乱地安慰她一番,就听她哽咽着说:“我加入清微宗,我拜你为师。”
她想好了:
明月不为她而来,她就去追逐明月。
她要让那昭昭月光独照她身——
作者有话说:向星星许愿最早出现在十章末尾。
云二,俞三日常拌嘴打架。
俞三送谢甜甜花灯,云二唰一下子就出来了,为什么非要俞三十个花灯呢好难猜啊[菜狗]
第63章 前世因(四)
冬日的第二场雪下了一天一夜。
谢让尘立在一棵红梅树前,抬手接住千里而来的传信纸鹤。
【师兄师兄,师尊传信回来说,他在山下新收了一个小师妹。他还说,小师妹和你一样天生剑骨,是修习剑道的好苗子!再过两日,他们就回山上了。】
【我们现在都忙着给小师妹准备见面礼,师兄你什么时候回来?】
他回信:【两日后到。】
“要走了吗?”
青年闻声回身,友人正拿着折扇轻点一朵红梅花苞。原本注定不会开放的花,在他的点化之下绚丽地绽放。
“什么时候再来我这里喝杯茶?”
谢让尘:“开春之后要闭关。”
闭关冲击境界,飞升上界。
“真可惜,明年的梅花一定开得更好。”
友人一脸落寞之色,谢让尘想了想说:“云二,俞三会来。”
“关四,月五不喜欢下山,应六肯定会来凑热闹。”
友人笑呵呵道:“应六?那我可得小心点,他坏心眼太多。”
谢让尘不置可否,折下一枝红梅。
“瞧瞧,我这从不解风情,不把任何人放眼里的好朋友居然折了一枝花?”友人揶揄道,“我真不懂,明明无情道最适合你,你却修问心道。若你修无情道,早在三年前便该飞升了。”
他目光顿了顿,停在那枝红梅上:“莫不是你心中早有人了?折我的梅花讨姑娘欢心用的?”
“这一来一回千里之远多麻烦,明年,你叫俞三把她带来,梅岛随时欢迎她。”
谢让尘捻捻梅枝,为它渡上一层灵力,保证它永远保持最美的模样。
对于友人仅凭他折花一事,天马行空地幻想成他为一个姑娘放弃无情道,不辞辛苦地奔赴千里折花送她……着实胡扯地有些远了。
“我修问心道的起因是为自己的天定姻缘,但她迟迟不肯出现,我等不到她了。”开春他就要闭关,即便两日后她上山,他们也见不上几面的。何来动心一说。
“而且,这花是我送给小师妹的见面礼。”
“真可惜,我以为这世间总有人能拉你这天上月坠入红尘。”友人神情颇为遗憾。
天生凉薄之人再怎么伪装温柔亲和,骨子里依旧是冷漠无情的。
如果他的天定姻缘再早十年出现就好了。
*
两日后,谢让尘在槐江山的山顶见到了自己的天定姻缘——一个瘦弱的少女。
少女面对同门师兄弟的热切招待,十分局促不安。除了小声和他们道谢,报了自己的名字叫“祝辞盈”以外,就没再开口讲过别的话。
待同门离去,山顶清寂,小师妹一个无聊地开始堆起雪人。
雪人被她灵活的手指捏出鼻子和眼睛,圆滚滚的肚皮被她扣上石子。
她独自看了雪人一会儿,忽然蹲坐在地上,把头埋进臂弯。
雪花簌簌,落在她的头顶和肩头。
谢让尘观察她许久之后,随地捡了一根枯枝,来到她面前。
就在他把枯枝插进雪人身体里时,少女蓦然抬头,与他四目相对。
像黑宝石一样的眼睛。
很特别。
也很耀眼。
“你好啊,小天才。”
他摸摸她有些扎手的头发:“师兄送你的见面礼。”
小师妹两只手小心翼翼地接住红梅。
“时间匆忙,来不及准备。若日后有时间,再送合你心意的礼物。”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一愣,低下头小声说:“祝辞盈。”
“很好听的名字。”他说。
“你二师兄还等着与我比剑,师兄先行离开。”
他刚转身,腰间龙纹白玉被人扯住。
“师兄——”祝辞盈叫住他。
你还记不记得山下卖糖的阿婆,还记不记得被你从火海里救出的……我。
“怎么了?”谢让尘不解地问。
话在嘴边,祝辞盈对着他陌生的目光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她咽下一千多个日夜里积攒的千言万语,手指轻轻颤抖蜷缩回去。她松开白龙玉,摇摇头对他说:“师兄比剑注意安全。”
青年并未在意她的逾举,客气疏离地说:“多谢师妹提醒。”
少女目送他远去,嘴角缓缓浮起一抹苦笑。
迟来的心痛叫她崩溃大哭。
她怎么也想不到带她放灯,带她看星星,祝她达成心愿,让她从无色无味糖果里品出甘甜的人,在重逢的第一面,与她形同陌路。
三年未见,你居然把我忘了。
*
谢让尘计划在开春后闭关。
距离过年还有一个月,这段时间,他每天都留在宗门,未曾下山。
师尊忙着炼灵器,便
把教祝辞盈学习邀月十六剑的任务交给他。
小师妹有练剑的根基,学得很快。
不仅学剑快,还特别勤奋。
夜间总邀请他教她学剑。
少女每晚都提着灯,驻足练剑台安安静静地等他。
师妹是他平生见过的,除师尊以外的剑道天才。
看她练剑,称得上视觉盛宴。
她的每一招,每一式都有他的影子。
“师兄师兄快来!”
昏黄的灯光里,祝辞盈站在练剑台朝他招手。
谢让尘目光一滞,无意识地加快脚步。
“今日想学什么剑法?”
“今日不练剑。”祝辞盈指指台上的食盒,打开盖子,“今夜满月,师兄陪我看夜色如何?”
食盒里有一碟甜糕和一小盆蛋花汤。
甜糕……他喉结动了动:“好。”
“今夜的星星比平时的看起来要大,好像一伸手就能抓住一样。”祝辞盈喝了口蛋花汤说。
谢让尘拿了块甜糕,撩开衣袍挨着她坐下:“若想看得再清楚些,师妹可以自行御剑上去。”
他吃完一块甜糕意犹未尽,伸手去拿第二块。祝辞盈单手托腮,但笑不语。
“莫非你不会御剑飞行?”
少女摇摇头,望着天上的月亮说:“一个人摘星星多无聊。”
她垂下眸,眼珠微转,视线扫过他手边漆黑如夜的剑鞘。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勾勾唇角。
除了她,天下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
玉凰剑也曾为哄她开心而出过鞘。
*
除夕,槐江山一年一度最热闹的日子。
“阿盈,阿盈,快收红包了!”
“谢谢师姐。”
俞霏霏给祝辞盈的红包又大又厚,非常的夸张,且财大气粗。
她俏皮地对祝辞盈眨眨眼,压低声音说:“师姐给你的红包可比你小师兄的厚多了。”
祝辞盈哭笑不得:“这样真的好吗?小师兄会哭鼻子的。”
俞霏霏浑不在意:“没事,让他去找云苍禹要。”
“好一个祸水东引!”凑巧,当事人云苍禹把她们的谈话听了个正着。
两个人几日前刚因为指导祝辞盈修行吵过架,这会儿碰面互相看不顺眼,各自别过头,仿佛多看对方一眼就要吐出来。
“呦呦呦,哥,你快看,夫妻俩又在吵架了。”祝辞盈闻声回头,便见六师兄勾着五师兄的脖子朝她们这边走来。
六师兄应似鸿一脸吃瓜看戏的表情:“谁不知道你们夫妻俩床头吵架床尾和。”
“六师弟!慎言!”俞霏霏气红脸。
“谁,谁跟她是夫妻了!”云苍禹红了耳根。
“嗯?我说的不对吗?”应似鸿摩挲下巴,咂咂舌道:“一个穿红袍,一个穿红裙,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两个今日要拜堂成亲呢!喜糖有没有啊?”
俞霏霏:“我穿红裙子就是过年图个喜庆!再说,我平日素来爱穿青色!”
云苍禹:“谁,谁要跟她拜堂成亲!”
应似鸿对两人的解释充耳不闻,转头问祝辞盈:“你看看他们,一个羞成大红脸,一个紧张地连话都说不清楚。小师妹你来评评理。”
祝辞盈冲他微微一笑,明哲保身地选择装哑巴。
少年连声叹气:“哎,小师妹哪儿都好,就是太聪明,不好骗。”
“哥,你说。”
祝辞盈的五师兄和六师兄原是一对双生子,一个随父姓,一个随母姓。
五师兄月孤明,人如其名,性格孤傲高冷,很难与陌生人相熟。
月孤明:“嗯。”
“听听,都听听,我哥承认你们是真夫妻了!”
“五师弟连你也……”俞霏霏羞愤地跺跺脚。这个地方她是一刻钟也待不下去了!
少女转身留给众人一个背影,飞快地施展御风术逃离现场。
“师姐……”祝辞盈连她的一片衣角都没抓住。
“你老婆跑了,你不去追吗?”应似鸿转而来到云苍禹身边,“二师兄,把握住机会呀,你真不怕有一天我三师姐看上别人?”
红衣少年身体倏然紧绷。
俞霏霏看上谁是她的自由,他又能以什么理由,什么身份去干涉……以她的师兄吗?
