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渊城御药园的晨雾还未散去，翠绿的枝叶上还浮着一层薄薄的凝霜。
一名身穿黛色衣衫的女仙正沿着石阶快速拾级而上，偶尔清风拂过，掀起衣袍一角，露出她腰间系着的青竹纹药囊。
极夜将近，大多数圃匠或是龟缩进小木屋，或是躲进亲友洞府中，唯有她忙碌的身影还穿梭在御药园之中。
黑土本是由胖婶子负责运送，可不知胖婶子吹了什么耳旁风，奉使大手一挥，这任务竟落到了她身上。
也罢，权当是炼体了。
毕竟她亦不忍心这些草药因不及时汲水而萧疏枯萎。
石离九轻手轻脚地按规制将黑土放于各号药圃处，园中无人的冷清让她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适才回到自己的药圃，她还未来得及喘口气，便听见不远处传来交织的闷哼与咒骂声。
石离九卸下背篓，慢慢靠近，却见一名圃匠被凌空缚住，周身缠绕着淡蓝色仙丝，面颊高肿，血泪混着鼻涕淌下。
那人挣扎着向石离九投来求救的目光，“救我！呃……”
话音未落，又有一道仙丝勒紧了他的咽喉。
而始作俑者却倚在一旁的青石上，踢着脚边散落的草药，不慌不忙地又隔空扇了个巴掌，“瞎叫唤什么！本少爷不过拔了你几株灵草，你竟敢还嘴！”
如此跋扈，除了胖婶子家的小胖子童颜，还能是何人？
石离九悄然退后几步，鞋底碾过碎石的声响惊动了童颜。
他猛地转头，眸中凶光未减，却在看清来人时，闪过一丝轻蔑，旋即回头继续折磨着那圃匠。
石离九又对上挨打之人投来的无助与哀求的眼神，脚步一滞。
“童少爷……”她快步上前，满脸堆笑，拦在童颜面前，“何苦和一个低等圃匠计较呢？”
童颜却一手将她拂开，抬手捂住鼻口，“离本少爷远点！……哎呀，又臭又脏！弄脏了本少爷的云锦衫你赔得起吗？”
石离九连声附和，腰弯得更低了，却不经意挪步，遮住了他的视线，“童少爷……莫生气……”
“走开！走开！”
童颜粗鲁地推搡她，伸头朝她身后看去，方才被他折磨那圃匠果然不见了踪影。
“石离九！又是你！”他愤然打出一股仙力，仙力凝成的气波凌厉无比，划破虚空，直奔石离九而去。
石离九躲闪不及，被撞飞出去，摔倒在石阶旁。
童颜随后掷出的蓄水法宝在她身侧骤然炸开，碎片激射，在她嫩白的脸上划出几条细小伤口。
她冷声道：“童少爷，我爹若是瞧见我脸上的伤，你觉得你可会挨一顿揍……”
“真扫兴……”童颜嘟囔着，心虚地瞄了一眼她脸上的伤口，“本少爷不跟女人计较，下次再多管闲事，有你好果子吃！”
说罢，他不顾地上刚拔出的灵草，脚底抹油飞快溜走，那几株灵草被他碾过，枝叶七零八落地渗出墨绿色汁液。
石离九伸手拭去脸上的血迹，慢慢爬起站直。
她回首看向方才那挨打圃匠躲进的小木屋，门边原本留着一条细缝，却在她眼神转来时迅速掩上，窗后闪过一道仓皇的身影。
她轻叹口气，揉了揉酸涩的背脊，转身走向自己的药圃。
药圃边缘歪立着一个简陋的蓄水法宝，蓄水法宝壶口正淌着水渍。
这月的泉水虽又送的晚了些，但好歹是赶在极夜之前送来了。
她弯腰飞快拾起蓄水法宝，轻轻掂了掂，里面随之咕咚咕咚作响。
石离九蹙起眉头，这点泉水原是勉强够用，但药圃中种着几株叙月仙王指名要的玉人寒，其花苞异常娇嫩。
她方才瞧着那玉人寒花苞外层已泛着褶皱，今日若是无法顾好，待到极夜散去，恐早已枯死……
不久前，园中一圃匠因剪破了灵草叶子，被奉使狠狠抽了几鞭。
仙王之威更甚奉使百倍，她此刻便能联想到叙月仙王发怒后，将她碾碎成肉饼的场景。
