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燃丹青》 第二百四十三章 画作 是夜,寂静得连蚊蚋薄翼扇动的声音都一清二楚。 山月伸手将因跪着而散开的裙摆一点一点收敛起来,扶着蒲团旁的边几站起身,转过头用绢扇轻柔地将追逐烛火的飞蛾扇到窗外去。 飞蛾对未知飓风的畏惧,战胜了天生对火焰的渴望,没一会儿便消失在了夜色里。 山月站在窗前,身姿瘦削,快要沉溺在暮色的黑雾中,又像折起的纸船,孤独凋零地浮荡在深得发黑的水上。 “关北侯府刚刚送来了信帖。” 飞蛾扇动翅膀的声音走了,低沉清越的男声沉甸甸地来。 山月回头。 薛枭面目平和,先至棺椁前给程行郁上了三柱香,再食指和中指夹住绯红的烫金纸帖递到山月眼前:“来人是个面生的嬷嬷,听说是靖安新给周氏的,约了你明日午时去观案斋议事——那嬷嬷应是不知许多内情,不愿将帖子给门房,硬是等来黄栀才把东西给出来。” 山月垂眸接下,翻开匆匆扫过两眼,点了点头以示知晓。 薛枭略微埋下头,眸光轻轻打量山月:人是瘦了许多的,原本就尖尖的脸,如今像是被重塑过的,皮肉紧紧贴在骨头上,颧骨微突,涵带了峰峦叠嶂之间苍劲的嶙峋和凌厉。 程行郁死后这几日,山月除却哭问了两句“为什么?为什么?”,便曾再未流过泪,她像一个利索能干的女管事,井井有条地安顿程行郁的后事:除开丧仪的一众事宜,还修书一封寄给松江府柏瑜斯,在信中写道“...劳烦柏大人在善堂中择一子拜行郁为师,此子年岁最适小于三岁,可将此子送于平宁山行郁舅公处教习,也可送至京城由我亲自教养。此子若有所得成,程家一应产业交由此子名下,” 另态度非常强硬地谈论起程家诸人:“...对此安排,若程家人有任何异议,皆可至京师来寻我贺山月,尤其程家三叔。” 他在信上加盖了私章,自官道快马加鞭送至松江府。 对于程行郁留在京中的物品,山月亲在此处拾掇七日,不曾假借于他人手。 山月始终表现得强大、稳定、自持、平静、沉默。 王二嬢给山月送饭回来,叹口气:“...程大夫终究是病了这么些年,心里头都晓得他是好人不长命,三月心里更清楚,一直预备着呢...当今真过了身,倒也想得通。” 薛枭在心里摇头:她想不通,她没想通,如若想通了,程行郁咽气时,她就不会问出“为什么”这三个字。 厚重的棺椁,就停在正中间,四周燃着烛火。 程行郁安静又苍白地躺在里面,嘴角含着笑,像睡着了一样。 薛枭问:“今日头七,明日下葬?” 山月点头:“明日下葬。我包了一条大船,明天就回松江府,冰块、侍灵的人、船夫全都打点妥当了,也特意算了吉时。” 山月说着,突然想起什么,朗声唤黄栀:“另再去找两个吹唢呐的白事,前日那个不成,偷奸耍滑,指不定上了船就偷懒。钱是不吝的,要找就找来最好的。” 黄栀抹了把脸,脚下跑得飞快。 薛枭沉了沉声,隔了片刻才道:“...这样兴师动众?” 短短六个字,如触山月逆鳞。 山月脊背挺直,后背的鳞片瞬时自卫般竖成一排又硬又厚的盾牌,立刻语声尖利地反问:“你说什么?” 薛枭眸光始终平和,抬起头来,与山月直视,声音轻缓:“程郎中向来深居简出,从不喜奢靡铺张——他自己的意思呢?他愿意你花这样多的心血、这样大的排面安顿身后事吗?” 山月双拳在袖中握紧,神情执拗:“我不用你帮忙!我自己去做!” “不是谁去做,谁不做...”薛枭摇了摇头:“...我们需顾虑程郎中所想所愿,让他安心入土...” “我不要。”山月厉声截断薛枭后话,她始终垂着眸,固执地重复:“我不要!” 山月拳头握得很紧,素来修剪得当的指甲卡进肉里,掌心很痛,但她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行郁是世俗中的善人,他就该得到世俗中的善终!” 什么是世俗的善终? 衣锦还乡! 落叶归根! 香火百年! 名垂青史! 他救了一城的人,他不该默默无闻地入土为安啊! 山月神色执拗,薛枭看她半晌,方垂下眼来,并不再言,意味着让步和妥协。 山月急喘几口气,隔了许久,胸腔才缓缓平息下来:“明日若要见周氏,我需回府换一身衣裳。” 山月先执三柱香上香后,眼神回避棺椁,径直跨步向外。 薛枭紧随其后。 山月走得并不快,但始终快他半步,好似刻意回避与他并肩而行——程行郁死后,不知是他思虑过多,还是太过敏锐,他好像感觉到一切又回到了山月刚刚到京师的日子,待他客气疏离,二人之间横亘了一道难以逾越的天堑。 走出灵堂,东十二胡同便宅外的那棵老槐树,在夜幕中摇曳着泛黄的树叶。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京师城独有的青瓦黛墙下,薛枭始终不急不缓地跟在山月身后。 天际尽处有鸟鸣。 似是鹰隼。 划破长空与暗夜。 山月恍惚间停下脚步,留给薛枭一个晦暗不明的后背。 “那幅画,我画好了。” 山月背对着他,从怀中抽出一卷装裱过的卷轴,紧紧握在掌心中。 “我本是个无命无运无前程的孤人,少时失祜,一路辗转,你是学道之人,应知天煞孤星的命格是破不开、逃不脱的。” 她以为她逃脱了。 找到了妹妹。 遇到了薛枭。 身边有了一群信任的、快乐的亲友。 黑暗的底色,渐渐被快乐盲目地冲淡,让她暂时忘记她原本是不该的——既已在菩萨面前立了誓,若能得报大仇,将以己身入道侍佛,不再留恋这人世凡尘。 她不该这样。 她不该行至半路,便开始愉悦地、坦然地享受快乐,甚至期待感情。 是她背离誓言在先,就不怪在她最快乐的时候,受到迎头一击。 若不是她,程行郁何苦会这样早死?前来给程行郁诊脉的萧大夫说,若非程行郁日日接触“牵机引”中剧毒的药材,倒也不至于现在就撒手人寰。 她有什么资格,再舔着脸,忘却仇恨和目标,放任自己轻松下来,去谈什么所谓的“爱”?——她为自己感到羞愧。 她像海上漂泊的一叶孤舟,在接近浅滩、快要上岸时,又被一潮浪,狠狠地拍回海渊。 山月转过身来,将卷轴递给了薛枭:“你要你的《山月》,我画好了,我们之间的欠债,也还完了。” 薛枭垂头,单手打开卷轴。 这副《山月》图,并不是当日他在西厢看到了的那副未完的画作。 山脉绵延,天际处,弯月如刀。 记忆中的飞鸟,被一抹突如其来的乌云挡住,只余下奋力振翅的暗影。 画中,只有山月。 没有飞鸟了。 薛枭攥紧卷轴,抿了抿唇,却并不曾开口。 ? ?(不要骂我女儿!骂我就好了!) 喜欢墨燃丹青请大家收藏:()墨燃丹青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二百四十四章 臣服 至今,东厢也还没收拾出来,拉拉杂杂地堆着书摞和杂物。但二人回薛南府后,薛枭将山月送至西厢门口,未曾言语,便折身欲返回东厢,刚行三步,又转身大跨步重回西厢。 西厢的门半敞着,澄心堂纸制就的山水屏风拦在门廊。 门廊向里,就是熟悉的床榻与清冽的青松香。 薛枭的脚步却止于略高一寸的门槛。 他紧紧抿唇,在门廊来回煎熬地折身,终究停下脚步,左手随意搭在深赤樟木门框上,右手五指紧扣将那幅名为《山月》的画卷握紧在掌心,薛枭微微垂眼,长直而紧密的睫毛挡住所有视线。 “山月——”薛枭开口。 里间无人应答。 纸面山水屏风盎然大气,水氲墨点如蛟龙游动。 隔了一会儿,才从屏风后斜探出一个脑袋。 王二嬢脸皱得像老茄子,为难地朝里看又朝外瞅,隔空向薛枭摇头,做了个夸张的口型:“快—睡—了—” 薛枭的左手不自觉地向下滑落半寸,眼神却紧紧盯住西厢那扇半合半关的门,门随着隆夏初秋的风摇晃,门缝时大时小——他知道这扇门如果彻底关上,除了把锁头毁掉,他将再无机会,而他不敢赌下一阵风向东南西北哪一面吹。 “我只有一句话。” 薛枭低声,又扬高声音,语态坚定地重复一遍:“我只有一句话——让我进去。” 王二嬢眼皮皱得快要拉皮,衣角被黄栀猛猛扯了好几下。 王二嬢低头骂一声:“爹爹个腿的,莫扯了!衣服扯烂了!”埋下头,低声似在与黄栀商议:“...让他进来嘛?” 黄栀缩在屏风后不知说了什么。 王二嬢有些生气:“你不懂!你没看见过山月那副半死不活的吊样子!”王二嬢抬头看了眼薛枭,压低声音同黄栀解释:“...你就当他是条东蹿西蹿的鲤鱼,只要闹得田间的鲫壳儿活过来,就算不把他杀来吃了,也划算呀!” 好像是很质朴的道理... 黄栀扯衣角的手滞了滞。 王二嬢立时高声向里间嚷道:“薛大人进来拿褥子被子,总可以的吧?——这么热的天,你总不能喊别人不盖被子睡觉吧!”说着便趁势探出一只脚,将西厢的门挑得宽些,又扯开黄栀向外退。 薛枭径直单手推开门,大步流星朝里走,头一偏,避开拱门的珠帘,身形挟带仲夏潮热的闷气一股脑入内,与厢房中低迷清冷的气息撞了个满怀。 山月偏身倚窗,左手抱住胳膊,右手食指与无名指掐着那柄许久未碰过的水烟枪,指头翘动,银制的水烟枪随着她起起落落的心绪,上下浮动。 薛枭一眼即知:“你想试,你是否又重新怕火?” 山月后背一僵,片刻之后,旋即侧身,重新神定眸静:“这就是你的‘那句话’?” 薛枭并不回应,却抬脚跨步,欺身而上,他比山月高出整整一个头,垂眸俯视,眸光深邃且沉定:“你是个懦夫。” 山月食指微抖,水烟枪磕在窗框上,轻轻地“砰”了一声。 “你是一个懦夫,凡事你不敢怪别人,你只能怪自己。你装作很强大,但实则你一直藏在强大的躯壳中瑟瑟发抖,你在害怕,你害怕失败,害怕别离,害怕背叛,害怕所有的一切都是幻象,终将如昙花一现,最后离你而去!所以你本能回避,回避‘过桥骨’,回避与水光相认,甚至拒绝直视程行郁的尸体!” 为何山月习惯与王二嬢、与黄栀待在一起? 因为她们从不将“她在乎她”宣之于口!王二嬢的“在意”藏在大呼小叫的骂声里!黄栀的“在意”藏在讨价还价的势利中! 薛枭每说一句,便朝前走一步,直到最后他的脚尖抵住山月的脚尖,再无路可去。 山月双唇紧紧抿成一条线,她强迫脊背挺直,绝不向后倾。 山月死死直视薛枭,隔了片刻才从唇缝中泄出一声轻笑:“你不用激将我,就算我是懦夫,又怎么样?什么也改变不了。我就是害怕,我害怕火,我害怕分离,所以我害怕活着,害怕拥有过又失去,我没有那么大的胆——” 山月的话戛然而止。 只见,薛枭将手中的卷轴一把扯断,将装裱好的绢布裹住里面的画,随意团成一条粗糙的布卷,单手掀开烛火的灯罩,将布卷凑近跳动的火焰。 “哧——”一声。 烛火将那副名为《山月》的新作吞噬,重新而生的火焰红得不可收拾,蓬成一簇一簇的小花,顺着布卷一路烧过去。 甫才强势俯视的不死鸟薛枭,如今却缓缓地弯下了腰,以臣服一般的姿态,将那卷火,点上山月手中的水烟枪。 蜷缩在一起、被揉成一团的烟丝,瞬时发出壁栗剥落的声音,紧跟着便在茫茫夜色中展现出隐约扭曲的火红。 薛枭仍旧弯着腰,却抬起头,以下位者的姿态,笔直地仰视山月:“你看——炽火点上烟斗,你没抖,亦不曾躲开。” 山月眸色复杂,眼睫剧烈颤动,目光却一动不动地落在烟杆上。 薛枭一眼将她看透。 她确实想试试,在程行郁突如其来的死亡后,她对火焰的惧怕,是否死灰复燃、卷土重来。 但她连试一试的勇气,竟都没有攒齐。 薛枭帮她试了。 已经点燃的烟斗像星河中一点发光的微尘,烟-丝刺激且强劲的味道随着袅袅直上的白雾飘到窗外,萦缠在镜湖上,像一朵还未开败却不合时宜的菡萏。 “你已不怕火,你当然也能从容应对其他恐怖之物。”薛枭轻声说。 薛枭抬起身,手挥动着灭掉布条上倔强的火焰。 “我可以等,你可以走,但你不能退。” 薛枭弯曲双膝站在低位,双手轻轻握住山月的双臂,将头低到山月双眉额间,两个人靠得很近,鼻尖抵住鼻尖,他呢喃着却始终坚定:“你是山月,我就是飞鸟;你是懦夫,我就是疯狗。” “疯狗最擅长的,就是咬定不松口。” “这才是我要说的‘那句话’。” 山月微微阖眸,两行泪终于顺着面颊落下,她不自觉摇着头,像被抽走所有力气,哭声与泪意,终于如洪水漫灌心头。 等等她吧。 懦夫不可能三五天,便勇敢起来。 喜欢墨燃丹青请大家收藏:()墨燃丹青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二百四十五章 通敌 观案斋冷冷清清的,对开门贴着封条,摁了御史台的鲜章,店掌柜的和跑腿一早被御史台扣住,事未落索,便不能放出来。 昔日熙熙攘攘的书画廊,如今阶前落叶簌簌满地,风一卷就成了一盘萧索的棋。 山月自观案斋门口拐过,没进观案斋旁边的一处挂着铜制风铃的宅院,守门的恰是前日来薛南府送信的老嬷,神色肃穆得很,垂头低眼,两只手垂在两边,身体笔直,双脚微微分开,足尖像两根撬紧的钉子,牢牢焊在地上。 仪态和柳家派来教导她的那位刘阿嬷如出一辙。 是从宫里出来的。 山月收回目光,面上飘着清清淡淡的客气的笑,同对面的周芳娘,拿捏着不远不近的口吻,带着重重的恭敬和淡淡的讨好:“倒是头一回晓得观案斋旁这小宅子也是咱们的。” 听山月的语气,周芳娘悬着的心放下一大半:她原先害怕山月一开口,是往日那般熟稔随意。 那可不得了。 这阮嬷嬷是靖安新拨来伺候她的,说是伺候不如说是监管,若是叫阮嬷嬷察觉出她和山月亲近,岂不就传到靖安耳朵里了?先头那个嬷嬷也是靖安派来的,陪着她很多年,被她稀里糊涂地伙着山月、薛枭除掉了。原先还不觉得被人监视着有什么不舒服,如今这些日子身边没个眼睛盯着,两厢一比对才显出原来的坏、现在的好。 最近这段时日,若不去想苏哥儿所去所踪,倒是她这么多年过的最好的日子——常蔺半死不活的,也不知何时就走了,常家没了主心骨,又忌惮苏哥儿随时回来,便无人找她麻烦,常家再落魄也是兴盛了大几十年的宗族,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如今正乱着,她必得趁着乱好好活一把。 周芳娘端着架子,扭脖子四下看了一圈。 四周都是高柜匣子,里头收着好多画卷,这儿算是观案斋的库房,收下的许多名画古籍都锁这儿。 “狡兔还三窟,若全放观案斋,如今全完蛋。” 周芳娘有些不耐地摆摆手,不乐与山月多谈,直入主题:“你这些时日做的事儿,可不叫人高兴——薛枭那疯狗什么时候连‘牵机引’都晓得了?他晓得多久了?晓得多少?可曾对你起疑过?叫你在薛枭身边,不是去享福的呀,你要干事情的呀!凡是有些端倪,都要告诉我,告诉大长公主的呀!” 山月眼睫眨得厉害,忽忽扇风,眼里含着泪怯怯道:“他日日都不在家里头,我在内院,他书房在外院,便是见个客,也是要出去的,他性子不好的,人又固执,常年都叫那个苏嬷嬷把我看着...我到底是先头祝夫人挑的人,他若对我起疑心,也是有的...” 外头“咚咚咚”两声,像是被人拿石头块儿砸了门。 周芳娘立时侧头看去。 山月忙叫黄栀:“你瞧瞧去。” 周芳娘身侧那位面生的阮嬷嬷一把将黄栀捞住,眼神透着警惕,开腔就是宫里头的做派:“你且老实站着。”说着便将门大大打开,自个儿撩袖子出门看——宫里头就这样,知人知面不知心,任谁做事,都没自个儿做事叫人放心。 阮嬷嬷一出门,周芳娘抬头四下警觉看了看,旋即压下头:“...大长公主正疑你,怕你藏着坏心,要掀‘青凤’的桌子,正叫人探查你的底细呢!” 山月心下咯噔,面上却不显,立时俯身辩解:“为何?可是因那‘牵机引’?天地良心,我什么都不知道!那程郎中是松江府柏大人的亲信,当初的时疫便是柏大人找上他平的;御史台的姚大人、您府上的常大人,我更是见都没见过!难不成殿下以为是我告的密?下的毒?您想想看,如若我告了密,程郎中诊了我的脉,我不也身中‘牵机引’吗?这若叫薛枭知道,我还能活着坐在这儿?” “我伙着薛枭算计您,是我千不该万不让,你我都是一样的人,你知道我们没有选择的!哪条路让自己过得好些,就走哪条路,我跟薛枭虚以委蛇,糊弄的都是不足挂齿的小事。真正要暴露自个儿是‘青凤’的事,我敢做吗?我敢掀桌子吗?” 山月说得极快,又轻又快,跟弹弓弹珠子似的,把周芳娘听得一懵一懵的。 别的她不敢说,常蔺的毒从何而来,她最清楚。 周芳娘连连摆手:“我知道我知道!都是夹缝里的人,谁比谁好过!” “那殿下为何疑我?只因我不中用,看不住薛枭?”山月连声发问。 “那条疯狗鼻子最灵,嗅着味刨坑,刨不出白骨不罢休的!他们一群高官勋爵都没看住他,指着我们防他,真是出生的时候脑子被夹掉了...”周芳娘忙拍山月手背,安抚道:“多想无益,殿下向来多思,我从来捉摸不透。我只跟你提醒一句,若前尘往事真有什么端倪,赶紧抹平掉,别被大长公主真查出什么脏东西来!” 查。 能查到什么程度? 山月微微抿唇。 “还有柳家。”周芳娘声音压得更低:“大长公主已叫柳家来京,到时你名义上的爹娘势必是要跟着你进薛南府的——我知道你不是柳家真正的姑娘,柳家同你不是一条心。你提前预备着,好歹警醒着些。” 山月面上一凛。 柳家。 柳家来京? 真是,神来一笔。 她没办法拒绝柳家入薛南府,至少她不能拒绝柳家的女眷借宿,甚至她若是还想在“青凤”混下去,就必须帮着柳家说服薛枭——就像当初她必须配合“青凤”让薛枭丁忧。 柳家一旦进入薛府,可做的就太多了。 山月抿了抿唇:“那我且备着活儿,好好迎他们。” 余光扫到阮嬷嬷沉着个脸走近,山月埋下头,将话题拉回她想知道的:“...薛枭此次来势汹汹,手上捏着证据誓要查下去的,昨儿个刚诊完正四品,这要是继续下去,朝中谁中过‘牵机引’一目了然,若遇上个骨头软嘴巴松的,‘青凤’还保得住?灭顶之灾,大长公主可有应对之策?” ? ?还有一更。 喜欢墨燃丹青请大家收藏:()墨燃丹青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二百四十六章 笃定 “我瞧着她是不慌张的,对付皇帝,她向来有筹码。”说及此,周芳娘也不慌。 “那武定侯呢?他可没大长公主那样的出身和好运。” 周芳娘想了想:“我瞧着他也胸有成竹的样子——” 说着再拍拍山月手背:“你且放宽心吧,着慌的都是同我们一样身若浮萍飘着的。上头的人,各有各保命的法宝!” 说着便缩着头,嗤笑出声:“照我看,那袁文英是最慌的,慌慌张张,像是下一句话就要哭出声似的,哪里还有一点高高在上次辅的样子!” 周芳娘捂着嘴,双眼弯弯如月,笑得是真诚地开心。 山月对周芳娘的观感很复杂:她也是“青凤”的“受害者”,被靖安大长公主拿去填常家的坑,经受暴力与虐待,也忍受来自各方的恶意和侮辱;但她也是“青凤”的“加害者”,明明出身卑微,却也染上了“青凤”视人命如草芥的坏习惯,能够平静接受用平民的血染红自己的衣裳... “什么法宝?”山月扯住周芳娘的袖子,打破砂锅问到底。 周芳娘侧过身,摇了摇头,刚想说话,却见阮嬷嬷快进屋子了,便立时止住话头。 “两孩童打闹。”阮嬷嬷沉着脸子回来。 又寒暄了两句不痛不痒的场面话,周芳娘架子端得老高又教训两句。 正说着,便听巷外又响起几腔人声,跟着便听侧门“嘎吱”两声,山月探头看去,有一小厮打扮模样的人入内来,从怀中抽了一卷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卷轴放在窗外,便耸肩退出门去。 周芳娘伸手从窗外将卷轴拿了进来,单手展开。 山月探头去看。 “是祝嗣明的新作《春景十二图》之三,画的青笋与玉蟾。”周芳娘让开身,将画侧给山月看。 祝嗣明画风多变,唯有一点不变:笔锋。祝大家笔锋极为细腻,远望之,取其势,近看之,则取其质,画山画水收口之处,祝大家习惯向下撇一笔,而画人画活物,祝大家则习惯在眼睛处点一点白色,算作光亮之下的眸色。 这副青笋玉蟾图,昏暝而意存,冗细而不乱,春芬雅致就藏在蟾蜍与笋干之中,而画后的山水暗纹野逸生动,风势气韵、法格高低立显。 阮嬷嬷在此,山月仍旧是那副讨好的语调:“观案斋都关门了,怎么祝大家的新作还送过来呀?” “观案斋关门,其他画坊却好好开着,我们能开一家观案斋,自然也能第二家,第三家不是?殿下喜欢书画,自然要做这营生,既然要做,哪能只开一家呢?”周芳娘笑着将画轴卷起来:“今日就挂上此画。” 山月讨好的语调更甚:“今日挂上,明日苏州片就摹得漫山遍野都是了!” “这便是四大家的底气。”周芳娘在阮嬷嬷注视下,顺势又敲打起来:“你既喜欢画画,便好好做‘青凤’的事,送你去薛枭身边,就要有用处,有了用处,你那‘玉盘夫人’的名号自也会被‘青凤’捧起来,到时候才延千古,也是一段佳话不是?” 山月连连埋头称是,垂着身子,俯首告辞。 将出偏门,随着被风摆弄的落叶棋盘,山月照来时路,入逼仄小巷归家。 一架马车,打踢踏而过。 马车之中,来人如宿命般恰在那个瞬间,偏头向车外望去,目光恰好落在映衬于青砖红墙外的那抹冷白如丁香的面容。 面容像一抹残影,在红墙的衬托下,磁变为轻青透明的玉。 “停车。”车上来人声音轻灵,猛地提高声量:“停车!” 马车“嘎吱”一声停在原地! 山月身形一顿,自小养成的趋利避害的本能克制了她转头的冲动,反而立刻敏锐开口:“黄栀,快走。” 山月埋下头,脚下步履越来越快。 小巷之中,来人下马,大步流星朝前走,曳在地上的长衫摩挲着碎石和细砂。 二人之间的差距越来越短,而前路是越来越逼仄的小巷,甚至看不到一点从另一个方向透出的光亮。 山月猛然停下:今日与周芳娘相约,她需警惕是否有靖安大长公主的人在暗处监视,便未曾同意落风暗中跟随保护,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狭路相逢勇者胜,既躲不开就迎战。 山月右手缩进袖中,握紧冰冷的匕首手柄后,沉住气,一瞬之间猛地转身,与匆匆步履的来人撞了个正着! 意料之外的一张脸! 是个男人,是个面貌清俊秀雅得超乎她所见过所有男人的男人,极窄的面颌,淡眉毛和温柔隐忍的双层眼皮,衬着白皙的面皮散出缎一样的柔光和漂亮,极高的鼻梁却有一处并不合宜的驼峰,恰好打破了纤柔秀美,让他的皮囊变得秀拔挺立。 山月死死盯住这张脸。 而这张脸,如同陷入了黢黑的漩涡,伴随足以撕扯开皮肉的飓风,来回上下沉浮,最后定格在记忆中火光映照下的那张模糊的、突出的、漂亮得过分的面颊。 那个...“玉郎”。 福寿山山火中的,“玉郎”。 她是画画的人,对于画面,她过目不忘。 人的五官,也是画面。 她能够笃定,此人,一定是那个崔玉郎。 喜欢墨燃丹青请大家收藏:()墨燃丹青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二百四十七章 屠杀 人在一瞬间,出现强烈的情绪时,诸如错愕、惊恐、讶异、慌张,是极其难藏匿的。 山月深知这一点,既无法藏匿神色,那便只能藏匿面貌。 来不及深思崔玉郎停车下马的企图,山月抿唇垂头,侧过身,企图与之擦身而过,浑水摸鱼。 男人身上带着香,白芷酒萃沉淀后掺以苍蒲,平和掉其中的辛,唯剩清新温厚,像被晒透的姜片,蕴藏着温阳的暖和淡。 山月敛眸,左臂却被一股急迫的力量一把拽住。 “这位...” 崔玉郎将目光从山月的脸上移开,终于注意到她挽起的发髻,崔玉郎喉头微动,轻咳一声:“这位夫人,请问东十二胡同怎么走?” 崔玉郎眸光深沉,如深水成渊,语气像一根绷紧的琴弦,结尾处发出的颤音。 山月低垂着头,一个呼吸之后,方惶恐怯弱地开口:“马车径直向前走,过路口左拐,即为东十二胡同。” 佯作瑟瑟发抖之下,是万般思索。 是偶然?还是精心设计? 崔玉郎出现在此处的原因是什么?尾随叫住她的原因又是什么?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让她无暇在巨大惊愕之下,一边维持面皮的体面平静,一边在脑中迅速思量。 难道是她暴露了身份,崔玉郎前来探听虚实? 不可能。 派谁也不可能派崔玉郎来,傅明姜恨不能铸一间金屋将深爱的夫郎藏起来,她绝不可能同意崔玉郎来与一个“贱民”虚以尾蛇。 一个猜测被毙掉,接着,十个、二十个、无数个猜测争先恐后地涌现。 山月无法匆忙中判断正误,只能佯装无事直走避开。 “这位夫人看上去有些眼熟。” 在她抬步之际,崔玉郎再次开口:“夫人可是江南人士?” 山月向后退半步,半垂下眼眸,神色张皇却怯懦,嗫嚅道:“...曲礼曾言,男女不杂坐,不同椸枷,不同巾栉,不亲授;又言,男女授受不清,礼也——妾与您并不相识,交谈已是僭越,更何况大人还...