他现在可不是曾经叱咤风云的云家二少,俞霏霏那么娇气,怎么也得由修真界家底丰厚的世家娇养着。
况且,云家那些龌龊事,只会把她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无论有没有那层身份,云苍禹心里都清楚,目前的自己算不上她的良配。
“算了吧,她看见我只会更生气。”
少年神色落寞,斗志全无。
应似鸿在一旁咬碎牙,恨铁不成钢。
月孤明声色冰冷道:“未必。”
云苍禹疑惑抬头。
多余的解释,月孤明从不多言。
祝辞盈左思右想,大概琢磨出一句云苍禹爱听的话:“二师兄,整个清微宗就你和三师姐关系最好了,她怎么会真的生你的气呢?你现在去找她和她解释清楚,她一定会跟你和好的。”
“真的?”云苍禹半信半疑,被哄着去追俞霏霏道歉。
临走前还不忘给祝辞盈发红包:“俞霏霏都给你发红包了,身为二师兄的我若不给你发,显得我多心胸狭隘。你且收着。”
路走一半,他的意识猛然清醒,自己又又又被六师弟和小师妹忽悠了。
他凭什么去跟俞霏霏道歉!
少年恶狠狠转身,脚还未迈出一步,转念一想,道歉就道歉罢,过了今天,再多的气都留给明年生!
除夕夜里,清微宗的弟子们统一聚在山顶放天灯。
每个人都忙着在灯纸上写心愿。
祝辞盈,谢让尘,云苍禹,俞霏霏,关照棠,月孤明,应似鸿七个人围在一张桌子上各自写心愿。
俞霏霏:【希望明年能嫁得如意郎君!】
不小心看到她心愿的云苍禹咬了下后槽牙,拿笔沾沾墨水飞速书写:【她看上一个,我打走一个!】
两人同时放飞天灯,谁知天灯飞到一半竟然意外撞在一起,烛火点燃灯纸,在空中烧了起来。
俞霏霏:“云苍禹你故意的吧!”
云苍禹:“谁故意的谁就是狗!”
应似鸿看着吵架的两人,默默放飞自己的天灯:【二师姐和三师兄早日成亲,我想吃喜糖。】
祝辞盈认认真真地写完自己的愿望,一抬头,就见四师姐关照棠和五师兄月孤明大眼瞪小眼。
师姐常年面瘫,一副谁也看不起的样子。
师兄高冷孤傲,任谁来了也不会给对方好脸色。
两人一碰面,总会产生奇怪的反应。用应似鸿的话来说就是,目光里火花带闪电,苍蝇在他们中间都得绕到飞。
这么多年,清微宗的弟子们都习惯了。
祝辞盈侧目去看谢让尘,青年面前摆着一盏天灯,却没有拿笔写愿望的心思。
“师兄,一起放灯吧?”
谢让尘眼珠动了动,拿灯起身:“好。”
“师兄没有心愿吗?”祝辞盈两手一松,天灯被风吹着缓缓飘向高空。
“今年没有。”往年,他会写上一句“清微安”,但明年他要飞升,愿望也就失去意义。
祝辞盈心里有很多话想对他说,谢让尘却被师尊传话,离开山顶。
清微宗后山。
“预备什么时候闭关?”江樽月问。
【开春。】
青年站在雪地中默不作声。
答案就在嘴边,他却控制不住地去回想方才在山顶写愿望时的情景。
他个子高,又站在小师妹身边,自然而然地看清楚她写了什么。
【希望明年师兄继续指导我剑术。】
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不,准确来说是第二次直观地感受到被人需要的感觉。
祝辞盈的天灯飞上夜空,他的心也随之飞向远方。于是“开春”这两字,被他打碎嚼烂,咽进腹中。
“明年不行。”他回答江樽月。
“为何?”
为、何?
谢让尘也在问自己,绝无转圜余地的事为何生出变故?
他脑海中风云变幻闪过一幕幕画面,最终定格在一个少女身上,少女提着灯捧着甜糕,眼巴巴地望着他,似乎很需要他的模样。
很多次,他站在暗处,犹豫要不要告诉她自己开春闭关的事,但每每看见她期盼的目光,总克制不住地朝她靠近,离她近些,再近一些。
罢了。
他任性地想:
那便如她所愿,亦如自己所愿。
再多陪她一年,晚一年飞升。
待后年她学会所有剑术,想来就不再需要他了。
*
祝辞盈的十一师兄是位
奇人,专门精通男女情爱之事,时常在每周固定的一天抽出时间给清微宗的弟子们传授经验。
包括如何与自己的道侣亲吻,如何行那鱼水之欢……
祝辞盈和她的小师兄因为年纪小,被勒令禁止参加。
但她听过小师兄总结的这门课的学习成果。
首先倒数第一毫无疑问的是关照棠,月孤明,两个人并列倒数第一。
一个面瘫,一个高冷,这门课学问高深,于他们而言理解起来过于艰难。
俞霏霏的成绩排得上前十。
祝辞盈死也想不到,这门听起来不太正经的课,谢让尘居然一点就通,举一反三,名列前茅。
这是我那光风霁月的师兄吗?
果真人不可貌相。
而二师兄云苍禹同样令她意外。
他第二。
此人的解释是:“我总得有一样胜过师兄吧!”万年老二谁当谁痛!
应似鸿第三。
嗯,意料之中。
祝辞盈加入清微宗的第一年开春,谢让尘,云苍禹和俞霏霏三个人下山除妖,江樽月令他们把祝辞盈也带上,说是检验她的学习成果。
作乱的妖十分棘手,实力远超一般妖王。云苍禹和他缠斗一日一夜,谁也没捞着好处,两败俱伤。
“打不过还非要逞强,师兄不是在这里吗?如果你向师兄求救,那妖早死了。”俞霏霏处理完他身上的外伤,开启天眼帮他看内伤。
云苍禹愤愤不平,举手抗议:“搞得跟他没有受伤一样,我才没有输给他!”
俞霏霏一掌拍开他的手:“闭嘴吧你!”
谢让尘无奈地听着两人斗嘴。
下一刻,原本倒地装重伤昏迷的妖忽然腾空而起,一把勾住祝辞盈,后退至悬崖边。
妖恶狠狠地说:“让我走,否则杀了你们小师妹!”
“云苍禹——”俞霏霏慌张之下打到云苍禹的还在流血的伤口,“你看你干的好事!今夜你敢让阿盈出什么意外,我绝对杀了你!”
云苍禹:“……”疼得说不出话。
“我,我跟我师妹换,你放了阿盈!”俞霏霏望着悬崖边的妖道,“你别伤她。”
“哦?她既然对你们如此重要,那我更不能放了她。”妖狡猾地嗤笑,又往悬崖后边退半步。
“大师兄……”她正打算求助谢让尘,眼角余光划过一片月白色的衣角。
“师妹,相信我吗?”谢让尘对一脸冷静的祝辞盈说。
“信。”
一个字,谢让尘毫无顾忌地拔出玉凰剑,随手一挥间,凌冽的剑气以疾风之速转瞬间正面向她逼近。
祝辞盈神色如常,眼睛眨也未眨地盯着那道迎面而来的强悍剑气。
妖察觉不妙的瞬间就把手中人质推出去为自己挡剑:“哈哈哈哈,自己人杀自己人,这种自相残杀的戏码看多少次……”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因为惊恐疼痛而骤锁的瞳孔里还映着少女完好无损的身影。
他十分疑惑。
为什么?为什么那样震天撼地令他恐惧的一道剑气在迎上少女的瞬间寸寸碎裂,化成春风轻柔地扫过她耳边的发丝。
“师兄。”祝辞盈安然无恙,连根头发丝都没少。
“阿盈无事便好。”谢让尘第一次用这个称呼叫她,祝辞盈开心地对他笑了笑。
初春的夜风冷嗖嗖的,俞霏霏和云苍禹面面相觑。
半晌,俞霏霏找回自己的声音:“我没看错吧,玉凰剑出鞘了?”
云苍禹揉揉自己的眼睛,再三确认谢让尘手中所执长剑:“对啊,玉凰就这样水灵灵地出鞘了?”靠,他和大师兄比剑的时候就没有这个待遇!阿盈也太幸运了吧!
当日因为她们的表现过于古怪,回宗后,祝辞盈就把两个人抓过来问情况。
俞霏霏考虑再三道:“阿盈还是不知道为好。”
“师姐,我想听。”她坚定地说。
云苍禹连哄带骗:“阿盈听了可能会改变对师兄的看法,还有可能变得不喜欢他。”
祝辞盈坚持己见:“我要听。”
“那好吧。”俞霏霏最拒绝不了她这幅倔强的小表情。
“大师兄其实是咱们师尊捡的孩子。他刚出生没几天,爹娘就把他抛弃在山里,任他自生自灭……”
无父无母的谢让尘运气好,碰见四处云游的江樽月把他带到槐江山抚养长大。
因为天生剑骨,他的修为涨得飞快,七岁结金丹,十一岁突破元婴。
可纵使修为天赋高,性格上的缺陷却也随着年龄增长暴露出来。
江樽月发现,他这人天生无情无欲,冷漠疏离,从未有人真正进入他的内心。
他无牵无绊,这世上压根没有能困住他的东西。
按理来说,这种人最适合修无情道。
但冥冥之中,偏偏有一个人注定和要他纠缠一生,拉他入红尘俗世。
十二岁的谢让尘一身杀气,连妖魔都不敢靠近他。
同年,江樽月带他云游人间,叫他看遍众生之苦,劝他收敛杀气,温和待人。
谢让尘认真地改正自身,努力学习温润和顺的模样。
十七岁的他已经能完美地伪装成光风霁月温润如玉的少年,让人挑不出一丝错误。
他能骗过很多人,却依旧改不掉骨子里的冷漠疏离。
只有在碰见祝辞盈时,一而再再而三地突破原则,无法克制地为她让步。
延后闭关时间,每夜陪她练剑,一起吃糕点一起看星星……甚至在她有危险的时候,十分生气地令玉凰出鞘杀妖。
这还像高高在上,不闻人间的天上月吗?
