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走了。
前厅里,那些大理寺官差的目光齐刷刷地钉在李贤川身上。
他们的视线挪开了,又忍不住瞥回来,带着一种掂量和审度。
最后,所有人的目光都垂了下去,默默地为他让开一条路。
这些在刀口上讨生活的人,最懂神都的生存法则。
律法条文,远不如一双实实在在的拳头管用。
这位年轻的忠勇伯身后,站着三只最硬的拳头。
当今陛下。
那位权势滔天的长公主。
还有他自己那个手握十万西境大军的爹,魏武侯。
这城里,谁敢惹?
谁又惹得起?
讯问室的门“吱呀”一声合上,隔绝了外面的视线。
屋里只剩下李贤川和闻翔。
闻翔沉默地看着他,过了许久,喉结滚动了一下。
“你……算到陛下会派人来?”他的声音有些干涩。
“我不知道陛下的人会来。”
李贤川施施然坐下,给自己倒了杯凉透的茶,端起来,送到嘴边。
那姿态,不像是在大理寺的讯问室,倒像是在自家后院。
他呷了一口,茶水冰冷,顺着喉咙滑下去。
“但我知道,太后的人一定会来。”
闻翔不说话了。
他只是盯着李贤川,仿佛想把这个人从头到骨脚都看个通透。
李贤川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放下了茶杯,杯底和桌面碰出“嗒”的一声轻响。
“闻少卿,我不好男风。”他扯了扯嘴角。
闻翔没理会他的玩笑,只是缓缓摇了摇头。
他眼中的光黯淡下去,透着一股说不清的疲惫和挫败。
“我只是在想,风之瑶……她到底错过了个什么样的人。”
风之瑶?
李贤川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
原来这位还是个痴情种子。
他心里暗自撇嘴,面上却换了副口吻,伸手过去,重重拍了拍闻翔的肩膀。
“闻少卿,感情这事,没道理可讲。缘分尽了,就这样吧。”
闻翔的眼角肌肉不受控制地跳了一下。
他不想再和这个家伙讨论任何关于感情的话题,他怕自己会忍不住拔出佩刀。
“口供。”
闻翔将一份誊抄好的供词推到李贤川面前。
李贤川拿起来,目光从上到下一扫而过。
上面记录的,是他那套“热心市民偶遇国贼,英勇搏斗将其制服”的完美说辞。
至于那张能捅破天的城防图,以及李旦亲口承认灭口王管事的事,一字未提。
闻翔,做出了选择。
他选择登上这条不知会驶向何方的船。
李贤川嘴角扬起,拿起笔,在供词末尾签上自己的名字。笔走龙蛇,一气呵成。
“合作愉快,闻大人。”
他将供词推了回去。
……
从大理寺那道阴森的大门里走出来,天光刺得李贤川眯了眯眼。
他长长伸了个懒腰,骨节发出一连串细密的脆响。
王德正等在门口的马车旁,一见他出来,那张满是褶子的脸立刻笑成了一朵花。
“哎哟,我的伯爷,您可算出来了。”
他快步迎上来,躬着身子。
“快,上车,陛下都等急了。”
李贤川点点头,一脚踏上了那辆极其华丽的宫车。
车轮缓缓滚动,驶向皇城。
车厢里,顶级的龙涎香气味丝丝缕缕地钻进鼻腔。
王德亲自为李贤川沏了一杯滚烫的热茶,茶雾氤氲。
“伯爷,今儿个受惊了。”王德的声音又细又柔,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李贤川的脸。
李贤川接过茶杯,滚烫的温度从指尖传来。
他知道,这老狐狸在试探。
想看看他这条刚从狼嘴里逃出来的小狗,是吓破了胆,还是依旧敢龇牙。
李贤川的脸上,肌肉僵硬地扯出一个苦笑。
“不怕,那是假的。”
他端着茶杯的手晃了一下,几滴茶水溅在手背上,烫得他一哆嗦。
“王公公,您是没见着。国舅爷那眼神,恨不得当场把我给活剐了。要不是闻少卿拦着,我今天就得横着出悦来客栈。”
他一边说,一边心有余悸地用另一只手抚了抚胸口,动作幅度有些大。
王德眼底深处,一丝了然一闪而过。
这位新晋的忠勇伯,看着机灵,终究是年轻,没见过血,还是被吓着了。
这样也好。
一个被吓破胆的功臣,总比一个功高震主、野心勃勃的权臣,要让陛下放心得多。