石离九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可近处尚无汲水之地，出园汲水则来不及在极夜前赶回……
迟疑片刻，她偏头望向小木屋后那片药圃。
茂盛的草药丛后掩盖着一处小径，直通混沌古木，而神树附近则有一汪深不见底的寒潭。
从前她壮着胆子去过一趟，当时携的蓄水法宝一触潭水就被冻裂成了碎片，她自己也因寒气入体病了好长一段时间，故后面便再也不敢踏足。
可如今，她似乎别无他选。
石离九眼底终闪过一丝决厉，此路不远，速去速回定能赶在极夜之前躲进小木屋中。
她硬着头皮往小径处狂奔而去。
曲径通幽，杂草丛生。
这时，一抹荼白色的光从缝隙中隐约透出，石离九伸手拨开面前的草丛，眼前豁然开朗。
混沌古木挺立入云，树枝蜿蜒生长，荫庇遮天，不远一汪碧潭晶莹如镜，树影倒映。
万籁俱静，石离九却隐隐有一丝不安。
犹豫再三，她从储物戒指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傀儡兽，送入灵气。
傀儡兽哆嗦了一下，便从她掌心跳下，矮小的身躯瞬间淹没在草药丛里。
石离九凝神静气，等候着傀儡兽传回消息，却不料耳边传来几声“吱吱吱”的呼救。
她飞快从草药丛的缝隙中钻出，四下寻找。
傀儡兽就困在几步之外，急促叫唤着，躯干仿若被一根无形丝线缚住，动弹不得。
石离九见傀儡兽叫声越发急促，脑中一热，双手捏诀，指尖一丝银芒泻出，冲入傀儡兽体内，光芒灿烂夺目。
但诡异的是，这道银芒仿若一道强韧的蛛丝，连接着石离九与傀儡兽。
一股巨大的吞噬力牵扯着石离九缓缓向前挪动，她此时仿佛一只掉入蛛网中的小虫儿，一步一步被牵扯进深渊。
石离九眸中满含焦急，呼吸急促，汗珠沿着面颊不停滑落。
倏地，一股暖呼呼的热流从雪白的腕间涌出，沿着细长的手指滑到指尖，与先前的银芒汇聚在一起，碰撞出簇蔟星光，一刹那，所有光线全部消失。
傀儡兽砸落在地上，一动不动，溅起一团尘雾。
石离九快步上前，将傀儡兽揽于怀中，仔细摩挲着表面，还好傀儡兽并没有损坏。
此刻她的心还在怦怦直跳，将怀中傀儡兽抱得紧紧的，茫然地伫立着。
一大片阴翳从头顶落下，吞噬了她身上的光芒，暗影浮动，将她的思绪一点点拉扯回来。
石离九开始犯起愁来，无法靠近寒潭汲水，极夜驱散后要如何向叙月仙王和奉使交代？
或许……
将自己最珍贵的青璃草献出，能平息仙王的怒火？青璃草药效决计比那玉人寒好上数倍！
反正皆是身外之物，比不得小命要紧。
她如是安慰自己。
石离九转身欲离去，身躯忽而一颤，她方才好似忽略了什么……
混沌古木被阴阳两分，引人入胜，但不远处那早已被黑夜侵蚀的寒潭上方似乎……有一个若隐若现的血红色光点……
她立即回身，瞪大双眸，朝寒潭水面之上眺去。
准确来说，那处时隐时现的光点是一颗流光溢彩的珠子，悬于水面三丈之上，周身绯红色流光萤绕。
石离九沉寂的心又活跃起来。
这、这……这绝对是一件稀世法宝！
她又猛地眨了眨眼。
那处光点愈发明晰起来。
石离九深吸一口气，蹑手蹑脚朝寒潭方向走去，将要接触结界时她犹豫片刻，伸出那只方才发热的手小心翼翼贴近。
令人意外的是，她的掌心居然将结界融出了一个半人高的大洞，一股暖流由掌心涌向灵台。
石离九一愣，小心翼翼地跨过结界，有些疑惑地看向身后。
她居然感受到掌心吸收了结界之力，不停在体内流转。
“见鬼了……”她小声嘟囔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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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寒潭方向传来一声“轰”的巨响，刺骨的潭水被从深处卷起，飞快溅向四周。