月光照遍人间的每一个角落,可那光落在人身上虽亮却始终是冷的。
这夜,谢让尘按时赴约。
一份咸汤,一碟甜糕。
他和她之间什么都没有变,又好像早已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师妹何事笑得这样开心?”
“我在想让自己变成一个小太阳。”
“太阳?”谢让尘咬着甜糕,不甚理解。
“嗯。”
“以太阳之辉温暖月亮。”
我不要皎皎明月独照我身。
我要以太阳光辉覆映他身。
*
五月,江樽月观测魔界有异动,三界将有一场大浩劫。他叫谢让尘即刻闭关,突破渡劫期。
闭关前一日,两人曾有过一段短暂的谈话。
江樽月笑呵呵地问:“对你的天定姻缘感觉如何?”
谢让尘望着和云苍禹对招的祝辞盈微微愣神,小半年的时间,她长高许多,面上也养出些肉,皮肤白了一些。
他声色平静道:“师尊,我与阿盈年岁相差十岁,在我心里,我只当她是孩子。若对她动情岂非禽兽行径。”
江樽月深深地看他一眼,语重心长地说:“可是终有一日,她会长大啊。这朝夕相处的漫长岁月里,你敢保证从头到尾不为她动心?哪怕只有片刻。”
谢让尘:“那是以后的事。”
他第一次回避了师尊的问题。
但他的问心道心不会作假。
那一瞬,他原本想说出口的答案是:是。
他确信,如果再多给祝辞盈一些时间,他一定一定会无可救药地喜欢上她。
上天不曾给他机会。
他亲眼看着自己的小师妹死在自己怀里。而他救不了她。
无能为力地听她讲完最后的话:
“师兄……我曾经很讨厌我的剑骨,因为它我失去一个又一个亲人,后来,我很庆幸我有剑骨,因为它得以被师尊看入眼进入清微宗,做你的师妹。”
“师兄,你飞升上界,千万不要忘了你以前有一个小师妹,她叫祝辞盈。”
阿盈,你让我怎么忘。
两辈子加起来,我只有你了。
*
幻境中发生的事,祝辞盈一概不知,她自从被火阳鼎吸进来就被妖魔围住。
杀了几十只妖后,她脊背上的剑骨忽然毫无征兆地长出来。这会儿,剑骨与她体内灵力相融,迫使她去感知灵剑。
可她这辈子未入剑道,唯一一把剑,厌胜还留给了师相月。
她往哪里找把剑过来?
剑……祝辞盈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谢甜甜是剑修,他一定有本命灵剑!
她们之间神魂结契,他说过,他所有的灵力包括法器都任她调遣。
换而言之,她可以通过神魂契约召唤他的本命灵剑。
祝辞盈说干就干,催动神魂契约。
*
千里之远的一处大山上,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婆婆带着孙子采药。
“奶奶,这座山看着好像剑柄呀。”
“是吗?”老人脊背佝偻,抬头望了望高耸入云的山说,“这山原先是一座火山。据说三百年前,一只很厉害的魔和一位飞升的剑仙在此处斗法。魔不敌剑仙,狡猾地催动火山爆发趁机逃跑。”
“火山爆发,滚烫的岩浆四处往外流,剑仙不忍生灵涂炭,便把自己的剑投入山中,镇住火山。”
“后来,那山经过百年风吹日晒,慢慢变了形状,酷似剑柄。”
“看,那块石碑上还有剑仙留下的字迹。”
“奶奶我去瞧瞧!”孙子跑着去看。
他刚跑一半,静寂的火山倏然间剧烈颤动。巨石滚落从山坡上滚落下来,在即将砸在幼儿身上时却被一把色如霜雪的长剑切成两半。
老人护着孙儿,怔怔地望着山脉。
与此同时,脑子里飞快闪过一句话——石碑上所刻的行云流水般的字:
藏锋慰故人,出鞘镇邪祟。
*
感应到了!
火阳鼎内,一抹流星划过上空。
祝辞盈朝飞射而来的剑伸手,那剑乖乖地转了个身,迎着她剧变的目光稳稳当当地落在她掌心。
长剑色如霜雪映明月。
祝辞盈呼吸一滞,五指颤抖几次后缓缓收拢,一颗心悬在高处难以下落。
只因眼前这把剑,她至死难忘。
“玉凰剑……”
她喃喃自语,脑子里嗡鸣声不断。
“怎么会是玉凰剑……”
“呵……”
她喜极而泣,眼眶顷刻濡湿。
谢甜甜。
谢让尘。
你果真是我前世的师兄——
作者有话说:谢甜甜:“我怎么掉马的?”
玉凰剑:“……”你老婆叫我!
前世的师兄妹情朦朦胧胧以遗憾收尾
今生的甜甜满满坦坦荡荡,大大方方
关于师兄的人设:
一开始初始设置的是温柔男妈妈人设,后来觉得人设单薄,缺少立体化,不够完整,没有人天生温柔善良懂得照顾别人,一定和他的经历有关,从而养成这种性格。于是,我从他的生平经历去推测性格,完善他最真实的性格。本质上他是一个冷漠无情的人,温柔只是他在人前的伪装。(所以说是伪装成大狗狗的大尾巴狼[菜狗])
人非完人都有缺点,看似温和的人内心也有不为人知的一面。
师兄天生对人对物冷漠疏离,谁也走进不了他的内心世界,纵使他去对一个人好,感动了别人,却触动不了自己的内心。
但是他很幸运,满满愿意做小太阳温暖他。
第64章 今生果(一)
幻境崩塌,宛如一场加速破碎的幻梦。
空中五颜六色的光点,谢让尘能透过它们窥见那些在清微宗里发生的每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有关他的师尊,有关他的诸位师弟、师妹。
清微灭宗,师友死尽,师妹守剑……种种往事一连串地合在一起令青年摧心剖肝,备受煎熬。谢让尘孤独地驻足原地,黑沉的眸中呈现出一片死寂之色。
飞舞的光点穿过他的身躯,飘向远方,一点点消散。
万籁俱静之际,少女清润的嗓音突兀地在暗无天日的世界内响起。
“师兄。”
祝辞盈负手而立,与他隔着数十米的距离遥遥对望,见他平安无事,紧皱的秀眉舒展开来,杏眸微微一弯。
谢让尘面皮轻轻抽动一下,迅速从沉痛中抽离,收拢自己的思绪,然后悄然无息地压低眉头。
又来了。
师妹又在透过自己看别人。
青年的心情有一丝不爽。
他迈开腿,一步步朝她逼近。
在距离她三步远时,祝辞盈负在背后的手忽然动了。
“师兄,你的玉凰剑。”她一手握着剑柄,另一只手恭恭敬敬地托着剑身,笑盈盈地望向他。
谢让尘脚步一顿,刹那间,他眼底划过震惊,随后是浓烈的释然。
他比谁都清楚,幻境内的种种事迹皆根据祝辞盈最真实的记忆塑造,她记得前世的父亲祝凌云,母亲舒梅,兄长祝连松,也记得清微宗的师尊,师兄师姐……
她什么都记得,连同他都记不清楚的那些藏在回忆里的细枝末节。
“藏锋慰故人,出鞘镇邪祟。”
谢让尘抬手接过玉凰剑,曾经因清微宗灭门而丢失的剑心自此失而复得。
如今魔君朔珩即将复生,修真界情势严峻,以师妹有仇必报的性子,必然与魔君不死不休。
他目光深深地回望祝辞盈,温声道:“阿盈,你长大了,比我从前想象的样子还要漂亮许多。”
祝辞盈快速眨动两下眼睛,纯真无邪地问:“那师兄你喜欢我吗?”
