濮怀玉坐得很直,就这样定定地看了他许久。她看人从来专注,就像咬在牙齿间,攥在手心里,但把隗祯看到不自在还是第一次。
说审视,又是细腻的;说温柔,又能给他身上烧出一个洞。
但这种感觉很好。
好得像是一种隗祯期待了很久的延迟满足。
最后濮怀玉慢慢坐了回去。
“好吧。”她说。
“好吧”是什么意思?隗祯不懂她的心思,他很想懂,究竟是狐疑还是信任,不满还是愉快,但濮怀玉只是看向窗外。
然后大方地给了他好多点友好值:
「友好值+5」
「当前友好值:99。」
还差一点。但隗祯莫名抵触类似“还差一点”这样的措辞,他们的关系不应该用这点数字衡量。
不可否认,最开始他对濮怀玉是不得不注视、不得不注意,但现在不一样了。她对他来说不再是一张回家的船票,一份有着进度条的任务,是不能够割舍的、活生生的“濮怀玉”。
这个世界对他来说是虚幻的,但对她来说就是百分之一百。
……无论如何都不想她死。应该说,只要想到在濮怀玉身上存在这样一个可能性,隗祯就忍不住心如刀割,遥远的另一个世界远远不及此刻的她重要。
他是幽灵,游离在她成年礼的前后。
但也是拥有改变命运的力量的幽灵。
必须得……下定决心。
火车到站了,正值中午。濮怀玉在里面背上书包,隗祯则把行李箱搬下,扭头等她挤出来,跟在他身后。
站定在月台上时,破败的车站就在眼前,周围满是倒映着阳光的田地,泥土和庄稼味道的画布,就像是金子做的一样。
顺着稀疏的人群朝前走,穿着短袖和薄外套的中年人、甚至老人在出站口操乡音叫喊,推销着简陋的接驳车。
也就在这时,濮怀玉拽住隗祯的小臂,然后迅雷不及掩耳在他右脸颊上咬了一口。
是的,突然咬了一口,留下圆圆的、苹果似的牙印。
“啪嗒”。行李箱的拉杆倒下,连天空都栽倒在地里面。这举动无异于上下颠倒,隗祯本人更是惊诧到整个人凝固在原地,手脚如过电一般,就是不听使唤。
即便如此,他的第一反应仍是关切。
“你怎么能……怎么能乱咬东西呢!细菌吃进肚子里,疼坏身体怎么办。”
不合时宜地,隗祯想起濮怀玉坐在下铺床边咬苹果片时“咔嚓”“咔嚓”的声响,鲜艳的果皮留下咬痕,跟花瓣一样。
濮怀玉弯腰捞起他的行李箱,满脸写着“咬就咬了,你能拿我怎么样”,缀在人群后面快步朝外走,中途回了一下头:
“隗祯,你是傻了吗?”
他只好跑起来,棕色翻领夹克下摆在空气中燕尾似的划过。
称呼变了,但好像不是从这一刻才开始。当隗祯情急之下唤出“小玉”,濮怀玉便抬眼看向他,然后若无其事垂下。
「已记录下音频。」
隗祯匆匆接过濮怀玉手里的拉杆,狼狈地把箱子,也把自己往前推:「你一定要通过这种方式介绍你的新功能吗?」
「你以后一定会感谢我的。」分明只是机器,却能听出笃定,「不,不需要以后,大概率就是这几天了。」
接驳车是一辆老头乐,隗祯得猫着腰才能坐进去。坐下后也不干别的,他第一时间摸向那出牙印,还在。
“师傅,一共多少钱啊。”
五六十岁的中年人坐在驾驶座上,精神抖擞给她比了个数,随后聊开了:“闺女,你谈的这男朋友太俊了,给你便宜一点。”
耶,都不需要杀价。濮怀玉对隗祯面无表情比出剪刀手,仿佛得伴随一声“victory”的音效才完整。
隗祯则有些出神,心想:她没有否认。
窗外树的影子,阳光的影子都在后退,像无限向前延伸的画框。他的心里蓦地产生一种别样的刺激感,为她的理所当然,为自己不由分说的默认。
是罪恶吗?还是偷来的窃喜感?