石离九隔了这么远都被浇了个全身湿透，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眼见着水花又将四处飞溅，吓得她哆哆嗦嗦地给周身设了个禁制，立马掏出一件新衣换上。
随后定了定神，朝珠子的方向快速冲去。
寒潭周围寸草不生，黝黑的岩块密布在四周，潭水如同烧沸一般翻涌不止，不时溅起水花被挡在结界之外，滑落至地面立马消失在岩块表面，浮起一层薄薄的寒霜。
石离九紧张地伫立在潭边张望着，确信四下无人后，才敢仰头打量着那颗珠子。
瞧着真切了，那绯色流光竟是一条条蜿蜒游弋的小龙，鳞爪飞舞，神态庄严。
龙族……
石离九曾听石羽提起过，龙族曾是远古神族之一。
龙族之人皆喜化形为人，但其真身比与同阶仙人相比战力更胜一筹，龙族大能者是能与天帝战力比肩的存在。
若这颗珠子真的跟龙族有关，拿了也恐没命用。
石离九使劲咽了咽口水，开始踟躇起来。
丝毫没注意脚边的潭面复又翻涌起来，动静更甚，波澜层叠。
忽而一道水柱冲天而起，直达云霄，将黑夜生生破开一个大洞。
潭面水花飞溅，滚烫的气浪向四周蔓延。
石离九被四处横冲的热浪撞了个正着，还好有结界护身才没受伤，不过模样却有些狼狈。
绝世宝物的出世往往伴随着天地异象，这珠子果然是件珍稀法宝，地热之风与擎天水柱便是最好的映证！
既是无主之物，人人皆可夺之。
来不及细思，石离九飞快抛出了一块仙石，变换手诀开启了御水阵法。
她化出本体，运转起周身灵力，小心翼翼朝潭面之上飞去。
脚底的刺骨凉意刹那席卷而来，仿佛要将她活活冻住。
石离九飞得摇摇晃晃，与她满身洁白的冰霜相彰，显得十分凄惨。
忽然，一簇簇微波粼粼的东西自潭底悄然浮起，在微光中摇曳生姿。
潭水本是静谧如镜，此刻却暗流涌动，光影也随之忽明忽暗。
又过片刻，那簇闪烁之物竟缓缓升腾，脱离水面，在空中舒展，竟是一团彼此交错的鳞片。
潭水深处似有庞然大物在搅动，水面隐隐隆起一道巨型轮廓，若隐若现。
石离九恰好落在这团鳞片之上，但她双眸正直勾勾盯着那颗不停旋转的珠子，丝毫未感受到脚底下的变化。
水中巨物将一部分头颅伸出水面，两只灯笼大的眼睛正直勾勾地注视着石离九的背影——
此珠是他母亲留下的唯一遗物，亦是族中至宝，他一直视其如命，多年来从未在外人面前显露过……如今竟来了只不知死活的小雀儿，妄图接近它。
阳翊的瞳孔骤然收缩，杀意迅速蔓延。
石离九一蹦一跳够着头顶上的那颗珠子，却发现不管怎么使劲都相差几分。
倒是脚底下软软滑滑的触感引起了她的注意，她撅起尾巴，用嘴尖触了触脚下的“土地”，手感滑腻冰凉，入眼雪白明亮。
她自言自语道：“这是什么土？为何从未见过？”
不对？她不是在潭面之上吗？
石离九狐疑地朝四周环视而去。
环视到身后时，她终于发现了两只大眼正淡漠地注视她，目光中透出森然寒意。
石离九大惊失色，喉头一紧，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
脚下却陡然被凹凸不平的鳞片一绊，她踉跄着跌坐在地。
她这才惊觉，自己竟站在一条白龙的头颅之上！
那龙首高耸如山，龙息吞吐凝结成霜，簌簌落在她颤抖的翎羽上。
阳翊他垂眸俯视着这只蝼蚁般的小雀儿，杀意渐浓。
若非他提早苏醒，此珠恐已落入她手。
就凭她，也敢觊觎他的血龙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