“喜欢啊。”他理所应当地道。
——喜欢到……我愿为你重拾剑心,执剑镇邪祟。
他欺身逼近,一把将她圈进自己怀中。祝辞盈动作相当自然伸出胳膊环住他的腰,她的紫色衣裙与他月白色的衣摆交叠在一起,难舍难分,缱绻旖旎。
“师妹有所不知,师尊曾为我卜卦,说我有一个天定姻缘之人,是你。”
他缓缓收紧力道,将怀中人抱得更紧实些:“十五岁择道前夕,我因你放弃无情道,专修问心道。十七岁下山远游,偶然间救你性命,短暂相处三月,我有幸在你身上第一次体验到被人需要的感觉,第一次认为世界并非完全的无聊透顶。二十一岁,你拜入师门,朝夕相处间,我方知何为情缘羁绊,何为对一个人牵肠挂肚。”
“嗯……”祝辞盈把头埋进他的胸膛,口中一阵夹杂着丝丝缕缕甜蜜的苦涩。
“师兄,你的骨龄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过去三百年,你的骨龄未变,仍旧是二十一岁。”
谢让尘如实解释:“当年你魂魄消散,我为你重新凝聚魂魄,为了寻你的最后一缕魂魄,我执玉凰一剑劈开幽冥界,强闯地府,惹怒天道。和天道抗争时,又被卷入时空乱流。谁知,再睁眼神魂就寄宿在少阳宗的谢让尘体内了。”
“我也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现在想来,大概是绛玉的作用。”
许殊观说过,绛玉有操控时间和空间的作用。如果绛玉发挥效用,的确能带着谢让尘的神魂穿梭至三百年后的世界。
原来如此。
怪不得她每每问起失忆的事,谢让尘都想法设法搪塞过去,因为他不是少阳宗的原主,自然不可能有原主的记忆。
“师兄,关于前世的事,我并非生而知之。”
祝辞盈主动和他坦白埋藏在心底的秘密:“进后山的前一天,我突然觉醒前世的记忆。当初在后山选择救你,并非单单因为你是少阳宗的弟子,真正让我下定决心的是你与我前世师兄一模一样的样貌。”
“我从不认为这世上有如此巧合之事,毕竟像我这样本该魂飞魄散的人居然还能有来生。我想,你和我的师兄一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特殊联系。”
她顿了顿,嗓音有些哽咽道:
“有很多次,我都差点以为你们是同一个人,可你的骨龄实打实地摆在那儿,成为我无法判定你们的铁证。渐渐的相处中,我发现你和我的师兄身上亦有许多不同的地方。”
“你不喜欢修炼,平日喜欢喝茶睡懒觉,摆弄玉简,常常一玩就是一个通宵。每每我有危险有需要的时候,你总是第一个出现在我身边的人。”
“与前世不同的是,你不再教导除了我以外的人修炼,不和除了我以外的人闲聊,不和除了我以外的人微笑……你的所有都包括了不和除了我以外。”
就好像茫茫人世间唯独偏爱于我。
一想到接下来要说的话,祝辞盈没忍住笑出声:“你陪我用饭,陪我逛街,陪我斩妖除魔,陪我处理一件又一件棘手难缠的事。那时候起,你就像混入石头堆里的流沙,我的生活里开始桩桩件件有你的身影。”
“后来,你说要和我神魂结契的时候,我其实十分紧张,因为我是第一次喜欢一个人,不知道捅破那层窗户纸之后,如何与你相处。同时又特别期待,期待你是否和我两情相悦,同心同德。”
“可到头来,你的一句‘无关风月’实实在在地伤了我的心。自那时起,我便意识到我不想只和你做师兄妹了。”
“我想让你喜欢我,满心满眼只有我。”
祝辞盈后退半步,两手撑在他前胸,与他拉开距离。
她柔声道:“师兄,我喜欢的是会偷懒惬意享受生活,喜欢什么就要千方百计地将其全部占有的谢甜甜,是最真实你,而非前世将自己伪装起来的谢让尘。”
她在谢让尘微微放大的瞳孔里宛如照镜子般,看见自己绯红的脸。
“师兄那你呢,你是如何认出我的?”
回答她的是青年缠绵悱恻的吻。
良久之后,祝辞盈才听见他略微沙哑的嗓音。
“你是我的天定姻缘,此生唯一的选择,亘古不变的真理,所以无论经历多少次轮回转世,若我动情动念,那个人只能是你。”谢让尘垂下头抵上她的前额,再次强调,“只有你,阿盈是你,满满是你,祝辞盈亦是你。”
祝辞盈灵府内,那根属于谢让尘的情丝陡然间爆发出灼热的温度。
他虔诚地亲吻她眉心间的神魂契约印记:“既因你动心,方知前世因,今生果,你是你。”
“我是我。”
真我,真心,真情。
*
“早知道你们这样腻腻歪歪,就让你们再多分开一段时间。”火阳鼎的器灵翻翻白眼,抖抖身上根本不存在的鸡皮疙瘩。
祝辞盈只当没听见:“我比较赶时间,有什么考验直接来吧。”
“考验?考验个屁!”器灵郁闷地说,“我睡觉睡得好好的,天道非要唤醒我,啊啊啊困死了,你们赶紧用完火阳鼎,早点让我睡个回笼觉!”
祝辞盈困惑地眨眨眼,她貌似就是简单地和妖魔们打了一架,然后就不废吹灰之力地拿到了火阳鼎???
“喂。”器灵瞥见她出神,十分无语道,“发什么呆呢?别怪我没提醒你,自你进入火阳鼎以后,火阳鼎便自动修复了残缺的魂魄。”
“你的残魂中混进了不得了的东西,似乎是魔气,而且相当的强悍。”
器灵神色凝重道:“他和你的魂魄死死交缠,同生共死,你生他生,你亡他亡。”
同生共死,这么严重?
祝辞盈知道器灵说的魔气是封印在自己丹田里的东西,却没想过他竟然会与自己的魂魄纠缠不清。
“你早点想个办法消灭他,否则他迟早有一天会吞噬你的理智,掌控你的身体。”器灵好心提醒道。
那可真是一件很坏的消息,祝辞盈心想。不过还好,她有解决魔气的办法。
她从鼎内世界出来,巨大的火阳鼎自动缩小成半块砖头的大小,轻飘飘地落在她的掌心。
“和器灵说了什么?”谢让尘早她一步出来,祝辞盈和器灵的谈话,他一概不知。
祝辞盈无意瞒他,反正他迟早也要知道,于是缓声回答道:“我体内封印魔气的事你还记得吗?”
“记得。”他问,“需要帮忙吗?”
“处理起来有些麻烦。”祝辞盈摇头道,“但左右不是什么难事,等回少阳宗,我自行解决。”
她扬起一个笑脸:“师兄相信我吗?”
“当然信你。凡你想做的事哪样没成?”谢让尘牵住她的手仔细捏了捏,发现她的手指瘦长,几乎没有肉感,不由地皱了下眉。
“怎么还和以前一样瘦?”
“师兄,有些人天生手指细长,很难吃胖的。”祝辞盈五指收拢,回握住他温热的手掌拉到自己面前,“你看,你的手上也没多少肉。”
“我是我。但我家满满就不行。”
“谁是你家的?我可没答应。”
“以后一日三餐我做?”
“……那姑且算是你家的吧。”
虽然有一千万灵石,但买不到师兄做的菜!就很气。
吃人嘴软啊!
*
两人御剑飞往最后一样神器的所在地已是五日之后。
——湘州。
“师妹,今日中秋佳节,城中热闹,晚上出去逛逛吗?”
祝辞盈被他拉住手,任由他拿着锉刀打磨指甲。
他神情专注,动作精心。祝辞盈的十个指甲被他磨得光滑圆润。
“这叫定期修剪猫爪。”谢让尘放下锉刀,满意地观看自己的杰作。
“师兄可不像爱看热闹的人。”祝辞盈一语拆穿他的小心思,“想吃月饼了?”
“走吧,我陪你买。”
因为过节的缘故,街道上比平时多好几倍的行人,可谓人山人海。
两个人携手同行,与街上其他的处在热恋中的有情人无甚差别。
街边的铺子一家挨着一家,商贩的吆喝声震耳欲聋,两人沟通全靠神魂契约。
买月饼的人排起长龙,她们来得晚,排在队伍最末端。
【师妹,我在这里等着,你去别的地方逛逛。】
祝辞盈挑眉:【师兄这会儿不担心我走丢了?】
谢让尘气定神闲地回道:【放心去,我总能找到你。】
于是,她撇下他,随着人流来到一家香火长明的道观。
清峰观建在半山腰,从山底走上去需要跨过数百层石阶。
山路两侧长长的铁链上挂着数不尽的红绸,红木牌,每一条每一块都书写了人们的心愿。
祝辞盈迈步踏上石阶,一步又一步未曾停歇。片刻后,她脚步一顿,伸手牵过一条严重褪色的红绸,沉默着从头至尾地看过上面用黑墨书写的文字。
文字经过百年洗礼,早已模糊不清。
除了当初许愿的人,没人能得知上面究竟写了什么。
她轻轻一扯,红绸从铁链上脱落。
这一行为反倒与周围欢欢喜喜地挂木牌红绸的人们显得格格不入,十分怪异。
祝辞盈无心关注她们异样的目光,心有所感地转过身,极目远眺望向山脚。
周遭人流如织,一阵疾风将两侧铁链上绑着的红木牌吹得哗哗作响,隔着数百石阶,祝辞盈对上一双温和的眼睛,这一瞬仿佛时间被冻结,天地间风平浪静。
倏然,她手上力道一松,褪色的红绸随风远去,打着旋一路飘向山脚。
在经过人群时,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牢牢抓住。
谢让尘一边仰头注视着红绸,一边缓缓收回手,紧接着一个闪身出现在祝辞盈面前。
“上面写的什么?”