“伯爷且宽心,有陛下为您做主,谁也不敢再动您一根汗毛。”王德换上了一副安抚的语气。
两人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z终于,马车在宫门前停下。
王德领着李贤川,穿过一道又一道宫门,四周静得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
最终,他们停在一处僻静的宫殿前。
养心殿。
皇帝赵恒的寝宫。
殿外空无一人,连个当值的宫女太监都看不见。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重得化不开的药味。
王德在殿门口站定,对李贤川做了个“请”的手势,自己却往后退了一步。
“伯爷,陛下就在里头,您自个儿进去就成。奴才在外面候着。”
李贤川点点头,调整了一下呼吸,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殿门。
殿内昏暗。
厚重的幔帐遮蔽了所有窗户,光线被阻绝在外。
一股比外面更浓郁的药味混合着熏香,扑面而来,呛得他喉咙发痒,硬生生忍住了咳嗽的欲望。
他眯起眼,瞳孔慢慢适应了这片昏暗。
殿宇深处,是一张巨大的龙床,挂着明黄色的帷幔。
帷幔之后,有个模糊的人影,半靠在床头,一动不动。
“臣,忠勇伯李贤川,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贤川撩起袍子,双膝准备下沉。
“免了。”
一个声音从帷幔后传来。那声音很轻,很薄,像一张被风吹动的枯叶。
“朕听闻,忠勇伯为国事受惊,不必行此大礼。”
“谢陛下。”
李贤川直起身,站在原地,没有再往前。
“走近些,让朕……看看你。”
那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命令。
李贤川迟疑一瞬,迈开脚步,走到了龙床前。
一只手从帷幔里伸了出来,掀开了一角。
那只手苍白得几乎透明,青色的血管在皮下蜿蜒,像地图上的河流。
李贤川终于看清了这位大魏王朝最高统治者的脸。
皇帝赵恒。
他比在上次远远看到的样子,更不像个活人。
脸颊深陷,嘴唇发白干裂,眼窝是两团浓重的青黑。整个人瘦得只剩下一副骨架,仿佛随时会散掉。
唯独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病气,黑沉沉的,像两口不见底的古井。
不对劲。
这个皇帝,绝对不对劲!
这哪里是一个被太后和丹药掏空了身子的傀儡?
这分明是一头蛰伏在病榻之上,收敛了所有爪牙的猛虎!
“李贤川……”
赵恒开口,声音沙哑,像砂纸磨过木头。
“你,很好。”
“朕没有看错你。”
“为陛下分忧,是臣的本分。”李贤川立刻垂下头,避开那道视线。
“抬起头来。”赵恒命令道。
李贤川只能照做。
“你怕朕?”赵恒的嘴角扯出一个极淡的弧度。
“臣……惶恐。”李贤川老老实实地回答。
“惶恐什么?”赵恒问,“因为你今晚,把朕的亲娘舅,送进了大理寺的诏狱?”
来了。
李贤川的后心开始发冷,大脑却前所未有地清明。
他知道,接下来的每一个字,都决定生死。
“回陛下,臣不敢。”他躬身,“臣只是做了身为大魏子民该做的事。国舅爷……是自己走进大理寺的。”
他把皮球踢了回去。
“呵呵……”
赵恒发出一阵低笑,笑声牵动了他的肺,引发了一场剧烈的咳嗽。
“咳……咳咳咳……”
一旁的宫女悄无声息地递上痰盂,又悄无声息地退下。
过了好半天,他才缓过劲来,苍白的脸上泛起一抹病态的潮红。
“说得好。”他喘着气,重新看向李贤川,“是国舅他,自己走进去的。”
他停顿了一下,话锋陡然一转。
“那张城防图,你看到了?”
李贤川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他怎么会知道?!
闻翔不可能这么快把消息递进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