心情是暧昧不定。
至少省了点车钱,如此也没什么不好,就随她吧。隗祯看向窗外,准备这次旅行结束向濮怀玉问清楚所有的路费然后支付清楚,哪有让她这个还没出社会的学生花钱的道理。自己还是个需要人照顾的半大孩子,就算会照顾别的孩子,也不该少了对她的那份关怀。
老头乐开到了小镇上,挺大的镇子,有个破旧的综合体,一路开过来还有电影院,红色的凸起用楷体写“工人电影院”,老旧到不知道是否还在运营。
剥落的墙体旁边是相对有七八成新的卫生院,大门旁边既卖婴儿用品,又卖花圈,人的一生原来在咫尺之间就能对天地有个交代。
这是隗祯从未见过的景象。
很快,老头乐停在一家招待所门口。
“长安招待所”。
“这可是咱镇上最好的招待所,老板可讲究了。闺女,你这男朋友可贴心。”
濮怀玉准备把行李箱运下去:“师傅,招待所是我定的,是我会疼人。”
隗祯低声说“我来吧”,将行李箱搬下车时耳垂红得刺眼。濮怀玉多看两眼,跟门口边吃饭边晒太阳的老板打个照面。
“阿姨,还记得我吗?”
老板筷子一搁,从围裙口袋里掏出纸巾擦擦嘴:“记得哎闺女,你是那个差点要跳楼的娃娃儿——”
濮怀玉一皱眉:“阿姨。”
“不说了不说了。”老板赶忙去推门,濮怀玉先进,隗祯将行李箱一提,再抵着门说“您先进”。这一下子,这张脸、这副身段的好处一下子全都显现出来。
人至中年,还能大饱眼福,老板进门时情不自禁哼起小曲:“都交男朋友了。闺女,你好不容易来一次,阿姨给你打个八折。”
“那怎么好意思。”
“怎么不好意思?阿姨给你打八折,还有的赚呢,傻闺女。”老板到柜台后面,拿了把钥匙出来,上面拴着“52”的号码牌。
濮怀玉比出剪刀手:“要两间连着的。”
最后拿到51和52两间房,都在三楼。濮怀玉背着背包很轻松地爬上一层,便在那一层看隗祯运行李。
这个笨蛋,热也不知道脱外套,这里可不是燕京。濮怀玉迎面伸手,他却避过去,揩擦一把额角,相当嫌恶那个碍事的汗滴,仿佛会玷污人,跟她对视却又笑一笑,说“你先上去,我马上就来”。
到后来,他脱了外套,露出两边肌肉紧实的胳膊。濮怀玉早坐在房间里,甩掉背包敞着门,听见声音又跑出来。
“你要休息一下吗?休息好了我带你去吃饭。”濮怀玉看他蹙眉旋动钥匙,指间平添了铁锈味,比起累更像是脑筋运转时负荷太大,一直在思索所以心不在焉。
他说:“不用休息。濮……小玉,你得跟我说说跳楼的事。”
“那不是真的,是老板看错了,我当时在屋顶上发呆而已。”
这回濮怀玉跟着他,走进被标为“51”的房间里。
蓝绿相间的印花床单,红紫晕染的印花窗帘。低矮的棕色木柜上放着白色烟灰缸,天花板正中央悬坠着电风扇,扯出一点无伤大雅的蛛网,常运作的空调在床尾,跟盥洗室并肩。
除了陈设有年代感,清洁程度能基本满足隗祯的要求。床垫、席梦思都很干净,就跟家里睡的床一样。
虽然如此,隗祯依旧从行李箱拿出湿巾和迷你拖把,戴上口罩就开始打扫卫生。
“你先坐会儿,我带了一次性拖鞋。”隗祯给了濮怀玉一双拖鞋,一盒草莓巧克力,“等会儿你的房间,我也要打扫。”
他的效率很高,濮怀玉巧克力没吃完就看见他从隔壁房间出来,摘下口罩露出脸:“可以了,我们去吃饭吧。”
濮怀玉点了点自己的脸颊:“好像消得差不多了。”
哇哦,耳垂一下子红了。“你不喜欢我这么做吗?”濮怀玉丝毫不善解人意地追问,“还是说,我咬疼你了,不咬疼就没事?”