他捏着红绸,指尖来回摩挲粗糙扎手的面料,目光紧盯着对自己眉开眼笑的少女。
“听说清峰观许愿很灵验,我来还愿。”
她执住红绸的另一端,两个人同牵,宛如新婚中的新郎官和新娘子。
少女眼眸承载星光,静静地凝视自己谪仙般的心上人,利用神魂契约悄无声息地给他送去一句话:
【愿昭昭明月独照吾身。】
谢让尘缓缓勾起唇角,狭长眼尾
微弯,红绸被他用力扯过。突如其来的动作快到令对面的少女反应不及。他执住祝辞盈的手,低头轻轻在她手背落下一吻。
“祝贺你达成所愿。”
“那师兄你这算什么?”她抬抬手,质疑他方才的所作所为。
谢让尘笑说:“奖励。”
“谢谢。”她喜欢这个奖励。
前世未能相携一生的遗憾。
倒是在今生弥补亏欠的时候,谢了又谢,祝了又祝。
“师兄,世上之人形形色色,我眼光真好,不偏不倚正正好挑中最出色的郎君。”
她的手指轻点上青年的心口:“除了你,我再想不到自己会喜欢什么旁的人。”
谢让尘愉悦地弯弯眼角。祝辞盈想,如果他生有尾巴的话,估计早翘到天边去了。
她将头埋在对方的胸膛,用很小的声音说:“观我旧往,同我仰春。”
谢让尘抬手抚上她的半边脸,带着薄茧的指腹温柔地剐蹭她的耳朵。
面对心爱之人,他声声有回应。
“知卿晦暗,许卿春朝。”
红绸夹在一大一小的手掌中,谢让尘为其渡过一缕灵力,原本褪色发白的绸缎忽然之间重新恢复鲜红的颜色。
“旧愿已经达成。”
“师妹,许个新的愿望吧。”
怀里的人闻言动了动脑袋,随后踮起脚,双臂环住他的脖子,侧头在他脖颈上轻轻咬了一口。
“我要在你心中,我是永恒不变的唯一。”
“可以吗师兄?”
“什么可不可以的……”他既无奈又觉得好笑,“你总将我比作皎皎明月,殊不知月亮有万千星辰作伴,分散其光芒,众星拱月之流怎可与熠熠朝阳争辉。”
他单手箍住她纤细的腰,稍一往上用力,祝辞盈半个身子腾空,匆匆松开环住他脖子的手,改成抓住他的双肩。
一上一下的姿势迫使她只能垂眸去看月色下俊美无俦的青年,在他秋水般的眸子里见到自己的身影,心脏抑制不住地开始胡乱跳动。
“天边的太阳只有一个。”
谢让尘仰望着她,如同神佛座下最忠实的信徒:“你就是我的太阳。”
*
下山的路曲折绵长。
乌云遮月,闷雷滚动。
不多时,黑沉的夜空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八月的夜,冰凉的雨点落在人身上,略微有些冷意。
来来往往的行人加快脚步,匆匆忙忙跑下山,或者干脆躲在凉亭中避雨。
嘈杂的夜里,有一男一女丝毫不受影响,洋洋洒洒如泼墨般的雨点一滴不落地避开她们落在别处。
两人白皙的手腕之间由一根颜色鲜艳的红绸相连。
凉亭内,一位儒修窥见此景,倏然灵感大发,提笔在纸上书写:
前世今生重相见,骤雨落满人间。
一根红绸两人牵,宿命敲响爱恋。
祝辞盈并不知情。
她满脑子想的都是神谕说的四神器中的最后一样神器:“师兄,若这世上能有一把剑和玉凰并驾齐驱,并且留存在湘州,我想大概只有我的本命灵剑。”
谢让尘:“还嚣?”
“嗯。”
“我们一起回槐江山吧。”
*
神谕指示,集齐四样神器便可彻底消灭魔君。
修真界若想得到神器,魔界必然会想方设法地干扰。
因此埋伏在槐江山的妖魔只多不少。
但祝辞盈始终想不通一件事。
四神器的所在地是绝对保密的事,只有修真界上层的极少数人知道。而且,各大宗门派出大量精英弟子下山,名义上是除魔卫道,可实际上是给她和师兄打掩护扰乱妖魔视线。
出奇的是,妖魔们每次都能精准地,几乎和她们同时找到神器。
此事疑点重重,于常理不合。
莫非上层中有对方的内应?
祝辞盈越想越觉得有这种可能。
但眼下她无暇去追查,埋伏在槐江山的妖魔倾巢而出,将她里三层外三层围得严严实实。
魔界这次下了血本,每一只妖魔都有着不低于元婴期的修为,祝辞盈对上他们注定是一场苦战。
双方僵持半晌,她手持玉凰剑,剑拔弩张之际,还未打出个一招半式,槐江山整座山突然金光大现。
伴随着一声震天动地的兽吼,一个巨大的黑影从金光中缓缓走出,每一步都带着气动山河之势。
祝辞盈抬头朝他看去,她的目光在经历短暂的差异后是难以置信的震惊,震惊到握剑的手在轻轻颤动。
马身人面,虎纹鸟翼。
徇于四海,其音如榴。
槐江山守护兽英招。
英招煽动白色羽翅,长蹄跃动,飞扑进妖魔群中,张口喷出熊熊烈火。
传闻,英招之火焚尽一切妖邪。
三百年前清微灭宗,英招现身守山,祝辞盈亲眼见着他被魔君销毁肉身,以身殉槐江。却怎么也想不到,今日,她还能再次看见英招。
观她神情触动,谢让尘解释说:“槐江山在,英招不死不灭。”
“当初虽然肉身销毁,但灵魂尚在。英招重新修复肉身需要沉睡很长一段时间。”
祝辞盈眼圈微红地点点头。
她预备提剑去帮英招,这时候,天空一记红光乍现,众妖魔纷纷抬头去看,一只火魔指着红光,惊呼道:“天上!天上有两个太阳!”
“太阳”发出一声鸟类独有的啼鸣,在火魔因震惊而骤缩的瞳孔里生出红色羽翅,巨翅舒展,十二根翎羽全部化成飞剑,分别朝向十二个方向飞去。
每一剑落下,纵使有元婴期修为的妖魔也逃不开形神俱灭的结局。
祝辞盈怔怔地抬头看着天空中乍然出现的凤凰,大脑一片空白。
凤凰印。
而且是二师兄的凤凰印?
她百思不得其解,心想二师兄三百年就牺牲了,总不能和她一样转生回来了之类,就听见一道少女清脆的略带愤怒的嗓音自她背后传来:“喂,云苍禹,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用高级法印!不要用高级法印!你到底听没听见!”
紧接着是少年无奈的嗓音:“知道了知道了,俞大小姐,我不用行了吧。”
祝辞盈紧了紧手中玉凰剑,深吸一口气,鼓起全身力气转过身。
远处,数不尽的石阶下,红裙少女揪着红衣少年的耳朵正在面红耳赤地争论。
“二师兄!三师姐!”
祝辞盈用力眨眨眼,又眨眨眼。
揪着耳朵吵架,没有错,不是幻觉,绝对是师兄师姐!
谢让尘抬眼朝那声音的源头看去,顿时也怔愣在原地。
云二,俞三……
还有他们后面的师尊!
清微宗死去的所有人——
作者有话说:还(hun)嚣,完结倒计时:三
专栏更新了《师兄》番外文案,新增《死对头》番外+文案,短篇《青梅竹马死后第二年》,感兴趣的贝贝们可以先点收藏,完结之后专栏短篇陆续填坑。
第65章 今生果(二)
清微宗山门前,密密麻麻地站了一群人。
祝辞盈一一看过那些熟悉的,夜夜出现在她梦境里的面孔。二师兄,三师姐,四师姐,五师兄,六师兄……师尊!
他们全都活生生的,完好无损地站在自己面前。
“阿盈小师妹。”
“大师兄。”
“欢迎回家。”
几十个人同时开口,高昂的声音激得飞鸟受惊飞离山林,在山中回荡好久方
才停住。
祝辞盈脚下生风,以平生最快的速度奔向俞霏霏:“师姐!”
临到跟前却扑了个空。
她的手指穿过俞霏霏的身体,盯住自己的手掌愣神许久,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只是一道虚影。
师姐没有肉身……所以说,她根本没有活过来。
“阿盈,别哭。”俞霏霏虽然无法触摸她,却好在能出声安慰她两句。
“师姐……”祝辞盈尽可能地压抑住哭声,任由温热的眼泪划过脸颊,“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阿盈。”同门们自发地为江樽月让开一条路。
祝辞盈忙抹掉眼泪,双手抱拳,恭敬有礼道:“清微宗弟子祝辞盈,见过师尊。”
江樽月慈爱的目光落在她头顶:“你长大了。”
“小姑娘变漂亮了,修为更强了。”
“也不再是孤身一人了。”他顿了顿,目光移向少女身后光风霁月的青年,挑挑眉头,颇有些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说,“神魂契约……到头来还是结成道侣了吗?”
“神魂契约?结成道侣?!”安静一会儿的云苍禹脑瓜子立即炸开,一把抽出腰间佩剑,四处看了看,“何人敢动我小师妹?”
自家白菜被猪拱了我竟然不知道?!
岂有此理!
要是被我逮到那头猪,一定给他剁成臊子!
或许是夫妻之间心有灵犀的缘故,俞霏霏咬牙道:“阿盈你说,师姐一定把他剁成臊子!”
祝辞盈:“……”你们夫妻俩联手都可能不是他的对手。
臊子谢让尘:“……”
“是我。”谢让尘勉强扯出一个笑容,眉心契约印记一闪而过。
俞霏霏惊叫出声,云苍禹眼疾手快地捂住她的嘴巴。少女的目光在祝辞盈和谢让尘两人身上来回打转,稍微冷静下来之后,心中有气撒不出来,索性张口就咬。
云苍禹抽不开手,疼得龇牙:“俞霏霏你属狗的吗?”
