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贤川觉得自己最近跟武安侯府八字犯冲。
他刚从夏王府的侧门钻出来,身形还未完全隐入夜色,眼角余光便瞥见街角阴影里停着一辆熟悉的马车。
车旁立着一个消瘦的身影,青色长衫在夜风里微微晃动。
大理寺少卿,闻翔。
李贤川的太阳穴突地一跳。
这个愣头青,怎么阴魂不散?
他压低帽檐,脚下加快,试图从旁边一溜而过,只当没看见。
“李贤川!”
身后的声音既沙哑又疲惫。
李贤川的脚步钉在原地。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转过身,脸上挤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闻少卿,这么晚了还不歇着,在这里学人守株待兔?”
闻翔没有理会他的调侃,一步步走过来。
“你要去江南了?”他开口问,声音很低。
“消息挺灵通。”李贤川挑了挑眉。
“别去。”
闻翔盯着他,一字一顿。
“为何?”
“那是死路。”闻翔的声音很郑重,慢慢陈述道,“十年前的案子,我翻遍了卷宗。那趟浑水,比你想象的任何情况都要深。”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更具说服力的语言。
“你去了,就回不来了。”
李贤川看着他。看着这张写满焦灼与挣扎的脸,心里某种坚硬的东西,似乎被轻轻触动了一下。
这个愣头青,迂腐固执得像块茅坑里的石头。
心,却不坏。
“闻少卿,好意心领了。”李贤川伸手,拍了拍他僵直的肩膀,“但我必须去。”
“为什么?!”闻翔的音量陡然拔高,“就为了皇帝那一道狗屁不通的圣旨?”
“不。”
李贤川摇头。
他迎着闻翔的目光,沉默了片刻。夜风卷起街边的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最终,他将关于母亲欧秀秀的事,用最简短的语言,平静地叙述了一遍。
没有情绪,没有控诉,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闻翔听完,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看着李贤川那张总是挂着玩世不恭的脸,此刻却平静异常。
闻翔忽然就明白了。
李贤川此去江南,不是查案。
是报仇。
“我明白了。”他点了点头,喉结滚动。
“所以,别劝我。”李贤川说。
“我不劝你。”
闻翔摇头,然后从怀中掏出一物,递到李贤川面前。
那是一块令牌,玄铁所铸,入手冰凉,正面雕刻着一头辨善恶、断是非的神兽獬豸。
大理寺的提刑令牌。
“江南一行,山高水远,人心叵测。”闻翔的声音依旧沙哑,“你拿着它,沿途州府驿站,皆可凭此调动人手,查阅卷宗。”
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或许,没什么大用。但至少,能给你行个方便。”
李贤川看着那块令牌,心里微微一沉。
他知道这东西对闻翔意味着什么。这是闻翔安身立命的根本,是他维护心中那套“国法”的唯一凭仗。
现在,闻翔把它交给了自己。
这等于将他自己,也死死绑在了自己这条不知会驶向何方的破船上。
“闻翔,”李贤川看着他,第一次叫了他的名字,“你这是何苦?”
“不苦。”闻翔笑了,这次的笑容里,有种释然。
“之瑶……她说的对。”
“这个世道,已经脏透了。”
“我一个人,洗不干净。”
他目光陡然变得锐利。
“既然洗不干脆……”
“那就干脆,把它砸了,重来!”
话音落,他猛地将令牌塞进李贤川的手里。
“我,在大理寺,等你回来。”
说完,他毅然转身,头也不回地没入夜色。
李贤川握着那块尚有余温的令牌,看着越来越远的萧索背影,在原地站了很久。
……
回到忠勇伯府,已是三更天。
月光被乌云遮蔽,四下昏暗。
李贤川刚踏入自己的院子,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停住了脚步。
院内灯火通明。
风之瑶,那个本该在绣楼里安睡的侯府千金,此刻竟穿着一身干练的黑色劲装,长发高高束起,正有条不紊地指挥着一帮武安侯府的家丁。
整个院子,变成了一个临战前的军营。
有人在将一捆捆的行李用油布包好,扎紧,码放在角落。
有人在仔细地检查马鞍和缰绳的每一处皮结。
还有几个精壮的汉子,正坐在一旁,将一支支黑色的羽箭,小心翼翼地浸入一个小陶罐里,再取出来晾干。罐子里墨绿色的液体,散发着一丝极淡的腥甜。
淬了毒的箭。
这副热火朝天、整装待发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武安侯府要去奇袭敌营。
“风大小姐,你这是……唱的哪一出?”李贤川走过去,满腹疑云。
风之瑶回头,火光勾勒出她清冷的侧脸,那张脸上,此刻写满了理所当然。
“看不出来?”
“准备跟你一起去江南。”
李贤川感觉一口气没喘上来。
“你……跟我去江南?”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她,舌头都有些打结,“你疯了?”
“我没疯。”风之瑶的语气平静无波。
她放下手中一张正在核对的清单,走向他。
“江南,是我的故乡。”
“欧家,是我娘的本家。”
“你娘欧秀秀,按辈分,我该叫她一声姨母。”
“现在,姨母死得不明不白。”
她停在李贤川面前,直视着他的眼睛。
“我这个当外甥女的,难道不该去尽一份孝心?”
这番话有理有据,滴水不漏,堵得李贤川哑口无言。
“不行!”他反应过来,断然拒绝,“太危险了!江南不是游山玩水的地方,那是龙潭虎穴!”
“我知道。”风之瑶点头,“所以,我才要去。”
她看着李贤川,那双总是清冷如秋水的眸子里,此刻闪动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光芒。
“李贤川,你不是一直觉得我是个累赘吗?”
“你不是一直想摆脱我吗?”
“好。”
“我给你这个机会。”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这一趟江南之行,我只做你的眼睛和耳朵。”
“我帮你打探情报。”
“我帮你联络欧家那些还活着的旧人。他们信我,不信你。”
“我帮你把那些藏在暗处的敌人,一个一个地,全都挖出来。”
她向前一步,气息逼近。
“等大仇得报。”
“我们,就两清。”
“到时候,你想退婚,我绝不再纠缠。”
她的话,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李贤川的心上。
他看着眼前的女人,忽然发现,自己似乎从未真正认识过她。
“风之瑶,你……”
“你只需要回答我。”风之瑶打断他,目光灼灼。
“带,还是不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