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管事,是国舅爷派人灭口的。
李贤川一字一句,声音不大,却像重锤砸在每个人心上。
堂中先是死寂。
随即,压抑不住的抽气声和窃窃私语,如潮水般涌起。
闻翔骤然回首。
他攥住刀柄的指节,已然泛白。
供述里,李贤川根本没提过这句!
这个家伙,竟然还藏着这么一手!
太后李妍的身形微不可查地一颤,五指猛地抓紧了身边陈安的胳膊,锋利的护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她那张始终维持着雍容的脸,血色正在一点点褪去。
王管事的死,是李旦自作主张。
做得天衣无缝。
这个小畜生,怎么可能知道?!
难道……李旦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真的在鸿门宴上,把这种事都当谈资给说出去了?
“你血口喷人!”
太后的声音变了调,不再是之前的盛气凌人,反而透出一股外强中干的味道。
“我弟弟……他绝无可能说这种话!你这是栽赃!污蔑!”
“是不是污蔑,娘娘心里比我清楚。”
李贤川从闻翔身后走出,脸上那份恰到好处的畏惧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
他走到大堂中央,目光一一扫过失态的太后,冷汗直流的陈安,和那些噤若寒蝉的官差。
“闻少卿。”
“国舅爷在悦来客栈天字一号房,对我威逼利诱,亲口承认王管事之死是他所为,并威胁下一个就轮到我。”
“此事,我身边这两位公主府的禁卫,可以作证。”
他身后的两名禁卫立刻上前一步,对着闻翔沉声抱拳。
“我等,亲耳所闻!”
他们当时守在门外。
一个字都没听见。
但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们是长公主的人。
他们的话,就是长公主的话。
闻翔的心,一寸寸往下沉。
他彻底明白了。
从收到那封匿名信开始,他就是一枚棋子。
赵青鸾和李贤川联手布下的局里,一枚被算计得明明白白,又最关键的棋子。
他抓了国舅。
他得罪了太后。
他现在,还成了国舅“谋杀朝廷命官”的间接证人。
那辆属于皇帝和长公主的战车,已经把他捆得结结实实,再无挣脱的可能。
“闻翔!”
太后几乎是在尖叫,她指着李贤川的手指剧烈颤抖。
“你听到了吗?这是构陷!他们官官相护,串通一气!你还愣着干什么?拿下!给哀家把这个小畜生拿下!”
闻翔闭上眼。
再睁开时,那双眼已如古井无波。
他对着太后,缓缓躬身,一个动作做得极其标准,也极其疏离。
“太后娘娘。”
“恕难从命。”
四个字,没有丝毫情绪,却比刀锋更冷。
“好……好……好一个恕难从命!”
太后怒极反笑,连珠价地说了三个“好”字。
她指着闻翔,又指着李贤川,最后指向整个大理寺。
“你们……你们是要反了!”
“来人!”
她彻底撕破了脸皮。
“封死大理寺!一个人都不许放出去!”
“把闻翔和李贤川,这两个乱臣贼子,给哀家就地格杀!”
她身后的金甲卫士,不再有半分迟疑。
“锵!”
佩刀出鞘,杀气扑面而来。
大理寺的官差们也毫不示弱,举刀相迎,结成阵势。
一场血洗公堂的火并,一触即发。
就在这时。
一个尖细却极具穿透力的声音,从大理寺门外传来,瞬间压过了堂内所有的金铁之声。
“圣旨到——!”
这三个字,于闻翔,是救命稻草。
于太后,却是一记无形的耳光。
皇帝的贴身总管,大太监王德,手捧一卷明黄圣旨,在一众小太监的簇拥下,步履匆匆地走了进来。
他目不斜视,径直走到大堂中央,对着太后的方向,深深一揖。
“奴才,给太后娘娘请安了。”
姿态恭敬,语气却公事公办。
“王德,你来做什么?”太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回太后娘娘,陛下听闻国舅爷被大理寺请来‘喝茶’,龙体忧虑,夜不能寐。又听闻您亲自来了大理寺,更是心急如焚,生怕您为了国事操劳,累坏了凤体。”
王德的话,滴水不漏。
字字是关心,句句是敲打。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陡然拔高,确保每个人都能听清。
“陛下有口谕。”
“国舅李旦一案,事关重大,牵连甚广,朕心甚忧。着大理寺务必秉公办理,严查到底,不得有误!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干涉大理寺办案!”