时隔百年,祝辞盈再一次无奈地看师兄师姐斗嘴吵架。
“师尊。”谢让尘忽略两人之间的扯皮,抱拳躬身。
江樽月“嗯”一声,面色凝重道:“时间不多了,我们长话短说。百年前我曾算到清微宗有一场灭门之劫,故而做局,设阵将清微亡魂禁锢在槐江山。计划着等百年之后,利用火阳鼎助亡魂往生。阿盈,你如今身负火阳鼎,协助同门往生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再者,有一件事我当年未曾告知于你,你天生剑骨不假,但你的剑骨很特殊,乃天地间自然孕育的凤凰骨,拥有涅槃的属性。”
“传说,凤凰骨,摧毁即是涅槃重生。”
“你的本命灵剑亦是如此。”
困惑多日的疑问被师尊一语道破,祝辞盈一面消化信息,一面唤出火阳鼎。
巴掌大的漆黑色的鼎悬在高空,一瞬间涨大好几倍,巨大的黑影投下来宛如遮天蔽日的阴云,叫人无端喘不上气。
三百年风吹雨打,仅靠江樽月生前留下的灵力维持的阵法已经到了非常薄弱的地步。祝辞盈必须要赶在阵法失效前用火阳鼎送清微宗同门的亡魂往生。
“诸位师兄师姐。”她哽咽一下,停顿片刻,低下头摸了两把脸,再抬首,笑盈盈地望着众人道,“师尊,师兄,师姐,咱们明天见。”
只要有一丝希望,我们还会有许多明天。
离别时刻,谁也不知道这一别是否还能再见面。清微宗无一人移开脚步。
应似鸿眯起狐狸眼,笑嘻嘻地勾住自己双生哥哥月孤明的脖子,步伐轻快,语调欢快道:“我和我哥先投胎,这样我清微宗六师兄的位置便保住了。二师兄你老人家可不许跟我抢!”
手心被咬出一排牙印的云苍禹闻言太阳穴直突突:“滚吧你!”
月孤明无语地摇摇头,迈腿走两步后忽然停下,转头对谢让尘道:“师兄,照顾好师妹。”
谢让尘应道:“我和阿盈同生共死。”
月孤明平静地审视他良久,方才移开目光。
兄弟二人了无牵挂,率先化作两抹流光没入火阳鼎。
五师兄,六师兄。
再见。
祝辞盈无声地在心底与他们告别。
下一刻,人群中走出一个身影,关照棠依旧是那副面瘫脸,她开口时,常年平静无波的神色却变得软和:“阿盈,保重。”
祝辞盈笑着点头。
小师兄跑出人群,左顾右盼神秘兮兮地来到她面前说:“小师妹,我的压岁钱都埋在后山梨园第三排左数第二棵梨树下面了,你记得去拿。就当,就当我送你的嫁妆!虽然有点少……”
他越往后说声音越小,白皙的脸羞得通红。祝辞盈缩在袖子里的手用力掐住谢让尘手背,才忍住没笑出声。
“嗯,我记下了。”
小师兄误打误撞活跃气氛,清微宗众人一改愁容满面的姿态,卸下心中压着的石头,纷纷与祝辞盈道别,一个个投入火阳鼎静待往生。
“时候不早了,我们该走了。”
云苍禹牵住俞霏霏的手,俞霏霏挣扎两下没挣脱开。
“哎呀,师尊师兄阿盈都还在这。”少女显然不习惯在公开场合做一些亲密动作。
蓝紫色衣袖交叠之下,谢让尘反手抓握住祝辞盈的手,温声道:“师弟师妹大婚,我没能观礼,实在抱歉。”
俞霏霏:“没关系的,师兄当时在闭关嘛……我们都理解,不会怪你。”
“礼不可废。”谢让尘两指一并,灵力自指尖射出落在两人牵连的手腕处,幻化成一根红绳,一端连着云苍禹,一端连着俞霏霏。
“大婚礼物,现在补上为时不晚。”
师尊算出她二人有三世姻缘不假,可未曾言说这是她们的第四世。
师弟师妹的感情一路坎坷,最终难得修成正果的时候又落得双双殒命的下场。
谢让尘始终认为,他与此事有逃不脱的关系。若他早点突破心障飞升成仙,便不会有清微宗覆灭的悲剧。
如今他赠她们一世姻缘,叫她们来生免受情爱纠葛之苦。
“什么东西怎么扯不掉?师兄为何将我们绑在一起?肉麻死了!俞霏霏你说句话啊!”
俞霏霏一道灵力甩过去封住云苍禹的嘴,禁止他出声,大方得体道:“承蒙师兄照顾。师兄,阿盈师妹,我们走了。”
“来生幸福。”祝辞盈望着她们消失于火阳鼎中。
“师尊,半月前,厌胜剑归鞘。师相族长身殒。”她思考许久,还是把师相月亡故的消息告诉师尊。
江樽月乍然间听闻故人情况,神情一怔,形销骨立的身影极速发白透明,他的唇嗫嚅半晌,轻声道:“我都知道。”
“火阳鼎我就不去了。”
“我和她都是没有来生的人。”
一个逆转天命,一个窥探天命。
种什么的因,得什么的果。
天道公平公正,自有定夺。
祝辞盈:“师尊!”
江樽月的身影在她的呼喊声中片片崩碎,弥留之际,最后看了一眼自己的两个天赋最出色的徒弟。
他依稀记得,十二岁的大徒弟谢让尘无欲无情无牵无挂,总把自己排除在所有人之外,孑然一身。
而十一岁的小徒弟祝辞盈颠沛流离半生,活得像一匹孤狼,坚韧地如绝崖峭壁上顽强向阳生长的杂草。
但现在,她们已然涅槃重生,脱胎换骨。
“让尘,祝贺你问心道大成,领悟世间真情,得道飞升。”
“吾徒祝辞盈,遥祝你光耀剑道,斩妖除魔,扬名三界。”
“阿盈且记住,即便没有凤凰骨,你也一直是为师的骄傲。”
“师尊——”祝辞盈伸手去抓,手指穿过碎片,落了个空。
片刻前还热热闹闹的槐江山重新归于恒久的静寂。祝辞盈前生最后感受过的人情冷暖全部长眠于此。
除了谢让尘记得,再不会有人提起。
“师妹。”谢让尘走近她的身侧,抬起胳膊揽住她的肩膀,指尖刚一触碰到祝辞盈脸颊上的眼泪,好像被它灼烫了一样,快速向后瑟缩一下。
他的眼瞳微微颤动着,定了定慌乱不安的心神,用指腹擦去她的眼泪:“师尊骗你的,他那么喜欢师娘,怎么甘心放手。像他们这样不认命的人,总能想办法和天抗争,没有下一世就亲自搏来下一世。将来,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火阳鼎悬空运转七十二周天,苦等百年的亡魂得以往生。
谢让尘略一抬眸,火阳鼎自动缩小飞进祝辞盈的储物袋。
祝辞盈抬手,眼眸微闭,放出神识一寸寸地搜寻槐江山的
土地,感应独属于她的本命灵剑。
“还嚣。”
伴随着她一声低喝,自东方飞射出两片白刃,稳稳当当地停在她的掌心。
还嚣嗡鸣不绝,断裂成两半的剑身轻颤。
祝辞盈深吸口气,坚定地握住剑柄。
“当初,师尊赐我灵剑,让我给它取名字。”她的并起剑指缓缓划过半截剑身,雪亮的刃映照她秀丽的面容。
她吐字很慢,谢让尘却十分有耐心地在听:“槐江山很热闹,师兄师姐待我热情,如同真正的亲人。我想,这里其实和喧闹的尘世别无二致,我留在清微宗,终归有一天能放下心结,归还于喧嚣俗世。”
“所以,我给它取名叫还嚣。”
她将剑收回储物袋,拉住谢让尘的手,温声道:“师兄,我们回少阳宗。”
“好。”他回握紧她,“师兄帮你修剑。”
五日后,各大宗门陆续召回外出做任务的弟子。
议事殿内,曲延韬头疼地揉揉太阳穴:“你的法子太激进了,容我再和诸位长老商量商量。”
“宗主,诛魔剑阵乃上古大能遗留之物,它有什么作用你最了解。弟子此生最恨便是妖魔,宁死不与他们同躯。若弟子不幸身殒,体内的魔亦休想逃脱剑阵。”
曲延韬见她神情决绝,压低眉头问:“这件事你师尊知道吗?”
“不知道。”祝辞盈说,“正因为不知道才能骗过其他人,戏才更真。”
“你要假戏真做,可诛魔剑阵过于凶险,随时都有意外发生,即便是我也不能保证护你周全。”他身为一宗之主,任何时候都得为自家宗门的弟子考虑。
祝辞盈理解他的为难之处,意念微动间,额心白芒乍现,迅速勾勒出一块六芒星印记。
神魂契约?!!
曲延韬被动地吃上一口惊天大瓜,搭在扶手上的胳膊一滑,整个人都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
但他身为长辈,也不好去过问一个小辈的事。只得在心里一个个地排除怀疑对象。可恶,到底是谁,竟敢拱我少阳宗的白菜!
不知道自己是大白菜的祝辞盈此刻正抬起头,一股自信的气息由内向外散发出来,温柔并坚定地说:“我有我的护身符。他很强,我信他。”
是很强,而且不是一般的强。
曲延韬能从她额头间的神魂契约感应出来,祝辞盈的那位神秘道侣,他的实力已经超出渡劫期。
若他出手,三界无人能伤她。
那他还有什么好顾虑的?
