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安侯府。
风之瑶回到自己的绣楼时,天光已刺破窗纸,灰白一片。
她一夜未睡。
兰若寺那片焦土与血腥,仍在鼻腔里萦绕不去。
李贤川那张被血浸透、皮肉翻卷的后背,像一道烙印,烫在她的眼底。
她坐在铜镜前。
镜中映出一张陌生的脸。
面色如纸,唇无血色,一双眼睛里爬满了细密的血丝。
这还是那个被誉为“神都第一才女”,素手调香,静坐观雪的风之瑶吗?
“小姐,您……”
贴身丫鬟端着一盆热水进来,看到她的样子,手里的铜盆差点脱手。
“我没事。”
风之瑶摆了摆手,喉咙干得发疼。
“下去。”
丫鬟不敢多言,躬身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室内重归寂静。
她伸出手,冰凉的指尖,缓缓抚上镜中人的脸颊。
第一次在魏武侯府见他,他一身纨绔气,斜倚在柱子上,眼神轻佻。
她当时只觉厌恶,连多看一眼都嫌污了眼睛。
金殿之上,他嬉皮笑脸地向皇帝“求娶”。
满朝文武的窃窃私语像针一样扎在她背上,她气得浑身发抖,恨不能当场拔下发簪,刺穿他那张无赖的嘴脸。
清风茶楼,他将那张十万两的银票拍在桌上,一副市井流氓的嘴脸。
屈辱感让她几乎咬碎了牙。
指尖在镜面上微微一顿。
可秋猎场上,将她圈在怀里纵马驰骋时,他胸膛里那强有力的心跳,隔着衣料,一声声,撞在她的背上。
滚烫。
兰若寺,那支冷箭破空而来。
他甚至没有思考,身体就先一步做出了反应,将她死死护在身后。
那个瞬间。
她脑子里一片空白。
一幕幕,一桩桩。
她曾以为自己看透了他,把他归为纨绔、无赖、登徒子一类。
可如今才发现,那些不过是冰山一角。
他是疯子。
一个在刀尖上狂舞,将所有人都玩弄于股掌之间的疯子。
他到底是谁?
自己,又该拿他怎么办?
“之瑶。”
门外,一个温润又疲惫的声音响起。
是闻翔。
风之瑶的心,像被一只手猛地攥紧。
她这才想起,昨夜那场人间地狱,闻翔也在。
那个把“国法”、“正义”看得比命还重的书生,亲眼目睹了那一切。
他现在……还好吗?
“进来吧。”她开口。
门被推开。
闻翔走了进来,他换下了一身沾满血污的官服,只着一件青色长衫,更衬得他脸色苍白如纸。
那双总是亮着光的眼睛,此刻黯淡无神,盛满了无法驱散的迷茫。
“你……”
他看着风之瑶,半天才发出一声。
“还好吗?”
“我没事。”风之瑶摇了摇头,反问,“你呢?”
“我也没事。”闻翔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他一步步走到她面前,目光复杂地落在她身上。
“之瑶,昨天晚上的事……”
“别说了。”
风之瑶打断了他。
她知道他想说什么,那些质问,那些痛苦,那些他坚守的世界被击碎的声音。
“闻翔。”
她站起身,第一次没有抬头看他,而是垂下眼,看着两人之间那三步之遥的距离。
“忘了它吧。”
“忘了?”
闻翔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像是被人当胸打了一拳。
“怎么忘?!”
“苏王谋逆,屠杀勋贵!长公主私调禁军,魏武侯的铁骑踏进神都!”
“这里面任何一条,都足以让大魏天翻地覆!”
他激动地往前一步,声音陡然变得尖锐。
“可现在呢?一切都像没发生过!国法何在?!正义何存?!”
“闻翔,你冷静点!”
风之瑶抬手,按住他颤抖的肩膀。
“这个世界,从来就不是非黑即白的。”
“国法,也从来都解决不了所有问题。”
“你还没看明白吗?”
她松开手,后退了一步,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我们,只是别人棋盘上的棋子。”
“连自己的命都捏在别人手里,谈何去维护那虚无缥缈的‘正义’?”
闻翔怔怔地看着她。
看着她那双清冷得近乎陌生的眼睛。
一夜之间,那个会和他讨论诗词歌赋,会为了一桩不平案而蹙眉的姑娘,消失了。
“之瑶……”
“连你,也觉得我是错的吗?”
“你没错。”风之瑶摇头,“错的,是这个世道。”
她再次后退一步,与他彻底拉开了最后的距离。
“闻翔,你走吧。”
“什么?”
“我说,你走吧。”
风之瑶的声音很轻,也很冷。
“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
“为什么?!”闻翔的脸色瞬间血色尽失,“因为李贤川?!”
“不。”风之瑶再次摇头,目光没有丝毫动摇,“不只是因为他。”
“是因为,我们不是一路人。”
“你的世界,太干净了。”
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自嘲的笑意。
“而我,”
“已经脏了。”
她不想再把他拖进这趟浑水。
像他这样干净纯粹的人,就应该继续去做他那个守护“国法”的孤臣。
远离这肮脏的权谋斗争,或许,才是她能给他的,最后一点保护。
“之瑶,你……”
“走!”
风之瑶猛地转身,用脊背对着他,声音陡然变得没有一丝温度。
“我不想,再看到你。”
闻翔看着她决绝的背影,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最终,他只是惨然一笑,转身。
一步,一步,踉踉跄跄地走了出去。
门被关上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敲在风之瑶的心上。
她身体一软,脱力地靠在身后的梳妆台上。
一滴泪,砸在冰冷的台面上,碎了。
……
武安侯府,书房。
风之瑶直挺挺地跪在父亲武安侯的面前。
“爹,女儿想清楚了。”
她的声音很平静,没有半分波澜。
“魏武侯府那门婚事,女儿不退了。”
正在看书的武安侯手一顿,缓缓抬起头,看着跪在面前的女儿,满眼都是错愕。
他这个女儿,性子宁折不弯。
为了退婚,闹得天翻地覆,甚至不惜以死相逼。
现在,她亲口说,不退了?
“为何?”他沉声问。
风之瑶抬起头。
那双哭过的眼睛,此刻没有半分软弱,反而亮得惊人。
“因为,女儿觉得,李贤川,他值得。”
“值得?”武安侯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气极反笑,“那个神都第一的废物?”
“爹。”
风之瑶打断了他。
“他不是废物。”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掷地有声。
“他是人中之龙。”
“是能搅动神都风云,将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枭雄。”
武安侯脸上的讥诮,一点点凝固。
“我们武安侯府,这些年看似风光,实则早已日薄西山。”
“朝堂上,没有能一言九鼎的靠山。”
“军队里,没有人脉根基。”
“就像一艘飘在暴风雨里的小船,一个巨浪打来,就是船毁人亡的下场。”
“我们,需要一棵大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