还轻佻冒犯!” 山月不自觉抱住刚刚被拽的右胳膊,“今日之事,实在失礼,但万幸无人知之。妾身亦不欲在与大人纠缠!还望大人涵容!” 说罢抽泣着福身,将“青凤”教给她的“礼数”,还给这崔玉郎。 山月再次欲离,眼前却横亘再次被人拦住。 崔玉郎眉梢轻挑,马车车夫立时跳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黄栀单手逼至墙角,手一伸便粗暴地滑进黄栀的腰际。 “啊——!”黄栀当即叫起来! 山月猛然抬眸,语声尖利中仍透出仓惶,颤抖着哑声诘问:“这位大人,你这是在做什么!青天白日之下竟无礼至此,看你衣冠也是个好出身——” 山月话音未落,车夫手伸出来,掏出东西双手呈于崔玉郎眼前。 是一块对牌。 上写隶书一个“薛”字。 崔玉郎神色一顿,漂亮明晰的眼睛瞬时充斥着不可置信:“你,你是薛枭的夫人?” 京师之中,唯有一“薛”,能穿六司发给三品外命妇的斜纹横绣苏州宋锦。 是偶遇。 山月在心中确认。 但他一直纠缠,是见色起意?还是认出了她? 山月立时一把将黄栀揽在身后,后背死死抵住墙砖,弱声哭道:“既知我们是薛御史的家眷,便不应这般孟浪了!我不问你名姓,你只管放我们走,我便当做什么也没发...” 山月话音刚落,崔玉郎便手法极快地摁住了她的印堂。 男人手指冰凉,皮肉之中好似没有血流,而涌动着淬冰的寒意。 她没说谎,她服用过“牵机引”,确是“青凤”送到薛枭身边的人。 不过一瞬。 男人将手撤下,看山月的眼神如一条缓慢流淌的河,循循求索却始终寻不到源头和去处:福寿山的山火未曾叫她烧毁,她却变成一只“青凤”,时隔八年,飞入京师,飞到了他的身边。 噢不。 不是他的身边。 是被“青凤”做成一盘美味的、温顺的、剧毒的菜肴,端到那只疯狗身边。 崔玉郎心头闪过一丝困顿的失落:入“青凤”需作身份验查,早已听闻薛枭身边的那只“青凤”,靠着一身上好的皮囊,很是得用——福寿山山火将整匹山都烧焦,向下掘三寸土都是发黑的火灰,“她”怎可脱逃?脱逃后又怎会进入“青凤”,用皮肉为权贵卖力? “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士?”崔玉郎压低声音问道。 崔玉郎明知不可能,却仍怀揣侥幸地开口。 山月只掩眸哭着。 “说!”崔玉郎声音猛地提高:“你便是不说,我也有的是办法查清楚!” 山月惊恐抬头,眼神如同一只受惊的小鹿,却为了自保努力平稳声调:“我...我姓柳...我...出身苏州府...” 山月一步一步向后退去,低低哭出声来:“...你若要钱,我给你,我都给你,我夫郎有钱,求你别伤害我们,求你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顿了一顿,带着些许恍然和了悟,艰难地吞下一口唾沫后,耸着腰和肩,卑微讨好道:“您,您若是想要姑娘,我也可以给您钱,您往前走,绕过东十二胡同,再左拐就是...” 好似有些羞于启齿:“...您走过去了,自会有人招待您,您的酒钱、菜钱和嫖...我都可以帮您付...” 铭记于心的脸突然出现在眼前,交谈不过三个来回,这张脸却已面目全非。 被这个女人内在的愚蠢,全部撕碎! 崔玉郎瞬时觉得胸闷气短,胸腔好似塌陷了极大一块下去,将心肺挤压成拳头大小,再无法支撑他顺畅地呼吸:是她吗?怎么可能是她?眼前的女人长着与她相似的五官,眼眸中却闪烁着待宰羊羔一样顺从懦弱的微光,再无斗士那般蓬勃的生机和愤怒... 崔玉郎只觉得,天昏地暗、天旋地转,如同信仰崩塌。 不是她。 她不会卑躬屈膝地求饶。 她还在求饶。 她一边向后退,一边眨巴着狭长上挑的泪眼,苦苦地哀求他——“别伤害我,求您了,别伤害我们。” 甚至,愚蠢地向他提出“去青楼”的建议。 蠢钝如猪,却又低贱得像条雨夜里快要被打死的狗。 哀求有用吗? 哀求有用吗!? 没有的! 哀求阻止不了棍棒,阻止不了漫山遍野的火,更阻止不了恶意和伤害! 这不是她。 只是相貌像她。 却不是她。 想通这一点,崔玉郎长长地、缓缓地吐出一口长气,好似挽回刚才怒吼的失态一般,低头理了理丝毫不乱的衣摆,再看向山月,眼眸带着不加掩饰的厌恶。 这张脸,不该长在这种女人身上。 崔玉郎微微侧首,语声淡然轻缓,向一旁的车夫开口:“杀了她们。——做干净些。” 这张脸,不能被用于服侍那条疯狗。 薛枭不配。 言罢,便敛袖掩鼻,神色淡漠地背身朝后走远去——他不爱看这些个喊打喊杀的场面,叫人慑得慌。 车夫得令,埋头朝前走,步履随意敷衍:不过是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随手掐死,像掐死两只蚂蚁。 其中一个侍女打扮的女人“哇”的一声,嚎哭起来。 哭声尖锐,像打刹,闹得人两耳“嗡嗡”发瓮。 车夫分神看向她,率先向黄栀走去,一只手摁住黄栀的肩头,一只手卡住黄栀的脖子,尖锐的叫声戛然而止,姑娘的面部慢慢涨红,双眼鼓起像失活的鲤鱼。 “唔——”车夫一声闷哼,双目登时瞪圆! 鲤鱼面上绯红逐渐褪去,不知何时,鼻尖处多了两行飞溅的鲜血! 车夫的喉咙被蝴蝶骨刀精准无误地一刀划开! 温热的鲜血还在喷射,不可避免地散出腥味。 崔玉郎掩鼻,眉头微蹙:叫这张伯做得干净些,他常常不懂,四周飞溅血滴,看起来一片狼藉,哪里与“干净”相关? 崔玉郎欲张口提醒,身后却猛然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 只听“噗嗤”一声,深陷肩膀的那柄利器被人飞快拔出,紧跟着泛着血光的刀刃从他眼下划过,直奔他喉咙而来,他躲闪不及,刀锋恰好划破下颌至耳廓,登时连成串儿的血珠子,顺着伤口滴滴溜溜地向下砸! 崔玉郎被飞撞得踉跄向后猛退三步,再抬眸,见三步之外,那个女子衣袂翩飞,单手持一柄刀尖滴血的骨刀,面容冷冽,一双上挑狭长的眼眸之中尽是杀意。 崔玉郎后背与下颏汩汩涌出鲜血,深入骨髓的疼痛好似催化剂般,叫他的眼中迸发骇人的狂喜! 他好似重新认识眼前之人。 “贺山月!你是贺山月!” 女子的身后,似有直冲入云霄的火光沸腾。 山月单手捏住蝴蝶骨刀,翻过刀背,露出锋芒。 黄栀早已跑远搬救兵。 今日,无论她能不能活,崔玉郎必须要死。 “你知道我的名字。”山月声音沉定。 她无法理解崔玉郎的反应。 他在喜悦什么? 但只要他有情绪,那么就可以对话,只要可以对话,就可以将时间拖久一些。 “你知道我是谁?”山月一点一点绕着路,形成半圆向左后方退去。 崔玉郎却眸色熠动,不自觉地俯身追逐山月脚步而去。 “我当然知道你是谁...我还以为不是你!”崔玉郎下颌的血迹已将衣襟浸染红透。 他埋下语声,却仍旧目光灼灼,面部几近扭曲地没头没脑一句:“大家都以为你死了!” 喜欢墨燃丹青请大家收藏:()墨燃丹青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二百四十八章 硬骨 崔玉郎的话语,在山月看来,极其诡异。 如同一个多年未见的老友,正对山月的一走了之,义正言辞地表示谴责。 山月握紧匕首,一动不动地看着崔玉郎——她无法理解崔玉郎所有态度的来源。 崔玉郎对她为何有一种理所当然的熟悉? 不,不。 她应当首先想清楚,崔玉郎为什么还认得她? 八年,她从十四岁,长到二十二岁,长高与暴瘦在苦难中如期而至,从小时圆润含蓄的鹅蛋脸,长成如今瘦削的、略显料峭、轮廓分明的脸。脸型的蜕变,是她变化最小的地方,还有身型、还有眼神。 若曾与她朝夕相处过的亲人,当然看她,还有三分眼熟。 但崔玉郎凭什么准确无误地认出她来? 这让山月感到后怕——她并不是唯一记得那场山火的人。 “我不清楚你在说什么。”山月浑身是血,衣襟与袖口被浸染成艳丽的水红软缎,一时间分不清这些血是那个车夫的,还是崔玉郎的——人被规训为三六九等,但终有一点,众生平等:所有人的血都是鲜红的。 “你清楚...你清楚!”崔玉郎扯开唇笑,眼睛明亮得像黑夜里引诱飞蛾的烛火,他声音压得极其喑哑。 这个名字,在无数个深夜,极尽旖旎地缠绵在唇齿间。 “贺山月。” “咚——咚咚——咚咚!” 像一把尖锐的镐子把她心脏凿烂。 山月后槽牙咬紧,如弓上绷成一条直线的弦——此时再装傻,已并不合适。 山月轻声道:“你查过我。” 终于在青天白日将这个名字宣之于口,崔玉郎除了如释重负,还有隐秘的愉悦。 “河头村贺家。”崔玉郎笑起来:“当然要查你,你多硬呀,京师只手遮天的权贵,在你手上碰了个大个钉子......” 山月手中拿着刀,崔玉郎却朝她迎面而来,如老友阔别重逢,广袖带风,在狭小逼仄的巷道中,夹伴死人腥臭的血气,狭路相逢。 山月未曾想通崔玉郎情绪的来由,崔玉郎却在缓慢逼近的步调里,将所有线索串联起来,他终于恍然大悟山月的来意。 “让我想想——最先死的是松江府那药材商吧?跟着是柳合舟,然后薛晨,然后常豫苏...” 崔玉郎越说,语气越发亢奋:“福寿山猎捕之行,柳家承办,药材商直办,薛晨、常豫苏、傅家旁观,如今竟已折了过半,下一个是谁?是我?还是傅明姜?” 男人很高,她没有把握一刀抹喉。 男人逐步逼近,山月反而持刀退后。 崔玉郎情绪已然兴奋至顶点:她竟然没死!不仅没死,还卷土重来,向他们复仇...她一个孤女,出身寒微,一步一步竟然快要成功了! 崔玉郎心头涌上的剧烈狂喜叫他难以维持素日温润谦和贵公子之态——在贺山月面前,他亦不用装束自己。 她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人,一开始就知道。 她知道藏在这幅完美皮囊下的,是发烂发臭的魂魄。 他不需要伪装。 她在他面前,也不需要伪装。 他见过她为了求生十八般武艺轮番登场,也见过她杀伐果断地屠戮潜在威胁,见过她一条身、一根骨,一个凡人打天庭... 天庭早就烂了。 鎏金流银,内里却是腐肉丛生,充斥着令人作呕的霉腐味。 他深陷腐肉之中,没那个胆子刮骨疗毒,也舍不得剜肉自省——正因如此,他从来未曾忘却过陷入那场山火的女子,她向他展示了蜉蝣撼树的力量。 他在腐肉堆里,越陷越深,连一呼一吸都充斥着尸臭味,唯有掐住林氏脖颈,将其摁在木板上,一面看着林氏与她有三分相似的侧脸,一面进出抽搐时,才能闻到一丝活人味儿。 他以为她早死了,竟不知再见时,她仍能带给他更大的惊喜! 崔玉郎艰难地抖动喉结,咽下唾沫,双眼定格在山月手中的匕首上,语调畸变几近承癫狂:“你现在要杀我吗?” 崔玉郎一步一步朝前走。 “来呀。”崔玉郎唇角挑起一抹夸张却真诚的弧度:“来呀!你来呀!” 崔玉郎一把抓起山月的手,帮助山月手腕竭力抬起。 “你杀了我,‘青凤’抓住你,我们一起下黄泉!” 崔玉郎目光灼灼,直挺的鼻梁皱成一团,癫狂而热烈地邀请山月与他同归于尽,他好似重回在林氏体内迸发的爽快:“管他什么薛枭、傅明姜,什么‘青凤’权势,你杀我,你陪我,我死了,傅明姜也不会活了!靖安那个老虔婆,身体早就亏空成了一张皮,傅明姜一死,她必定重患一场,再难回寰!” 锋利的刀刃被抬至崔玉郎的胸口,只需重重向里一送,就可与其跳动的滚烫心房短兵相接。 “快来!这里有血迹!” 巷道中陡然闯入三五个盔甲加身的官吏,巷子里陷入一阵深深的喧嚣中,不过几瞬,喧嚣声便由远及近,变得十分清晰。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官兵踢踏的脚步声簌簌而来! 山月已能看到官兵盔顶的莲花座! 山月迅速拽住崔玉郎藏没于马车与那车夫尸身之后。 崔玉郎下颌蜿蜒淌下的血珠一点一点浸没入鸦青绸纱之中,他挑起一抹笑,癫狂的邪气将他素来漂亮莹润的五官笼罩在一股急切黑雾之下。 “来呀!有人来了!他们能把我们抓个现行!”崔玉郎鼓励山月。 山月眸光极为沉定,眸底发凉,深吸一口气后,她迅速猛地一扎! 蝴蝶骨刀的刃尖,以破釜沉舟的姿态,准确无误地没入崔玉郎的左胸! 不要激她,她受不得激。 这世上不怕死的人,从来不是单独出现。 山月嘴角紧抿成一条直线,带着对程行郁身亡的积气,动作狠戾利索,对准心脏的位置,企图一击毙命! 崔玉郎喉咙闷出一声低哼,眼底迸发出不敢置信的眸光,随即便是吥癫了然的轻笑:今日出门,他没想过今天会死,但如果今天能跟贺山月一起死,倒也不是什么坏事——至少比掐住林氏这个冒牌货无能发泄,来得更爽。 刀尖不能再深入了! 好似被硬骨抵住,并未顺利长驱直入! 山月咬紧双唇,双手握紧刀把,预备重新拔出。 官兵还有二十米。 山月耳后传来一阵“嘘——嘘——”声,转头一看,原是一个扎着双髫的小姑娘缩在墙角吹哨招呼催促她。 官兵还有十米。 小姑娘冲她招了招手,再指了指墙壁拐角的一处蓬门庇户,随即埋下头飞快跑过去,将门歇开一条缝。 蝴蝶骨刀深陷在崔玉郎的胸腔进退两难。 山月深吸一口气,迅速放弃蝴蝶骨刀,瘦削身形极为轻盈地跟随小姑娘躲进蓬门之后。 “贺山月...”崔玉郎气若游丝,眸光的狂狷却丝毫未曾褪去,他瘫倒在车辕旁,唇角挑起的笑抽动着,好似有什么东西从面具的裂缝中钻出,他张大嘴,努力说着话—— “再——会——” 如果他死了,那就在地狱再会。 如果他还活着,那秃鹰与腐肉,亦必定再会。 “嘘——”高亢的口哨声响起! “找到了!在这里!——咦,是武定侯世子!找郎中!快找郎中!” “搜!搜!凶手一定还没跑远!” 小姑娘折身,为山月披了一件宽大的长袍遮住周身的血色,再带着山月从蓬门后户飞快跑出,凭借对地势的熟悉和敏捷的身形,穿梭在门与门、户与户之间的更为隐蔽的小巷中,迅速脱困,重新融入进熙熙攘攘的看热闹的人流中。 山月道谢。 小姑娘却摆摆手:“有人给我了银子,叫我带你出来的,是营生罢了,你快走吧。” 谁? 山月张口想问,小姑娘却一转头早已没进人群之中。 山月抬眸再寻,却见一个着靛灰长衫的身影恰好拐进不远处的巷子中,唯有一双江南水乡士子们,极为爱穿的棕麻鞋映入眼帘。 喜欢墨燃丹青请大家收藏:()墨燃丹青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二百四十九章 遇对杀双 闹市人流如织,在官兵抵达之前,黄栀回府搬的救兵终于赶到,落风驾车,鞭子?挥得虎虎生风,马车在路口停下。 黄栀跑得飞快,两只短腿像踩水车似的一上一下倒腾,姿态有些狼狈,单论速度,一定是京师三品大员内宅中跑得最快的管事。 “都站住!” “站住!” 官兵追逐,嘈杂喧嚣。 山月撑车辕、上车、撤帘、落座,一气呵成。 马车立刻掉头。 山月脱下斗篷,露出满是血迹的外裳,马车中,顿时盈满生锈钉子的血腥味。 “可有受伤?”车架对面,薛枭亲来,身形前倾,语声紧绷,眼神查视山月状况,发觉所有的血迹都是来自外部,方缓缓软下声调:“来人是谁?“ 山月低着头,将手中麻布长衫翻来覆,在寻找些什么,言简意赅:“武定侯世子崔钰。“ 薛枭脊背瞬时僵直:“与他?怎会与他起冲突?” 山月将麻布长衫信手放下,看向薛枭神容平和:”我们在巷道擦身而过,他认出我是八年前的贺山月。我为绝后患,企图斩杀他,他未反抗,但因蝴蝶骨刀的刀刃过短过薄,不知斩杀成功与否,之后官兵围堵,有人助我脱困...我猜测助我之人与报官之人,应为同一人。” 寥寥几句,将方才的惊心动魄描述干净。 薛枭微微抬起下颌,喉头微动,太多信息杂乱如麻,其中逻辑与常理相悖:比如,不过数年前匆匆一瞥,崔钰为何能一眼认出山月?比如,山月要杀他,崔钰为何不反抗? 薛枭面目渐渐收敛,眸光晦暗下沉,嘴角紧抿成一条线,陡然锋利的下颌将他暴露无疑。 男人的思维,奇怪却相通。 不过一瞬,薛枭便将崔钰之所想,猜了个七七八八。 呵。 崔钰。 名满京师的谦谦贵公子,继承了其父儒雅端方的气度,相貌、家世、出身、才学、言行、品格,未有一点可供人指摘。未娶傅明姜之前,便素有“玉郎莞笑暖风催,折身留处一抹莲”的美誉,京师中旁敲侧击打探婚事之贵女如过江之鲫数之不清,考取功名、迎娶傅明姜之后,朝中便大有“崔钰或将成为大魏最年轻首辅“的拥趸者。 相似的家世,相似的年纪,他薛枭是人人闻而远之的“疯狗”,而崔玉郎却是得无数爱重、出淤泥而不染的“一抹莲”。 谁说民众未曾开智?这不是敏锐地察觉到崔家是一潭烂泥了吗? 一个没有恶评的人,要么是纯种的善人,要么是畸变的恶种。 纯种的善人,如程行郁般,多不得长活。 他向来倾向后一种猜测。 当一个畸变的恶种,对自己的夫人,暗中藏匿了多年的异样执念... 薛枭嘴角微微抽动,胸口处戾气翻涌,似有一柄长剑破空而出,剑出世,必舔血。 “但,我私以为他不一定会告发我。” 山月轻颦眉梢,神容透露着些许疑惑:“他的态度,有些奇怪——他好像不想我死”迟疑片刻道:“他似乎很期待,等着看我究竟能做到什么地步。“ 像在看一出好戏,虽然他也是戏中人,但因足够疯癫和偏执,让人偶尔模糊掉他所饰演的角色。 “但他必定想我死。”薛枭掀起眼皮,浮出一抹凌厉讥诮的笑。 山月偏眸看他,眨了眨眼睛,不知为何,但莫名其妙开口,补充一句:“他邀请我,一起死。” 讥诮的笑意瞬间收起,薛枭呼吸始终平稳,但蜷紧的手背青筋暴起,隔了许久方低笑道:“对别人的夫人,发出这样的邀请,真是没有家教。” 要比疯? 他做“疯狗”时,崔玉郎,还在当万众瞩目的一朵白莲呢! 他疯起来,自己都咬!一个低头求富贵的软蛋,等身站着,尚且矮人三寸,竟也敢在他面前发疯!? 程行郁纯善得近乎肉身成圣,他敬、他容、他理解,更尊重山月与之一路坎坷相伴的知交;崔玉郎算只什么鸟儿?身上傅明姜的胭脂味洗干净了吗?! “你说是吧?夫人?”薛枭垂眸,眼皮低低耷下,目光避开山月,却露出眼下淡青的脉络。 山月抿抿唇。 需要她认同哪一部分? “别人的夫人”?还是“没有家教”? 山月侧过脸去,目光游移,深恨自己为何没有水光的钝感,反而拥有立刻领会薛枭言外之意的能力:那夜,薛枭道她若是“山月”,他就是“飞鸟”;她若是“懦夫”,他就是“疯狗”,男人的情愫坦诚炙热,像晒在广坝上的三伏天的太阳,让人无处可躲,山月此生为数不多的心软,除却给了惯会撒娇卖痴的妹妹,便是给了那夜强势将她拥抱入怀的薛枭。 那夜之后,他们的关系变得透明却朦胧,谁都没有对此定义,就这样囫囵过着,薛枭平和得好像从未听说过她的拒绝,坦荡地伴她左右,也不提从西厢搬走,但也识趣地从同床共枕退出,每夜蜷在西厢外间的暖榻上睡觉,可怜巴巴的,不知做给谁看。 “疯”字尚且有待观瞻,“狗”字倒是体会颇深。 山月回避了这模棱两可的问题,垂眸叠起刚刚脱下的那件麻布长衫。 此件麻布长衫并未见丝毫特殊之处,平常的布料、平常的针脚、平常的做工...唯一不平常的,这是一件男人的长衫,而非刚刚那个小姑娘所有。 衫子很长,但双肩略窄,足以预见长衫的主人,是一个身形高挑,略微瘦削的男人。 这个男人,用着平实的布料,却能够量体裁衣... 一个出身优渥,却微服出行的男人,在这个时刻出现在东十二胡同,买通熟悉小道的胡同丫头救她于水火——这个男人是谁?为什么要救她?意图是什么? “比起崔玉郎,我更在意救我脱困与报官之人,究竟是谁?”山月轻言道。 此人,应当是听了个全乎。 “我来查吧。”薛枭仰首向后靠,清晰的侧脸宛如山峰叠嶂之高耸。 他评价起现下京师的局势:“...一锅烂粥,蛇虫鼠蚁、魑魅魍魉尽显,应浑水摸鱼,有一捉一、遇对——杀双。” 喜欢墨燃丹青请大家收藏:()墨燃丹青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二百五十章 篡权 崔玉郎浑身是血,被京兆尹官兵抬回崔府,傅明姜见爱郎血淋淋一片,甚至连她素来爱重的那张惊世之脸都被划破了长长的、深深的一道血痕,傅明姜一声惊叫,肚子耸得又高又圆,飞扑到崔玉郎身侧:“..这是怎的!这是怎的!” 崔玉郎满目迷蒙,身侧的官兵垂头回话:“...晌午时分接到报官,我们赶着去看,便见崔大人躺在地上,身侧还有个被抹了脖的家仆,家仆死了,崔大人...” “凶手呢?凶手抓到没?”傅明姜厉声。 官兵背耸成龟壳,支吾道:“并,并未。” “线索呢?知道谁干的吗?” “不,不...不知...” 傅明姜不可置信地扶住腰身:“你们领着朝廷的俸禄,都是吃白饭的吗?天子脚下,宗亲被刺,你告诉我,还未抓住凶手?朝廷给你们这群人银子花,是叫你们去卖命的!不是叫你们一问三知的!” “滚!” 傅明姜怒意勃发,一垂头却立刻换了泫然欲滴的面孔,先唤了退仕的刘医正来瞧,刘医正把了脉,又扎了两针封血气,隔了一会儿才道:“...皮肉伤有些重,好在公子身体健壮又救得及时,将养几天,不伤根本。” 傅明姜这才松懈三分,哭着等夫郎醒来,却半路等来公爹武定侯的探视。 武定侯崔白年待她这个媳妇向来温和善意,又是自小看着长大的长辈,傅明姜说起话来,比在有了隔阂的母亲面前还要口无遮拦。 “必定是徐衢衍下的手!”傅明姜泪水涟涟,嘟着嘴道:“那小娘养的贱货,仗着当了皇帝便很了不得,也不想想是靠着谁做的皇帝!” “玉郎此事,是否乃皇帝所为,还有待查证。” 崔白年一边说,一边探身拉开罩在长子身上的被褥,不动声色地将手指伸进胸口正中的那道伤口中,指头在血肉中搅动,像一根又尖又硬的筷子搅进黏糊糊的肉里,搅动断裂的肉筋与发腥的血液。 崔玉郎迷梦中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 “薄刃刺伤的,这种刀叫做骨刀,若非一刀割破喉咙,很难杀死人...”崔白年一边淡定开口,一边取出淡青色锦绸绢帕擦拭指头的血污。 傅明姜瞪圆眸子,面露不忍:“...爹,这样,玉郎会痛。” 指缝里的血迹不太容易擦干净,崔白年微不可见地蹙起眉头,心头厌恶,却克制着不在家世显赫的儿媳妇展露半分,重新将手笼进袖中,半倚在太师椅上,甩手出一串上佳和田玉扯出的珠子,珠子磕在桌角,轻轻地“砰”的一声。 痛? 痛什么痛。 玉郎小时,三伏天正午,叫他跪在洒满碎瓷的空地上,跪个两三个时辰,膝间的血流干,地上隐隐约约快要生出肥嘟嘟白胖胖的蛆虫——这才叫痛。 他本是个下贱胚子,这辈子阴差阳错托生在上流豪门,他不吃点苦、受点痛,他凭什么? 崔白年笑一笑:“玉郎命硬,仵作验伤都这样。” 傅明姜半晌才反应过来:仵作验伤,验的可是死人! 但,不待她开口,崔白年话锋一转,拧回原处:“骨刀多是市井里的混子在用,看着锋利,足够骇人,实则又薄又脆,难以取人性命,自然闯不了什么大祸——皇帝不至于聘一个用这种武器的人玩儿阴的...事实如何,待他醒后再细问罢!” “徐衢衍本就是个又蠢又怯又钝的货色!舅舅在时,对这个儿子从来没有好脸色!”傅明姜的情绪极易被人牵着走,立刻低斥道,不服气地冷哼一声:“如今您也好,母亲也好,倒是对他有些推崇了。” 蠢?怯?钝? 崔白年笑一笑。 徐衢衍卧薪尝胆十年,如今这一手玩的叫一个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薛枭为首的御史台和吴广粮为首的内侍监,两者一内一外互辅互补,薛枭在朝堂敦促郎中摸脉以摒除“青凤”诸人,内侍监偷偷地在内宫排除异己,借着把脉的名头,将六司中近三百号人全都发了安置银遣送出了宫,潜藏在宫闱中的“青凤”几乎全军覆没,有几个已做到六司掌权但还未喝下“牵机引”的女官,竟被以“身重体乏不适宫闱”的名头打发了出来,细细盘点,被打发出来的这二百多号人几乎都来自江南。 “青凤”必定来自江南,或与江南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但出身江南之人,却不一定是“青凤”。 皇帝此举,是宁肯错杀一百,也不肯宽纵一例。 更加证明,皇帝早已对江南出身之人心存戒备,甚至这份名单不知在手中攥了多久,只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推崇?”崔白年笑着摇头,神色和蔼:“你母亲是忌惮,欲图以荣王取而代之。” 上次密会,傅明姜不知为何与靖安起了冲突,并未参与。 傅明姜侧眸想想:“那也不是挺好吗?