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朝还是第一次送客人进入地府，所以一大早就到了前堂。
“寂未呢？”他四下扫了一圈，没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
徐至檐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继续低下头，随口道：“老板从来不送客人走的。”
寂未向来不会送客人入轮回，就连相处五六十年的人类经理离开，她也从来不会去送，何况只是个没什么干系的客人。
坐在沙发上的小女孩听到这句话，有些失落地垂下了眼。
庄渐意给陈熙倒了一杯水，跟她说了几句话后，转身走到宋朝身前，礼貌笑着：“宋经理，其实你不用来送客人的。”
人类经理的工作范围和客人的关联并不大，之前的那些经理都自觉地保持着自己和客栈那点微妙的距离。
宋朝看向她，声音温和：“没关系，反正也没事做。”
听他这么说，庄渐意不由得一愣。
难道老板没跟他说，生者长时间跟鬼打交道，会有损阳寿吗？
可是不应该啊，寂未向来会把这些事跟人类经理说清楚，也会警告他们莫要沾染旁人因果，千年间从来没有例外。
“宋经理，生者如果经常与鬼魂接触，对寿命有损。”她委婉提醒道。
宋朝只是笑看着她，说：“我知道。”
“那……”庄渐意呆住，这回答把她的话全都卡在嗓子眼里。
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过来？
是因为，陈熙是他第一个接触的客人，所以想要有始有终吗？
庄渐意不明白，却也没有再多说什么，朝宋朝笑了笑：“那我先去工作了。”
这个新来的人类经理，还真是哪里都和别人不一样。
“那两个勾魂使怎么还不来啊？”阿九等的都有点烦了，斜躺在沙发上，抬眼去看他才交到的好朋友，“你不是说很快就会来的吗？”
正在工作的徐至檐听到这话，抬起头来看他：“年轻人，他们可是顶头领导，人家当然是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喽。”
“你要是心急的话，可以去找找老板，如果老板发话的话，不出十五分钟，他们必到。”他边出着主意，低下头继续干活。
阿九听到这话，神情变了下，不太自在地坐起来，安慰自己似的：“那我也可以没有很心急。”
虽然徐至檐是那么说的，但他心里也觉得奇怪，小声和身边的庄渐意咬耳朵：“不过也是，领导他们今天怎么来的这么晚？”
庄渐意摇摇头，刚准备说话，突然察觉到什么，低声道：“来了。”
徐至檐一听，立刻站直了身子，低下头好好工作。
客栈内出现了一道黑色光雾，随后从中走出来一个男人。
男人身着古制的黑色宽袖长袍，头发半披在肩上，神色无波，抬眼扫过客栈内的众人。
“君……君上？”徐至檐看到男人的时候，眼睛瞬间睁大了，连忙低下头问身边鬼，“君上怎么亲自来了？”
正常不应该是他俩的两个顶头上司——黑白无常来接鬼吗，怎么这次君上过来了呢？
要说地府鬼差有几个见过阎王，大抵是二十个以内，除却几个要直接跟他汇报工作的以外，也就只有他们两个见过了。
黄泉客栈对于地府来说是个很特殊的存在，不仅因为它的来源和日常工作，更重要的是，阎王对于老板的态度。
对于寂未时不时的阴阳怪气和讽刺，阎王从无半点恼怒，甚至有一种莫名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纵容。
工作开后门，要求无条件配合，地府除阎王之外的所有鬼都对寂未毕恭毕敬，很明显是被某位授意过的。
地府也有过关于两人关系的传闻，但最后都被各自的顶头上司给否认警告了。
庄渐意表面微笑，咬着牙避免被人看出来他们在聊天：“别说话了。”
她看徐至檐也是太久没见过君上了，现在都敢当着他的面聊小话了。
不过显然，对阎王一无所知的小精怪更勇敢一些。
阿九上下打量了阎王一圈，站到他面前问“你就是阎王？”
徐至檐也是第一次看到敢这么跟地府老大说话的，他脸上露出一个完蛋了的笑容。
曾经孤身一人屠尽恶鬼城的阎王爷，是他一个小小精怪能冒犯的吗？
他这位新交的朋友，可能可以直接成故友了。
阿九说这话的时候眉毛轻皱着，嘴上还在吐槽：“他们不都说你长得青面獠牙，凶神恶煞吗，怎么一点儿都不像啊。”
不仅不像，长得还怪好看的。
听见这句话，连庄渐意都呆住了——果真是，无知者无畏啊。
她向少不更事的兰花精投去一个同情的目光。
阎王只是垂眼看他，不太在意般地问：“有事？”
在徐至檐已经在心里给阿九上完三炷香，开始想明年今日该拿什么去祭奠他的时候，听到阎王开口了。
还是和很多年前一样，听不出喜怒。
