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月醒时,已近黄昏,迷迷蒙蒙睁开眼,一股如月光下陈年老木渗出的温存丝缕间钻进鼻腔。
极纯正的檀香味。
懵愣一瞬,山月打了个寒颤,瞬间清醒。
如今,她还在禁宫清辉殿的碧纱橱。
天昏着,宫里还未亮大灯,只在迷暗的游廊里立着一对大红酸枝木墩底座灯台,抱鼓麻叶云的造式上散着油灯宽泛浸润的微光,灯台旁摆一张紫檀卯榫缠枝莲长条桌,其上供奉一樽观音,观音像前贡新鲜瓜果、香烛和长明灯。
她被安置在碧纱橱的罗汉床上,珠帘曳动,两个身影背对着床榻,其中一个合中身量,衫子恰好落在脚背上,头上包裹巾,忙忙碌碌地走来走去。
是水光,另一个则是黄栀。
山月的目光从珠帘后的背影移开,重新回到灯台上。
其后,是三扇掩得死死的软烟罗木框架窗棂,另一侧是大开着的透风回廊。
软烟罗织得细密,极为通风,却十分遮光,是达官贵人最喜欢的窗棂隔断用料。
风从回廊绕了一圈,将软烟罗窗棂前的君子兰枝叶拂动起漂亮的弧度。
山月的目光从左中两扇窗棂前曳动的兰叶上飘过,最后从右侧窗棂前那盏纹丝不动的君子兰上,自然地、悄无声息地一扫而动。
“咳——”山月保持着迷懵的神情,喉头不自觉压出闷哼。
水光欣喜转身,撩开珠帘急匆匆走过来:“醒了?”
山月半撑起身子向后一靠,是躲避和防备的姿态,声音带着久久不曾说话的嘶哑:“您...您是...?”
水光微微一僵,立刻反应过来,垂头恭谨回道:“薛夫人,小的太医院从九品吏目。小人姓贺,如今正跟随林院正习医,娘娘们特留下小的为夫人扎针。”
山月举起手,见到手背上三支银针,旋即像想起什么,不顾银针,手径直向腹间探去,怔愣片刻后,旋即闷出一声痛哼:“我的孩子——”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啊!”
罗汉床里蜷着的贵妇人,哭声压抑凄厉,举起手来胡乱四处舞动,好似在寻求什么安抚,却未曾抓到任何着力点,整个身形因孱弱无力险些跌倒。
水光正在身侧,一步跨过,隔着衣袖握住山月的手腕。
“夫人——”水光略有无措,刚想说什么,身边珠帘传来“铃铃铛铛”的声响,随即响起一腔平和苍老的女声。
“薛夫人——”
水光忙后退两步,如鹌鹑样埋下头去,隐没在黑暗处。
碧纱橱漾着昏黄的光,一个缓慢慈悲的身影从珠帘后走出,在灯照里面色黄黄的,仿佛泥金的佛像,人老了,睫毛会因下垂的眼皮变平变短,短短的眼睫毛低垂着,那睫毛的影子好像佛龛里的菩萨,低着头双手合十。
山月无声地哭:“太后娘娘...妾身...妾身的孩子...”
佛龛的菩萨,终于抬起了头。
方太后沉默却慈和地半坐在罗汉床畔,拉过山月的手,语声真诚从容,娓娓而来:“孩子总会再有,你和薛其书都还年轻,只要不伤身子,再多的孩子也生得。”
方太后的手,右手大拇指指腹和食指第三个指节皆有老茧,不似尊养处优大魏第一贵妇,反倒像时常下地务农的老妇。
山月想起清辉殿内外皆种树植、花草植。
应都是她亲自种的。
山月泪眼迷蒙,抬起眼来,张了张嘴,看方太后神色悲悯,安慰得十分真心,瞬时便恸哭起来。
“到底是在宫里出的事,我明日便寻皇帝给薛其书放几日沐休在家好好陪陪你。”方太后一边说着,一边从袖中掏出素绢丝帕来给山月擦拭眼泪。
方太后动作很轻,神情专注,丝绢透着一股樟木的奇特味道——就像全天下所有母亲身上的味道一样。
外间陡然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
山月不自觉打了个抖。
方太后眼睛朝外一睨,将绢帕随手放在木案上:“是柳氏。”
山月眼眸含着泪,哆哆嗦嗦地扭头回望过来。
“柳家倒了,她前途不明,索性将算盘打到你这个姐姐处来——给你的香囊里,下了麝香、还有些许朱砂,日日佩着,不仅胎儿保不住,恐怕你这身子只会越来越孱弱。待你彻底生不出孩子,薛其书膝下又无嫡子,她近水楼台先得月,取而代之,便是给自己找的最好归宿。”方太后声音轻柔。
山月瞬时脸色煞白。
“恐怕你爹娘也是晓得的。”方太后没什么架子,也不自称“哀家”,声音带着怜悯:“听他们说,你自小未曾养在父母膝下?”
山月声音发着抖:“是...是...我在...妾身自小...自小被养在老街的婶母处...”
“那便解释得通了。”方太后轻轻把手放在山月手背处:“...父母呀,总说着一碗水端平,心里头谁没有个偏爱?你再回去,心里要有个数,该怎么做怎么说,总得有个章程。”
山月浑身发颤,似是被这个消息震得六神无主,一边垂着头,一边哭,眼泪一滴接着一滴,砸在被面上,氤氲成一团又一团漆黑的水汽。
方太后又安抚了许久,言辞诚恳,似将真心尽数掺在里头,嚼碎了喂给山月滋补元气。
隔了许久,禁宫上灯,里外里灯火通明。
方太后方缓缓起身:“这画像呀,原也不是哀家非要画的,如今出了这档子事,再画下去,这画里也带着血腥气,你在清辉殿中休养二三日后再出宫罢——太医院的针灸术比六司医女好上许多,再恰逢贺吏目年纪还小,哀家便自作主张未叫医女,反倒留了一个少年在此处给你扎针...此事虽不合规矩,却也是权益之举,还望薛夫人莫怪哀家擅作主张。”
山月忙道:“太后娘娘用心良苦,妾身怎会恩将仇报!”
方太后颔首,蹙了蹙眉,转首问水光:“...延鹤堂的麝香,在京中很闻名吗?”
水光忙垂头道:“回禀太后,在京师的医者中,有几分名气。”
方太后接着点了点头:“那便奇怪了。既术业有专攻,那么这柳二小姐与令尊、令堂初入京师不过三日——他们是怎么准确无误地找到了京师城里最有用的麝香药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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