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穿过薄窗，照在地上映出道长长的光影。
“阿娘，这里怎么有个人啊？”
“阿奴小声些，客人还在休息呢。”
屋外传来细碎的声响，粥水咕噜声混杂着话语声，听起来颇有寻常人家的烟火气。
草席上的男人微微蹙眉，缓慢睁开了眼，入目的场景不甚熟悉，宋朝反应了好一会儿，才记起他们现在是在幻境里。
他坐起身子，只觉得腰酸背痛，这样在地上睡一晚还真是够难受的。
通铺上的人还在睡，宋朝垂眸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想起她昨晚那句话，现下回忆起当时，竟然有些不真实感。
见寂未睫羽轻颤，他心头一跳，连忙起身别开了视线，拿起桌上那件衣裳左看右看。
听到细微的动静后，宋朝又装模作样地转过身，问：“醒了？”
寂未没搭理他，手指搭在眉间轻揉着缓神。
“你这死丫头，大早上跑我房里把我吵起来做什么啊！”隔壁响起声吵嚷，一听就知道是那老妇。
紧接着又传来孩童的哭声，像是被吓到了，嚎啕不止。
老妇听到哭声后，骂得更来劲了：“死丫头哭什么哭！大早上给我寻晦气！”
宋朝连忙套上衣裳，回头看了眼寂未，道：“我过去看看。”说完，就推门出去了。
门被打开，外面的话清晰地传入屋子里。
老妇拖着个小孩，瞧着只是个三岁左右的孩童，直接把她拽到院子里，重重一推：“你和你阿娘真是一个样儿，一样的讨人嫌！”
小孩被推到地上，擦破了手，脖间的玉坠也从衣领里滑出来，委屈又害怕地哭嚎：“阿娘，我要找阿娘……”
宋朝大步冲过去将小孩抱起来，摸着她的头，去给她擦眼泪，温声安慰：“没事了，叔叔带你去找你娘。乖，不哭了啊。”
“阿奴！”秋娘从厨房跑出来，看到孩子在哭，赶忙跑过去将她抱回怀里，轻声安抚，“怎么哭了，跟阿娘说说怎么了？”
孩子满脸都是泪，窝在秋娘怀里哭得喘不上气，也说不清刚才发生了什么。
寂昀也被吵醒，从前堂跑了出来，看着眼前的混乱，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一道人影瞬移到院中，从老妇身后扼住她的喉咙。
“啊！”老妇惊觉脖间抵上了某个尖锐，正正对着侧颈的某一点，她稍微动了下，却听见那东西扎入皮肉的声音，立时不敢再动，连说出的话都打着颤，“你是谁，你要干什么？”
几个人朝她那边看过去，只见寂未不知什么时候出来了，正死死按着老妇，举着木簪抵在她的脖颈处。
秋娘赶紧抱紧阿奴，将她的脑袋埋到自己怀中，避免叫她看见。
宋朝和寂昀站在一旁，都没出手制止。
耳边传来道平静的声音：“我这人最讨厌别人吵我睡觉。”
老妇一听声音，立刻认出来这就是昨晚那个不好惹的女子，她重重喘了几口气，虚张声势道：“我好心收留你们，你竟……”
她话没说完，寂未就不耐烦地扳紧她的肩膀，将簪子再扎进几分。
从昨晚到现在，这人说的每句话，做的每件事都极其招人厌烦，寂未实在不想跟她废话了。
老妇觉得她可能真能杀了自己，顿时彻底崩溃了，尖叫着：“你要是杀了我，那可是要去填命的！”
寂未冷笑一声，吐出的气息都带着些凉意：“听闻翁丘有个习俗，献祭女童换取儿子。真要填命的话，一时半会儿也轮不到我。”
“那我就是变成恶鬼，也不会放过你的！”老妇颤抖着，几乎快要哭出来。
听到她这话，寂未嗤笑出声：“放心，你这样的人死后必成恶鬼，我等你来找我。”
到时候究竟是谁不放过谁，还不好说呢。
“老人家，我不想跟你动手。”她低喃着，微微松了手，说出的话无比淡漠，“所以我在的这几日，烦请老人家安分克制些，不要招惹我。”
话毕，将老妇从身前推开，掀起眼皮瞥了她一眼。
老妇吓坏了，立刻伸手去捂脖子，摸到滚烫黏稠的液体，她低头去看果然是一片鲜红，差点直接吓晕过去，咬着牙死盯着寂未，却不敢再多说什么。
“孩子刚才被推倒了，你检查下受没受伤。”宋朝收回视线，垂眼看向阿奴，话语轻缓。
秋娘摇了摇头，擦掉脸上的泪，低头捧起女儿的脸：“阿奴，告诉阿娘有没有哪里伤着啊？”
阿奴吸了吸鼻子，委屈巴巴地抬起手给她看，掌心被擦出一大片伤痕，沾了灰土，里面还冒着血丝。
看到伤口，秋娘忍不住哽咽，擦了擦女儿的脸，安慰道：“阿娘带你去上药，很快就不疼了。”
“不过是个丫头，又不金贵，磕破点皮而已，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老妇随手抓了把小米，往鸡笼里丢着，嘴里不停阴阳怪气，“这点伤口还用得着上药？”
秋娘抱着阿奴，站在那里停住，却没吭声。