“好,我全力配合你。”
祝辞盈从议事殿出来,习惯性地翻看一眼玉简,碰巧收到周明冉发来的消息。
[周明冉]:师妹,食堂二楼天字阁,纪飞白那家伙非要请客,我说太客气了,勾了两页菜。你纪师兄这会儿在哭,你上楼的时候记得带纸巾。
祝辞盈哭笑不得,心如明镜。
纪师兄八成又被师姐做局了。
她回复一个“好”字,搭乘飞车赶到食堂,一进门,先在结账台买一叠纸巾,然后才踏上阶梯去四楼天字阁。
“盈盈师妹来了!”
天一阁的门半开着,祝辞盈一眼扫过去,周明冉,曲挽青,徐非淮,云不尽,许殊观,纪飞白,几个老熟人全都来了。
“师妹,坐。”周明冉拉开身边的椅子示意她坐过来。
祝辞盈:“谢谢师姐。”
“盈盈师妹,怎么不见江师兄?他平日不是都和你在一块吗?”曲挽青往门口的方向看了看。
“师兄有事脱不开身。”祝辞盈把纸巾往师姐的方向一推,周明冉随手一抓扔给纪飞白。
“赶紧擦擦你的泪,是你说的你请客,随便我点菜别客气之类的话啊,可别出门说我欺负你。”
“纸巾是我师妹垫付的,灵石一会儿你给她转过去。”
于是,纪飞白的眼泪更多了。
在众人哄笑声中,祝辞盈认真地观察一圈师兄师姐们,近一个月下山历练,真刀实枪地和妖魔决战,那些随时面临生死的考验,让他们迅速成长。
每个人的修为都或多或少地有了突破。
她对此感到高兴。
“盈盈师妹和江师兄这段时间有没有遇见什么好玩的事情?”
众人说着说着,话题落在祝辞盈头上。
“有啊。”祝辞盈喝完一口汤,不疾不徐地讲述灵越国的事。
几个人为常熹的结局感到难过。
“不是每一对有情人都能破镜重圆的。”
“而且,常熹因劫难飞升成仙,方鹤煜守着她,两个人心有灵犀,时常见面。”
曲挽青:“我喜欢这个结局!那之后呢师妹?你和江师兄抢到菩提心之后呢?”
抢到菩提心之后……好像发生了一件不得了的事——她和师兄神魂结契了!
祝辞盈一想到那晚师兄开了荤之后,一路上各种亲吻和神交……现在就是打死她也不能说!
然后她就真的没机会说了。
曲延韬办事效率惊人,她前脚刚离开议事殿,后脚就给她安上罪名,登上通缉名单派人捉拿她立刻审问。
但她怎么也没想到,来的人,她偏巧还认识她。
薛南霜一脸复杂地看着她,似乎是不能理解十几日前还在为拯救修真界鞍前马后寻找神器的师妹为何一夕之间成了勾结魔族的叛徒。
她拿出一根崭新的捆仙绳:“师妹,跟我走一趟吧。”
祝辞盈点下头,什么也没有多说,任由她捆着走了。
周明冉:“……”
周明冉:“噗。”
好生涩的演技。
纪飞白:“你师妹被不明不白地带走了,你居然还笑得出来?周明冉你到底有没有心?”
周明冉:瞧,还真有傻子信了。
更好笑了。
*
清微宗弟子叛魔,宗主深明大义,主动向七宗发出联合审判邀请。祝辞盈被关两日,七宗对外公示商议结果:启动诛魔阵,严惩叛徒。
“宗内律法明文规定,如有弟子叛魔,废其修为,终身监禁。为何到盈盈师妹身上就得启用诛魔阵!诛魔阵啊,真的会死人的!”
“而且三个月前,不是已经证明过她没有与魔气勾结吗?我记得当时宗主也在场,他亲口说的不再追究此事,怎么能出尔反尔!”
“你们都说两句话啊!”
纪飞白在台下急得原地转圈。
台上七宗的人已经到齐,祝辞盈被压在阵台中央,周围站着知行司的十二位副使。只要宗主曲延韬一声令下,她们立刻结阵诛魔。
徐非淮望一眼留给曲延韬的座位,这会儿他人还未到,便对其他几个人说:“师姐去找宗主求情了。”
曲挽青是曲延韬的女儿,若她肯为祝辞盈求情,兴许还有一线希望。纪飞白这样在心里安慰自己,谁知,下一刻,曲延韬御空而至,冷冰冰地下达命令:“如今仙魔大战一触即发,少阳宗绝不包庇叛徒,今日开启诛魔阵以儆效尤!”
十二副使得到指令,即刻素手结印。
祝辞盈被捆仙绳束缚着,无法调用灵力。十二道光点以点成线,以线成面,快速勾勒出一个巨型古老的法阵。
眼看着最后两条线即将闭合,第十三道流光飞驰而至。
“喂喂喂周明冉你干什么去——”纪飞白话说到后面,嗓音都变了调。
徐非淮,云不尽,许殊观接二连三在阵台落脚,纪飞白咬牙低骂了一声:“草,刚才还一个一个闭嘴装哑巴,现在跑得一个比一个快。”
他抓了一把符纸腾空一跃落在阵台。
“你们这是做什么?”曲延韬不悦蹙眉,实则心里乐开花。
周明冉唤出一把唢呐,迈腿在阵台上走两步,转过身挡住自己从小护到大的师妹,睨了一眼七宗的人,回道:“救人。”
云不尽单手掐诀,阵台上方凤凰虚影初形:“师尊,得罪了。”
许殊观用十二颗阵石布在阵台四方,单独隔离出一方空间:“我许家家大业大,祝辞盈是我许家的贵人,整个修真界,哪方势力想动她都得提前掂量掂量自己够不够格与我作
对。”
徐非淮拔剑出鞘:“我师姐说她没有入魔。”
七宗:威胁!赤裸裸的威胁!
纪飞白:“……”
好话坏话都让你们说完了,我就不说了吧……
“少阳宗主,你们少阳宗的人今日难道要翻天了不成?”谢家主冷哼,目光里的不屑几乎快要溢出来。
曲延韬故作尴尬地干笑两声,厉声指令十二副使:“周明冉,云不尽,许殊观,徐非淮,纪飞白五人包庇同门,由十二副使缉拿关押知行司,择日问责量罚!”
话落的一瞬,双方拿出看家本领扭打在一起,原本诛杀叛徒的阵台转瞬间变成了同门斗法的比试台。
知行司十二副使出身于少阳宗内门弟子中最精英的一部分人才。云不尽虽是宗主的首徒,但相对于知行司的副使来说资历尚浅,属于后辈。
祝辞盈冷静地观察着周围动静,双方看似打得很凶,其实都是花架子,各自留了一手。
诛魔阵在她们打斗的期间被几个腾出手的副使布置完成。
祝辞盈抓准时机,运起灵力挣脱捆仙绳,利用神魂契约强行把自己的修为提升至渡劫期,猛地打出一道掌风,她的动作太快,在场的人几乎没有反应过来全部被灵力带起的狂风轰出去。
云不尽在空中稳住身形,御风接许殊观入怀。
徐非淮借力使力平稳落在台外空地。
纪飞白在地上滚了一圈立刻爬起来伸开双臂接住倒飞出来的周明冉。
周明冉的目光紧紧盯着台上单薄的人影:“盈盈!”
祝辞盈最后回头看她一眼,主动踏入诛魔阵。
诛魔阵感受到魔气入侵,迅速汇聚天地间的灵气,凝出杀伤力极强的飞刃无差别地攻击入侵者。
祝辞盈的衣服被划开一道道口子,破烂衣衫下的身体顷刻间血肉横飞。
【你会死在诛魔阵。】
祝辞盈忍着痛,略一挑眉:“肯开口说话,不装死了?”
魔再次警告:【现在还有机会出去,再晚一刻,你真的会死在这里。】
祝辞盈:“不想我死的话,你出来,替我死。”
【……】
“怎么,在我身体里待久了,觉得住着挺舒适,不愿意离开?”祝辞盈语气嘲弄地道,“我讨厌任何寄生在我身体里的东西,你今日不肯滚出来,我宁可死在诛魔阵!”
【那神魂契约呢?为何纵容他的神魂肆意占据你的识海?】魔压抑着怒火,尽可能用平缓的语气反问道。
他?
说的是师兄?
祝辞盈脑子空白一瞬,她能预料到魔各种不配合耍赖皮赖在自己身体里,却没料到魔会问一个十分不相干的问题。
“我喜欢师兄,我愿意包容他的一切。”
“我喜欢他,所以我会贪婪地占据他的每一寸识海。”
祝辞盈认为喜欢一个人就是占有他。
魔因为她的回答而沉默。
随着祝辞盈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鲜血浸透衣衫,血珠沿着她的臂膀流淌过手背在指尖汇聚,一滴滴地往下落。
魔气动了。
像一片黑雾从她体内钻出。
三百年,魔君朔珩死而复生。
透明的虚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实。
祝辞盈脑子里那根弦瞬间绷紧,向后退半只脚,一个她惯用的防御姿态的小动作。
魔君朔珩有一副极好的皮囊,在魔界颇受魔们的喜爱,有不少魔为了留在他身边做护法斗得你死我活。
但与谢让尘相比,祝辞盈觉得他生的过于妖孽风流,既不如十七岁的师兄有少年意气,又不如现在的他光风霁月,稳重得体,也就是许殊观讲过的爹系少年感。
朔珩睁开赤瞳,嗓音冰冷:“解除和他的神魂契约。”
“除非我死。”
“他不过一肉体凡胎,得到飞升又如何?天外有天,他今日成仙,不代表有资格飞升成神。”
“我乃魔界之主,能给你的远比他多的多。”
朔珩微垂下睫毛,常年无情无欲暴虐嗜杀的赤瞳里翻涌出一丝异样的情绪:“和我在一起……只赚不赔。”
祝辞盈听得云里雾里,又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好像和她预想中的生死决斗相差甚远。
“说那么多废话干什么?你究竟什么目的?”