荣王不过八岁,至他亲政至少还有八年,足够咱们再筹谋了。” “若又养出一个徐衢衍,岂非鸡飞蛋打,平白为他人作嫁衣?”崔白年反问。 傅明姜一愣,手放在腹上,向后微微靠去。 什么意思? 公爹,是几个意思? 崔白年笑容儒雅,唇角挑起的弧度有礼而克制:“大长公主到底姓徐,从始至终的目的便是光复江南士族,重振门阀,其根本还是徐氏当家。” 傅明姜双眉皱了起来,神色略显迷惘。 “大魏以来,庶民起家的方式愈发多起来,考功名、做生意、投军...脑子活络的,去闽南、去关北、去西夷——庶民早就活起来了!便是再次重振门阀,又有何用处?他们还甘愿为士族门阀做攀登的梯子、做刀俎上的鱼肉、做浇花的肥材吗?” 太祖皇帝给了庶民太多希望! 一个吃过大米饭的人,还愿意去吃麦麸吗?! 一个做过人的人,还愿意去当狗吗!? “庶民的心力已较六朝不可同日而语,士族门阀之荣耀难以再生!陈胜吴广之流一旦再现,门阀摇摇欲坠不过数年之计。”崔白年始终笑盈盈地看向傅明姜:“与其拖着士族共沉沦,不若咱们把徐家撬开,吞天没日!” 喜欢墨燃丹青请大家收藏:()墨燃丹青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二百五十一章 没有线索 傅明姜惊惧地看向公爹崔白年。 篡权? 若是摄政,她尚可理解。 篡权夺代?? 母亲好歹是大魏的公主! 怎可覆了大魏的江山? 傅明姜双手捧着肚子,艰难地吞下一口唾沫:“母...母亲,她莫晓得瓦?” 傅明姜惊得,张口说的是傅家家乡方言。 崔白年笑起来:“不叫她晓得的呀,但侬是我儿媳妇,要叫侬晓得的。” 崔白年也回之方言,转而变了京腔:“崔家登了基,我膝下唯有玉郎一子,万般好处自都由你们小家来承。” 崔白年语声庄重,神色隆重:“麟娘,你好好想想,是做翁主尊贵?还是做皇后尊贵?” 傅明姜嗫嚅:“我已很尊贵了...”扭头看向床榻上面色发白的崔玉郎:“若是攀高,高处不胜寒,我与玉郎岂非越发生分?舅舅再喜欢贵妃,也有一后四妃六嫔...人在高位,身不由己,我只愿与玉郎朝夕相伴、伉俪余生。” 这些话是万不能在她娘跟前说的——又蠢、又没志气。 但她愿意在公爹跟前说。 公爹理解她、容忍她、爱护她,自小便是。 母亲虽真爱她,却待她严厉。 那日那一巴掌,扇得她是半分颜面也没有了! 崔白年闻言一滞。 随即牵唇笑起来,崔白年年过不惑,却较之年轻人更为眉目舒展,儒将之态极尽显露,他恍然大悟:“你原是这样想的...“崔白年欣慰:“有媳如此,老夫心甚慰,甚慰呀!” 却陡然话锋一转,又言:“你可知,缘何玉郎与你总有生分之感?” “为何?”傅明姜急切发问。 “你在高处,他自小便仰视于你。玉郎便是再爱重你,也是个男人,妻子高高在上,如沧海之明月,男人自然也需避其锋芒,相敬如宾,当然要少一些相濡以沫的恩爱。” “就如同你娘。” “她的驸马皆是不如她的,驸马们对她毕恭毕敬,虽两不冒犯,却也并无暖意。” “爹知道,你与大长公主不同,你没有那些个宏图大志,只想好好过日子。麟娘呀,你且想想,你母亲教导的,尽是要你拿捏住玉郎,拿捏住崔家,是与不是?”崔白年斜倚在椅凳扶手上的手腕收了收,和田玉车珠子又“哒啦”一声。 傅明姜抿了抿唇,算是默认。 “听你母亲教诲,可有效用?”崔白年再问。 傅明姜摇头。 母亲始终要她姿态硬着,只要崔玉郎求她,自然就要尊着她、敬着她、不敢忤逆她——可从未贴着她!爱着她!拢着她!想着她! 她想要崔玉郎真的爱她! 崔白年了然笑道:“那便是无用。”语重心长道:“玉郎自是爱你,若非爱你,又怎会娶你?你扶着男人上位,仰着头看他,男人从高处低头看下来,才能看到你漂亮的鼻子、明亮的眼睛、玲珑的嘴唇。” “若男人从低处朝上看,只能看到你高高扬起的下巴颏,看到你的鼻孔,你不可一世的嘴巴。” “哪个男人会喜欢?哪个男人愿意亲近?” 崔白年循循善诱:“大长公主一生求爱,却常常折戟沉沙,并不是你的好榜样——此事,你别听你母亲的,你要听爹的。” 傅明姜低着头,手抚着高高隆起的肚子,竟从心头油然而生出几分赞同。 她脑子都是爱、爱、爱,已腾不出地方思考一件很重要的事:公爹为何要在此时,同她谈论这些事情。 崔玉郎眼皮微动,崔白年笑了笑站起身来,手再次伸进被褥,驾轻就熟地准确无误地一把摁穿崔玉郎肩头的伤。 崔玉郎在迷蒙中睁眼,瞬时清醒过来。 “玉郎!”傅明姜来不及细思公爹的蛊惑,立刻飞身扑去,双目泪水涟涟:“玉郎!你醒了!” 崔玉郎因失血,闭着眼尚是一片白茫茫的雾气,耳畔是一声声“玉郎”,他张口欲唤“山月”,“山”字还未出口,伤处便燃起火辣辣的痛意,睁开眼便是傅明姜银盘似的那张倒胃口的脸。 “呕——”崔玉郎下意识干呕出声。 傅明姜急切地双手将他的脸捧起,关切地带着哭腔将他拥入怀中:“你吓死我了!京兆尹送你回来,你浑身是血!下巴也是血!我,我,你若死了,我便也跳下去不活了!” 崔玉郎被傅明姜拥在怀中,手肘刚好抵住傅明姜薄薄的、鼓涨的像瓜皮一样的肚皮,弹腻的手感叫他浑身发凉,腹部涌入一股股翻江倒海的反呕,见到贺山月后,竟较平时,更不能忍耐傅明姜。 他却无力将她推开,虚弱地抬眸看到生父崔白年斜靠在太师椅上冷淡平静的目光,更不敢出手推开。 “谁干的!”傅明姜声嘶哭着:“你可看清,是谁做的吗?” 既问他是否看清,那便意味着半路出现的京兆尹,并未看清。 崔玉郎松了一口气,竟由内而外生出几分宿命般狂癫的点拨:他给了机会叫贺山月杀他,只要贺山月杀了他,他死,贺山月被抓,他们共赴黄泉。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山月没杀得了他。 证明,阎王不收他们! 既阎王不收,那便是月老行事! 他们死不到一块儿,那就都活着!活在一块儿! 崔玉郎默不作声,眼底却泛起情海滔天的粘稠牵扯,闷着声,阖眸微微摇头:“从后袭击,并,并未曾看清...”轻轻一顿后:“许是工部右侍郎阚敷的人。” 崔白年眯眸:“阚敷?” 崔玉郎越过傅明姜看向自家老子:“我在宁武关忻州勘测时,阚敷曾怀疑过我私藏堪舆图纸。今日极大可能是他遣人尾随跟踪,觉出我行迹有异,便企图一探究竟...除却他,我从不与人有纠纷。” 崔玉郎抛出一个人名,像抛了一坨肉给成群的恶狗,以此为藏匿在石缝里的羔羊拖延时间。 他今日去的是东十二胡同,做的是一件极其要紧的事。 事成,崔家即可从“牵机引”一案中金蟾脱壳。 崔白年不可能不在意。 果如其思,崔白年仰颌抿唇,心头咀砸阚敷的来历,细细盘点一番,却总觉得今日行凶之人并非朝堂众人,便微微倾身,收起和田玉珠串,蹙眉再问:“确真?贼人可遗有线索?” 崔玉郎右臂撑在身后,半支起身形,左手却小心翼翼地蜷在袖中,手指一点一点握紧,直到薄刃嵌入肉中。 他昏迷之前,用尽所有力气,抢在来人前,将胸腔处的那柄属于贺山月的蝴蝶骨刀,一把拔出藏好。 指腹传来尖锐的刺痛。 “没有。” 崔玉郎抬头,眸色一动不动,虚弱却笃定地看向生父:“没有线索留下。” 喜欢墨燃丹青请大家收藏:()墨燃丹青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二百五十二章 诊脉吗? 乾元殿外,东西两侧二十二间廊庑,东侧素日是实录馆、玉牒馆和起居注馆,西侧则是稽察钦奉上谕事件处和内诰敕房,如今里外里站着人,皆着紫红官袍,或躬身或板正地站着。 六部的左右侍郎与尚书、詹事府詹事、太常寺卿、大理寺卿、京兆尹府尹及一等侍卫、火器营翼长、健锐营翼长、前锋参领、护军参领、骁骑参领...再往上的三公、三孤...零零总总五十余人,罕见地在大朝日外,出现在禁宫乾元殿内。 三两相识者凑在一起,语声窃窃,压低声音说着什么,有内侍捧着罩了白纱的医盘路过,便默契地住了口。 廊庑里间等着的是由内监司攒成的医所,刘医正、孙医簿等老人致仕后,太医院主事的便换成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中年郎中,姓林,没什么家学,老实巴交的,唯有一点长处:熬着熬着,他就成了年龄最大的太医院“老人”,靠着“年资深”,莫名其妙做了太医院话事人。 如今亦暂定为诊脉廊庑的主事,先前七品至四品的朝臣诊脉,皆由他辅助内监司安排。 林医正佝着背,急匆匆前至,身后跟了个面白眉黑的小郎中,小郎中束着发,穿着灰扑扑的太医院杂役制服,两只圆眼镜滴溜溜地转着,亮晶晶的,像被清泉洗刷过似的。 “华夏开蒙三千年,本官细细数来,上下盘点,乾元殿手诊官宦脉象,还是三千年来头一遭。”一垂白须老臣躬身于角落,文臣装扮,紫袍加身,胸前的仙鹤栩栩如生,展翅逐日。 老臣为特进荣禄大夫沈令山,一品的虚衔,前朝昭德帝留下的心腹,做得一手好文章,投了昭德帝所好,一路青云直上,只近年被发去带进士修史,才坐上了冷板凳。 沈令山撇手,宽袖拂到一旁,恰好打在林医正直不起来的腰背:“自古帝王受图定鼎,皆欲传之万代,皆贻厥孙谋,垂拱岩廊岂能折辱为士者?还有信之?重之?任之?君者意蔑众官,有负圣智之明,可追殷汤之罪己...” 沈令山文章做得很好,一开口便是巨着。 大家都在等待他泼洒文豪,唯有林医正身后那小郎中一人,挠挠头,皱着脸疑惑开口:“不对呀。” 沈令山约莫没想到有人敢打岔,嘴张着,胡子翘着看向那小郎中。 “前朝,因百官不愿意冬天太早起床上朝,便告病假,一告就是百日,因人数过多,文宗皇帝就给文武百官派遣了太医院郎中去‘寻医’以证真伪...书上说,当时还是一家一家的,大夫们上门诊的脉呢!” 小郎中眨巴眼睛,圆圆的大眼露出坦诚的精光:“照您这么说,给您诊个脉,倒还成折辱您了!若不然便定个铁律,往后朝中百官求医不得找上太医院,否则就是侮辱!士者受辱,必定血溅当场,以正风骨!” 什么?有病也不准找太医院看病了? 这他爹的! 什么?这小太医还在逼沈令山自杀证风骨?! 这他爹的,他们是大魏,又不是倭人,哪有一言不合就搞自杀的! “放肆!”因今日诊脉者为三品以上大员,为示尊重,吴大监亲自挥撒拂尘而来。 吴大监一见林医正身后那小郎中,脸都紫了:谁能告诉他,这个祖宗怎么在这儿?这才进宫多久?就混上这么重要的场合了? 换别人他还真不一定保。 但这祖宗,他要是不保...首先薛枭得把他撕了,其次扮上大监的永平帝也得把他弄死。 “沈大人作文章,向来是有了灵感想作便作!你擅自开口,搅乱沈大人作赋雅兴——按太医院的规矩,你差事做完就下去领罚二十个板子!” 吴大监先发制人,接着扬起拂尘,躬身笑道:“近日太医院进进出出,人浮于事,小太医们才入宫当差不懂事,诸位大人莫要怪罪。” 吴大监统领内监司,太医院归于内监司管束,吴大监少帮人背书,他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除却沈自山嘟嘟囔囔仍有不满,其余人均按名册一一分列入廊庑受诊。 先入者为三卿、少卿,共九人。 次辅袁文英面孔煞白,艰难吞咽下一口唾沫,与身侧盔甲加身的武定侯、前锋参领崔白年低声道:“...五十七名三品以上大员,身中‘牵机引’者有十九人...后宫明面上遣送出宫三百人,只是为了掩盖身中‘牵机引’的那八十七人的去处——据说凡乾元殿、太和殿、大极殿三殿中‘牵机引’者一律当场斩杀,六司里中‘牵机引’者凡四品以上女官、宦官均秋后问斩,四品以下尽数收押宫墙夹道...” 袁文英做贼似的,埋头四下看顾,压低声音,语声干瘪得像被挤出所有水分的丝瓜瓤,急切:“皇帝复了苏家的冤屈、关停了观案斋,下了江南苏州府、松江府两府二十七人的大狱,韩承让被定为流放岭南——他这是要对‘青凤’赶尽杀绝呀!” 毫不怀疑! 今天,三品大员中被诊断出身中“牵机引”,只要有一个人松了口,如拔萝卜带出泥一样带出“青凤”,“青凤”毫无意外地会被打上“谓谋危社稷”之“十恶”之罪!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殿下不是说了会想办法的吗!”袁文英急迫地带了些许酸儒的哭腔。 崔白年重盔加身,如重山定峦,手放空落落的刀鞘之上:“她想办法?当朝的若是昭德帝,她还管几分用处——如今也不看看是谁在当家?” “——大理寺少卿,贺卿书入十一廊庑!”吴大监躬身相迎。 林医正身后的杂役郎中,猛地身形一僵,随即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向隐没身影之处。 “那我们怎么办?”袁文英手缩在袖中抖抖抖:崔家有家底,靖安是宗室,都有保命法宝,他只有一路苦读的酸辛! 第七廊庑中,爆发出一阵“劈里啪啦”的重物砸地之声,紧跟着便是怒声呵骂:“滚你娘的!什么‘牵机引’!圣人想要排斥异己就拿到明面来谈!这莫须有的罪名,老子担不起,也不想担!” 袁文英几近颤栗:“是西山大营右营校尉石立!他服用‘牵机引’,是在六年前!” 六年前都能诊出来! 他靠什么躲!? 崔白年扯起眼皮,看了那扇放下竹帘,紧紧抿唇,又将目光投向角落处的更漏。 更漏沙砾簌簌下落,乾元殿外陡然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之声! 崔白年缓缓仰起头来,顺下一口长气。 禁宫之内,唯有一种情况可纵马疾驰——旗兵战报。 马车旗兵风尘仆仆翻身下马,一路埋首小跑至廊庑深处的钦奉上谕事件处。 旗兵应是快马加鞭数十日,下马时膝盖猛地一软,险些跪砸在地上,却单手强撑上身,掌心抹了把脸,灰黄的泥沙土簌簌落了一地。 “报!报!报!” 旗兵扬起手中封了油泥的战报,声音嘶哑虚弱:“宁武关忻州有鞑靼来袭!宁武关忻州有鞑靼来袭!宁武关忻州有鞑靼来袭!” 诸臣工目光瞬时惊惧! 山海关外与鞑靼,已有近十年未曾交战,此时刻鞑靼怎会突袭!? 山海关外...北疆军... 众人目光不约而同地转投至武定侯崔白年处。 崔白年手扶空荡荡的刀鞘,蹙眉起身,挺身侧立,眸光晦暗不明地转而问向吴大监:“吴公公,如今鞑靼袭侵,咱们——还在这儿,诊这个脉吗?” 喜欢墨燃丹青请大家收藏:()墨燃丹青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二百五十三章 帝王 乾清宫交泰殿内,正午未执烛,黄琉璃瓦重檐庑殿顶下的汉白玉石台基映射着阳光经飞檐投下的暗影,檐上走兽的灰影恰在玉石台上,如被光影的栅栏关住,无处脱逃。 三交六椀菱花隔扇门窗轻歇开一条缝。 边关的战报乃天朝头等急事,玉门关距京一千余里,八百里加急奔波需五日送抵京师,经钦奉上谕事件处送至御前。 今战报突来,吴大监立时叫停廊庑问诊,将未问诊的诸位臣工安顿在四角皆放置流冰的东暖阁后,便火急火燎地一路过三门四殿面圣,喘气还急促着,但不敢叫胸腔起伏过大,只能憋着口气,均匀控制着气息,还得腾出眼来悄没声地观察永平帝——只见窗隙透出的光影下,一只修长苍白的手紧捏住沾满北疆风尘的一纸奏报,指节突出泛着青白,指头收紧。。 他自小跟着永平帝长大,一早就知道圣人的喜怒,就像醉汉的酒量,均不上脸,唯一暴露喜怒的地方,是指甲。 指甲充血泛红,就是情绪波动。 此时的情绪波动,是大怒。 他不能说话。 他沉默地低头,等待永平帝身侧的御史台前治中书御史薛枭开口。 “...鞑靼已十年未曾来犯。”薛枭缓缓起身来,压肘为永平帝徐衢衍斟茶:“鞑靼历年来犯,均在三至六月,天气炎热,察哈山化雪淌水,滋润草场,故粮草丰足,牛羊肥饶——这样的好季节,鞑靼部落才能腾出手来以卵击石。如今已近八月,一旦战事胶着,鞑靼将陷入进退两难、后继无力的局面。此时来犯的时机,很是巧妙。” 永平帝指节一松,将战报递至薛枭眼前。 薛枭一目十行。 鞑靼攻犯宁武关忻州,葛格尔部落夜袭忻州齐城,边关城池只有军户,不曾有平民,故而齐城三百七十八户军户、近三千家眷死伤过半,余者被俘,城中粮草、马匹、牛羊、家禽、军户幼女家眷均被掳劫,不过两日葛格尔部落便退出城去——轻而易举地攻破,轻而易举地抢掠,轻而易举地退城... “宁武关毗邻山海关,属同一辖管,大山北峙,巨海南浸,高岭东环,石河西绕,燕山群脉为天然屏障,西有石河为自然壕堑...” 永平帝声音嘶哑,漠然抬眸:“鞑靼怎么可能不费吹灰之力地,仅仅一次就夜袭成功?” 薛枭不言,浅棕色的茶汤在白釉瓷杯中摇曳。 “城备军呢?宁武关内的城备军呢?”永平帝发问。 “负隅顽抗,却无济于事,齐城副将五日前自刎谢罪,左右参将尚在城中主持善后。”薛枭答。 “副将顶罪,主将脱身,金蝉脱壳,普通戏码...”徐衢衍面无表情,瘦削苍白的窄面上狭长秀气的眼睛在透光的缝隙中晦暗不明,他不要人肯定,他只需要回答,他接着问道:“近日,武定侯与靖安大长公主府,可有人员进出府邸?出入京师?” “并无。近一月来,不仅武定侯府、靖安大长公主府,包括袁文英、常家均未有异样。”薛枭摇头。 早在靖安安排人手监视薛南府时,薛枭便有来有往地着令御史台在这两处府邸及京郊城墙,均插进钉子 “那他们如何互通有无?”徐衢衍低声发问,数种猜测在脑海一闪而过:“令正可有提及‘青凤’是否有隐蔽的通信手段?” 令正指的是薛枭妻室。 薛枭再次摇头:“依托官道或飞鸽,官道易被截停,飞鸽至山海关未免太远。” 薛枭一顿,终以疑问的语句,将事实捅破:“...圣人怀疑武定侯与鞑靼勾连?” “否则,未免太巧?”徐衢衍声音冷朽如深井中浸泡数年的枯木,眼神落在被光影栅栏困住的走兽,语声飘忽:“朕快要查透‘青凤’之际,十年未犯的鞑靼夜袭,攘内必先安外,对付鞑靼便只能托付北疆军,朕如何能一边器重崔家,一边清查于他?” 徐衢衍抬头。 永平帝年岁比薛枭略长三载,是一位极其清俊秀丽的帝王,又因素有咳疾,身体不够健壮,便为其添了几分平缓宽容的气质,如一头虽还未长出鬃毛但已巡完领地、胸中已有沟壑的年轻雄狮。 “其书,他们在逼朕停手。”徐衢衍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轻轻飘落在沾满浮尘的窗台:“以一种叛国的方式,逼迫朕。” 薛枭当即撩袍跪下,垂眸低头,却提起另一桩旧事:“...当年,杜州决堤案事发,曾在时任北疆军参将苏愉私宅之下掘出三万二千两赃银,常蔺已认罪,赃银由他埋下,但他拒不解释这么一大笔银子的来由。查来查去,也并未从江南官场的账面上查出这么大数额白银的走向。而这笔赃银,在杜州决堤案结案后,经由兵部转了几个弯,重新回到了北疆军的手中。” “也就是崔家手里。” “那么,臣求圣人赐教,这笔银子是谁给‘青凤’的呢?” 徐衢衍侧首:“...鞑靼。” 薛枭依旧低垂着头:“臣怀疑,早在那时,崔家就已经和鞑靼达成盟约。”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年轻的帝王身形向后靠去,家常穿着玄色绵绸长衫,袖口与襟领处由被置得柔软的金丝绸线包着衣边——永平帝在寝宫中向来朴素,这是唯一一处算得上奢靡浪费的衣着,即便如此,若旁人粗粗看去,也不过只是一圈深黄色的普通衣边。 “好呀。” “真是好呀。” “先帝依仗的武将,竟是通敌叛国、无义无忠、无德无行之辈。” 听不出永平帝言语中有无喜怒。 徐衢衍微微一顿,茶水早已从掌中的茶盅溢出,顺着掌心的脉络流到铺陈着金色缎料的紫檀木茶案上,氤氲一片水汽,将他的语调笼更是云山雾罩。 “...所有人,都还在乾元殿廊庑吗?”永平帝开口问。 吴大监忙躬身应是。 “五军都督府、兵部、户部、内阁诸人放回衙上,以备战鞑靼。其余人,继续摸脉问诊,官员分批时间扩长,十日之内诊完即可。”永平帝沉声道:“京郊四所城墙严守进出,京畿冀诸地严查来往人士,务必做到凡出入京必上档。” 永平帝要继续查。 不对。 如果要查,为什么要拖长时间? 除非,永平帝在验证一件事... 薛枭抬头,徐衢衍身形向后微靠,面向薛枭:“若武定侯确与鞑靼勾结逼迫朕就范,那么,五日之内,边关必将再次发生一场夜袭。” “边关战事告紧,朕无奈退让。作为北疆军参将的崔白年,方可顺理成章返回驻营,以此金蝉脱壳,摆脱朕的清查。” 是个好方法。 甚至,可能从中找出京师与北疆军,甚至鞑靼联络的方式。 唯有一点。 薛枭再次垂眸:“鞑靼夜袭城池,或可致上百军户、数百家眷伤亡...” 用几百条人命,去证实一个猜测,去创造抓住敌方破绽的机会... 薛枭抿唇:对此,他持存疑态度。 俊秀的、年轻的、如雄狮一般的帝王缓缓抬起头来,徐衢衍素来平和的双眸微微眯起,簇发精明的、平静的、淡然的光亮。 “其书。” 帝王轻声唤道:“我们谈论的是黎民苍生,是九洲八荒,是君临天下,是统御疆领。” “如果可以,我愿意牺牲掉我的性命,换取皇权再次荣耀——” 又怎会在乎区区数百家军户? ...... 薛枭与吴大监并肩走出交泰殿。 薛枭平视前方,大步流星朝外走。 吴大监跟得着紧,一面喘气调整呼吸,一面偷觑薛枭神色,气息一岔,钻进小肚子右侧的肠子里,动一动都觉得钻心——奈何这样狼狈,他也得开口哄一哄皇帝的左膀右臂:“...咱们水光姑娘可真厉害,刚才把沈令山大人怼得快要撅过去!” 薛枭步履慢了下来:“荣禄大夫沈大人?水光怎会见到他?” “您别说!咱们水光姑奶奶运道是真好!进了六司,没去医药司,反而被安顿到了太医院,没去当时势头正旺的刘医正处,也没去资历颇深的孙医簿处,却蒙着眼选了名不见经传的林大夫!” 吴大监唱念作打,“嘿哟”一声,手心砸手背:“这不就运气来了吗!宫闱清查,刘孙二人被迫致仕,林大夫一跃成太医院年岁最大的太医,六司图便利,便叫他掌事!咱们水光姑奶奶不就一下子翻身,成了医正身边的徒弟吗!?” 薛枭记下,准备回府学舌,又从怀中掏了只牛皮纸袋出来,递到吴大监手头:“...宫里宫外原是不通的,只是家中内子实在放心不下,还劳烦吴大人将此物转交于贺女官。” 吴大监忙将东西掩下,笑眯眯地满口应承,眼珠一转便说起刚刚殿中之事:“您若愿听从,便叫奴婢说句打嘴巴子的话可好?” “您说。”薛枭抬手请言。 “您与圣人是少时便交心窝的挚友,谋的是天地玄黄的大事,这么些年了,您在暗处鼎力帮衬着,什么臭的苦的都担着,圣人怎会不知?如今好容易迈步雄关,眼看着那不上台面的精怪露了尾巴,恳切着您千万甭在此时此刻与圣人生了嫌...” 薛枭右掌微微抬起, 吴大监立时止了话头。 君君臣臣,上下其位,相处之道,其道本乎近诡。 “劳吴大人操心。”薛枭眼窝深邃,五官轮廓极其锋利,语声低沉:“我全都明白。” 喜欢墨燃丹青请大家收藏:()墨燃丹青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二百五十四章 史官 果如永平帝所预料,内监司按部就班循诊,诊出三品之中,西山大营右营校尉、户部右侍郎、北镇抚司指挥、鸿胪寺卿等七人身中‘牵机引’,圣人亲谕:身中“牵机引”之人皆入御史台饮茶,若讲不清身上这毒是怎么来的,那便引病致仕吧。 本因接着查下去,却因宁武关忻州城内突然遇袭,四下调度耗神费时,内监司对二品及以上、勋爵世家的问诊便推至十日之后。 恰在第十日,山海关外的燕云岭乔城遇袭。 此次遇袭,较忻州不同的是,鞑靼入城后并未撤离,反而在城墙上扎营,号称要在此城度过草原上最难熬的冬天,一时间城中军户遭烧杀抢掠,民不聊生。 众臣请命,武定侯、北疆军参将崔白年即日回山海关领兵,崔白年却邀前太医院医正、医簿刘孙二人入府常住诊病,以此为由,向朝堂昭示他身体微恙,恐怕难担大任——但谁都晓得崔白年究竟想做什么:借此契机,再次逼皇帝服软,逼皇帝就此收手,放过朝中江南一派的诸臣。 以矛盾激化为代价,以燕云岭四百一十七户军户为牺牲,永平帝确定了一件事。“青凤”与鞑靼必有勾结,却仍未摸清崔白年与关外通信的手段。 “...不可能,绝无可能!” 年轻的帝王左手手腕缠佛珠,推一颗便是诵一遍经,他生来体弱,这是他生母方太后为他求的保命珠子,他虽不信,却也日日戴着。 佛珠敲击在案桌上,清清脆脆,好似地下传来的迷离佛音。 徐衢衍眸光深邃,却晦暗不明:“你是说,武定侯府一个人都没出来过?” 