“另,母后为国操劳,朕心不安。特请母后即刻回宫安歇。国事繁杂,自有朕与朝臣处置,不敢再劳母后费心。”
口谕。
不是圣旨。
却比圣旨更重。
皇帝在用最温和的语气,告诉所有人,这个案子,他管定了。
也在告诉太后。
这个家,现在是他做主。
太后李妍的脸,青白交加。
她输了。
一败涂地。
她死死地剜了一眼王德,又将那怨毒的目光,投向了闻翔身后,那个始终平静的少年。
这一切,都是局。
是那个她一手养大的长公主,和这个小畜生,联手为她设下的局。
“好,好得很。”
太后一甩袖子,力道之大,让宽大的凤袍都发出了裂帛般的声音。
“我们,回宫!”
她转身就走,再没有看任何人一眼。
王德看着太后的凤驾消失在视野里,才抬起袖子,擦了擦额角的冷汗。
他转过身,脸上瞬间堆满了笑,快步走到李贤川面前。
“哎哟,我的伯爷!您可真是……让奴才好找啊!”
他一把拉住李贤川的手,上上下下地打量。
“没受惊吧?陛下在宫里,心都悬着呢!特意让奴才给您带了些压惊的补品,还嘱咐了,您了结了此间事宜,即刻进宫,他要亲自见您!”
王德亲热的姿态,和那句“陛下要亲自见您”,让整个大理寺正堂,再次陷入了一片死寂。
如果说,刚才皇帝的口谕,是给了太后一记响亮的耳光。
那么现在,王德这番做派,就是当着所有人的面,清清楚楚地告诉天下人——
忠勇伯李贤川,是陛下的人。
是板上钉钉的,自己人。
闻翔站在一旁,看着王德拉着李贤川的手嘘寒问暖,那副亲热劲儿,比亲父子还亲。他心里五味杂陈,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他忽然觉得,自己之前对李贤川的那些看法,那些鄙夷和不屑,是多么的可笑。
什么纨绔,什么废物。
这家伙,分明是一头披着羊皮的恶狼。
不,他比狼更可怕。
他是一只狐狸,一只把所有人都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千年狐妖。
“有劳王公公挂心了,也请公公代我,谢陛下隆恩。”李贤川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感激涕零,对着王德深深一揖,“小臣刚才差点被吓破了胆,现在腿肚子还转筋呢。要不是闻少卿拼死相护,小臣今天,怕是见不到您了。”
他又顺手给闻翔戴了顶高帽。
闻翔眼角抽了抽,没说话。
“哎哟,伯爷快快请起,您这可是折煞奴才了。”王德赶紧扶起他,“既然伯爷无碍,那此间事了,就随奴才进宫吧。陛下还等着呢。”
“公公稍待。”李贤川却摇了摇头,“此案,小臣还是关键人证,口供录到一半,还没录完呢。得等闻少卿这边走完流程,我才能离开。”
他转头看向闻翔,一脸“我这人最守规矩了”的表情。
“闻少卿,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闻翔还能说什么?
他只能僵着脸,点了点头:“忠勇伯所言极是。还请王公公稍候片刻,待下官录完口供,伯爷便可随公公离去。”
王德看了看李贤川,又看了看闻翔,眼珠子一转,立刻明白了。
这是李贤川在给他自己,也是在给闻翔,争取时间。
他需要在这最后的时间里,和闻翔达成某种“共识”。
“也好。”王德点点头,笑道,“那咱家,就在前厅候着。闻少卿,你可快着点,别让陛下等急了。”
说完,他便带着人,退回了前厅。
讯问室的门,再次被关上。
这一次,房间里的气氛,和刚才截然不同。
闻翔看着对面那个重新坐下,还顺手给自己倒了杯凉茶的李贤川,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
“你,到底是什么人?”
这个问题,他问得很认真。
“我?”李贤川喝了口茶,笑了,“我就是李贤川啊。魏武侯府三公子,神都第一纨绔,陛下亲封的忠勇伯。闻少卿,我这履历,你应该比我还清楚吧?”
“我不是问你这个。”闻翔摇了摇头,他盯着李贤川的眼睛,试图从里面看出些什么。
但他失败了。
那双眼睛,平静如水,根本看不透。
“这一切,都是你和长公主殿下,一早就计划好的,对不对?”闻翔问道,“包括那封给我大理寺的匿名举报信。”
“闻少卿,你这话说的,我可听不懂了。”李贤川摊了摊手,一脸无辜,“我就是个运气比较好的热心市民,碰巧撞破了一场天大的阴谋。你要是不信,我也没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