“老人家，这小姑娘好歹是你的孙女儿，叫你一声奶奶，你何必这么刻薄她。”经过这一出，寂昀也能猜到刚才发生了什么，皱眉看着老妇，实在是想不明白她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
老妇对他这么说自己很是不满，厉声反驳：“女儿命贱，生死由命，我怎么就刻薄了！”
话说得越发难听，秋娘不知是气还是什么，整个人都在发抖，死咬着唇避免眼泪掉下来，紧紧抱住怀里的女儿。
寂未侧目而视，看向老妇的眼里有些复杂。
阿奴也搂着秋娘的脖子，乖乖把脑袋靠在她肩上，红着眼睛一言不发。
宋朝冷冷盯着她，随后低头去捂阿奴的耳朵，对秋娘说：“别让孩子听这些脏话，免得污了耳朵。”
他抬起头看向老妇：“这世上没有谁的命是贱的，无论男女老少，没有人应该被这样诋毁侮辱。”
“那些话你愿意听，旁人却未必。”寂未视线扫过她，说出的话意有所指，不带波澜。
老妇恶狠狠地瞪了寂未一眼，也不敢和她硬碰，转身进了屋里。
院中骤然冷清下来，寂未一直盯着老妇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另外两个人则不约而同看向秋娘。
“阿娘，你哭了吗？”阿奴像是感觉到什么，直起身子去看秋娘。
寂未视线一转，瞧见她脖间的葫芦玉坠，不由得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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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光落到阿奴的脸上，仔细辨认着阿奴的面容五官。
依稀能看到熟悉的样子。
秋娘慌忙擦掉脸上的泪，朝阿奴露出个笑：“没有，阿娘没哭。”
说完，她拉起阿奴的手，看着掌心那片伤，剜心一样的疼，她抬眼去看阿奴：“疼不疼啊？”
阿奴摇头，直直盯着秋娘：“阿娘，你眼睛红了。”
她倾身抱住秋娘，声音稚嫩却有些闷：“阿娘别哭了，阿奴以后会听阿婆的话，不会惹她生气了。”
听到女儿说这样的话，秋娘眼泪瞬间决堤，她紧抱着孩子，拼命控制自己的情绪：“不是阿奴的错，是阿娘不好，保护不了你。”
秋娘安抚好阿奴后，带她进屋处理伤口擦药。
寂未回到屋里安静坐着，视线落在门外，透过对面未关严的门缝看着里面那对母女。
“在想什么？”宋朝进来，看到她眸中情绪交杂，走到她面前温柔询问。
屋里的人回过神，低声道：“没什么。寂昀呢？”
“换衣裳去了。”他回答，看到她空落落的耳朵，有些奇怪，“你的耳环呢？”
他记得方才在院子里的时候寂未还戴着。
“丢了。”她垂下视线，淡道。
宋朝坐到她身边，轻声跟她说：“我刚才看到她婆婆拿了灶灰来擦伤口。”
那一刻，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感觉。
那老妇是个实实在在的恶人，她中伤儿媳，刻薄孙女，字里行间贬低诋毁女儿家，处处透露着腐朽，根本讲不通道理。
可直到刚才看到她自己都不曾用药，他才发觉，或许这个老妇人也曾遭遇过这些痛苦，也一样是个可怜人。
“所以呢？”寂未身子略微停顿，面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冷静盯着宋朝，“因为她曾受过苦，所以所有人都要像她一样遭遇这些吗？”
明明她也曾深受其苦，却还是要和那些压迫她的人做出同样的事。不知有多少人在这长久的规训中失去本性，最后沦为帮凶。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这些人如此荒谬可恨却也可悲。
寂未嗓音淡然：“她并非没有选择，她本可以不伤害秋娘，本可以好好对阿奴，但最后她还是做了这样的恶人，没有人逼她这样选。”
“她可怜，但不值得同情。”她盯着宋朝，一字一句清晰道。
这个人总是这样，旁人稍稍露出些许脆弱，他就会心软同情，可这世上哪里有完全的恶人呢。
宋朝垂下眼，轻轻扯出个笑：“你总是将人看的这么清楚，我该像你一样的。”
寂未神情微滞，望着对方的眸子轻颤。
以他这样慈悲的性子，要真和自己一样，怕是会疯吧。
“你不必和我一样。”她收回目光，声音低下来，“这世上有那么多人，没有人需要像另一个人，你性情如此，没什么不好。”
两人之间的氛围变得微妙，似乎都有许多话想说，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寂未站起身往外走，低声对他说：“我有些事要去找秋娘。”
宋朝望着她离开的背影，两人之间的那条红线由松到紧，他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