“我想进地府，就跟他们一样。”阿九指了指身后的两个鬼，见眼前的男人并没有什么表示，接着又补充了一句，“我活了一千年，灵力很高强的。”
阎王上下扫视了他一眼，然后抬起眼，遥遥看向站在不远处的宋朝，喉间隐约发出一声笑，随后再次垂眼和阿九对视：“好。”
不知道为什么，宋朝觉得他刚才看向自己的眼睛里，似乎有很多东西，可是他还没看懂，这位阎王就收回了视线。
庄渐意听到出人意料的答案后，面上难得显露出几分不明所以。
别说阿九刚才说的那些话多冒犯，就是正常做鬼差先得有机会，还得考试才能当上，就是徐至檐这种从头到尾纯靠运气的，也是正儿八经走过流程的。
结果现在，就这么答应了？
“我刚刚没听错吧。”徐至檐也傻了，连着眨了几下眼睛，确定自己没有出现幻觉。
庄渐意摇头：“没有。”
阎王今天不知道为什么来了客栈，还答应了这个兰花精的离谱要求。
两个鬼不约而同地看向窗外，今天的太阳是从西边出来了吗？
男人又看向陈熙，就那么沉默看着，也不知在想什么，女孩下意识躲到宋朝身后。
他目光顺着陈熙的动作落到宋朝身上：“你就是新来的经理。”
“你好。”宋朝对男人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
阎王也没什么反应，目光穿过他们，默然看向楼梯，开口问：“她呢？”
是在问寂未。
庄渐意很快反应过来，看了一眼时间，这个时候，她肯定还没起床。
她回答道：“老板在房间休息呢。”
“我去办公室等她。”话毕，他抬脚往楼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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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
宋朝看到他的动作，不自觉皱了下眉。
这个阎王，和她究竟是什么关系？
庄渐意正准备跟着上去，结果被宋朝拦了下。
他温声道：“我去叫她吧。”
徐至檐扒拉了一下庄渐意的衣袖，有些看乐子的样子：“宋经理还没见识过老板的起床气吧。”
他还没见过这么想不开的。
“别幸灾乐祸了。”庄渐意无奈地看了他一眼。
楼梯上的男人听到他的话，漫不经心地扫视过他，平静道：“劳烦。”
徐至檐没说话，眼睛却紧紧跟在宋朝身上，耳朵都竖起来了，恨不得追上去看热闹。
显然，宋朝是真的没见识过寂未被吵醒的脾气究竟有多大。
在敲了三下门，屋里还是没有任何声音的时候，他轻声开口：“寂未……”
话还没说完，屋里不知道有什么东西重重砸在门上，整扇门都控制不住抖动起来，足见屋里人有多生气。
前堂的各位听到声响，忍不住面面相觑，默契的保持沉默。
宋朝被这动静吓了一跳，敲门的手停在半空，还没等反应过来，眼前的门唰的一下子被甩开了。
里面的人凉凉看着他，没什么情绪地吐出一个字：“说。”
门外的人愣怔片刻，躲开她的视线，温声道：“阎王来了。”
寂未皱了皱眉，不耐烦地问：“他来干什么？”
听到她的语气，宋朝有些意外地抬眼，他还以为他们很熟呢，但看寂未这个样子，似乎不是这样。
“不知道，现在在办公室等你。”他答道。
“让他滚。”寂未半垂下眼睛，说完就要关门。
“寂未。”不远处的办公室不知道什么时候打开了门，男人远远看着她，“我难得来一趟，聊聊吧。”
宋朝敏锐捕捉到寂未在看到阎王时那瞬间的烦躁，但她默然片刻后，还是往办公室去了。
他视线随着寂未进入办公室，直到背影消失，办公室里的男人和他对上视线，开口道：“我有事要同她说，烦请止步。”
随着门被关上，宋朝看着那扇门轻轻扯了下唇角。
“想聊什么？”寂未显然没什么想要和阎王聊天的兴致。
阎王也不在意她的态度，问她：“听说你让那个小姑娘在客栈多留了七天。”
寂未眼睛都懒得抬，嗓音淡淡：“不是我让她留的。”
“可你默许了。”阎王很快接话，话中似乎还带着些许笑意。
对面的人终于有了点反应，掀起眼皮盯着他，半天没说话。
“司命回来了？”她皱起眉，讽刺开口，“你怎么还有闲心管我的事呢。”
男人听到她的话，罕见地怔了下，随即垂下眼，声音低下来：“你无需牵扯她。”
谁还没有痛处呢。
寂未收回目光，没接他的话。
他再次抬起头，话中带了些不明意味：“那个宋朝，对你的改变很大。”
她冷嗤一声，眼中情绪淡漠：“你多虑了，他和其他人没有区别。”
不过是个凡人，对她而言，和这千年间来来往往的其他人没有任何分别，共同共事几十年后步入轮回的过客罢了，哪有什么不同呢。
听到这样的回答，阎王只是低头轻笑，没有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