吴大监躬身:“都打着‘家主身有微恙’的旗号,府邸至始至终大门紧闭,不只是人,连一只鸟、一根毛都没飘出来——是薛大人亲自盯下的梢,一连数日,连家也未回。” “大长公主府呢?”徐衢衍压低声音问。 “除却采买的管事,亦无人进出。”吴大监佝得更低:“跟踪后,并无异样;包括进出京师的人员,地上的都盯着,水上的也抓得紧,皆无异样。” 那怎么传递消息? 如若鞑靼想要夜袭成功,至少需要三个提示:一是攻哪里?二是何时攻?三是若想袭击顺利,鞑靼必须有所攻城池的舆图,否则燕山一脉的天堑,会将进攻的鞑靼拖成天寒地冻的冰雕。 三者缺一不可。 单是舆图一项,便很难藏匿。 山纵涧横,即便是比尺十万比一,一张完整的舆图也应有六尺至四尺,并不能隐蔽地收敛在袖中。 徐衢衍身形后仰,左手习惯性摩挲佛珠,脑中万千个念头奔腾而过,却无一例外地中道崩殂。 徐衢衍陷入深思,吴大监毕恭毕敬地半抬起眸子,试探问道:“圣人,咱们...仍旧按兵不动吗?” 徐衢衍回神,眸色转向吴大监,双唇抿紧。 动,有两法:一则,遂了崔白年的意,放过现在正查着的人,将他送回北疆,以图后效;二则,置若罔闻,稳坐钓鱼台,只待“青凤”露出破绽,或是哪知“青凤”口供被撬开,那么他可以安排人顺理成章接替崔家的北疆军,一路向北收归燕云。 前者放长线钓大鱼,恰好能够支开崔白年,京师的局面变得简单许多,但放虎归山始终太过冒险,就算他藏有后招,也很有可能寡不敌众,功亏一篑,更何况,他还没搞清楚崔家与北疆究竟如何通信?万一里应外合,打他个措手不及,祖宗基业岂不是毁于一旦? 而后者,于情于理、于公于私,他都说得过去,至少后人史册论载,不至于堕了他的名誉、砸了他的招牌,且收益明显,唯一的缺点,大概就是可能牺牲掉不知何几边关军户的性命。 徐衢衍紧抿双唇,泛白的薄唇如浆糊胶粘在一起,一时间竟极难抉择。 徐衢衍尚未答话,便听游廊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吴大监蹙眉推门,见是二等宦官领着两个面生的小太监急匆匆而来,立刻低斥道:“成何体统!内宫不许胡跑!天子眼前更需慎独戒躁!” “不,不,不是!” 小太监大声道:“有大事!有大事!” “靖安大长公主去了太庙!酉时正去的!说是昨儿收到先帝托梦了,想去拜一拜!掌门内监便放了行,谁知道大长公主一进殿就立刻哭了起来...” 吴大监脸色一沉:“哭?哭什么?” “哭先帝走得早,无人再护着她...哭先帝临终时说话囫囵,词义不清,叫人听不明白,也记不清楚...还哭先帝走得着急,许多事都未安排妥当便撒手人寰...”小太监支支吾吾说。 吴大监神色大变,越听到后头,脸色越绿。 这啥意思!? 这不是赤裸裸地在坐实圣人得位不正的谣言吗! 圣人即位,没有诏令,没有诏书,没有传位大宝,更没有被早早立下太子。 圣人登基,全靠季皇后、靖安大长公主与先帝御前的伴驾许大监,三张嘴来说!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他们说先帝闭眼前将帝位传给了圣人,但都是靠说的!三张嘴巴一嘚巴,这传位谕令就落了下来! 可如今,季皇后早逝、许大监不知所踪,三个人只剩下了这位辈分很高、权力欲望很强的姑母——靖安大长公主了! 她却说先帝临死前口齿不清、囫囵不明,甚至明说“走得着急,很多要紧事都没安排好”...她岂不是在点“传位于时任荣王的皇四子”此话并不为真!? 坊间本就有圣人得位不正的传闻,传得最多、最广的就是,是季皇后膝下无子,将这个常年抚养在膝下的非亲生子老四看作自己的儿子,拼了一条老命也要将儿子送上宝座。 而在圣人第三年,季皇后仍垂帘听政,在她的提议下,推行削减市井、佣佃田地赋税,原本由佣农上缴的税金变更为地契所有人上缴,市井称之为“变田令”,可惜的是“变田令”尚未落地,季皇后便过了身,紧跟着,许大监所居的庑房走了水,只剩下了一具烧焦的尸首。 大家伙都说,那尸首不是许大监的,许大监右脚跛行,而那具尸体的右脚完好无损。 如此,圣人出身寒微、得位不正的谣言四起,时至今日尚未完全平息... “把太庙里里外外封了!”吴大监拂尘高扬,咬牙切齿吩咐。 小太监哭:“封了...但,但没,没用...殿下还带了史官秦伯温!” 喜欢墨燃丹青请大家收藏:()墨燃丹青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二百五十五章 哭什么? 太庙居于长街东侧,三进大殿及配殿,前面有琉璃砖门及戟门各一座,两门之间有七座石桥。 一架玄黑马车停在石桥之外,一个瘦削的身影着外粗麻内缎面斗篷跨石桥缓步而行,太庙殿宇均为黄琉璃瓦顶,建筑雄伟壮丽,大殿周围有三重汉白玉须弥式台基,周围有石护栏,护栏外每隔十步便站一小黄门。 小黄门眼见素日大太监嘴里才能看见的吴大公公正弓着腰,执拂尘,远远而来,明明矮着身形,一横眼一竖眉,无不彰显天子身侧第一内监的气势。 小黄门一个接一个的,头压得比鹌鹑更低。 可惜,头压得再低,耳朵还开着,还能听见里头清晰的女声。 女人在哭,绝非哀哀恸哭,而是扯着嗓,像撒嗲,像哭告,像尽情地宣泄情绪。 “...哥哥呀!你走得早呀!你一走,剩下这偌大的江山没了看顾!剩下我们可怜巴巴的徐家人自生自灭!剩下你无依无靠的妹妹看着小辈的眼色活呀!” “我徐浸苑生为中宫嫡女,父亲、兄长皆为国君,如今老了,不中用了,被人像犯人一样查来查去!府邸门口藏着人...店肆里头藏着人...一睁眼呀!便又是个战战兢兢的一天!” 女人猛地提高声量,嘶声哭着:“哥哥!哥哥!求你醒醒!哥哥!” 徐衢衍跨过门槛。 太庙殿宇灯火通明,八个牌位依次摆放,太宗皇帝的牌位在最顶上,金箔为墨、朱漆为底,厚有三寸的老柏木做成牌位可历千年风霜,最近的便是昭德帝,看上去朱漆尤新,在烛火摇曳里像块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水泡木。 香火供奉密密麻麻攒着,期待这群帝王在黄泉之下,仍能延续荣光。 徐衢衍面目温和地一一扫视而过:于帝王而言,生前身后事一样重要,功过几许只凭史书上寥寥几语,这样的评判标准或许并不真实,却胜在公平——对每一位帝王,都是一样的公平。 太宗皇帝,开国大帝,史册单开一章,细说功德; 而他的父亲,落在史书浮页上,或只有“性温雅,不擅权,好书画”这九个字罢——有何意义?这样的人生有何意义?生为帝王,既未突破燕云直捣鞑靼与瓦刺,更未择优取臣享治盛世,反被奸人蒙蔽,心甘情愿地成为江南官场密密麻麻爬满帝国中枢的裙带... 若有这样的身后名,倒不如不做这皇帝,做一只见不得光的虱子吧!藏在华丽衣裙的褶处,也算享了荣华。 徐衢衍心头嘲讽,眸色却一如既往的柔和,在姑母哭天抢地的凄声中,单手接过吴大监递来的三柱香,趁靖安大长公主的香烛火点燃,在挑高空旷的大殿中拜了三拜后,单手撩起广袖,郑重地插入香灰之中。 徐衢衍下颌一抬,吴大监便立时用手臂夹住拂尘,反手剪住史官秦伯温,不顾其跳脚怒斥,身后小黄门飞快上前抓起秦伯温刚刚书写的太庙起居注,一把丢进燃得旺盛的香火炉中! 一沓纸,瞬时卷起火舌,燃得又旺又亮! “你疯了!这是将入史册的起居注!”靖安撑起身来,厉声叫嚷! 徐衢衍抬手,两个小黄门一人一边夹住秦伯温便向偏殿拖去。 “...太庙是圣祠,更是我们徐家人的祖祠。他一个外人,没必要在这里碍手碍眼。” 徐衢衍语声恭敬:“更何况,他在此处,许多话都说不得——您说是吗...姑母?” “姑母”二字又轻又谦卑,却叫靖安听出几分不安。 靖安微微一滞,嘶哭许久,胸腔的气息早已孱弱不堪——近日流年不利,“青凤”势不可挡的劲头被时运之刀一把切断,明姜仍不接她这个母亲的来信,她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全靠药材吊着一条命... 无论如何,她需要对“青凤”负责,就算拿出压箱底的好牌,也要将被徐衢衍扣押的“青凤”官员解救出来,给众人一个交待。 靖安压下不安,她还跪着,跪在绣着金线的蒲团上,自然矮徐衢衍半个身量,处于劣势。 靖安单手撑地,缓缓起身,压低眼皮,如狼顾一般紧紧盯住这个瘦削温和的侄子。 不知何时,这个侄子,早已与记忆中怯弱的、腼腆的、七八岁时缩在季皇后身后透出一双眼睛看人的那个小男孩,相去甚远。 靖安站直,与徐衢衍平视:“龙生龙,凤生凤,原以为你会像方贵嫔一样柔弱怯懦,如今倒从你身上看到几分季皇后的从容和隐忍——” 像在闲话家常,“欸”了一声:“你即位时,几岁来着?” “父皇春分咽的气,朕七月即的位,刚满十四。”徐衢衍亦平常回之。 靖安“啧”在唇峰溢出,看向最近的那方牌位:“你十四岁时,比如今乖觉不少。” “人嘛。”徐衢衍后背微躬,姿态恭顺,语气却带了几分调侃:“总是在变的。” 靖安侧首,面目之上一如既往地攃着几层厚厚的脂粉,挡住年少时尚算不错的五官,亦精心遮盖住不愿示人的病容:“难怪,你父皇向来不喜欢你——” 靖安微微一顿,重新回头,眼神定在牌位之上:“前一年腊月他便不行了,靠着六安散强撑时日...六安散吃下去能忘痛,但一旦效用褪去,痛楚会像印子钱似的,滚了几倍卷土重来...你父皇含着金汤匙生下,一辈子无愁虑,最是怕痛怕苦——你可知他为何宁肯忍受六安散失效的痛苦,也要一日一日地向后拖着冥诞?” 徐衢衍睫毛微动,手蜷在袖中,唇角撑住未有波动,亦无回话。 靖安自顾自说道:“他在等荣王的出生。一旦皇六子为男丁,他便立诏封储君,叫荣王继承大统得名正言顺,无人胆敢指摘。” 徐衢衍深沉的眸光微闪,手却一点一点蜷得更紧。 靖安扯开唇笑了笑:“可惜,还是没叫他等到,死在了荣王诞生的前头,也叫你平白捡了个落地的桃...” “姑姑。” 徐衢衍轻声截断,亦展眉回之一笑,又回到那个温和规矩的年轻帝王:“你我血亲,应当坦诚相对,无需绕这许多弯子——您只需告诉朕,你今日在这太庙,哭什么?” 喜欢墨燃丹青请大家收藏:()墨燃丹青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二百五十六章 寸步不让 “本宫哭什么...皇帝当真不晓得吗?”靖安大长公主嘴角微微挑起。 她素日是不笑的,不太爱笑,笑起来会加深嘴角的纹路——这可不太妙,她这么老了,鹤郎却永远停留在了二十四岁,而一个又一个形似神似鹤郎的男人,一年比一年更年轻,二十五岁、二十岁、十八岁、十六岁... 男人和权力一样,让人着迷,让人回春,让人心旷神怡。 权力就像九洲亨通的货币,可以购买一个又一个男人,而男人就像她的战利品,彰显着她至高无上的地位。 这份美妙的滋味,早在她帮助崔白年拿下苏家、再送武宁侯嫡女入宫争宠,一步一步掌控住她哥哥,趁势一步一步在朝堂安排下属于她的人,便初初尝到——是的,她不能进入朝堂,那她可以像皮影戏幕布后的班主,操纵着一个又一个听话的皮影,她让他们说什么,他们就说什么;她让他们跳下高台,他们就摔得了个魂去归西! 当然,最要紧的是光复士族。 这是鹤郎的理想,那便也是她的理想。 她只是在实现鹤郎理想的过程中,体会到了从古至今男人的快乐——弄权的快乐。 只可惜呀。 她身子骨实在是不争气呀。 她疲乏、她急喘、她无力,权力的滋补只能让她神清气爽,却不能叫她延年益寿。 “...您的身子,恐怕撑不过明年冬日了。”孙院簿是她旧相识,把完脉后,斟酌着词句同她交底。 “若是用参呢?千年成了形的人参...雪山上的虫草...海底的鲛胶...你晓得的,只要你说得出,我一定搞得到!” 她有些张惶,拽住孙院簿的手,企图用他旧日的功绩唤醒他的信心:“当初我让你做一种能牵制住所有人的毒药,你总说不行...咱们不也在关外找到了牵机草吗!凡事不要一开始就畏难,总得试一试啊!总得试试!” 孙院簿神色为难。 她再次提出新的解题思路:“药石不行。那巫蛊呢!?崔白年说,关外鞑靼常年以服食童子血以达葆健之疗效?童子血有用吗?” 她提出问题,但她并不需要孙院簿解答,她自顾自地答道:“咱们捉上一群来试上一试啊!” 她的指甲扣进孙院簿手背的肉里,快要穿破皮肉。 孙院簿吃痛,连声道:“...若是药石无效,佛家、道家、妖教...风水、易经、符箓,甚至民间的偏方,倒都可试一试!” 这便不在他的范畴了,自然,他亦无需再应对这位大长公主将死之前的恐惧和狂躁。 她看出了孙院簿的祸水东引,心头狂怒,手指却渐渐泄下力气。 “我的人,都被你拔得差不多了吧?” 靖安大长公主身上透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不知是否为自我暗示,这几日她比往日松快清醒了不少:“松江府、苏州府、镇江府...柳合舟、韩承让、赵停光...噢,还有西山大营——皇帝呀,本宫在哭自己算计二十载,险些断脚又咽气。” 徐衢衍并不意外这位姑母的坦诚相告——既选择跪太庙,那便已是图穷匕见的杀招了。 徐衢衍压眸挑眉,重复靖安的话:“松江府、苏州府、镇江府...大魏的江山,索性送给江南士族再续前朝辉煌吧!” “那倒也并无不可。”靖安大长公主轻飘飘地接下后话:“权势的马车驾得太快,出身寒微的小子们追不上,这你不能怪本宫。” “皇帝呀,建朝立代,率先便是不拘一格用人才。你不得不承认,江南出身的旧士族家学渊博、耳濡目染,在朝堂上的见地,博古通今的能力,引经据典的本事就是比寒门子弟要强。更不要提资政的本领、治世的见解——皇帝,你动动脑子想一想,一个从小放牛的娃儿,能比得过五岁通达古籍、八岁便考取秀才的士族子吗!” 徐衢衍静静看了看靖安:“爵禄自随胎里授,人脐未剪先封侯。三公皆是同姓客,苍生最终谁来佑?衣带血诏之殇尚在眼前,太祖皇帝.....“ “太祖皇帝...哈哈...太祖皇帝...”靖安仰头笑起来:“别说什么太祖皇帝了!上下一千年,前朝旧事里,衍哥儿啊!姑姑问你啊——有几个马夫皇帝啊!?啊?有几个赤脚神仙啊!啊!?” “太祖皇帝已经将寒门的英雄气都耗尽了!” 靖安的笑渐渐停下,伸手去抚徐衢衍的鬓角,眸光透着长辈的慈爱和宽容:“衍哥儿,承认自己想要收回至高无上的权力——不丢人。” 徐衢衍乖乖站着,任由靖安抚摸,就像一个恭顺谦卑的小辈:“姑母既知,为何挡路?” 靖安笑渐渐褪去:“若无本宫,登基的,可以是任何人。” “但现在龙椅上坐着的,是朕。” “也可以不是你。” 靖安眸光轻飘飘,侧首看向大大开着的太庙正殿大门,暮色降落,一点点星光从厚厚的云层中钻出:“江南官场的人,随你处置,本宫愿赌服输,斗输了认账;京师官场的人,你一个也不许动,薛疯狗既查出了‘牵机引’,你便当知道身中‘牵机引’之人绝不会开口,他若开口,不仅他得不到续命的解药,还有他的亲眷子嗣,通通都得不到解药,通通都要死!”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他们什么也不会说,不如叫他们放了。” 靖安回过头来:“你若实在想出这口气,便将他们贬上一贬,倒也抵消了。” “否则呢?”徐衢衍声音平缓,看向靖安:“朕如若要坚持查下去呢?” “那就怪不得本宫不讲情面了!” 靖安抬眸,眸中闪亮熊熊的光:“当初本宫是怎么将你送上龙椅的,本宫就能怎么将你拉下来——皇帝的诏令是口谕,如果本宫更改说辞,称本宫乃是被季皇后胁迫才统一的口径,你当史官如何记你?你再大的功绩,你再高的名望,在万世千秋的笔墨中都逃不掉篡位的误点!后人说起你永平帝,不会说你贤德勤恳,只会指着你鼻子骂,你是个心思深沉、得位不正的窃贼!” “本宫不用再做什么,岭南的勤王、东北的善王、西岭的正贤王...都是徐家同宗同族的藩王!一旦你得位不正的名声传了出去,藩王的心思必定活络——皇帝呀皇帝,一波接着一波,你这小小的身板,捱得住几遭!?” 这就是靖安图穷匕见的杀招。 这是她保命的招,一个招数只能用一次,她愿意给追随她的“青凤”用。 人活一口气,不是吗? 别人为她做事,她尽力保全,这是仗义也。 靖安胸有成竹:她知道徐衢衍必定同意,涉及生前身后事,没有任何一个君王会不同意。 果不其然。 徐衢衍缓缓抬起头来,蜷在袖中的手掌像摸到脏东西一般竭力张开再缓慢合上:“可...可以...但西山大营,朕要亲自选人接替常蔺。姑母,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靖安乘胜追击:“好。主将你安排,副官由本宫建议。” 棋盘之上,敌退我追,敌追我打,敌攻我退,诱敌深入,往往需以身入局。 徐衢衍笑了起来,执白子以反击:“姑母,可知与你素日交好的武定侯崔白年,与鞑靼不干净?” 徐衢衍突如其来的话叫靖安一愣。 “斗,自是要斗的。”徐衢衍的脸,在太庙殿宇一重又一重、一叠又一叠的熠熠烛光中,阴暗交织,晦亮不明:“同你斗,同藩王斗,同权臣斗,同武将斗——这是庙堂之高的绝妙之处,有人的地方就有斗争,这是常态。” “姑母。” “崔白年越界了。” 徐衢衍鼻梁挺直,他面色苍白,喜怒向来不形于色,与素日不苟言笑的姑母不同,他无惧唇角的纹路,从来都挂着一抹温和平静的笑意:“关上门,你斗过来我斗过去,这江山还姓徐;崔白年勾上鞑靼参与内政,若叫他得了逞,这江山以后还是我汉人的江山吗?还是我徐家的江山吗?” 靖安双足僵冷:“他竟还敢...” 徐衢衍偏头斜睨,高高的鼻梁瞬时在线条流畅的侧面映出一道灰黑的暗影:“还?看来姑母是知道的。” 靖安如何不知! 苏家最后一步棋,就是鞑靼帮忙下的! 他们不能从江南或京师运送三万两千两白银出关!太打眼了!极其容易被抓到把柄! 埋在苏家老宅地下的三万两千两白银,是鞑靼自关外偷运进来的!与之联系的人是崔白年,接应的是如今生不如死的常蔺——一切都瞒着她进行,当她知道时,木已成舟,再无回旋之余地,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鞑靼与崔白年建立起肮脏的、隐蔽的勾连! 她斥责过崔白年! 崔白年说仅此一次,他接手北疆军后,已用万匹军马还了这三万银两。 近日,她听说鞑靼来袭时,亦有怀疑,但崔玉郎,她那好女婿崔玉郎,包裹着染血的纱麻布,虚弱地躺在病榻上同她言之凿凿地发誓承诺。 靖安一时间未曾反应过来。 徐衢衍却早已撩起宽大的、朴实的、靛色粗麻外袍,一边径直朝外走去,一边抬起下颌高声道:“列祖列宗在上,姑母合该好好跪一跪、哭一哭,为崔白年叛国投敌的行径还账——这才是你该哭的事情。” “至于西山大营...“ 徐衢衍脚下一顿,背对着泛着幽光的祖宗牌位,声音自胸腔发出,“朕寸步不让。” 喜欢墨燃丹青请大家收藏:()墨燃丹青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二百五十七章 橘子 宫闱的秋天,与别处不尽相似,区别便在于那满宫的古柏——柏树不掉叶,四季常青,郁郁葱葱,配上京师华丽的金瓦黛墙,端的是一派生机勃发、大气盎然的姿态。 除却宫闱的树植,别的景象倒符合“秋收冬藏”的蕴意。 比如,对权力的收敛与清洗。 自在太庙,与靖安大长公主短兵相接后,永平帝朱批敕武定侯崔白年北上出关迎战,与此同时,除却对江南官场查押的一众官吏革职查办的革职查办、惩处流放的惩处流放,京师涉事的官吏以调离原职、贬谪二级为多,清理过这一波后,腾出二十余个官职,有江南的、也有京畿津的。 其中官职最高者,当属西山大营校尉参将一职,原职常蔺已半只脚入土,按常蔺供词查收,又牵出许多旧日沉案,比如为帮常豫苏遮掩而疏通的关系、给出的贿金、收买的官吏、替罪的羔羊....再比如常蔺执掌西山大营这么些年,吃掉的军饷和粮草、随意打杀的数罪并发,常家算是落了没:常家男丁一律革职并褫夺功名,涉事常家子嗣“关北侯”丹书铁券被收回,世上再无“关北侯”传世,常家老侯爷血涌奋战打下的家业,不过三代,就在常蔺手上被毁了个一干二净。 永平帝的仁慈名誉在此时彰显得淋漓尽致:帝王特赦常家女眷,出阁的、未出阁的,全都无需承担罪责。 而西山大营校尉参将一职,不出意外的,花落薛枭。御史台治中书御史一职调整为萧珀,南下苏镇的樊益接替萧珀回京为御史台二把手,而张着个大嘴说天下的熊老五右迁苏州府知府,虽四品的官职未有变化,却也算是一方诸侯了。 御史台前三甲均得右迁,江南官场接连倒台,在朝中均纷纷猜测用谁去填补空缺时,永平帝也不知从何处,一下子薅出三十余名替补的庶吉士或当年科举名次靠后的进士,圆满地填上了空缺的坑位。 此次权力的收敛与清洗,永平帝趁机卸下心腹大患,换上心腹,毫无疑问御史台大获全胜。 唯有不甘,大概是对“青凤”的妥协和对崔家的放过。 除却权力,还有“一收”——对生命的收割。 与清算朝堂时的和风煦雨不同,六司之中,龙榻之侧的清算,便呈血雨腥风之态——太医院前任院正刘时远与前任医簿孙择,在结伴出行时一同掉落悬崖,找到二人时脑浆都凝固了;六司侍食局厨子、女官至杂役太监一溜儿死了十几人,说不清怎么死的,一会儿在枯井里找到一个,一会儿在树林子里看到一个,一会儿在土里挖到只断手,左右死得不太平;六司侍香局、侍衣局虽不至这样夸张,却也一连失踪了好几个小丫鬟... “...去吃橘子伐?”太医院木梯下方,一杂役太监抱药行过,突觉不对,连忙改了乡音:“去吃橘子吗?” 最近宫里死的、伤的、残的、送走的,多半都是南边的人。 他们这群小玩意儿,再傻,也咂摸出几分滋味来了! 这时候还说南方家乡话,不要命了! “哪来的橘子呀?”木梯下方一个包着方巾、肤容不那么白,但长得很秀气,尤其一对眼睛大大的、圆溜溜的,活像两颗妃嫔主位们最珍爱的宝石的小太医,低着头随口问:“今儿个果子不是吃的桃儿吗?” “我老乡御膳房的,我特意求他留了两个供圣的橘子!从蜀中运来的,听说又大又甜!” 杂役小太监名唤小蚯蚓,不过才十来岁,正稚气,既开了话头,索性把胳膊里的鸡血藤片放下,双手朝后一撑,坐到小太医身边:他喜欢这贺太医,前日他吃多了萝卜干尽放臭屁,被太医们骂了个狗血淋头,还是贺太医给他扎了两针,屁一下子就变成屎,彻底释放出来了。 “蜀中?这么远运过来,橘子不烂?”贺太医一壁站着写方子,一壁蹙眉问着。 “冰窖着呢!到一处驿站便换一箱子冰块,据说运来六十八个贡橘,进宫后完好无损的才十个——太后处两个,贵太妃处一个,后宫没几个娘娘,便全由吴大监来分,我估摸着他自个儿铁定能昧一个,余下的才是圣人的。” 水光听到熟人名,这才抬头,毛笔头挠挠头皮:嘿,想不到这脆哨地位这么高,橘子都说吃就吃呀。 不过这么算下来,水光伸出大拇指对小蚯蚓发出由衷的赞叹:“那你厉害,能圣口夺食,居然还搞得到一个!” 小蚯蚓“嘿哟”一声:“我的祖宗欸!您太看得起我了!我托关系能给你搞个只烂了一点点的橘子就不错了!” 噢。 原来是吃烂的。 想当初她在福寿山作威作福时,什么天大的橘子没吃过! 进了这狗屁的宫,连吃个橘子还吃烂的,关键是吃烂的,还是天大的恩赐! 水光瘪瘪嘴:等她大业待成出了宫,她把橘子榨汁喝! “为了几个橘子,又跑马又运兵,又过驿站又跑官道,吃个橘子咋不上天?要搞什么呀?搞京师的橘子?”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水光继续低头写方子,嘟囔着骂——因为待遇问题,她对素未谋面的皇城当权者的怨恨达到了顶峰:太医值周天天都吃萝卜!大太医还行,御膳房能额外孝敬,她就只能跟着杂役太监们一块吃萝卜!还他爹的不准人放屁! 小蚯蚓忙道:“嘘——谨言慎行!”四下看看,还是选择为上位者正正言:“圣人算是体恤的皇上了,素日里是不讲究吃穿的,只是近些时日...” 压低声音:“听说圣人性情不睦,有些郁结,吃喝上较往日短了几分...御膳房这才四下想招来着...” 水光眨巴眨巴大眼,长长的睫毛扇出一阵凉风。 噢。 不是京师的橘子,是御膳房的橘子。 “行——” 水光方子收尾:“那你挑个没咋烂透的橘子来,咱们一块儿吃。” 小蚯蚓说话靠谱,做事也靠谱,出去一趟还真拿了橘子回来,还拿了两!一个留着供奉给藏在墙壁后头的母亲牌位,一个给了水光。 