朔珩言简意赅地回了两个字:“求偶。”
仿佛一道惊雷把祝辞盈劈得里焦外嫩。
不死不休的宿敌生死时刻在向我求偶?祝辞盈恶心地差点把隔夜饭吐出来。
她的表情变化过大,朔珩抬手伸到她面前:“很奇怪吗?”
“滚开!”祝辞盈唤出玉箫用力挥开。
她憎恶地望向仇敌,一字一句道:“我平生最恨妖魔,尤其是你。”
“是么。”
朔珩眼底恶劣地流露出一点愉悦。
“可惜你要和自己最恨的魔死在一起。”
*
“喂,周明冉现在怎么办?盈盈已经进去很久了。”纪飞白冒着风险传音。
十二副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周明冉这会儿心底也有些急,师尊怎么还未到?
台上,曲延韬神色凝重。
按照他之前和祝辞盈的约定,她此刻身处险境,那个人应该来救场才对啊……
他头疼地按按太阳穴。
七宗的人看完热闹打算离开。
谢家主刚刚起身,一股强大的威压铺天盖地地压下来,被迫一屁股坐回凳子。
谢家主哪里受过这种屈辱,火爆脾气当即爆发:“何人放肆?”
一道人影平稳地落在阵台。
月白衣袍,手持长剑。
谢让尘面无表情地道:“你祖宗。”
他没有刻意隐藏自己的容貌,是以,很快有人发现他的身份。
曲延韬惊讶起身:“让尘?”
云不尽微微一愣:“师弟?”
纪飞白:“真的是谢让尘!不过……他来干什么?”完全搞不懂。
徐非淮刚入内门两年,虽然没见过谢让尘,却听过他的名字。
周明冉吊着的心放下去一半,师妹说过,灵根修复完整的谢让尘很强,但究竟强到哪一步尚未可知。依照上次在四象城的表现,最起码是合体期。
“口出狂言!无礼之辈!”谢家主的火气燃得更旺。
“无礼之辈?”谢让尘冷嗤一声,侧了侧身,腰间白龙玉佩随着他的动作晃了晃,完完整整地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
“见到祖宗该说什么?”他淡声问道,指尖悠闲地拨弄绑在玉佩下的红穗。
“谢、让、尘!装神弄鬼,公然羞辱家主,无视家规,大逆不道!”谢家主指着谢让尘的手指抖动个不停。
眼睛却死死盯住他腰间的白玉。
龙纹白玉,谢家至宝,传闻它只认历代家主!
可是它已经离奇消失三百年了。
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谢让尘身上?
“说了是你祖宗就是你祖宗。”
“祖宗么,和后辈重名外加长得像一些难道让你很意外吗?”
谢让尘轻掀眼皮,悄无声息地放出渡劫期巅峰修为的威压:“谢家的后辈已经变得不注重礼数了吗?祖宗训诫,尔等为何不跪下受训!”
渡劫期巅峰修为!
那可是离飞升只差临门一脚啊!!
在场的人,无论是七宗,曲延韬,周明冉等少阳宗弟子全部感受了一遍天灵盖被撬开的感觉。
无数人在心里呐喊:
谢家主你跪不跪?不跪的话我先跪了!我们家需要这样超级强悍的祖宗!
谢家主当然得跪,谢让尘释放出的威压全压他身上了,他能不跪吗?他差点就跪得只露个头在地上了!
他此刻再傻也明白眼前这个谢让尘不是他谢家栽培出来的那颗棋子,极有可能和三百年前被他先祖赶尽杀绝的那一脉有关,那一脉可是真真正正的谢家嫡系血脉啊……
“你到底是谁?”他胆战心惊地问。
谢让尘提剑转身,隔绝众人震惊、打量的神色,一字一句地说:
“千机剑尊亲传弟子,昔年登仙榜魁首,当今玉凰剑主。”
“在下生平无甚作为,亦无功绩,若论行迹,平生所做无非两件事,其一,剑斩蓬莱应龙;其二,诛灭魔君朔珩。”
“清微宗,谢让尘。”
此言一出,全场死一般的寂静。
谢家主挣扎许久抬起一点头:“少阳宗处理叛徒,你来做什么?与你有何干系?”
“首先,她不是叛徒,无须承担莫须有的罪名。”
“其次,祝辞盈她先是我清微宗的小师妹,才是少阳宗玉隐真人的弟子。”
“再者,我和她缔结神魂契约。”
“我来接我的妻子,琼州谢家名
正言顺的家主,你是什么货色,胆敢拦我?”
谢让尘单手掐着剑诀,天地灵气如潮水向他涌来,磅礴的灵气凝聚在玉凰剑的剑尖。在场所有的剑修屏气凝神,望着他挥出足以让山河失色的一剑。
那一剑简单到没有华丽的招式,没有正正经经的名字,没有记载在任何一本剑谱之中,同样,也没有人再去怀疑他的身份。
阵台因为强大的灵力冲击不堪重负地发出“咔咔”的碎裂声。
烟尘滚滚,诛魔阵破。
“师妹——”周明冉望着极速崩塌的阵台,脚下生风意图飞过去,纪飞白眼疾手快拦腰抱住她。
“周明冉你不想活了!你冷静点!谢让尘好歹是渡劫期,有他护着盈盈师妹不会有事的!”
“就是有他我才不放心!你个傻缺,没听见他刚刚说什么吗?”
“说什……卧槽!!他刚才说他和盈盈师妹……神魂契约,他的妻子?!!”
云不尽:“行了,你们两个快看那边。”
周明冉立刻抬眼去看,只见浓厚的烟尘中一个高大的身影拨开迷雾显露真身。
她满心担忧的师妹祝辞盈此刻正乖巧地被谢让尘打横抱在怀里。
祝辞盈浑身浴血,一只手环住谢让尘的脖子,另一只握着的玉箫在行走过程中偶尔会与玉凰碰撞,叮叮咚咚悦耳动听。她的脑袋凑近他耳朵,低声说了句话:“玉凰环箫动九州,谢甜甜,我好像发现你咸鱼翻身的秘密了。”
谢让尘闻言挑眉:“不妨说说。”
祝辞盈:“你喜欢我。”
谢让尘:“天地可鉴。”
他抬起剑尖对准台上七宗,缓声道:“我师妹心性坚韧,道心冰洁,怎会成魔?”
谢家主:“可是她……”
“白龙玉佩在此,从今以后,她便是谢家之主。”谢让尘扯下腰间玉佩系在祝辞盈的腰带上,低声对她说,“做当家主母有什么好的?权利上不还得被家主压上一头。师妹,要做就做家主,整个谢家都是你的。”
祝辞盈故意问:“包括师兄吗?”
谢让尘小声抱怨:“师妹,我好歹是第一个交投名状的。”
他今日主动暴露自己的身份就是为了给祝辞盈撑腰,他要修真界无人敢欺她。
“伤口还疼吗?”
“不疼。”
诛魔阵破的时候,魔君已经离开她的身体,阵法检验到她身体纯净,自动用余下的力量帮她修复伤口。
周明冉几个人飞快地围住她。
“师妹!”
“盈盈!”
“盈盈师妹!”
“师姐,我没事。”
“还说没事!你看看自己身上!”周明冉往她嘴里塞一颗丹药,又为她整理一边乱掉的发髻。
七宗的人低声议论,却不敢再轻易动手或者提祝辞盈入魔的事。
曲延韬纵观全局,知晓祝辞盈的计划算是成了,接下来的就看他如何收尾了。
“诸位……”他方张开口说两个字,一声震天响的兽吼乍然响起。
一息之间,天昏地暗,魔气冲天。
数万妖魔密不透风地包围住少阳宗。
曲延韬忙稳住慌乱的人群,开启护山大阵,组织七宗和本宗的修士应敌。
三百年,又是一场注定被记入史册的仙魔大战。
周明冉等人联合十二副使组成先遣队,一路所向披靡杀开一大道口子。
祝辞盈向前撑撑胳膊,舒缓筋骨:“师兄,这样危机的关头,还不出手吗?”
谢让尘神色恹恹:“打打杀杀没意思。”
祝辞盈黑瞳微动,拿出一早准备好的草莓软糖和雪花酥,赤裸裸地引诱:“想吃吗?想就跟我杀回去。”
谢让尘低低地笑了声,目光意味深长地在她嘴唇上停顿一会儿,眉心间的神魂契约忽然浮现,白色的六芒星长久不灭。
“师妹杀谁?”
“魔君朔珩。”——
作者有话说:番外目录:
[猫爪]讲讲云谢两家的事(交代一些砍掉的正文剧情点)
[猫爪]登仙榜
[猫爪]婚后日常
——分割线,福利番外(以下都是)
[猫爪]纪飞白×周明冉
[猫爪]云不尽×许殊观
[猫爪]徐非淮×曲挽青
——分割线,与正文设定无关的福利番外
[猫爪]黑化剑修×厌世魔头
[猫爪]恶毒女配和她的反派队友们
[猫爪]傲娇猫猫和大尾巴狼的故事
[猫爪]道长×男鬼
[猫爪]和预收文《死对头》的联动番外(请多多支持我们反骨仔夫妇,徐照雪×李在阳)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