隗祯:“……没有不喜欢。”
“那就行。”下次还咬。
出门左拐,濮怀玉找了家炒菜馆坐下,给自己点了一份宫保鸡丁盖浇饭,又因为隗祯一句“要荤素搭配”多配了一小碗炒青菜。隗祯的视线在贴在墙上的菜单表面逡巡,要了一盘回锅肉,一碗白米饭。
这期间,炒菜馆的老板跟看珍稀动物一样时不时走过来看一眼。濮怀玉起身要找他说两句,被隗祯揪住袖子,力道若有若无:
“万一多看几眼有优惠呢。”他也是学坏了,用口型跟濮怀玉说话。
最后,隗祯付钱的时候被老板抹了零头。濮怀玉吃了七分饱,坐在原位喝凉白开漱嘴,伸了个懒腰。
推开门,濮怀玉询问:“你觉得怎么样?”
隗祯:“什么?”
“从住宿到刚刚的午饭。”她没有挡阳光,微眯起眼睛,心安理得接受天光的偏爱,“本来是为了简晟精心找的,他比你娇气得多。”
“刚才吃饭的时候我就在想,他要是来了,可能会当场吐出来。幸好他没来,不然我的心情会很糟糕。”
她提起简晟,本应是理所当然的事,隗祯的心却揪起来,跟被水泡皱的书页似的。模糊的字迹在写什么,隗祯自己都不敢念。
“……我觉得很好,辛苦你做攻略。”以及,幸好简晟爽约,他不来,他才能来。
又是一阵沉默后。
“我跟他分手了。”
濮怀玉回首,男人垂眸看她,仿佛从眼睛里垂出若隐若现的、水滴的轮廓——如今他看她,总是一副太过于珍重到好像正在流泪的模样。
“我跟他说了我和裴县的故事,是他先提议要来看看,跟我一起面对往事。我本来想借助这趟旅行认清自己,进而考虑和他的关系,现在不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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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虑他了。”
“我对自己许下了承诺,隗祯。我不能总被这里的影子缠着不放,我要解开它。”
“……那我陪你一起。”
濮怀玉莞尔:“你已经在陪我了。我们回去吧,这个点无论是村子里,还是镇上的人都在睡午觉,我们也去休息。”
她很少笑,隗祯没想到其中一次会是在这样一个让人心碎的时刻,走回去的路上满腹的心事。
回到房间,隗祯合拢窗帘、抚平床单,忙了半天刚刚准备睡下,门外响起敲门声,一打开是濮怀玉。
老实说,在光线如此昏暗的房间里看见她的一瞬间,隗祯就忍不住紧张起来,脸颊上的咬痕似乎也隐隐作痛,还有点痒。
“我忘了一件事。”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玩意儿,“虽然老板人很好,但是就怕万一,比如前几任的租客不怀好心。”
濮怀玉将滤光镜片对准眼睛,在房间里巡视起来:“你长得如花似玉的,我可不想你被看光。”
系统偏偏还在此时唯恐天下不乱地现身:「叮,检测到宿主被任务对象调戏。」
「这种事需要你检测我才知道吗?!」
「哇,你恼羞成怒了。」
隗祯声音一沉:「不许模仿小玉说话。」
“好了,确实没有摄像头,安心睡吧。”
检查完,濮怀玉退出去,礼貌地带了上了门。