橘子早被小蚯蚓体温捂热了,水光捏了捏,还行,不算太烂,闻起来还透着沁人的清香。 水光预备留着孝敬师傅林太医。 刚把橘子揣进袖兜里,跨出太医院的青石台阶,便见不远处的永巷怎么飘出几缕淡淡的青烟。 好哇! 烤兔子吃不带她! 水光怒气冲冲拐过去,正欲兴师问罪,刚将一扇半掩的红漆窄门推开,看清来人,便愣在原处。 喜欢墨燃丹青请大家收藏:()墨燃丹青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二百五十八章 鞋印 自不是在烤兔子。 是在烧纸钱。 一个男人,单膝跪地,半蹲着,一张一张,烧纸钱。 纸钱烧成的灰土,哗啦啦地累起了半座小山,被风一扬,呼噜噜的灰尘飞得老高。 门的铜夹年久失修,一推便“嘎吱嘎吱”作响。 男人听到响动,眉眼抬起,平静无波的眼眸在飞扬的纸钱灰与星星点点的火光之后,在看清来人,眼眸中暗藏的杀机方缓缓褪去。 水光一愣,不过一瞬,立刻转身将木门一把关上! 禁宫哪准烧纸钱呀! 宫里的人天天吃萝卜干不准打屁,已经够可怜了的;宫里的鬼,比宫里的人还可怜,论是清明、中元、春礼、年节,都吃不到人间的香火! 为啥宫里头常常闹鬼? 你吃不饱饭,你闹不闹? “大监——”水光压低声音,圆脸上的圆眼亮晶晶的,双手摊开并拢在一块儿,怂着腰,手里像舀簸箕似的朝上剜,看着机灵又谄媚:“您放心烧,您使劲烧,您多多地烧!我把门儿给您关得死死的!” 男人眸光未动,似是一时没反应过来。 水光“哎哟”一声,顺手就把头上的包巾扯下来,露出束得高高的发髻和乱蓬蓬的鬓角,笑得看不见眼睛,提醒着这个地位好像比叱咤风云的吴大监还高的兄弟:“是我呀!秋水渡杏林堂!嘿——瞧您贵人多忘事!咋的还能把救命恩人给忘了!魏如春!哦不!贺水光!” 徐衢衍微微垂下眸,隔了好一会儿才轻轻笑出了声:还以为这丫头早琢磨出他的身份,结果还是认定他是公公... 前几月,薛枭寻上吴敏(吴大监)求个照应,吴敏建议将这位魏司簿改头换面放在医药司。 这个提议,他否了。 六司即将清算,若仍将人放在医药司,指不定什么时候东窗事发,“魏如春”的身份再次被人提起,难免不够保险。 要改头换面,不如连性别一块儿改了。 由女变成男,不经什么劳什子医药司,直接入太医院。 做事不到头,做人难出头。 既铁了心要走岐黄这条路,太医院就是最好的去处。 刘院正和孙医簿,都是活天数的人了,自是不能跟的。 太医院有个来自四川嘉定州的林大夫,不是什么家学渊博的出身,不过是个乡野村医,前朝昭德帝常犯头痛的毛病,他一手针灸医术能极大程度缓解,便被破格提拔入太医院,到后来昭德帝病重,以六安散续命,服用时诸愁皆销,服用后却头痛欲裂,刘院正便要林大夫施针缓解,老林大夫不从,只说“六安散已开脉,一旦施针,通窍皆开,逆行倒施,人必亡也”。 刘院正便将林大夫贬谪到了京郊的杏林堂。 直至他登基,才将林大夫重提回太医院。 林大夫或许技艺不是拔尖,人也老实巴交,但一旦刘院正和孙医簿倒台,他作为两届“老臣”,未必不会有好出路。 这位魏司簿做他的门生,自然能够接替他在太医院的出路。 得了指令,吴大监默默将魏司簿以自己乡中内侄的身份塞进了太医院。 徐衢衍以为魏司簿早已猜到他的真实身份,至少他并未警醒吴敏不能将这个秘密告知薛枭。 可如今见这位更名为贺水光的小太医见到他仍唤“大监”,他便立刻明白吴敏从未与薛枭私下有所勾连。 这个认知,叫他莫名地感到安全:他信任吴敏,连带着他信任吴敏身后的内监司;他信任薛枭,同时也愿意信任薛枭带领的御史台,但如若两股力量越过安全距离,纠缠在一起,那他必定如坐针毡。 任何一个合格的帝王,任何时刻,都不应该被人看穿。 任何一个优秀的棋手,都必定留有底牌。 他不希望他的底牌,三方互知。 徐衢衍垂着头,低低叹出一口轻气后,声音很稳,多了几分恍然大悟:“噢,是魏司簿呀——”徐衢衍缓缓站起身来,如沐春风地笑道:“还是说,如今应称呼您为贺太医?” 一句“贺太医”叫水光欢喜得合不拢嘴。 小丫头双手乱颤:“哎哟!什么太医呀!还是杂役学徒呢!离太医还有一万八千里那么远呢!” 真开心! 太医欸! 水光“嘿嘿嘿”笑:“您叫我水光就行。” 徐衢衍低头拍拍膝盖的灰尘。 夜幕渐降,水光是今夜值守的小大夫,本就应待在宫闱,她却好奇这位大监:“...您今儿个不用进殿侍奉?” 徐衢衍拍打的动作一顿:虽然吴敏没有与薛枭互通有无这个认知让他很高兴,但是一直被认成太监,好像也不是什么值得庆祝的事。 但除了太监,好像也没别的挡箭牌了? 侍卫是不能入内宫的。 “不用。”徐衢衍这把声音有些僵涩:“吴敏在里头。” “噢——”水光恍然大悟:“你们是轮值的?”又陷入疑惑:“啧?这宫中怎的都只知吴大监的名号,不知您的名号?”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徐衢衍嘴角抿了抿。 水光立刻反应过来:质疑什么,也不能质疑男人的事业! “啊,不是说您不成功的意思!您是最厉害的公公!公公中的公公!太监里的冲锋监!”水光迅速送上台阶,把这年轻漂亮的大太监送得高高的。 徐衢衍唇角微微抽搐,隔了好一会儿才道:“...吴敏随圣人外出较多,我留守太和殿较多,职责分工各有不同,不存在谁比谁差。” 噢。 说半天还是吴大监得宠嘛。 男人愿意带出去的,才是最喜欢的。 水光怜悯地看着,眼前人努力挽回颜面的样子,心头颇为心酸:在这破内宫打工都不容易,她天天吃萝卜干。这位看似风光无限的大太监明明长了副得天独厚的玉容,谁料到还要跟吴大监那个满脸褶子的老南瓜抢饭吃! “阿嚏——”永巷之外,静守的大内第一内监吴敏打了个喷嚏,揉揉鼻子,有些莫名:天儿冷了,身子骨是大不如前了,年轻时杀完娘娘还能在宫里跑两三圈,如今吹个风都能打喷嚏——明儿个还得再叫尚食局多采些萝卜,通络保暖,吃了好过冬! “那您贵姓?”水光试探问。 “方。”徐衢衍压低声:“水光姑娘称为越明即可。” 方越明。 有些好听。 不愧是泰和殿的大太监,那些个小太监都叫什么小蚯蚓呀、小海子呀,一听就没文化。 “好的,越明。”水光从善如流笑道,低头看纸钱堆儿烧得里头通红,外头覆着一层厚厚的灰,又笑:“我们老家说的,纸钱就是这样烧够最好,风也吹不动,送到地下的银子就吹不跑,保管叫先人够用。” 两人干站着也能说这么久的话。 徐衢衍望了眼不远处的天际。 宫里已经上灯了。 但奇怪的是,他没有打道回府的盘算。 反而,徐衢衍撩袍坐到偏阁宫室的阶下。 既然没有回去的打算,那就老老实实把带来的纸钱烧完。 徐衢衍一点一点将纸钱撕开,重新投入火中。 水光心头一声“啧”:这方公公一定是没干过粗活的!看这细手细脚的劲儿!这么烧得烧到啥时候去?是嫌这地儿太偏,巡宫的太监捉不到他们?! 水光一跺脚,伸手捏了厚厚一沓纸钱,弯腰将纸钱放在脚下,踩住,再跟弹棉花似的,手指极其灵活地把纸钱弹松散,这一垛递给徐衢衍后又去拿第二垛。 徐衢衍没接。 水光蹙眉:“方公公,怎么了?” 纸钱上有鞋印。 这是烧给他养母季皇后的。 徐衢衍心头升起一丝薄怒。 水光顺着徐衢衍的目光看到了纸钱那个轻轻的脚印,了然道:“没事儿——踩过的也能用!难不成你拿着一张有鞋印的银票,你就不用了?” 徐衢衍一愣。 好像...是这个道理。 任何有价值的物品,就算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污渍,也不能遮盖它的价值。 反而纠结于这层污渍的人,才是真正没有价值的。 喜欢墨燃丹青请大家收藏:()墨燃丹青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二百五十九章 投桃 似就在这个瞬间,罩在徐衢衍脸上的那层迷蒙朦胧的面纱被陡然解开。 在青天白日下,露出了,生而为人坦诚、真切、或许洁白却不甚美丽的本体。 徐衢衍突然发现他持久发闷的胸口,好像能喘过气了。 徐衢衍半坐在破旧宫宅的台阶上,低低垂头,一松手,贺氏递过来的那张被踩有脚印的纸钱便轻飘飘地落进燃烧的火堆里,火舌瞬间吞噬掉生人对亡人的祭奠,急速化为灰烬,绝不挑剔生人的心意、纸钱的品质和烧钱的是祭台,还是为避嫌而选择的偏僻宫宅... 昏黑的夜幕里,徐衢衍半抬起眸子,目光沉定却深重地落在了不远处的贺氏身上。 吴敏给他敬上过贺氏的名帖,嗯,应该是魏如春的名帖。 非常干净的出身。 皖南福寿山乡野大夫家的女儿,经良家子采选选中送入京师。 唯一波折便是入京后,来自松江府的良家子均染疾,还未入宫便被六司移至偏僻的秋水渡。 至于贺水光的名帖,吴敏仍未查到,唯一确认的便是此女是薛枭妻室的妹妹,而薛枭与他那内人之间攻守同盟、牢不可破。 烛火将人的影子拉得极长。 小姑娘不讲什么姿容,半蹲在火堆前,认认真真帮忙烧着纸。 她年纪很小,比他小七岁有余,相貌介乎于成熟与稚嫩之间,不算顶美,却也叫人舒服。 人影与火舌交相辉映,隔得较远,看不清五官,只剩一种感觉——狡黠却干净,像一只山野间长大的小猴儿,能够平静地看天崩地裂,也可愉悦地吃下半颗板栗。 很难想象,这样一个小姑娘能够单独击杀薛长丰次子薛晨。 她为什么要杀薛晨? 薛枭绝口不提,他完全信任薛枭,自不可擅自问及其内眷。 他也对薛枭的内眷家事着实不感兴趣。 但他对贺水光感兴趣。 他想知道。 心头这样想,嘴上便问出了口:“你为何要杀薛晨?” 水光烧纸的手一滞,纸角哆哆嗦嗦地染上火焰,她险些被烫到,随手将纸钱一丢,微不可见地向后缩了缩,带了些许警惕:“..方大监,咱们一早说好,你不问我为何杀人,我不问你为何出海!” 防备的姿态很明晰。 像只受惊的小猴儿。 徐衢衍无声地扯出一抹笑:“你可以问。” 水光愣了愣,隔了一会儿,头摇得如拨浪鼓:“我不问我不问!那肯定比我杀人的事儿大,你才肯跟我换!” 合情合理且无比正确的猜测,但完全跳脱出徐衢衍对水光回答的预料。 徐衢衍愣了一愣,随即嘴角的笑越勾越大:“我是去寻我的兄长...” “啊——噢——啊——呜——咦——吁——!” 眼前的小姑娘像被什么脏东西附身了似的,双手捂住耳朵,嘴拧巴出又圆又鼓又瘪又咧的形状,跟着发出一个接一个奇奇怪怪的声音,两只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全力阻挡徐衢衍说下去。 徐衢衍话被截断,静静地看水光发癫,隔了好一会儿才彻底扬唇笑出声。 水光连换气都不敢,生怕听着什么不该听的,又快又大声,快把世上所有拟声词都唱完了! 徐衢衍凑身过去,紧闭着嘴,冲水光挥袖摆手。 水光才放下手,猛吸一口气:“憋死我了!您别吓我了!” 徐衢衍眉目舒展,笑意从嘴角蔓延到眼角:“只是我同你说,你说不说,我不强求,成吗?” 水光眼珠子滴溜转两圈,还是摇头:“你们圣人身边的人说话做事都是绝密,我知道得多了,没什么好果子吃——” 但看这公公好像很话痨的样子,一副今儿个不说点啥谁也不能走的神态,水光决定转一个安全的话题,又看向快要烧光的纸钱——还是聊家事吧。 聊家事比较安全:太监的家事能有多复杂嘛? 水光跟着开口:“今儿个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更不是清明中元,您怎的今儿烧纸钱?——听说泰和殿最近脾性不太好,您何必这时候去触他老人家的霉头?” 泰和殿就是皇帝。 徐衢衍自然看出水光转移话题的用心,长坐在低矮的阶上会致双足间歇麻痹,徐衢衍双臂向后、双腿伸直,不符合帝王礼仪,却能让人迅速舒适下来。 “今日是我母亲的生辰。” 徐衢衍从善如流地跟随水光换了话题。 水光烧光手中的纸钱,拍了拍沾着灰的衣裳,随意坐到徐衢衍身侧:既然这公公名头没有吴公公大,那咱就和平相处,虽然身在六司,这也不能时时刻刻讲上下级关系吧?有时候自然一点、随和一点、亲切一点,并排坐一坐,倒还有利于拉近领导关系呢——来自她那不甚酒力、但把村长哄得很开心的魏爹教导。 “节哀顺变——”待听清徐衢衍后话,水光立刻道。 徐衢衍脸上的笑,始终挂着,与乾元殿挂着的那具标准的笑颜不同,这里的笑包含真心和苦涩:“无事...她已过世八年了,我担心无人给她烧纸,怕她吃不够香火在地下挨欺负,便偷偷来烧。”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季皇后未与昭德帝同葬,反而在帝陵三里之外的偏陵入土。 季皇后已逝,阖宫忌惮他的生母方太后吃味,只在年节焚香火,并不会如帝陵一般,在冥诞、生诞按时烧纸点香。 母后是个体面的讲究人,祖辈跟着太祖皇帝打江山,没吃过苦头,一辈子舒适大度,连书架上排列的古籍,也得一般高的排一行,绝不能错了高矮。 他不愿这样的人下了九泉,发现别的皇后都有的,她没有,和皇后们聊起天来,显得瑟缩寒碜。 水光眨了眨眼,像突然想起什么来,神色略透出紧张:“啊——我从未给我我娘烧过纸!” 徐衢衍有些寂寥的情绪又被打断:“啊?为何?宫外应当未禁百姓烧纸燃香吧?” “我不知道...我之前记不得我娘的生辰和冥诞..待记起来,我...我又在这儿了...”水光有些无措:姐姐应当烧过吧?若别的娘都有大把大把的钱花,她们娘亲兜里还是没钱,又扣扣嗖嗖地舍不得吃鸡蛋,那她,那她真是太不孝了! 徐衢衍没追问水光话里的意思,反而探身从院子里捡拾起一根长长的枯木,果断地将眼前的纸钱堆哗啦出一半:“这一半给你娘吧。” 火星子四处跳。 水光满怀感恩:“谢谢你!” 小姑娘眼睛像星星,一闪一闪,很真诚地道谢——只为了那一半纸钱灰。 “我以为医者并不信鬼神。”徐衢衍浅笑道。 “是不太信。”水光躬下身,小心翼翼地从徐衢衍手中接过木棍子,让纸钱好好烧,转头,神色诚挚:“但一旦涉及自家亲娘,若能换她下辈子过得好点儿,什么鬼神佛道,什么志异传说,都是愿意信一信的。” 徐衢衍的笑直达眼底。 隔了一会儿才道:“也不知不是亲儿子烧的纸钱,在阎王那儿通不通用。” “不是?亲儿子?”水光蹙眉。 徐衢衍颔首:“是我养母。” 啊。 公公们的家事,原来也这么复杂呀。 水光心下感慨。 “养母?”水光不解。 “嗯,养母。”徐衢衍再次点头:“我娘生我兄长时伤了身,休养不到三年又生下我,身子骨更加不好,有几次险些大出血过身,她日日汤药不断口,自顾不上我,养母便将我接到了身旁...” 或许也因心头厌恶着他。 听宫里的老人说,母妃生下哥哥雍王时,昭德帝十分高兴,由愉嫔晋位贵嫔;而因生下他时,母妃产后大出血,染血的被褥和绢帕一卷一卷地从殿中送出,将前来看望他们的昭德帝吓了一大跳,妇人生产的血气让这位帝王当夜便做起了噩梦,受到了惊吓。 此次母妃便没有晋升,反而遭受到帝王冷落的牵连。 再加上产下他时,母妃十分艰难、险些没命,几股火气、怒气、怨气交织,便迁怒到他的身上。 对皇子自不能打骂,但可以轻视和忽略。 他三岁还未吃白干饭,更不能嚼硬菜,满口的牙错七错八,长得又瘦又小,说话更是含糊不清...因他出生时冲撞过帝王,母妃自有托词不带他出殿面见过生人,故而季皇后见到他第一面还以为是哪个身世悲凉的小太监... 众人皆道,季皇后要养他,只是为了多一个皇子的筹码。 其实,哪有这么多的心思? 当时大哥还在,嫡长子当为太子,板上钉钉,季皇后何必非要拼着和母妃撕破脸,以势压人非要养他?非要养一个身体孱弱、不讨父亲喜欢的庶出次子? 他自己知道,如若那日是一只孱弱的幼猫向季皇后求救,这个心善又大度的女人也会毫不犹豫地抱回宫,好好养育的... “怎会有这样的生母?”水光低喃一声。 徐衢衍挂着笑:“我娘亲本性不坏,耳根子却很软,是她为人的过失,为人子女我不去评判。万幸,兄长比我年长近三岁,一直看护着我,否则我也活不到养母接我去养。” 只是母亲去得太早,许多事她都没看到:比如他要匡扶太祖皇帝谕令的决心、清扫朝中沉疴的恒心、扶民铲奸平外攘内的信心... 母亲呀。 若母亲还在,看着他和“青凤”艰难过招、步步为营,一定很心疼吧? 徐衢衍仰起头看天,天上已有星星点点的亮光,星宿千变万化,连成线,也散成局,就像人与人的关系,聚散有时,变化莫测,皆有定数。 “诺——” 一只破破烂烂的桃子伸到他眼前。 贺水光的眼睛,跟星辰一样闪耀。 “这好东西,吴大监一定没给你留吧?” 水光笑眯眯,圆眼弯成笑眼:“是蜀中进贡的桃子呢,听说可甜了。” 还是有点舍不得,低声骂了一句:“虽然这几天天天吃萝卜干,吃得人都要成萝卜精了...” 她也想吃。 给师傅分一半,哄一哄她那沉默寡言的半路师傅;给自己留一半,好好祭奠一下吃萝卜干受委屈的五脏庙。 又抬起精神来:“但...还是给你吧——吃了甜的,心里也会甜一点儿。” 喜欢墨燃丹青请大家收藏:()墨燃丹青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二百六十章 会客(上) 投桃,报李。 投橘子,可以获得新鲜的高汤青菜、酱汁浓郁的肉羹并每人一盅的姜片鸡汤。 原以为是误打误撞难得一顿好的,没想到接着后几日,饭菜都还不错——至少再没见过萝卜! 水光捧着食盒,两眼泪汪汪:赈灾司放饭了呀! 大家伙儿都猜测许是膳食局良心得了发现,打听后才知原是圣人突然查阅宫中侍从、太医们的饮食,看完便叹了一句“若无足食,何以保行?”,紧接着膳食局便屁滚尿流地四处补给人手、更迭食谱。 诸人皆赞“圣人仁善”,水光私下同小蚯蚓偷偷说:“...要我说,阖宫上下足有千八百号人,皇帝要清理膳食局,就该一早解决好咱们的温饱再动手,圣人做大事时,压根没考量到咱们这些人的处境。” 水光的想法太过大胆,小蚯蚓一把捂嘴:“啐啐啐!怎可议论天子!” 天子? 什么天子? 老天爷“噗嗤”一声拉出来的儿子? 还不是人生父母养的? 要不是她惦着姐姐的报仇大计,她才不来这打屁都要挨骂的地方! 她入宫前,程郎中将她叫到一旁,让她给他把脉。 她手摁上去,便惊恐地抬眼看向素来亦师亦兄的程郎中。 “记住,这是死脉。”程行郁声音低沉:“这是我最后一次教你了。” 她现在都还记得程郎中的神色:平静、安详与满足。 好像他把所有的忠贞、热情和爱都留在了世间,唯有一具空壳留给死亡。 “别哭。” 她的哭意被程郎中及时掐住:“好好活着。” 自从摸到了程行郁的死脉,再加之进入太医院,她的志愿就发生了质的改变——贵妃这玩意儿不好脱身,是个说出去好听的大官儿,实则是个干起来不太行的大饼儿,天天守着一亩三分地,每天一睁眼就是梳头发,每天闭眼睛还是梳头发,就差没跟头发过了,顶破天能去御花园遛一遛。 关于御花园,她也是有话说的。 她才来时,怀着敬畏跟在师傅去了一趟御花园。 回来大失所望。 什么御花园啊,就是个小坝子,里里外外还没福寿山半个山头大,鸟儿都不敢撒开翅膀飞,就怕飞猛了,飞出宫去,就失去皇家御鸟儿的尊贵身份,变成了一只普通的胡同鹦鹉,跟着老大爷骂丫的。 这要在宫里头讨饭吃,正身是门,转身是墙的,她天天能憋屈死。 后头听小蚯蚓说,皇帝本来也不太爱女色,潜邸时做庆王时娶过正妻,没两年就过了身,如今身边的两妃一嫔是潜邸的侧妃、妾室来的,打理内廷的是良妃,原先季皇后身边的女官,跟着的常在、选侍有些只是一夜春风、有些是良妃选出来、圣人抹不开情面收的,拉拉杂杂加起来有十来位娘娘、小主。 水光:? 等等,“十来个女人”和“不近女色”,这两个词是怎么挂上号的? 更别提,这次清查后宫,虽说新采选的良家子多数都被放了出去,但也留了三、四个直接擢封了采女...“十来个”这个数词,便从“十一二个”变成了“十五六个”。 水光猛猛摇头。 算鸟算鸟。 这行当太不好干,竞争十分激烈。还不如狗在太医院,等她半路师傅林大夫荣归故里,她作为关门弟子,也是唯一弟子主打一个徒承师业成为太医院一把手,不也挺得劲儿吗? 她向来不是个犟种,最适应的就是随时而变。 比如现在,她要立刻把青菜、肉羹和鸡汤一口气都吃掉! ****** 朝中局势大变,武定侯崔白年疾驰奔赴北疆,连打三仗,鞑靼攻势渐颓,狼狈退出燕云岭,若放在旧时,早有群臣上书提议为崔白年加官进爵,如今京中“青凤”诸臣刚刚虎口脱身,尚且还在休养生息,飞不出一只出头鸟。 靖安大长公主还在恼怒崔白年与鞑靼的二次勾结,更不会为其出头,甚至叫来遇袭重伤的女婿狠狠地斥责一番。 “青凤”节节败退,自然渴求一丝喘息之机。 天刚蒙蒙亮,三架马车向薛南府缓缓行来,车轱辘“咕噜噜”滚在平整的青砖地上,顺势停靠在薛南府门口那棵老槐树旁。 原先的门房疾风升了职,调任至新任西山大营校尉参将身侧,门房这个要紧的差事便传位给了自幼带在身边的侄子。 新任门房打着哈欠探出头来:“谁呢?” 马车下来人,趾高气昂:“你们家夫人的亲爹娘来了!还不速速通传!” 新门房还是个屁大点小伙子,正是瞌睡比天大的年岁,嗤了一声:“您是我们夫人爹妈?” “正是我们家老爷夫人!”马车下来的管事昂着头。 “嗬!这么大一尊爷要来,我们夫人咋没告儿我!去去去——甭来攀亲戚!薛北府在那头呢!这儿是南府!” 敲门都敲不准! 谁不知道咱薛南府两个主子都是六亲断绝的凉薄相? 新门房赶人,说破了天就是不开门,直到东边太阳彻底升起来,山月才听说柳家的人到了。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靖安倒是提了一句柳家要来人,既是敲打,也是监视,旁敲侧击地表达了,她对山月近日的所作所为并不满意。 “来得倒快。”山月放下笔,接过帕子擦手,将手上的墨擦干净:“如今尚且一脑门子官司,手上的事儿一团乱麻,扯着绳看不见头...偏生这时候蹦出几只癞蛤蟆搅局——真叫人恶心。” 黄栀笑眯眯:“...柳家来的正同门房吵嘴呢!您若不乐见,索性只称不在家,能捱一日是一日。” “乐见不乐见,都要见。”山月颔首:“安顿好了就把人带到外厅去。” “薛大人处——”黄栀眼珠子滴溜溜转:“可需叫人去通报一声?” 山月一顿。 她和薛枭...话没说绝,事没干尽,退一步薛枭不让,前进一步她不愿意,两个人待在原地,她指望时间给答案,薛枭在指望什么...她就不知道了。 “不必了。” 柳家的事,她自己解决即可。 黄栀应声而去。 周狸娘帮忙收起画来,捂嘴怯怯笑:“这几日,你是同癞蛤蟆较上劲了。” 丈八的书桌上摆满了临摹的样画。 全是祝嗣明的《春景十二图》新作,青笋与玉蟾。 嘴上骂人癞蛤蟆,笔下画人蛤蟆,是让蛤蟆彻底缠上了。 “要我说别临祝嗣明了。”周狸娘于丹青一脉,也是一把好手,指了指画纸上蟾蜍眼睛处的明暗交界:“祝大家画风叫人不太舒服。” 但她说不清楚哪里不舒服,只说:“你心思沉,该画沈大家明媚大气的山水来调度调度。” 山月将狼毫笔捅进清水里洗笔,笑了笑:“四大家,我最中意的,便是祝嗣明。他出道最晚,灵气却最足,画上动作干净但到位——” 山月喜欢与周狸娘聊画。 周狸娘虽是个偷看疾风、落风穿劲装的爱哭鬼,但于丹青一技,她绝不在自己之下。 “你知道祝嗣明画里最多的什么吗?”山月笑着问。 周狸娘掩唇:“花儿——他最爱画花了。” “是血腥气。” “他喜欢画花,是因为世间只有花的颜色,天然地和鲜血相近。” 山月指腹从《春景十二图》画上的牡丹花瓣一点红一扫而过:“世人皆传祝嗣明必是出身良好的世家子弟,我却笃定他的出身绝不会好。他的画中太多怨怼、偏执、愤怒、杀伐——他把这些情绪完美地隐藏在了漂亮的春景里,他期待被人发觉,但从未被人发觉,世人只会将目光投射在那些漂亮的花上,这让他越发愤怒,才有了《春景十二图》之三,平平无奇的玉蟾与青笋。” 祝嗣明好像她的另一面。 她无法自主作画,因为她太多的情绪会通过笔梢泄出。 但祝嗣明恰好能够完美地运用情绪填满他的画作。 他的画是流动的,是鲜活的,是明确的,是不拘匠气的,是天才的,也是癫狂的。 她欣赏他。 山月抬起目光,只闻外廊脚步踏踏向花厅而去。 山月收拾情绪,亦抬步,会客。 喜欢墨燃丹青请大家收藏:()墨燃丹青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二百六十一章 会客(中)两更合一 在二院外厅会客柳家人,来人是一家四口,为首之人是柳合舟的堂弟,紧随其后是其妻秋氏,而后一儿一女,女儿便是先头见过山月的柳薄珠,柳叶眉、樱桃口、皮肤白得好似凝成团儿的猪油,一双单眼皮的丹凤眼挑着朝上看,看起来淑娴又安静;儿子年岁更大些,方圆脸、同样的单眼皮就显得有些呆愣。 