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宫。
暖阁的鎏金博山炉已经冷透,往日萦绕不散的安神香,被一股浓郁的苦涩药味彻底驱散。
明黄凤纹引枕半陷,托着一个了无生气的女人。
太后阖着眼,满脸蜡黄,嘴唇干裂。
“都下去吧。”
她的嘴唇翕动,声音干涩。
贴身大太监陈安躬着身,不敢抬头看主子的脸,领着几个宫女,将脚步放到最轻,退出了暖阁。
沉重的殿门在身后合拢,发出一声闷响。
暖阁里,死寂一片。
太后费力地抬起一只手,想去够桌上的茶杯,指尖却不受控制地颤抖。
水没喝到,倒是碰倒了杯子。
温热的茶水洇湿了明黄的锦缎,留下了一块水渍。
她盯着那块水渍,瞳孔里没有任何焦距。
一些画面却不受控制地冲进脑海。
弟弟李旦倒在血泊里,睁大的双眼直勾勾地望着殿顶,口鼻处尽是暗红的血迹。
死不瞑目。
她的儿子赵构,那个她曾经最疼爱的孩子,在慈宁宫外跪了三天三夜,雨水打湿他的蟒袍,他挺直的脊梁没有一丝弯折,只是抬起头时,那双眼睛里再也找不到半分孺慕。
只剩冰l冷。
还有养心殿里那个,她的另一个儿子,大魏的皇帝,赵恒。
他躺在龙榻上,孱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断断续续地咳嗽着。可他抬眼望过来时,那目光能穿透人心,将她所有自以为是的谋划都看得一清二楚。
她以为自己是执棋人。
垂帘听政,把持朝纲,让这大魏江山尽在掌握。
现在她知道了。
她不是棋手。
她甚至不是一颗有用的棋子。
她是一块挡箭牌。
一块用脏了、用旧了,随时可以丢弃的挡箭牌。
皇帝用她这块牌,去挡手握兵权的勋贵射来的箭。
用她去压制那些心怀鬼胎的宗室递来的刀。
等她把所有人都得罪干净。
等她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他便轻飘飘地,收回了所有虚假的尊崇,将她一脚踢开,囚在这金碧辉煌的牢笼里。
好一个帝王心术。
好一个她的好儿子!
“咳……”
就在这时。
“吱呀——”
殿门被推开。
“谁?!”
她猛地抬头。
“哀家说了,谁也不见!”
一个身影逆着光走了进来,将整个人都裹在一件宽大的玄色斗篷里。
来人没有说话,只是反手将殿门重新关上。
“咔哒。”
门闩落下的声音,清晰可辨。
那人一步步走近,投下的影子将蜷缩在地的太后完全笼罩。
然后,她缓缓摘下了头上的兜帽。
露出的,是一张,清冷如月,却又英气逼人的,绝美脸庞。
长公主,赵青鸾。
“母后。”
“母后。”她看着地上,那个形容枯槁的女人,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太后看到是她,眼中的杀意,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比复杂的,神情。
有惊讶,有警惕,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愕的,狼狈。
她想从地上爬起来,维持自己最后的体面,手脚却使不上力。
“你……你怎么来了?”
“我若不来,”赵青鸾走到她面前,并未伸手去扶,只是居高临下地站着,“母后是打算一直病下去?”
她顿了顿,又接着说道。
“病到……您那位好儿子,端着一杯毒酒,亲自来送您上路?”
太后的身体猛地一僵。
她撑着地面的手,指甲深深抠进柔软的羊毛地毯里。
她死死地仰头,盯着赵青鸾那张没有表情的脸。
“你……都知道了?”
赵青鸾不答。
她径直走到桌边,扶起那个倒掉的茶杯,又从茶壶里重新倒了一杯。
她没有递给太后。
而是拉过一个绣墩,在榻前坐下,自己端起,吹了吹气。
整个暖阁,只有她吹动茶叶时发出的,轻微的“呼呼”声。
许久。
“说吧。”太后放弃了挣扎,靠着软榻的边缘,声音嘶哑,“你今天来,想做什么。”
“不想做什么。”
赵青鸾将茶杯放到唇边,却没有喝。
“来陪母后喝杯茶。”
“也陪母后聊聊天。”
“聊什么?”
“聊我那位,躺在养心殿里,就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的好皇弟。”
赵青鸾说着,终于将茶水饮下,放下茶杯时,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
太后忽然笑了。
那笑声干涩,无力,还带着一丝自嘲的癫狂。
“青鸾啊……”
她不再自称哀家,声音里是无尽的疲惫。
“你也看出来了?”
“他把我,当成了一把刀。”
“一把用来砍那些,他不方便亲自动手去砍的人的刀。”
赵青鸾伸出手指,用指甲轻轻刮着杯壁上的花纹,没有接话。
太后继续说下去,像是在对女儿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他把你,当成了一面盾。”
“一面用来挡那些,能伤及他根本的暗箭的盾。”
“我们,都是他的棋子。”
赵青y依旧没有说话。
她只是安安静静地,将那杯已经空了的茶杯,在指尖转动。
“我不甘心。”
太后枯黄的脸上,那双黯淡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一撮火苗。
“我斗了一辈子,争了一辈子,到头来,被一个我最瞧不上的病秧子,玩弄于股掌之间!”
她的呼吸急促起来。
“我咽不下这口气!”
“所以,您就用一场病,想跟他鱼死网破?”
赵青鸾停下了转动茶杯的动作,终于开了口。
太后语塞。
“母后,这没用。”赵青鸾摇头,“他敢把您逼到这个地步,就早已想好了所有的退路。”
“您若是真病死了。”
“他会为您办一场风光无限的国丧,会亲笔写下祭文,赞颂您的贤德。”
“他会给您追封一个尊贵无比的谥号,让史官记下,大魏的太后是如何‘忧思成疾,为国捐躯’。”
“然后,天下人都会称颂他的孝顺,感念您的付出。”
“而您,”赵青鸾看着她,“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太后的身体开始发抖,不是因为病,而是因为恐惧。
她知道,赵青鸾说的,那就是她的结局。
“那……那你说,该怎么办?”
太后的声音里,带上了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音。
她看着眼前的女儿,这个她从小就不喜,甚至有些忌惮的女儿。
她忽然发现,当她跌入深渊,环顾四周,唯一一个没有对她落井下石,甚至还愿意向她走来的,竟然只有她。
“很简单。”
赵青鸾站起身,走到她的面前。
她缓缓地,伸出了手。
“我们,联手。”
太后看着那只手。
纤细,白皙。
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她愣住了。
“联手?”她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你我之间……可是有仇的。”
她还记得,当初为了给赵构铺路,她亲手设下的那个局,几乎毁了赵青鸾的一切。
“此一时,彼一时。”
赵青鸾脸上依旧没有任何波澜。
“现在,我们有同一个敌人。”
“一个比我们想象中,更强大,也更可怕的敌人。”
太后看着她。
看着她那双清亮、坚定,不带一丝情感,却又无比清晰地映出自己狼狈倒影的眼睛。
沉默。
漫长的沉默。
久到赵青鸾的手都举得有些累了。
太后才终于,缓缓地,抬起了自己那只干枯、冰冷,布满皱纹的手。
在暖阁昏暗的光线里,握在了一起。
“好。”
一个字,从太后的牙缝里挤了出来。
“我们,联手。”
她的手,死死攥住赵青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