什么都没发生。她路过时手微抬,隗祯以为她会来牵自己的手,指尖忍不住瑟缩一下,说不出是紧张还是期待,亦或是二者皆有,结果她只是把漏出口袋的摄像头检测器塞回去。
他无端感到失落。
然而中午摄入碳水化合物过量,隗祯躺在床上,很快感觉到眩晕。
恍惚间做梦,濮怀玉在回来的路上牵了他的手,在原先留下牙印的地方“啵”地轻轻吻一下。不是含糊不清的暧昧,而是真的说“我喜欢你”。
他是怎么回答的?“如果能让你开心一点的话”,似乎是这么说的。
毕竟,作为这个世界的租客,隗祯本就是为她定制出来的。他有过愤怒,甚至是轻蔑的误解,但如今一切都变成了控制不住的关心。
或许,他隐隐期盼那一缕青春的幽灵显出身影,可以拥抱她。
意识到这一点,好梦变成了坏梦,隗祯一下子惊醒了,后背渗出汗水。
他怎么可以这样想。怎么可以。
给自己灌了两杯水,隗祯擦拭着被冷水浸湿的嘴角和下颚,发现已经过去近一个小时的时间。于是他走进浴室,冲了个凉,然后换上新衣服。
当然,出来后他还喷上了这次旅行携带的香水小样。兰花香气,带着潮湿的水意,再燥热的天气嗅到都有种清新感。随后他便去敲濮怀玉的门,无人回应。
是睡着了吗?隗祯在微信上给濮怀玉发了消息,依旧没有答复。
看不见她,总觉得心慌。以防万一隗祯下楼找到坐前台的老板:“跟我一起来的女孩出过门过吗?”
“没有啊,没看见。”老板摘下眼镜,链条在桌面“哗啦”一声散开,“人没了?”
“谢谢。那我再回去找找。”
微信上依旧没消息,隗祯忽然有种相当不好的预感。跳楼……屋顶……他陡然反应过来,飞身朝楼上跑。
打开虚掩的铁门,隗祯也如愿看到坐在边缘的女孩,腰微微塌着,手撑在腿边,后脑勺迎着热浪流出一层薄薄的汗水。至于她手一松整个人会落到哪里,隗祯根本不敢想,一想就会断了脑袋里那根绷紧的弦。
“嗯?有人吗?”濮怀玉觉得自己听到了什么,询问道。
他不应,压着脚下声音慢慢向前走,然后骤然抱住濮怀玉的肩膀,像快要坍塌的墙,急喘的粗气是沙土松动掉落的杂音。
灼热的呼吸喷洒在濮怀玉脖颈上。“你怎么不说话啊,有点吓人了。”
但她也没有责怪,手覆盖在男人紧扣着自己肩膀的手背上,手臂反搂回去,问他,“就睡这么一小会儿,能休息好吗。”
隗祯依旧不说话,只是艰辛地从肺里挤出一点空气来,好像就要竭力。
濮怀玉这时反应过来了,拍拍他的手背:“你睁开眼睛往下面看看呢。”
一大片农田正向远处延伸,像是从濮怀玉脚下诞生出来的,很能跑,交错的阡陌除了通往种植不同作物的菜地,还有零星分布着的自建房。
最重要的是,就在濮怀玉正下方多出来一片空地,没多高,跳下去跟跳下一级阶梯没有分别,空地上有一片晾着床单的晾衣杆。
“我很珍惜自己的生命,就算你高中不教生命健康教育的专题,我也知道。”
察觉到隗祯的力道松动很多,濮怀玉安慰地捏捏他的手腕,“好了,别捂在我身上,我身上有汗。”
“……没关系。我不在乎被你淋湿。”
就这样劫后余生般,他抱了她很久,等到心情平复下来才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