这个外厅是内院最大的一处会客厅,薛南府虽简朴,此处却也是薛老太爷精心布置过的。 撑顶的梁柱是六根榆树老木,厅堂阔朗宽敞,大紫檀雕螭案其上摆放金蜼彝、玻璃醢,西侧便是梢间,镂空窗后贴合一层碧绿色的纱绸即是用以隔断的碧纱橱。 处处古朴精致,最绝的,便是朝南的那一面大琉璃窗,榆木的框棂嵌着透白的琉璃,保证整个外厅光线充足,冬暖夏凉。 柳薄珠低下头,深深地咽下一口唾沫:她原以为柳家本家已足够富贵了,谁曾想这素以朴素着称的薛南府端的是历久弥新肃穆的气派。 柳薄珠抬头,正巧与母亲秋氏的目光撞上。 母女两如出一辙的错愕。 有侍女自碧纱橱后踱出,点燃线香。 香气亦少见神秘。 并非市井中的梨香、花香,倒像是栩栩如生的草木香。 柳薄珠贝齿深深含咬住下唇,脑子里无端地浮现出贺氏那张楚楚可怜的漂亮脸蛋:薛枭疯狗之名传播甚广,即便是他们远在江南也有所耳闻,都以为贺氏入京嫁给薛枭活不过百日,谁曾料到贺氏莫名其妙投了薛枭的机缘,大有溺宠之态势,成为“青凤”唯一一颗在薛枭身边成功着陆的棋子。 这样滔天的富贵,竟叫贺氏那个贱胚给享了! 柳薄珠瞬时升起一股怒气! 而在山月自碧纱橱踱步而出时,这番怒气逐渐向上攀登! 这个女人! 这个穿着粗麻布衣,怂着肩,跪在伯父棺材前的女人,如今蜜合色纱条线穿花凤缕金拖泥裙,堕马髻上簪着一堆金玉梅花、西番莲俏簪,整理云鬓手臂抬起时,银条纱衫的袖子顺着胳膊滑落,露出缠在手臂上的赤金条脱。待她一坐定,甚至有一只硕大的白羽鹦鹉“扑腾”飞落在她身侧。 柳薄珠一低头,却见到自己因长途跋涉而覆上一层黄沙和泥点的绸鞋,瞬时快将一口银牙咬碎:但凡当时她透露出一丝一毫想要嫁给薛枭的意愿,这个桃子,也轮不到贺氏来摘! 她甚至感觉到,她尚未见到薛枭,却已经爱上了他。 女人在主位上怡然自得,微微抬颌,这才有下人前来为他们斟茶。 柳薄珠惊怒地看向母亲秋氏:她凭什么坐主位!应该邀高堂上座才对!至少在明面上,父亲母亲也是贺氏的父母! “...许久未见柳举人和秋夫人,近来可好?” 上首传来平静沉定的声音。 贺氏的声音,好像也有了些改变? 柳薄珠低眉侧首,细细回忆:松江府时,她听过贺氏说话,尖尖细细的,好像有股气一直吐不出来,但凡旁人的回话重了些,她立时能够哭出来...如今,却沉稳得好似一口晚钟!笃定、自在、中气十足! 柳合舟的堂弟,柳合平穿着举人长衫,文人的清高很明显,落座后,便把目光投向一旁的夫人:到底是女眷的事情,他一个读书的男人哪有脸面提什么落宿的要求?更没立场阴阳怪气地威胁这名义上的姑娘。 秋氏声音尖利:“柳举人?秋夫人?你好歹是从我们柳家嫁出来的,那三十六抬嫁妆也是我给你置办的!你顶着柳家女的名头,高嫁了个权贵的夫君,就这么得意起来了?要跟我们划清边界?你且去问问靖安大长公主允不允?许不许?” 山月垂眉喝茶:“可事实是,我时常能亲见到殿下。至于夫人您呢?与您联系的,是常家的周夫人吧?” 秋氏顿时语塞。 山月抬眸,神色平和,语气笃定:“柳合舟在时,寻常都难见到殿下、更何况如今柳家遭了难,饶是有殿下在京斡旋,柳家只赔付了全副身家,拿银子买了门庭,可也难东山再起——凭柳环?” 山月侧首,兰花指翘起,丝绢掩唇轻笑,溢出一丝讥讽:“他行吗?” “如今,柳家能依傍的只有我——好赖,我还姓柳。”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劝举人与夫人识时务些。若能收起咄咄逼人的姿态,我们还能好好谈一谈事;但凡夫人咧着个嘴,倚老卖老,要谋我贺山月的人、做我贺山月的主....” 山月微微一顿:“那你当真就错了主意,我保管叫你们怎么来的,就怎么去,殿下处——我自有法子认下惩处。” 山月短短三句话,将秋氏来势汹汹、企图以长辈压人的姿态消磨殆尽。 秋氏窒在原地。 却将柳薄珠的怒气挑动至无以复加的地步。 但她不敢言说。 至少在此,她不敢。 山月眼眸收敛,言归正传:“父亲母亲今次入京,可有去处?”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山月双手交叠,珍而重之地虚搭在腹部。 柳薄珠却如梦初醒:什么法子!什么重视!不过是贱胚怀了个孽障!倒惹得谁都不敢动她了! 山月抛出的这个问题,恰好抛到柳合平夫妻心里。 “青凤”叫他们入京,就像一块大馅饼砸到他们脑袋上:柳家什么祖田、祭田、祖宅、票号全都被查了封条,连祖祠都被搜刮了一遍,这些个后嗣子孙们除却还留着一条命和一些个不值钱的功名,什么也不留了,数十年的经营全都化了灰。柳家嫡支尚且难过,他们在老家的旁系又能好过到哪里去?他柳合平本是留在老家,帮着打理祖业的,如今祖业都没了,他还能做个啥? 正愁营生的时候,“青凤”来了信,常家的周夫人传的书信,说是嫁给薛枭的柳氏有了身孕,念想父亲母亲进京来照顾——当然这是明面上的理由,实际却是,他们入京前一晚,靖安大长公主府的傅管事来官驿特见了他们,叫他们要在薛家扎下根来,看着贺氏的一言一行,若有不妥当立时上报。 猜想是这贺氏越发受宠,被男人惯得心肠渐渐大了,得有人盯梢。 秋氏脑子里过了一遍,眼珠子却滴溜溜转起来:贺氏说得也没错,如今他们全依仗着她,如若贺氏遭了难,或贺氏彻底嫌恶了他们,他们才真是秋后的蚂蚱,爬都爬不起来了;但若是不依照“青凤”的话做,他们也没什么好果子吃... 只有先留下来,安分待着,待看清局势后再做打算。 秋氏心头拿定主意,随即带着哭腔开了口:“...哪里来的去处?主家如今自身难保,我们这些跟着主家吃喝的,自然更是末路穷途,如今哥儿姐儿都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与其死守乡土,不如出来找找机会——” 秋氏顿了顿,加了一句:“看看是姑爷给的机会好,还是能得靖安大长公主垂青——人嘛,总归不能饿死吧?!” 山月闻言,脸上便挑起一抹笑意:“母亲向来是个聪明人的。” 秋氏见山月听懂了,不觉欣喜地回首,向柳合平挑了挑眉。 “那便先在府上住下吧。”山月笑着:“机会嘛,总是慢慢看的。人嘛,总是慢慢处的。哪有一口吃个胖娃娃的?父亲好歹是得了功名的举人,当然要和兄长住在外院招待贵客的别院。母亲和妹妹就住在内院的清风斋吧?离我这里也近,素日好有个照料——至于身边的管事小厮,先到京郊的别庄去做些差事,丫鬟婆子就留一两个趁手的吧?大人向来是不爱伺候的,便是我身边也只有一个婆子、两个丫鬟。我且另派一两个得用的到母亲与妹妹身边?一并吃穿用度都由他们来操持,母亲妹妹只管享福?” 语气是征询,但秋氏知道,他们不能拒绝。 索性也没带几个下人上京,就算这贺氏的初衷是着人看着他们,那也挺好——有下人服侍使唤,还不好? 秋氏对所有的安排都称好。 外间响起一阵“踏踏”的脚步声。 朝南的琉璃窗大开着,一个身着深靛绉纱褶儿长衫的男人自北而来,步履急匆,一闪而过之后便见他已绕过屏风入内,眼锋极深地横扫而过。 柳合平不知为何,立刻起身。 身后的秋氏及一双儿女亦步亦趋也躬身而起。 山月仍自在地坐着,右手随意放桌上,左手抿了抿鬓角,面上风轻云淡,心头却是有些惊的:没告诉薛枭有人来啊?他不是一早就去了西山大营吗? “山月...这可是贤婿薛参将?”柳合平眼睛定在薛枭身上,卡着喉咙说话。 山月面上笑了笑:“是——” 柳合平立时语声有些急促了:“怎的这般规矩?夫婿回府,做娘子的岂能不躬身相迎?你却倒好,稳坐如泰山,倒要叫贤婿来扶你不成?” 权力呀。 真是最好的春=药。 哑巴了一上午的柳合平都会说话了。 就算来自不同阵营,仍然会为对方身后的权势,卑躬屈膝。 山月又侧了侧身子,唇角挂着笑,一手撑着小几便要站起身来。 不待她说话,却只见薛枭大步流星走了过去,大手立时扶住山月的腰肢,浓烈的眉峰与深邃的眼睛像山外山重叠之下的峰峦,他整个人是沉下去的,姿态却无比亲昵:“...起不起身又有什么要紧?” 手掌很烫,像火。 山月眼皮子一掀,透露出几分无语:柳薄珠和那方块脸的柳家人能不能找着机会暂且不谈,这厮倒是找机会的一把好手,牵手、佝腰、贴贴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全然不见蜷在暖阁睡觉的窘迫。 薛枭接收到山月眼神。 摸到一下是一下,摸到两下是赚到。 秉承着这个理念,薛枭又厚着脸皮揽了一会腰,方恋恋不舍地撒了手,转过头来,面色如平常一般冷肃:“听闻泰山大人难得入京,可有下榻之处?” 又回到刚才的问题。 柳合平把眼神投向山月。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山月便将刚刚的安排再说一遍。 薛枭沉吟片刻后点了点头,并未有任何异议,却只说起一点:“...柳家的罪过虽是我御史台查处的,可一码归一码,山月与您几位,咱们论的是亲缘,别的,都不牵连。” 能让这传闻中的疯狗说出如此有人情味的话...柳合平大惊,连连躬身称是。 又寒暄几番薛枭西山大营的未尽事业,薛枭告辞而去,柳合平一家紧随其后,安置下榻。 黄栀弯腰,压低声音,轻言道:“看起来,这一家四口对那公主,也并非什么赤胆忠心。” 当然没什么忠心。 柳合平这一家人,压根摸不到“青凤”的边儿,只听从吩咐,又没得过什么实际的好处,靖安叫他们来监视她,他们反倒衡量究竟是跟着她干有利可图,还是跟着靖安更加划算,抑或是两边都不得罪,两头吃、两头讨好... 这样的心态,注定了他们不能轻易威胁到她。 “那咱们还要想办法赶走他们吗?”黄栀轻声问。 当然要。 他们威胁到她的可能性很低,但绝不是零。 山月的神态说明一切。 黄栀遂有些为难:“若敌不动,我们也不好动...总不能莫名其妙把您的‘父母’赶出府去吧?” “谁说他们不会动?”山月单手将琉璃窗前的木栅百叶一点一点卷起,镜湖外水波粼粼,她目光冷清,安静又冷漠地看着窗外的景色。 窗外,柳薄珠垂下头,不知与秋桃说着什么。 “柳合平、秋氏夫妻,中庸求稳,把事情看得很透。柳薄珠却不然。”山月轻轻抚过左手手背,被柳薄珠设计烫伤的那道疤痕隐约犹在:“你看,柳薄珠在看什么?” 黄栀顺着山月的眼神看过去。 柳薄珠看似在与秋桃说话,实则一双眼胶着地透过茂密丛生的灌木与枝叶,目光穿过重叠的缝隙,定定地粘在游廊中正被柳合平拖住讲话的薛枭身上。 目光炙热,其中纠缠着好似生成了许久的爱意。 既然还未曾见过,她就可以爱上。 那么,真正见过之后,薛枭宽广的肩膀、收窄的劲腰、笔直的长腿以及深邃冷峻的面目之下,三品大员久居高堂不怒自威的摄力,当然会将柳薄珠不甘、愤恨、嫉妒的情绪,送上巅峰。 喜欢墨燃丹青请大家收藏:()墨燃丹青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号外号外 今天的章节补在了第二百六十章会客(上)里面,大概在两个“*****”中间,足有一更。 另,《一纸千金》简体实体书已发售,大家可通过某宝搜索购买。 在《墨燃丹青》书评区留下超过500字长评的读者,可以获得阿渊亲签 to签的《一纸千金》书籍一套~快来参加吧~ 为了方便大家阅读,我也会将补的文放在本章下面(免费,无须购买) ****** 朝中局势大变,武定侯崔白年疾驰奔赴北疆,连打三仗,鞑靼攻势渐颓,狼狈退出燕云岭,若放在旧时,早有群臣上书提议为崔白年加官进爵,如今京中“青凤”诸臣刚刚虎口脱身,飞不出一只出头鸟。 “...我知您恼着崔白年。可您细想想,如今江南官场树倒猢狲散,短时再难成气候。京师的大家伙儿,正因为皇帝要查‘牵机引’劫后余生,现下正是士气低迷的时候。您若肯谏言擢升武定侯或是崔玉郎,必定能够鼓舞士气、振奋人心。” 靖安大长公主府垂花楼,香薰袅袅,一风度翩翩的中年男子,半仰躺在软榻上,腿上枕着一个头戴抹额、脸色苍白的女人。 靖安紧皱眉,眉间拧成三道极深的沟壑,她难耐地摇头:“贺郎,我正头疼,先别说这些。” 靖安眼睛紧闭,自是看不到贺卿书唇角紧抿的不耐。 “我知道,我知道。” 贺卿书埋下头,两只手蜷着,指节突出,一点一点轻柔地揉摁着靖安的额角,温声细语继续道:“我知道你心头烦着,越是这个时候,咱们越不能内讧,你是‘青凤’主心骨,武定侯也是‘青凤’的顶梁柱,你们若起了嫌隙,岂非叫渔翁得了利?” “我已在忍让了!若由着自己性子来,崔白年必定活不出山海关!”靖安猛地睁开眼,极怒道:“待此番顺利过关,荣王上位,崔白年即刻给我滚回京师来!北疆军他也别想碰了!” “你素来以大局为重的。”贺卿书安抚着。 “他勾连鞑靼啊!”靖安单手拍在软榻上,怒火攻心,一股邪气直击发紧发疼的脑仁:“第一次,他私下背着我勾结鞑靼构陷苏家,他说咱们孱弱无靠,路再脏只要能走就得走,我忍了!今次,分明还未到决胜时分,他再次勾连鞑靼!” “这江山,再怎么争!再怎么乱!也是我大魏的江山!也是我汉人的江山!他崔白年三番五次触我逆鳞,若非如今是多事之秋,照我素来的性子,我早就弃了他了!” 靖安高喝:“谈何还去谏言帮他加官进爵!?” 生病的人,嘴巴有股气。 像鸡蛋烂在土里的腐臭。 贺卿书别过脸,屏住气,一下一下抚着靖安日渐消瘦的后背。 突出的脊骨珠子,膈得他手生疼。 “莫生气——莫生气了。”贺卿书一点一点低下声来:“也是我失言,你身子骨本就还弱着,不好生气的呀——上次同你说的童子血,可吃过?” 靖安长长呼出一口气,腐朽的气息快要烂在嘴里,隔了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点头:“吃了三四天了,难喝得很,三四岁的娃娃哭起来也瘆人,我索性叫他们拎到外头去杀。” “吃过可有好转?” 靖安摇头:“没感到有什么用处,这脑袋该痛也还是痛。”叹了口气:“左右如今内忧外患,什么法子都试试,万一能撞到一个管用的呢?” 贺卿书目光温和,脸上保养得极好,皮肉细腻,眼睫长翘,较那些个小年轻又多了几分稳重自持的味道。 若鹤郎还在世,恐怕就是这副面孔吧。 靖安眸光缱绻。 贺卿书亦回之以温柔相待,话在心里过了一般,确保万无一失才开口:“...确是内忧外患...薛枭此番攻势太猛,打得我们措手不及——我记得去年‘青凤’给他寻了一门亲事来着?怎的?那丫头没用?” “自也是有用的。”靖安再叹一口气:“那丫头帮着做了不少事,只是这些时日,有些不大对劲。” 贺卿书埋下眼眸,目光流转,掩藏下所有情绪。 “细想想,那丫头的出身,我还真没细查过。不知是巧合,还是另有机缘,那丫头一来,跟着便是祝氏死、薛晨死、薛长丰身残、常豫苏失踪、常家没落...一连串的败退,十分紧凑。”靖安半撑起身来:“我已着人看着她,洒去松江府查她的人也在路上了,且再看看罢。” 贺卿书脊背一僵,沉着声,闷哼了一声:“如今找人用人,已是越来越难了。” 靖安又叹了一口气。 贺卿书整理好情绪,抬头,伸手刮了刮靖安的鼻梁,嗔道:“不许叹气,人的气就那么几分长,叹完了就没了。”说着便伸出手掌扇扇扇,企图将靖安呼出那口气又让她吸回去。 至真、至诚、至善。 靖安眸光柔和了几分,抓住贺卿书的手:“若我此番挺过去,我叫你做光禄大夫。” “呸!”贺卿书“啧”了一声:“什么光禄大夫...什么挺过去,你好好的,咱们也好好的!”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是...是。”靖安笑了笑,嘴角旁的纹路挤皱成揉成一团的荷叶:“我们都好好的——” 话这样说,心里却始终空落落的。 她身子骨大不如前,这些时日又几次三番地发了大怒,心脉受损。 刘院正觉得她的状况是不太好的。 若是她就这么样走了,她偏与最钟爱的女儿还离着心...她当真是死都不瞑目呀。 “...你...”靖安咳了两声,喉头瞬时涌起一番血腥味:“我暗屉里写了一封信,我去帮我交给玉郎,让玉郎递给麟娘。” “什么信?”贺卿书低头问。 “没什么内容...只是将麟娘小时写给我的一首诗,又抄了一遍。” 靖安双眼泛起红:“麟娘是个脾气倔的,只有我给她下矮桩...你告诉玉郎,说娘想她,娘想她想得很,叫她来看看娘罢。” 贺卿书收下信来。 两人又安抚着说了几句,靖安乏了要睡,贺卿书随口哼了两句镇江的方言小调,便起身推门而出。 大长公主府安静得一根针落地都能听见。 贺卿书着一双江南水乡士子最爱穿的棕麻鞋,安静地转身进了他素来长居的偏厢。 偏厢燃着烛。 贺卿书将靖安交给他的那封信拿了出来。 信角对准燃烧着的烛焰,火舌瞬时卷上泛黄的纸张,没一会儿便吞没殆尽。 灰烟之后,露出贺卿书疏朗俊秀的眉眼。 怎么可能给靖安与傅明姜修好的机会? 傅明姜离靖安越远,才会离武定侯崔白年越近呀。 ********* 喜欢墨燃丹青请大家收藏:()墨燃丹青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二百六十二章 会客(下) 柳薄珠这几日过得如梦似幻,柳家在松江府是百年大族,松江府乃富饶之地,作为地头蛇的柳家自然吃穿用度皆考究昂贵——但她虽然姓柳,却是旁支,在老宅里头长大,老宅偏僻,自没有城池里灯红酒绿的奢靡,她爹娘亦非什么大人物,刚被柳环接回城里,柳家便被抄了家产,她这一路走得实在多舛:说好听些,她是朴素着长大的,若说得难听,便是没见过市面。 入薛南府,才叫真正见了世面。 辟给她与母亲秋氏的那清风斋,又敞亮又漂亮,还舍得摆昂贵的器皿、摆件,派给她的丫鬟名唤秋桃,性情温顺,胆子像老鼠似的小。 秋氏做过当家主母,虽知道这秋桃是原先的祝氏给贺氏的人,却也耐心防备了几日,到后头才发觉这丫头当真胆小单纯,便放下心来,得心应手地用了起来。 不过短短几日,还真有了当朝权臣泰山岳母颐指气使的气派。 “哼,那贺氏虽乖张,却也不敢真正冷落了我们。”柳薄珠歪着头,将一支缠金丝并宝花簪插进鬓边,对镜自赏,压抑住抿唇的笑意,朝秋氏眨巴眼睛:“娘,你看,好看不?” 秋氏探身瞅了眼柳薄珠的妆奁,里头摆了好几支簇新的金簪子,还有些嵌着小小宝珠的耳饰。 都是贺氏着人送来的。 “十七八的年岁,簪朵花都好,何况这赤金的簪子。”秋氏笑着帮闺女整理鬓角。 柳薄珠想起什么来,面色垮下来:“这些首饰戴是能戴,却是‘借’的!终归是要还的!” 贺氏着人送来时,还让她在借赁名册上签了字的! “世家大族都这样。女眷除却自己的嫁妆,凡族中之物皆要借赁。” “族中?什么族中?”柳薄珠讥笑:“她贺氏一个下贱胚子,也能当薛家的家,做这府邸的主?她又凭什么处置薛家的东西!” 秋氏忙捂住闺女的嘴,四下看了看:“你莫在此时惹事!若被贺氏抓住由头送咱们出去,上头不会保我们,这大宅子,咱们更住不了了!” 柳薄珠五官纤细,便是狠狠的样子,也只露出几分暴怒和不甘。 秋氏加重了语气:“记住了没!” 柳薄珠本想一把将发髻上的金簪薅下来,手抬到一半,到底舍不得,只紧抿着嘴,手捏得紧紧的,隔了半晌才开口:“知道了。” 秋氏长舒口气,又安抚女儿,顺嘴将这几日想明白的打算和盘托出:“...你也莫慌,咱们此番进京是个机会,上头的人要咱们监视贺氏看她有无异样,咱们便好好蛰伏着——待咱们向上头禀明贺氏无碍,上头要不自己安排、要不叫贺氏安顿我们,总要给咱们一个归宿!到时我便让贺氏帮你找个金龟婿,再让她给咱们找一处合适的住所,再去求求上头的人给你爹安顿一个官务...” “咱们这才算是真正在京里扎下根来!” 秋氏如今打着两边都不得罪的盘算,一面把山月用起来,一面更靠着“青凤”好乘凉。 秋氏自然看出女儿的忿忿和羡艳,握紧女儿的手,压低声音,说起刚知道的秘辛:“...先头那托了我娘家侄女名号嫁给御史台大夫的丫头,你猜怎么着?刚上吊死了!听说这夫妻两人暴露‘青凤’,那姓姚的中了毒,如今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女人和几个孩子全都挂梁上了!——这条路可不好走,如今看着烈火烹油,鲜花着锦,指不定哪天就没了!咱们慢慢筹谋,不着急这一时半刻的!” 柳薄珠垂头不语。 秋氏又同她说了两句,便进内厢房盘银子了。 柳薄珠望着妆奁里头那些个“借”来的珠翠,心头顿生怒气,还是抽出了簪子,“啪”地一下砸在桌上,哪晓得簪尖划破了手掌心,划出条血痕,生疼着。 丫鬟秋桃忙取了温水、金创药来,小心翼翼帮柳薄珠擦拭上药,眼神一错,看见被拍在桌面上的那只缠金丝宝簪,嘴里嘟囔一声:“...这簪子头儿尖得很,夫人才拿到时也被划过...” 柳薄珠更是怒极:好哇!是那贺氏知道不好,才给的她! 柳薄珠摁下气来,瓮声问:“这些,都是你们夫人戴过不喜欢的?” 得了柳薄珠的问,秋桃才敢正儿八经抬头望一眼,看完便又缩回去,神色恭敬胆怯:“...都,都是。是咱们夫人诊出喜脉之后,大人赠的...多半都是前头大人的生母苏夫人喜欢的款式,有些老气,夫人不太中意,这才,这才...“ 这才给了她! 贺氏不喜欢的,才给她! 柳薄珠怒火中烧! 狂怒之下,她却突然抓住一处要害:“什么?这些都是你们夫人怀孕后,薛大人才给的?” 秋桃畏畏缩缩地点头。 “往前呢?往前给过吗?”柳薄珠前倾逼问。 秋桃跟着往后缩,猛猛摇头:“没...好像没有。” 不应该呀! 不是说,这贺氏一来就讨了那气宇轩昂薛大人的欢心吗?!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柳薄珠颦眉微蹙,疑惑着又问道:“你们夫人才来时,薛大人待她如何?” 秋桃两只肩膀夹缩着,不敢回答这个问题。 柳薄珠“啧”一声:“你都被她赶出正院了!你且说,难不成这事儿不好开口?” 秋桃隔了好一会儿才结结巴巴道:“...大人,大人无论待谁是有些冷淡的...满京城都知道...夫人虽美,却也是祝夫人谈的亲事,大人哪里会欣欣然接受?是祝夫人死后,大人发现我们夫人一直供奉他生母苏夫人的牌位,这才好了起来,直到咱们夫人怀上身孕,大人才贴心贴肝地琴瑟和鸣——您若去问就知道,大人身边那位亲信的苏嬷嬷就是在我们夫人有了身子后才来的正院。” 柳薄珠的脸色瞬时变得很精彩。 不是喜欢...这可不是喜欢...这只是薛大人对长辈的孝顺,对亲眷的向往、对责任的担当罢了! 无论是谁给他生儿育女、孝顺长辈,他都能待她好! 那,那,这个事情不就很简单了吗! 柳薄珠眼珠子死死盯住那满满当当的妆奁。 找金龟婿... 找,哪有抢快呀! 当务之急,当务之急是不能叫那贺氏生下这个孽子! 至于母亲说的什么“慢慢筹谋”...慢慢?慢慢到哪里去?!她都十六了!不小了!既然明媒正娶嫁给官吏的“青凤”都过着刀尖舔血的日子,那她凭什么把希望寄托在那些所谓的“贵人”身上!? 还不如自己筹谋! 她得自己为自己筹谋! 柳薄珠埋下头,又薄又柔的眼皮朝上翻,冲秋桃挑眉:“...你出去吧。”待秋桃出门,便将唯一留在身侧的、同她一道长大的侍女唤来,低低交代了两声,嘱咐叫她赶紧去办。 那侍女步履匆匆,刚没过拐角,两个身影便自高柱后跨步而出。 黄栀和秋桃一高一矮隐蔽站着。 位高权重栀管事伸手揪了把秋桃圆嘟嘟的脸蛋子:“...万幸咱们院子里,还有你看上去忠厚老实些。” 否则还真挑不出人来做这事儿! 她自个儿是一脸精明相,谁看了她都得把兜子捂紧;秋鱼上次大发神威救下夫人后,便不知去向;王二嬢更是满面横相,一看就不是个好人,不把洗脚水倒这两母女脸上就不错了;至于麻猫儿周姑娘,文人一个,整日娇弱又苦情,惟有看疾风、落风时精神昂扬... 若没这颗看似人畜无害的桃子,这事儿还真成不了。 秋桃嘟嘴揉揉揪红的脸蛋,叫嚣起来:“升职!得让夫人给我升职!” 黄栀手一拧,“腾”一下就把秋桃脑袋摁下去了,神色十分冷峻:“小桃子,你且记着,薛南府,只能有一个管事——那就是你栀爷爷。” 喜欢墨燃丹青请大家收藏:()墨燃丹青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二百六十三章 清辉(上) (这段时间小孩子在医院准备手术,有些忙碌,请大家见谅;发了300字以上书评的书友,可以添加QQ群联系我地址,方便寄送《一纸千金》实体书,鞠躬感谢) 太庙之外,高梁撑天,马车停靠于半里路外的状元胡同,山月手扶车辕下马,手背却被一个温热的掌心如烫雾一般罩住。 山月经“青凤”举荐,终于要入宫为方太后、贵太妃与一众先帝后妃画像。 依照工画司安排,需先至太庙细细揣摩大魏历代祖宗画像风骨,再由车马司送入内宫,面见方太后作画。 “...万事小心。” 薛枭声音压低,眉梢亦如被千钧重山倾压般,不见与政敌对簿朝堂的狂放,唯有谨慎与缱绻。 山月垂眸看那只青筋凸起、骨骼分明的大手手背,压低唇角,像背书一样:“...你不是告诉我,方太后出身不高,但家世干净、脾性温顺,在昭德朝从未与人有过嫌隙,无论是她身边放出宫的贴身女官,还是偶然侍奉过她的梳头丫鬟皆赞她温驯谨慎,轻易不予人置气吗?既是这样的人,又何必太过惧怕?” “方贵嫔也曾处置过下人。”薛枭眸色晦暗:“昭德十七年,她曾求先帝处死三名女官。” 山月紧接话:“那也是因侍儿所女官不给雍王进食,三九天指使雍王在雪堆里退热——若母亲遇儿受难,仍需维系温驯贤良的美德而一言不发,此人是否良善我不得而知,但足以肯定此人必定不真。” 薛枭埋首。 山月将手从大掌中果决抽出,手背尚有男人炙热的余温,手藏在身后无意识地攥紧,抬眸,神色恢复如初:“最要紧的是,她并非''青凤''。” 方太后进宫时,只是一个七岁的良家子,产下皇次子雍王时,她不过十五岁,远在杜州决堤案之前,从时间看,“青凤”的手伸不了这么早:从动机来看,方太后族中唯有一个将她早早卖入内宫的叔叔,“青凤”对她并无掣肘;唯有一种可能,方太后被暗害中过“牵机引”才会对“青凤”言听计从,但自太医院刘院正及孙院薄下台后,永平帝心腹林院正上台,第一时间给方太后请了平安脉,并未发现任何异象。 山月再三试探常蔺妻室周夫人,周氏只言“贵太妃应为‘青凤’,方太后笃信佛法,向来与世无争,挡不了大长公主的路。但往深想,她虽与圣人亲缘淡薄,但到底是血脉至亲,万一有一日母子隔阂消除,联手对付我们...赌是赌不得的,亦不敢赌呀。” 既非“青凤”,便可一试。 薛枭仍紧抿唇,掌中陡然空落落。 但,没关系,疯狗不会放弃到嘴的肉。 薛枭再次伸手,态度更为果决,一把握住山月手腕:“我已与吴敏通气,若成不了,切勿强撑,姐妹二人先保性命,再谈其他。” 山月抿唇一笑,附身凑耳,鼻息与薛枭凑得极近:“你当全身心信我。” 信她的强大,和脱身的本领。 爱人鼻息透出的热气,都带着幽静的香氛,叫人懵蒙又沉迷。 薛枭喉头大动,逼仄的马车车厢中,二人气息之间交织数不清的炙热。 薛枭忌惮山月的回避,缓缓送开口,却压低眉眼,眼眸深邃,语声低沉,将一切暧昧含混回到一个客观的、中性的、熟悉的、进可攻退可守的词汇:“好,好的——我最信赖的...妻子。” ****** 太庙供奉着大魏七位帝王及十一位皇后的画像,工画司内侍向山月依次宣解:“...帝王肖像画讲究个传神写照,画法门类至多,全依帝王喜好分而画之——此乃太宗皇帝。” 画上之人,面方额宽,头戴平施两脚襥头,身着描金团龙纹、窄袖紫龙袍,腰间束玉带,一手持带,一手自然下垂,面目肃穆冷峻,杀伐之气跃然于纸上。 太庙建筑特意南北回寰,循环往复的风,让大魏的萦萦香火只在殿堂之内流通,绝不外泄一丝。 依次看去,工画司内侍停留在最后一幅画前。 是昭德帝。 与前方一众大魏帝王姿态类似,但气度截然不同,他面容清瘦,鬓发发灰,头戴黑色貂皮珠冠,身着黄色缎地吉服袍,一手持带,一手自然下垂,神容悲悯忍让,不似帝王,倒似文人雅士。 昭德帝画像旁,便是季皇后,美人桃花面,下颌略方,端的是大气从容。 山月偏首侧眸再看前十二位帝王画像,再次回头细看昭德帝画像,眼神落在昭德帝自然下垂的右手处,心头猛然大动,面目却平静如常,抬眼看向那工画司内监,含笑问道:“...先帝偏好墨骨法?” “墨骨法”乃昭德朝画家曾鲸开创,以淡墨线勾勒面部五官轮廓,墨骨即成,再以赭色覆盖于墨线上,鼻翼和面颊用深褐色烘染,最后平涂一层浅赭色,人物便栩栩如生,似要从画中活出来。 工画司内监笑道:“夫人高明,一眼便知。” 山月笑:“既如此,我便知如何画太后及贵太妃诸位贵人了。” 顿了顿,状似无意开口问:“不知先帝爷的画像,出于哪位大家之手?” “此画由阚酽绘之。”内监答。 山月沉吟片刻后:“我怎么记得阚大家过世得很早?” 内监恭敬道:“是。此画毕,阚酽便因醉酒失足跌亡湖中,先帝爷这幅画像是阚大家关山之作。” 画完就死了。 山月抿了抿唇,如沉醉于书画,忘却所有凡尘杂事的画家一般,探身踮脚,伸手去摸昭德帝下垂右手处。 指腹刚捱上悬挂于墙的纸面,便听那内监低声惊呼:“...夫人!帝王珍稀画像怎可用手触碰!” 山月闻声收手,惊惶致歉:“...见大家遗作,难免心潮澎拜,不免失态,公公莫怪,公公莫怪。” 内监忙上前用拂尘掸去并不存在的尘埃,有些责备地回看这不知轻重的当朝权臣妻室一眼,尖声道:“太后于清辉殿候您多时,夫人您且去吧!” 喜欢墨燃丹青请大家收藏:()墨燃丹青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二百六十四章 清辉(中) 太庙距离内宫,半炷香的脚程,马车在禁宫内门停驻,工画司内监领路至内宫清辉殿,未至游廊,便可闻里间言笑宴宴,几管或温柔、或飒爽、或端庄的中年女声透过琉璃明窗飘落到地上。 山月躬身捡拾起只言片语。 “...雍王孝心,游历名山也记得给咱们八百里加急送新制的福鼎白茶回来,昨儿个我泡来吃了,别说,和咱们素日常喝的碧螺春呀、龙井呀,滋味大不相同哩。” 这管声音蛮年轻,轻飘飘的,像搭在弦上飘出的尖声。 随即便有一管女声闷出一腔轻笑:“碧螺春、龙井皆是杀青炒至的绿茶,吃的便是个鲜爽强烈;福鼎白茶出自闽南,讲究个日晒萎凋,越陈越香,二者截然不同,岂可同日而语?珍太嫔若开口只有奉承太后一个目的,那本宫还是奉劝你——别说话的好。” 这管声音是咽喉深处发出的,低低淡淡的,充斥着华贵的嘲讽。 “你——” 年轻的女声突然扬高,又瞬间降下来,闷声闷气地认怂:“是...贵太妃教导得是。” “说起雍王,叫人不免想起荣王来。”又一个陌生的女声,声音带着亲昵的笑意:“听说荣王殿下这些时日读书十分用功,如今小小年纪是骈赋做得、大文章也做得,若放在外头,必定是震惊朝野的天纵奇才。” “你我姐妹数十年,官面上的话随意听听即可,可不许说来哄我开心。”华贵女声带着骄矜。 “哎哟——”方才的女声紧跟着接上:“我若要哄你开心,直管把太傅对咱们殿下的评语照念一遍,何必还挖空心思自个儿去想咧!” 里间随即传来莺莺燕燕的笑声。 至今未听到方太后的声音,而照如今的局势来看,后宫之中,贵太妃的威望仍旧是最高的。 山月垂眸。 没一会儿,里间贵太妃的声音扬声传出:“这薛夫人怎么还没来?薛枭位高权重,众人避其锋芒,连带着这夫人也金贵起来了?” 工画司内监忙屈膝躬身,在屏风后回话:“禀诸位娘娘,薛夫人已至!” “宣。” 仍旧是贵太妃的声音。 山月敛裙入内,终见这群帝国地位最为“尊贵”的女人。 山月始终垂眸,余光暗自将布局看清:清辉殿正堂之中,主座之人便是那方太后,着一身深绛色的绸袍暗花交领长衫,除却衣襟处的一方蝶恋花赤金纽扣,全身上下再无饰品,此人应是年岁最大,眼角嘴角处皆布满细纹,嘴唇轻轻抿起,目光盯着地面,并不与人对视,显露出几分悲天悯人的慈悲。 其左下首,便是先帝朝宠冠六宫的贵太妃乔氏,保养得极好,着一件蜜合色缕金穿花凤拖泥裙,隐隐约约露出一双缀着一串翠色青玉的鞋履,小小的下颌高高扬起,端的是一幅从未吃过苦头的矜贵和与年岁并不相符的天真。 再下首便是三两个打扮不算出众,但年纪较轻、眉飞色舞的前朝妃嫔。 当朝的永平帝后宫平平无奇,无甚波澜,原来,这戏码,还是原班人马在演。 入宫是桩大事,山月按品级着装,难得穿了三品夫人妆花的靛青吉服,态度极为恭顺,屈膝叩拜:“妾身柳氏见过太后娘娘,贵太妃娘娘,太妃娘娘、珍太嫔娘娘。” 叫起的,仍旧是贵太妃乔氏。 贵太妃笑盈盈地看山月:“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薛御史,哦不,薛参将多厉的名声呀,如今也被柳夫人收拢得服服帖帖——” 转头同方太后道:“姐姐晓得的,我向来不喜欢工画司的画风,匠气太重,咱们这几张脸若叫他们来画,必定都跟一个模子似的。我便让工画司与礼部琢磨着荐人上来,这不,正逢咱们这位柳夫人素有才名,在松江府时擅丹青的名声就传个满城满市,自嫁入京师,又以‘玉盘夫人’为名号挣了不少赞誉,两厢一合计,索性叫她来试试,姐姐您说可好?” 若真想征询方太后的意见,一早就征询了,作画的人都进了宫,还问什么问?问马后炮灵不灵光? 山月将头埋得更低。 隔了好一阵子才听见方太后低沉讷讷开口:“...试试...依你所言即可。” 贵太妃面上的笑明艳得很,拍拍手,便有连串的内侍捧了数十盆姿态各异的菊花鱼贯而入,或玉瓣金心、翠蒂天香,或瓣若垂珠、流苏玲珑,或墨色深沉,古朴典雅。 “本宫素来喜爱仇英那副《汉宫春晓图》,你先画一幅昭德朝后妃的《秋霁赏菊图》,若是好,妃嫔们传世的肖像便交给你画。”贵太妃兴致勃勃:“柳夫人,你说可行?” 自是满口应下,山月恭谨垂眸:“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娘娘姿容自是胜过金蕊泛流霞的花中隐士。” 贵太妃乔氏仰着头笑:“本宫可不爱菊花什么高洁气度,本宫爱的是它‘我花开后百花杀’,后人一步的决胜笃定。” 后人一步?决胜笃定? 荣王?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与前面争强好胜不同,此话涉帝王之争,未免太过挑衅。 山月余光瞥向上首端坐的方太后。 方太后仍是垂头不言,手缩在袖中前后攮着,应是在数珠诵经。 也是。 必定是这般个性的人,才能在“青凤”夹击中存活。 启画不过三日,山月便看出“画像”分明是大家伙为贵太妃乔氏抬轿凑数的——乔氏热情最高,呼前唤后张罗,穿得也最为华丽,牢牢占据画图最中心的地位;至于其他人,都是捧哏的陪衬,包括方太后。 此事,乔贵妃筹谋许久,是真想要一幅能传世的画作,心里着急,要得也急。宫廷画,向来以旬计数,乔贵妃却只给山月十五日的时间作画,山月只好在内宫住下随时待命。 画到第五日,天儿渐渐凉下来。 乔贵妃仍旧将头昂得像湖中最漂亮的那只天鹅似的,尽力展示她最引以为傲的左脸,方太后手握佛珠、闭目养神,另两位珍太嫔、庄太妃在角落镶边儿,一个人拿剪子剪菊花,一个人作低眉轻语状,只能趁乔贵妃不注意时,偷偷打呵欠。 珍太嫔呵欠尚未打完,余光瞥见了什么,瞬时双目圆瞪,尖声惊呼:“柳、柳、柳夫人——你,你怎么流这么多血!” 画中的主角乔贵妃被这尖声惊吓得双肩一颤,正欲厉声呵斥,刚扭头,却见端坐在三丈之外的柳氏面色苍白,身下血流如注,嫣红的鲜血顺着昂贵的酸枝木三脚独凳缓缓流下。 这只凳子,恐怕是要不得了! 不对,这一套四只凳子,都要不得了! 这一套凳子是云南上贡来的,木质好,色泽也上佳,她摆设了许多年了! 乔贵太妃生起一股嗔怒:这柳氏,真晦气! “这...这是怎么了?”率先开口的,竟是方太后。 山月躬身捂住肚子,额角与颈脖沁出一层又一层的冷汗,唇瓣毫无血色,她努力张嘴却始终无果,除了眼角滑落的眼泪,她无法有任何其他表达。 “宣太医...宣太医!”方太后哑声高呼。 “宣太医!宣太医!” 太医院急匆匆的呼声从底层传到三层。 “清辉殿宣太医!” 清辉殿! 太后居所! 现任太医院一把手林院正拎起药箱一边向外冲,一边高呼:“贺水光!贺水光!出活儿了!” 紧跟着一个穿着麻灰色制服的小麦色少年像一只蓄势待发的小狐狸,溜地一蹿就蹿到了林院正身侧。 林院正带着水光朝外走,刚一拐角,却被一支自墙后伸出的雪白拂尘拦住了去路,随即踏出一个眉梢眼角皆带着笑意的身影。 “吴大监!”林院正定睛一看,才分辨出来人。 吴敏笑眯眯地一扬拂尘,冲林院正不慌不忙地先问了个好:“...林大人,这是往哪处去呀?” 前头在喊救人呢! 林院正急得不行:“清辉殿!不知是太后...呸呸呸!不知是哪位贵人贵体抱恙,刚通传了太医...” “噢?”吴敏如听不懂一样,目光状似随意地落到林院正身侧的毛头少年身上:“这位想必是林大人的爱徒了?” 太监说话啰啰嗦嗦,尾调拉得老长。 前头要救人呢! 林院正又不敢回斥,随便点头:“是...是...姓贺,刚跟着干了三个月。” 吴敏抿唇笑起来:“既是林大人的爱徒,想来也是医术高明...林大人呀,咱们太医院这些时日可不太平,人来人往的添减了不少,有时候您还是该给年轻人一些崭露头角的机会。” 林院正老实一辈子,实在听不懂弯弯绕,愣了愣,羊角胡须翘了翘,显得有点呆。 啥意思? 这吴大监算是内廷第一人,总不能平白无故拦下他说话吧? 林院正使劲想,奈何脑子太久不动,实在转不过来。 吴敏展唇笑得更加亲和,话也说得越发明白:“有些无足轻重的场合,您直管叫这贺郎中试试。若是诊错了,自有人帮她担着——您听明白了吗?” 喜欢墨燃丹青请大家收藏:()墨燃丹青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二百六十五章 清辉(下) 明白? 明白啥? 林院正看吴大监一脸隐晦的了然,再瞥见亲亲关门弟子一脸了然的隐晦,他满脑子瞬时装满浆糊:啥?啥?又是啥? 不明白的林院正迷迷糊糊作别吴大监,迷迷糊糊进了清辉殿,迷迷糊糊地挑开帘子,迷迷糊糊地把手搭上蜷缩在暖榻、面色苍白的女人腕间。 脉象快而细,像狭窄峻岭中争先恐后奔涌而出的细流。 是失血。 女人在失血,有序地、早有预谋地失血,倒像是不慎服用了通气流血的药物,出血虽不多,但血流聚集向下牵引,经下身流血,也够慑人的了。 什么缘由? 林院正疑惑地轻挪指腹,意图更为清晰地感知脉象。 女人的血腥不吉利。 饶是同为女人的方太后和乔贵太妃及一众前朝的妃嫔,都不约而同躲避血腥,或坐或站在帘后,离得远远的。 离得远,方太后传来的声音,便显得急促幽深:“如何?薛夫人可有大碍?” 林院正踟蹰如何回话:脉象有些奇怪,难道是大病?或者是吃错了什么东西? 林院正眼神朝上看,望这薛夫人脸色,面色煞白煞白的,但嘴唇倒还蛮有血色。 多半是吃多了什么东西。 姑娘家最喜欢胡乱补气了,早上含两片人参,中午再吃点阿胶膏,晚上嚼两根虫草,宝塔李天王来了,也能“砰砰砰”给他两拳——这么补的后果就是,若逢月信,易崩漏。 林院正脑子板正,做了大半辈子兢兢业业的小太医,人老实,也没太见识过后宫阴私,能想到最阴谋诡计的就是姑娘家吃补药吃多了——林院正张嘴就预备回应:“回——” 一个字出口,眼前瞬时出现一对圆溜溜、水汪汪的小鹿眼睛。 “让—我——试——试——吧?”小鹿夸张地做着可爱的口型。 还不待林院正反应过来,便伸手抓住山月的手腕,指腹刚触到山月沁凉的皮肤,便听这可可爱爱的小鹿惊惶开口:“回禀太后,薛夫人,薛夫人小产了!” 林院正满头不可置信的大包:? 小产? 什么小产? 从脉象看,这薛夫人哪来的身孕!? 这学艺不精的狗东西!闯下踏天大祸了啦! 林院正着急忙慌地准备赶忙开口请罪,一扭头却见那狗东西正冲着他眨巴眨巴圆眼,人畜无害地抿嘴笑得眉毛都成了月牙弯弯,就差尾巴摇摇摆摆地谄媚了。 等等。 老实了大半辈子的林院正,电光火石之间,好像开窍了! 扭头看窗,想起刚刚的吴敏; 侧首看狗东西,想起那句“要给年轻人机会”,还有那句“若诊错了,自有人担待”! 什么诊错了! 就是个局! 他就是个请君入瓮的王八! “唰——”的一声。 遮光的珠帘被一把拉开! 方太后悲悯平静的脸瞬时出现在帘后,声音略有些发颤:“你说什么?小产?” 林院正哆嗦了一下,膝盖头子抖得跟摇骰子似的,嘴角扯了扯,在第一次面对阴谋诡计中迸发出平生光辉的智慧,试探着问道:“...回太后娘娘,您...可知薛夫人怀有身孕...?” “本宫自是知晓。”方太后团儿白的慈悲脸上显露出几分不忍:“阖京上下谁不知道?薛夫人最是明礼,当初为保全薛大人孝顺的名声,在薛太傅继妻的祠堂上险些动了胎气...” 林院正紧着的那口气一泻,松弛了几分:既然大家都知道,那就好办了嘛...免得他还要凭空捏一个脉案出来。 “贵太妃娘娘宣柳氏入宫画像前,难不成未曾确认她身体是否有恙?”珠帘后珍太嫔声音尖利,好像找着把能刺乔贵太妃的刀:“人家怀着身孕,还叫人家夜以继日地画——不知道在着急赶什么?莫不是先帝的皇陵要封了,咱们几个的画像得赶紧送进去?” “珍嫔放肆!”乔贵太妃先急斥珍嫔,再做辩解:“我唤她入宫,自晓得她有了身子,只是早已过了三个月,她又从没见过太医或是看过郎中——向来没听说柳氏身体孱弱呀!” “嫔妾仗义直言,谈不上什么放肆!”珍太嫔幸灾乐祸:“如今可好了,薛夫人被累得浑身出血地躺在宫里,肚头的孩子还没了,满京城谁不知道薛枭大人的为人?” 珍太嫔冷着“呵呵”两声:“如今薛大人又正接下了西山大营,正是得用的时候...照我看,咱们这几个穿黑的、灰的、白的老寡妇,趁早躲到寒山寺去——免生得薛大人迁怒!” 眼看着珍嫔就要把这柳氏小产的锅,牢牢地盖在自己头上,乔氏又怒又急:薛枭那条疯狗,她自氏不怕的!虽说她已家道中落,但膝下还有个荣王撑着,便是荣王年纪尚小,“青凤”也要保她。只是,这事情发展出乎她的预料,倒叫她百口莫辩,很是被动! 她凭什么受这个气! 她只是想趁着年岁还未很大,容颜还未完全老去,画两张画儿罢了,她才不给柳氏这下贱胚子背黑锅呢!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乔贵太妃手一扬,指尖险些扇到珍太嫔脸上,眼看在空中调转了方向,青葱似的手指头直直指向那瑟瑟发抖的太医鼻子尖:“你说!她为什么会小产!” 让一万步,若是胎儿健壮,孕妇就算是真劳累了,也不会滑胎啊! 原先她娘家府上没钱请那么多侍女、婆子,仅有的两个妈妈,便是到生时,也打着肚子给她挑滚烫滚烫的洗澡水啊! 战火又烧到了林院正鼻子上。 是啊。 为啥小产啊? 压根没怀,怎么小产啊? 林院正眼神惊移不定地转向身后的狗东西贺水光,像是嘟嘟囔囔地自言自语,语态苦恼:“...是啊,薛夫人从未有过滑胎迹象,怎会突然小产呢...” 唯一进入珠帘之内的方太后,侧身半坐到暖榻边上,微微垂头看不清眸色,但周身透出平和慈悲的气息:“...阿弥陀佛,若当柳夫人当真是劳累滑胎,做过就要认账,是我皇室欠薛大人一个大情,需尽快请薛大人入宫来与皇帝商议此事如何善——” 方太后说话间,林院正身后一个麻布包巾裹头的小郎中垂下头,瑟缩回话:“回禀太后,方才诊薛夫人脉象可知其如今正处于开窍通弊、畅络活血之相...若非近日服用过药力强劲的滑...胎药,依照薛夫人的身子状况,不应如此突然小产。” 乔贵太妃像抓住一条洗刷清白的线索:“你是说有人给她下滑胎药?” 小郎中耸着肩不敢回话。 既不是被累着了,那就跟她没关系了。 “那便查!”乔贵太妃重新支愣起来,仰着小巧的下颌,颐指气使:“她这些时日就住在宫中,谁给她下了药,就从她身边的人查起!——” 乔贵太妃笑呵呵地转向方太后:“姐姐刚刚说了,此事必得善了,要给薛大人一个交代——那咱们就给!看看这宫里人都快清完了,还剩些个什么劳什子的牛鬼蛇神!” 乔贵太妃一锤定音。 人从山月身边查起,入宫的包袱都是要经查验的,外头的人带不进入口的药材;既身边的人没问题,那便查入口的饮食、饮水,山月在宫中数日皆借住清辉殿外堂,来往记录干干净净,无任何疑点。 入口的东西最好查,却什么也查不出来。 两个时辰,清辉殿内外进进出出,山月带入宫的侍女黄栀抽噎着跪在榻前——却始终未得结果。 方太后如一尊静谧的弥勒,一直垂着眼坐在昏迷不醒的山月身侧,眼神却莫名落到了山月衣襟口露出的一方玫红色香囊边角上。 “有时,小产,不一定非要喝入口的苦药吧?” 方太后声音轻轻的,伸手扯出那方香囊,凑到鼻尖嗅了嗅。 一股清新的薄荷味,掩藏着一股温暖的、柔和的、略带腥臊的动物体味。 方太后将香囊一把扯开,凌杂的香草料散落到榻边的几桌桌面上,香草料下是一摊棕褐色的细粉末。 ? ?家里的事快恢复平静了~今天开始恢复正常更新。 喜欢墨燃丹青请大家收藏:()墨燃丹青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二百六十六章 剐了 方太后一语惊醒梦中人,林院正用小拇指指甲壳挑一小撮,嗅闻之后,侧脸以舌尖浅尝,面色瞬时沉了下去,忙躬身回之:“回禀太后娘娘,确是麝香——此药药力强劲,怀有身孕的妇人无须入口,只需日日佩戴,便有流产的可能。” 贵太妃乔氏掀掉了黑锅,舒了口长气:人是她叫来的,这柳氏是“青凤”里头最得用的一个,若当真因为她,这柳氏掉了孩子,今年冬宴,恐怕靖安要来指着她鼻子骂她“空有公主身,却无公主命”——她宫里的人当然晓得子嗣对女人而言有多要紧! 既不是她的锅,贵太妃乔氏重新挺直脊背活络起来,仰起下颌先算账:“珍嫔空口污蔑本宫,先罚三月的俸银!” 再看热闹不嫌事大,扬声道:“麝香?她怀着身子,怎会佩麝香?” 贵太妃乔氏妩媚的眼睛滴溜溜一转,跟:“莫不是薛大人名不副实,外头打着‘忠贞’的旗号,府内女眷们却是另一番热闹的景象?——” 顿一顿,眼神移到在跪暖榻边哭哭啼啼的薛府小婢女身上——这柳氏没资格享用内宫宫女的侍奉,只能自己带丫鬟进来:“你们家薛大人可有偷偷纳个妾室?或者,养在身边的通房丫头不安分?” 蜷在边角的黄栀一瞬间成为众人焦点。 黄栀脸上糊了一片晶亮亮的水渍。 说不清是眼泪,还是鼻涕。 黄栀面上双肩怂着哆哆嗦嗦,心里却一片激动昂扬:娘呀!干娘呀!邪恶栀子花出息了!把路越走越宽了呀!走出四方天后宅,走进这六方天的后宫了呀! 她小黄栀怕过,没怂过,烂命一条就是干! “没...没有...没有...”黄栀低声哭起来,不敢哭得太厉害,畏畏缩缩地说话含糊不清。 “那是谁给的?莫不是她自己绣的、自己放的?”乔氏追问。 黄栀不敢回答,只顾低垂着头,眼泪鼻涕混杂在一起滴滴答答地缠成一股亮晶晶的细绳往下放。 宫里不准哭,脑袋都不准哭。 乔贵太妃入宫二十年,哪见过这幅恶心德行,当下便晦气地摇摇手:“行了行了!别哭了!你家夫人只是掉了个孩子,又不是人死在这儿了!” 方太后坐在珠帘中,鼻尖还萦绕着几缕尚未消散的血腥气,听乔氏此话,方太后缩在华衣宽袍里的手肘像被人戳中那条行动的经脉,不自觉地向外抖了一抖。 “乔妹妹莫要喧哗了。” 方太后难得开口。 乔贵太妃不可置信地看向方太后:方氏这是...疯了?还敢教她了? “人,既是在我清辉殿出的事,皇家便要追问到底——薛夫人领着三品外命妇的衔儿,算是吃皇饷的人,皇家也不会不管。”方太后说话声音轻轻的,整个人像在檀香气里染过似的,眸光始终下垂,始终回避直视旁人。 “看这香囊用料做工都不差,针脚还簇新,样式也是江南一带今年时兴的水鸭绿波...”方太后蹙眉问那死咬着嘴唇不敢开口的婢女:“你且好生说,哀家做不了得的主,皇帝能做。” 方太后的声音太过温柔。 黄栀垂着头,又抽了两下,才仰起头来,咧开嘴大哭出了声:“是柳家二小姐送的!刚来时就送了!说是自己亲手做的,我们夫人不是在老爷、奶奶膝下养大的,一直与娘家人不算亲近,这回二小姐肯费心送礼,我们夫人还欢喜了好几天,不仅日日佩着,甚至还藏在外衫下贴身放着...” “谁曾想!谁曾想!二小姐这样大的心胸!竟在香囊里头放麝香毒害我们夫人!” “夫人!我们可怜的夫人!小时候身子骨弱,被送到外头养!好容易习得一身的画艺,嫁进了京,又得了贵人们的爱重,眼看着前程一片大好!竟遭了这样的算计!呜呜呜——呜呜呜——” 黄栀哭得发了狠,忘了情,对事业飞蛾扑火般的激情,叫她一手遮天的管事也干得,临时救场说一段词就下台的戏角也干得。 水光缩在林院正身后,向她投去敬仰的目光。 “这香囊是你们夫人的亲妹妹送的?”方太后温声再问:“你们接到后,又打开没有?” 黄栀当即指天发誓:“奴婢说的话都千真万确!若有半个假字,奴婢出门便被雷劈死!” “为何呢?”方太后颇为不解:“姑娘在闺阁时有些小打小闹也寻常,亲姐妹何至于这般狠毒?” 黄栀挺直的脊背慢慢松了回去,低垂头,眸光惊悸不定,四处乱颤。 “说!”方太后难得提了声量:“哀家既管了,便自会管到底!” “二...二小姐...存着想取我们夫人而代之的念头...”黄栀声音很低很轻:“自老爷奶奶入京,二小姐...二小姐行为举止便极为不寻常...年纪轻轻的小姑娘每次来正院都挑着大人在的时候过来,过来时妆扮得又细致又入时,一双柳叶眉又长又细,直勾勾地拴在大人身上。” 乔贵太妃挑了挑眉:噢,那是有这个动机,柳家如今倒了台,柳家的闺女想要嫁好不容易,若是求到靖安大长公主处,多半都是想办法挑个有前途没助力的进士举子——那些个人,哪能有薛枭美味呀?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位高权重、年轻有为、手段了得,最要紧的是那张脸。 那张在文武百官里,像单给他加了一束光的脸。 要是她,她也不等,直管抢,干掉这柳山月,抢到手,自有“青凤”帮她善后。 只是女人之间的较量,那这件事就很好解决了。 乔贵太妃把目光落在方太后脸上:方太后比她年长十八岁,白花花一小团儿的脸,约莫是人老了,眼皮子往下耷拉了,这眼睛比年轻时小了许多,鼻子嘴巴都长得秀气,秀气的人老了便透着和气和理解——方太后虽然不是“青凤”,但在宫里头待了这么几十年,日日都与女人打交道,对女人之间的弯弯绕和想法,也是门儿清。 “什么柳叶眉、什么拴身上...”方太后略有些不满,但其纵是不满,说话也轻声细语:“咱们虽说不能像刑部办案一样审慎缜密,但也不能红口白牙凭个妆容、眼神污蔑人。” 黄栀身形一滞,随后猛然想起什么:“延鹤堂!延鹤堂!二小姐入京第三天,便差身边的侍女去延鹤堂买了药!若去延鹤堂查药单子,许是有大效用!” 许久未开口的林院正恍然大悟:“原是如此!”侧首向方太后道:“此麝香粉极为纯正,细粉打磨到位,且夹杂一股淡淡的咸气,京师唯有延鹤堂一家药馆炮制麝香粉时,使用发粉的盐砖杵憃,正因延鹤堂炮制手法的别具一格,致其店中麝香乃所有药堂中最为纯正强劲之选!” “——去查,查毕后若属实,请柳二小姐入宫清辉殿。” 方太后一锤定音。 六司办事,向来讲求质效,不过半炷香的功夫,宫正司黄宫正携延鹤堂口供、簿册及一个柳薄珠入清辉殿。 柳薄珠哪里见过此等场面,一进殿便哆哆嗦嗦双膝跪下,再一见被扯烂的香囊和延鹤堂白纸黑字的出货单子,当即便低低哭起来:“...求娘娘饶恕,求娘娘饶恕...贵太妃娘娘救我...” 乔氏哪里肯跟这等货色沾上关系,立刻撇清关系,直道:“你同本宫,本就是头一回见,太后娘娘秉公办查,你做了便是做了,没做就是没做,如今证据在前,你求本宫是几个意思?!” 做...本就是她做的! 那秋桃说薛枭喜欢的不是什么女人,都是看在孩子份儿上! 那她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孩子打掉,薛枭不就是她的囊中物、瓮中鳖了吗! 徐徐图之也好,生米煮成熟饭也罢,她总有办法搞定男人! 搞定了男人,掉了孩子的原配,自然由她随心所欲了——她要叫那贺山月死! 谁曾料到,孩子是掉了,可是是在宫里头掉的!还是在一众贵人跟前掉的!她自以为做得隐蔽,谁料得不过半日便查到了她身上! 柳薄珠抽泣哭着,上头的那贵太妃画着华丽的妆容,脑袋上插簪的赤金流苏钗环随着她脑袋左右摇晃散着激烈的金光——同为“青凤”,这厮不仅不保她,还在那儿喋喋不休说些阴阳怪气的热闹话,无非是什么柳家为何要倒?大抵是家风不正之类的玩意儿... 左右都是个死字了! 柳薄珠哭着哭着,便起了一股子由怨恨转变而来的破釜沉舟的怒气来:“...嫁薛枭原本就该是我!你们定来定去、变来变去,最后变成了那嗬——” “贺”字尚且未出口,便只闻“啪——”的一声! 乔贵太妃身侧的嬷嬷手脚极快地冲上前去,一把捏住柳薄珠的下颌,随着耳光声扇下去,紧跟着便是“咔擦”一声下颌骨错位的声音! “禁宫皇家里头,太后太妃前头,也由得住你说什么“你”‘我’!”乔贵太妃从半斜靠在边椅上看热闹的惬意,瞬时一把立了起来。 柳薄珠呆呆地跪在原地,下颌无力地在风里左摇右甩。 “没人性的东西!自个儿姐姐都算计!拖下去!” 乔贵太妃青葱一样的指头指定了柳薄珠:“柳家既没了官称,又夺了功名,你受刑便也没了官宦女的体面,得不着鹤顶红、白绫这样的体面死法儿了!拖下去立时杀剐了!” 乔贵太妃向来雷厉风行,绝不允许涉嫌暴露“青凤”的柳薄珠再安稳活着。 方太后隔了许久,才悠悠地开口发问:“...定来定去?变来变去?此为何意?薛大人的亲事,怎么还劳妹妹操心?” 乔贵太妃斜睨不语,片刻后方似笑非笑地挑了挑唇角:“珍嫔有句话说得对,咱们都是穿黑的白的灰的,这偌大禁宫里头的寡妇罢了——寡妇不跟着三姑六婆嚼舌根、做媒人、凑热闹,还能做什么?” 一语言罢,乔贵太妃站起身来,掩唇打了个呵欠:“一天天的,什么破烂事儿!乏了乏了!本宫要回去睡觉了!” “等等。” 方太后压低声音:“前些时日,禁宫上下都在摸脉查办‘牵机引’,好像只有妹妹宫中未曾有人摸过脉象吧?” 乔贵太妃后背一僵,微微侧首,唇角笑意滞在原地:“本宫宫里人身子骨强健得很,并不需要太医院手诊,先前不需要,之后也不需要——姐姐千万不要逼妹妹,妹妹个性急,荣王也随我,都经不得逼迫。” 说罢,便扬起宽袖,卷起一阵风,径直向外去。 方太后独坐正堂上座,团儿白的皱皮,不自觉地松了松两腮边上的皮肉,轻唱了一句:“阿弥陀佛”,便再无后言。 喜欢墨燃丹青请大家收藏:()墨燃丹青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二百六十七章 反问 山月醒时,已近黄昏,迷迷蒙蒙睁开眼,一股如月光下陈年老木渗出的温存丝缕间钻进鼻腔。 极纯正的檀香味。 懵愣一瞬,山月打了个寒颤,瞬间清醒。 如今,她还在禁宫清辉殿的碧纱橱。 天昏着,宫里还未亮大灯,只在迷暗的游廊里立着一对大红酸枝木墩底座灯台,抱鼓麻叶云的造式上散着油灯宽泛浸润的微光,灯台旁摆一张紫檀卯榫缠枝莲长条桌,其上供奉一樽观音,观音像前贡新鲜瓜果、香烛和长明灯。 她被安置在碧纱橱的罗汉床上,珠帘曳动,两个身影背对着床榻,其中一个合中身量,衫子恰好落在脚背上,头上包裹巾,忙忙碌碌地走来走去。 是水光,另一个则是黄栀。 山月的目光从珠帘后的背影移开,重新回到灯台上。 其后,是三扇掩得死死的软烟罗木框架窗棂,另一侧是大开着的透风回廊。 软烟罗织得细密,极为通风,却十分遮光,是达官贵人最喜欢的窗棂隔断用料。 风从回廊绕了一圈,将软烟罗窗棂前的君子兰枝叶拂动起漂亮的弧度。 山月的目光从左中两扇窗棂前曳动的兰叶上飘过,最后从右侧窗棂前那盏纹丝不动的君子兰上,自然地、悄无声息地一扫而动。 “咳——”山月保持着迷懵的神情,喉头不自觉压出闷哼。 水光欣喜转身,撩开珠帘急匆匆走过来:“醒了?” 山月半撑起身子向后一靠,是躲避和防备的姿态,声音带着久久不曾说话的嘶哑:“您...您是...?” 水光微微一僵,立刻反应过来,垂头恭谨回道:“薛夫人,小的太医院从九品吏目。小人姓贺,如今正跟随林院正习医,娘娘们特留下小的为夫人扎针。” 山月举起手,见到手背上三支银针,旋即像想起什么,不顾银针,手径直向腹间探去,怔愣片刻后,旋即闷出一声痛哼:“我的孩子——”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啊!” 罗汉床里蜷着的贵妇人,哭声压抑凄厉,举起手来胡乱四处舞动,好似在寻求什么安抚,却未曾抓到任何着力点,整个身形因孱弱无力险些跌倒。 水光正在身侧,一步跨过,隔着衣袖握住山月的手腕。 “夫人——”水光略有无措,刚想说什么,身边珠帘传来“铃铃铛铛”的声响,随即响起一腔平和苍老的女声。 “薛夫人——” 水光忙后退两步,如鹌鹑样埋下头去,隐没在黑暗处。 碧纱橱漾着昏黄的光,一个缓慢慈悲的身影从珠帘后走出,在灯照里面色黄黄的,仿佛泥金的佛像,人老了,睫毛会因下垂的眼皮变平变短,短短的眼睫毛低垂着,那睫毛的影子好像佛龛里的菩萨,低着头双手合十。 山月无声地哭:“太后娘娘...妾身...妾身的孩子...” 佛龛的菩萨,终于抬起了头。 方太后沉默却慈和地半坐在罗汉床畔,拉过山月的手,语声真诚从容,娓娓而来:“孩子总会再有,你和薛其书都还年轻,只要不伤身子,再多的孩子也生得。” 方太后的手,右手大拇指指腹和食指第三个指节皆有老茧,不似尊养处优大魏第一贵妇,反倒像时常下地务农的老妇。 山月想起清辉殿内外皆种树植、花草植。 应都是她亲自种的。 山月泪眼迷蒙,抬起眼来,张了张嘴,看方太后神色悲悯,安慰得十分真心,瞬时便恸哭起来。 “到底是在宫里出的事,我明日便寻皇帝给薛其书放几日沐休在家好好陪陪你。”方太后一边说着,一边从袖中掏出素绢丝帕来给山月擦拭眼泪。 方太后动作很轻,神情专注,丝绢透着一股樟木的奇特味道——就像全天下所有母亲身上的味道一样。 外间陡然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 山月不自觉打了个抖。 方太后眼睛朝外一睨,将绢帕随手放在木案上:“是柳氏。” 山月眼眸含着泪,哆哆嗦嗦地扭头回望过来。 “柳家倒了,她前途不明,索性将算盘打到你这个姐姐处来——给你的香囊里,下了麝香、还有些许朱砂,日日佩着,不仅胎儿保不住,恐怕你这身子只会越来越孱弱。待你彻底生不出孩子,薛其书膝下又无嫡子,她近水楼台先得月,取而代之,便是给自己找的最好归宿。”方太后声音轻柔。 山月瞬时脸色煞白。 “恐怕你爹娘也是晓得的。”方太后没什么架子,也不自称“哀家”,声音带着怜悯:“听他们说,你自小未曾养在父母膝下?” 山月声音发着抖:“是...是...我在...妾身自小...自小被养在老街的婶母处...” “那便解释得通了。”方太后轻轻把手放在山月手背处:“...父母呀,总说着一碗水端平,心里头谁没有个偏爱?你再回去,心里要有个数,该怎么做怎么说,总得有个章程。” 山月浑身发颤,似是被这个消息震得六神无主,一边垂着头,一边哭,眼泪一滴接着一滴,砸在被面上,氤氲成一团又一团漆黑的水汽。 方太后又安抚了许久,言辞诚恳,似将真心尽数掺在里头,嚼碎了喂给山月滋补元气。 隔了许久,禁宫上灯,里外里灯火通明。 方太后方缓缓起身:“这画像呀,原也不是哀家非要画的,如今出了这档子事,再画下去,这画里也带着血腥气,你在清辉殿中休养二三日后再出宫罢——太医院的针灸术比六司医女好上许多,再恰逢贺吏目年纪还小,哀家便自作主张未叫医女,反倒留了一个少年在此处给你扎针...此事虽不合规矩,却也是权益之举,还望薛夫人莫怪哀家擅作主张。” 山月忙道:“太后娘娘用心良苦,妾身怎会恩将仇报!” 方太后颔首,蹙了蹙眉,转首问水光:“...延鹤堂的麝香,在京中很闻名吗?” 水光忙垂头道:“回禀太后,在京师的医者中,有几分名气。” 方太后接着点了点头:“那便奇怪了。既术业有专攻,那么这柳二小姐与令尊、令堂初入京师不过三日——他们是怎么准确无误地找到了京师城里最有用的麝香药材呢?” 喜欢墨燃丹青请大家收藏:()墨燃丹青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二百六十八章 动摇 方太后反问,片刻之后,便见这位朝中炙手可热新贵的正妻,如遭雷击,呆愣在原地。 方太后白团儿一样的软绵脸上,扯开一抹了然且同样软绵的笑意:“薛夫人好好休养,薛大人是皇帝的肱骨,哀家自然与你,站在一边的。” 山月惶惶地埋头称是。 方太后身侧的嬷嬷撩帘,二人径直外去。 山月眼眸一抬,水光迅速跟随方太后告辞。 水光步履又快又急,跨出清辉殿,左右四看,确认无人后,方隐没到暗影中,从袖中抽出三张纸来——这是一开始,山月借着哭号,顺势抹进她手掌心的。 水光眯着眼,趁着月色一目十行看完,心头默念三遍,确认铭记无误后,立刻打开竹竿子提起来的油灯罩子,将三张纸卷成一条烟的样式,送到火舌处。 火焰瞬时将薄纸吞没,而清辉殿内的山月眼前亦跳动着烛台上的火光。 碧纱橱,人走茶凉,寂静得连风的声音都清晰无比。 山月眼神从烛台移开,准确无误地落在右侧窗棂的君子兰上。 此时,兰草的枝叶,正随着窗棂外的秋风,摇曳摆动。 黄栀凑近,压低声音:“太后娘娘当真宅心仁厚、慈祥随和。” 山月不语。 这吃人的后宫,活到最后的胜家,能是一个面人儿样式的好人? 山月眼神从兰草枝叶上移开。 随和? 慈祥? 如若真是个傻白天真的,又怎会一开始藏在暗室,暗中观察她与水光究竟是什么关系? 三盆兰草都在窗棂前,左、中两盆皆随风而动,偏偏最右一盆一动不动。 窗棂后有暗室,自然不通风。 因不通风,兰草叶子才会不动——方太后一开始将水光单独放在珠帘后,便是在试探他们究竟是什么关系。 山月不确定方太后是否还在观察她,但她绝不会在陌生的地方吐露任何心声。 山月语声依旧凄凄:“若无太后娘娘,我这样的人哪可得太医院救治?恐怕如今已血尽而亡了!——旁人不算计我便不错了,可曾管顾过我半分?!” 山月一边说着,一边正身坐起,无比感怀愤懑,眼含热泪一点一点地在内室梭巡。 目光最终定在东南角的那处佛龛前。 这佛龛有些蹊跷。 “...扶我起来,我今次捡回一条命既蒙太后娘娘恩典,更蒙观音娘娘庇佑!扶我起来,我要给菩萨磕头贡香。” 山月挣扎着起身。 黄栀半是劝,半是扶,将山月搀至佛龛前。 山月双手取香,跪在蒲团上,虔诚奉香,余光却落在观音像前的那一盏燃得极旺的长明灯上。 待看清长明灯上的表画,山月双眸微微眯起,旋即垂头低眸,长长却有些平的眼睫恰好被高挂的油灯晕开的光,投射在烫金青砖上。 山月眼波敛动,静谧垂眸间,将升起的疑惑,完美消融在愤懑与感恩交织的泪水中。 *** 方太后菩萨做到底,让山月在清辉殿休养两三日,山月依从,直至第三日清晨,才辞别方太后,自禁宫方正门驾车回府。 入宫不过五日,山月收获颇丰:柳薄珠被乔贵太妃杖责;预备一边监视山月、一边吸血的柳家假爹娘担着助长次女下毒的名声,自然也留不长了;连肚里那个从来不存在的孩子,也顺势过了明路,再不担心被人做文章了。 当然还有更大的好处。 而在清算胜利之前,还有一关要过。 皇宫送行的马车,向来由禁卫车马司派遣,而车马司如今掌控在乔贵太妃手中。 薛南府在禁宫东南方,出西直门左拐便到,此辆马车直行后却兀地调转了方向,右拐进了宗亲勋贵的长乐胡同。 山月半靠在车壁,单指挑起罩帘,透过缝隙眼看胡同里的府门越发堂皇,最后径直通过一扇恰好能容纳马驾通行的偏门,进入一处富丽堂皇的宅邸。 “薛夫人,请下马车吧。”外头传来一把老嬷的声音。 山月垂头下马,黄栀欲跟随,却被老嬷拦在一旁:“这位姑娘便不去了吧?便是薛夫人去见殿下,也是破格僭越了,这姑娘且留在此处等候。” 山月低头答了声:“是。” 随即那老嬷脚下生风,走得飞快,连入几门,方躬身隔着屏风通禀,没一会儿里间传来妇人喑哑沉闷的声音:“叫她进来。” 山月垂头入内。 刚跨过门槛,便听“砰”的一声,门被合拢。 紧跟着“砰——啐”,一盏白釉汝窑茶盅被扔碎在她脚前! 茶盅盖子没碎,侧着身,“咕噜噜”转了两圈,最后也停在了山月脚下。 山月的脚浸在那滩茶水里。 茶水凉透了,没一会儿便浸入鞋履,湿哇哇、黏糊糊的,让人不太舒适。 “...是本宫的错。”上首妇人的声音像破成条的绢帛,刺啦啦的一缕一缕的:“咱们薛夫人刚落了胎,就拿凉茶水给她洗脚,若是积了寒、伤了身,再生不出孩儿,全是本宫的不是。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大长公主话音刚落,山月垂着头,平静地向左踏出一步,迈开那摊茶水,躬身向靖安大长公主行礼:“妾身柳氏见过殿下,殿下万福金安。” “柳氏?” 靖安斜躺靠在贵妃榻上,粘腻的喉头闷出一声笑:“你把柳家人全都赶出府了,你还算什么柳氏?本宫往日倒看不出你这份心胸,布一场局,把方太后、乔贵妃全都拉进局里,一箭三雕,什么祸患都解决了——柳家的人住进薛府,是本宫的旨意。你,岂敢不从!” 山月始终低着头。 她屈膝欠身,虽未得靖安叫起,她却仍平静地、自顾自地站直起来:“...妾身未曾陷害柳薄珠,柳薄珠确确实实想要取妾身而代之,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山月微微抬起眼皮,目光平和:“柳家人贪得无厌,一开始惧怕薛枭的疯名,不敢嫁族中之女,便挑了妾身去填坑,如今眼看薛枭入阁拜相、势头大好,又后悔叫妾身去填坑,若叫他们留在妾身身侧,依照薛枭的警惕,他迟早察觉出异样,到时妾身的好日子没了,‘青凤’如今本就节节败退,一旦全然暴露于其前,处境岂不是雪上加霜?” 山月语势始终平静:“人,总要为自己考量,妾身并不觉得此举有何错处。” 靖安被山月始终清冷平静的面目惊住了三分。 她记忆中的柳氏,向来是个胆小懦弱、甚至从未在她面前过多开口的丫头。 虽然有几分美貌,行事却畏畏缩缩,若非周氏喜欢,她也不会见这种丫头这么多面,给这么些好脸。 如今这丫头像是改了头、换了面,原先怯懦的做派早已不知去向,言辞行止之间,早换成了从容自得的模样。 “太医院呢?你没有怀孕,林太医为何愿意帮你圆谎?”靖安缓慢坐起身来,像僵尸一般、血筋突出的手背摁在扶手上。 “财帛动人心。”山月眼睛眨也不眨:“林太医老实了一辈子,临了接了大任,人不怕落拓一生,就怕晚年发迹,如今他得了权,自然体会到了钱权的好处,恰逢他长子娶亲,正是捉襟见肘的时候,暗中帮一帮朝臣妻室,既不涉后宫争斗,又不用得罪贵人,他自然满口愿意。” 靖安久久摁握住酸枝木扶手,脊椎不自觉向左倾斜,旁边的老嬷意图来扶,却只见靖安甩了甩手,示意其不用上前。 “你原是这样的。” 靖安上下细细打量山月一番后,喑哑开口,涂得通红的唇向上挑了挑:“祝氏,晓得她自己挑了条会咬人的狗吗?” 山月抿唇亦笑:“狗也好,人也罢,能为您做成事,能为‘青凤’做成事,不就行了吗?” 山月直视靖安:“贵人在上位久了,很容易忘记一个道理——够格站在贵人面前的人,怎么可能真的人畜无害、怯懦畏缩?” “妾身能从画假画的小工,一步一步走进柳家,嫁进京师,穿着从前想都不敢想的绫绸,站在天下最为尊贵的人面前...殿下,妾身这一路走来不容易,柳薄珠取代不了我。我若说,这样的蠢货,您送一个,我杀一个,您送两个,我杀一双,我杀完还可全身而退,您信吗?” 山月一番话落地,靖安身后的老嬷当即厉声训斥:“放肆!岂敢在殿下面前大放厥——” 老嬷话未说完,却被靖安抬手阻止。 靖安微微眯了眯眼,为让自己看起来好气色扑的厚粉,簌簌向下落,耷拉下来的眼皮下冒出的精光,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火。 “啪啪啪——” 靖安双手举过鼻尖,一边笑,一边鼓掌。 掌声的余韵,缠在梁上,与她的后话同频共鸣。 “好——很好——非常好——”靖安看起来心情愉悦,被病痛折磨得久未笑得如此开怀:“在我‘青凤’遭受大磋之际,竟横空出世了一个女豪杰!天不灭我...天不灭我啊!” 靖安放声笑起来,喉间的痰液像被虹管吸到人前,笑声带着含糊不清的粘稠。 隔了片刻,靖安的笑声才渐渐无声。 靖安再次举起右手,像在空中薅一根并不存在的羽毛似的。 没一会儿,便有丫鬟双手端盘,恭谨又小心地踱步于前。 漆盘被红绸布罩着。 靖安探身,伸出手,手背不自觉发颤,像被风吹倒的蝴蝶薄翼。 她感知到山月盯着她手的目光,左手一把将右手手腕紧紧攥住,加快速度,将木盘上的红绸布猛地一掀,露出一柄露着寒光的匕首、一根长长的针和一瓶盖得极为严实的青花瓷。 “匕首锋利瞬时可破皮肉、鹤顶红必死无疑、毒针隐蔽易得手...” “薛夫人,你知道的,本宫向来不喜欢人忤逆。” 靖安挑起唇角,扯出一抹晦暗不明的笑,“但今日,本宫甚觉你很有道理。” “这原本是送给你的,既然你很有手段,又兼之雄心勃勃,这些东西,你便选一个回府送给薛枭。” 靖安大长公主面上挂着笑:“十日,本宫给你十日。薛南府十日内必要传出一个死讯,要么是你的,要么是薛枭的。若是薛枭的,待你作为寡妇返还柳家,本宫亲自为你运作,叫你当这大魏朝最为尊贵的女子;若是你的,本宫敦促柳家为你风光大葬——薛夫人,你道如何呢?”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青凤”已到了危机存亡之刻。 若在平时,她必定不会用上这样冒险的、容易被顺藤摸瓜引火上身的招数。 如今已经不能再徐徐图之了。 常家溃败,反倒被薛枭掌控了西山大营,西山大营负责京畿冀三州疆土安全,是京师一带体量最大的军事力量,在“青凤”布局下,京师最后一道保障。 她原本还有时间。 她以为在常家多年运作下,西山大营就算不再受常家执掌,也一定有常家人隐没其后,做幕后的把手,谁曾料到,常家一倒,薛枭接手,西山大营中的常家暗桩一个接一个被连根拔起,大营之中,四品以上所有与常家沾亲带故的官吏,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被薛枭以各种铁腕手段清除了个干净! 军营是个力量说话的地方。 常蔺躺在常家的功劳簿上、她的扶持下、皇权的容忍下,这么几十年,才干出几分模样。 听人说,薛枭甫入西山大营,便将官服尽数脱去,盔甲褪去,一身麻布衣,向所有人宣战:“...当兵的,就真刀真剑地干!我设擂台,你来战,刀剑枪戟、骑马射箭都不拘!但凡你赢我,我禀明圣人,这个校尉由你来做!” 薛枭一去,便设生死擂台。 上台前,双方均签生死契约,擂台之上,生死不论,认输为止。 二十八人应擂,一死二十七伤,薛枭完好无损,至此西山大营唯他是命。 常蔺关起门来,经营了几十年的盘子,分崩离析。 她不知应骂常蔺是个废物,还是应赞薛枭这条疯狗太强,无论如何,现在的格局是西山大营旁落,“青凤”再无屏障傍身,如若皇帝要清算她、清算‘青凤’,她除却还有一丝扶帝上位的残血可以依靠,再无其他底牌。 她已到图穷匕现的时刻。 薛枭,必死。 而眼前这个展示出旷阔心胸的女子...太可疑了,虽然没有任何证据,但实在可疑——而,她已经没有任何容错的空间了。 “薛夫人,选一样吧?”靖安大长公主轻笑催促。 山月目光从漆盘上的三样物中来回梭巡,隔了许久,方神色晦暗不明地抬起头来:“十日?杀薛枭?” “十日。”靖安大长公主面上的笑一动不动。 山月低头,下颌微微抬起,注视那只匕首:“我选这一样。” 靖安大长公主笑意愈深:“那便祝你好运了。” 山月辞行,靖安大长公主目送山月背影,待背影完全消失不见,靖安面上的笑意亦消失殆尽,她忍耐许久,终是咳出声来,猛烈的持续的咳嗽叫她满面通红,气堵在喉头,喘得胸腔与脊背疯狂颤动。 “安排...安排人,做好准备...” 靖安喘息着急斥! 身后的老嬷忙附身帮主子顺气,蹙眉担忧地带着哭腔:“...不是还有十日吗?您不如等到十日后再说!若这柳氏杀不了,您再冒险也不迟啊!皇帝如今就怕捏不住您的小辫子呀!” “不等了...不等了!” 靖安眼看漆盘里还剩下的长针与鹤顶红,目光透出几分阴骘:“柳氏就算还未叛变,但必定心存动摇!——盘中三样,毒针与鹤顶红出手再无后退之路,唯有匕首有失手的可能...或许柳氏已对薛枭动了情,或许是她在权衡利弊,但,她既选匕首,便可见她对杀薛枭一举,并不十分决绝!” “阿妪,我们赌不起。” “我没多少时间了。” “我不能交一份烂摊子给麟娘啊!” 喜欢墨燃丹青请大家收藏:()墨燃丹青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