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巴掌打的裴司午脸上火辣辣的疼。
但他却没有丝毫不悦,只因在这之上,望见了曾经那永安侯府嫡小姐的一点儿影子。
那名扬京城、却只属于他的陆令仪。
而不是现如今为了沈家委曲求全的、连个内监女官都不敢得罪的陆令仪。
可这一瞬并未持续多久,陆令仪立马回神,屈膝下跪:“小公爷赎罪,令仪听及夫君一事,忽而使了分寸,还请小公爷责罚。”
哪里是忽而失了分寸?
若放在自小便当做奴婢教养的人身上,自是不论如何也做不出在裴司午脸上扇一巴掌这档子事的。
只是因为她从不是奴婢罢了。
虽说不曾苛待下人,但毕竟锦衣玉食长大的嫡小姐,总会有些骄纵的脾气。
陆令仪“变了”性子,可从未“丢”过。
裴司午深知这一点。
他一双大手骨节分明,此时用了力气将陆令仪从地上拽起来,带着不可言说的愤怒。
陆令仪被迫抬头,那双只一用力就青筋凸起的手,在边关晒黑了,又添了许多伤茧,陆令仪心中一跳。
他也经历了许多。
当年她大婚之时,裴司午是否在浴血奋战?他那时又作何心情?
陆令仪咬紧下唇,低声念了沈文修几声,强迫自己不再想关于裴司午的事。
“责罚?你现如今当真是一点脾气也没有?还是你体内住着两个人,一个可扇我巴掌,一个便为了沈家之事,甘愿做这蝼蚁姿态!”
裴司午拽起陆令仪,却没急着放手,而是将其拉近了:“为了沈家,我可听说你与永安侯大人都闹掰了,如今家不能回,当真值得吗?陆令仪,你何时变得如此?我看你是中了那沈文修的温柔蛊罢!”
陆令仪知晓他不过嘴上如此说,今夜夜半来此,定是为了柴陵一事的线索。只好顺着他的性子,直视前方与己不过方寸之遥的裴司午:
“小公爷,令仪不过为了完成夫君临别时的承诺,也为了沈家上下人员的清白、令仪的心安罢了。柴陵不就证明了沈家一事有冤情吗?既是夫家有冤,令仪怎有置之不顾之理?”
陆令仪一向敢作敢当、爱憎分明。
看来沈文修那文人待她极好。
那便罢了,裴司午心想。他倒也知晓永安侯是个什么品性的人,陆令仪会与母家闹掰,倒算不上什么意料之外的事。
裴司午深吸口气,极力使自己平缓下来,手中钳住的细弱手腕方动了动。
他这才发觉,抓的有些过紧了些,陆令仪的手腕处都浮了一层红痕。
“抱歉,我……”
“不碍,令仪屋内有万金油,揉揉便好。”陆令仪本是随口一说,谁见裴司午竟毫不见外般朝自己的住所而去。
“裴司午!”陆令仪不由脱口而出,追了上去。
裴司午脚步一顿,又继续迈步向前,就当陆令仪以为他当真要进门时,裴司午停在了房门口,转过身来:“去拿。”
真不愧是承恩公府的裴小公爷,命令的语气毫不收敛。
“拿什么?”
“万金油。”
自知犟不过裴司午,陆令仪无法,只得推开简陋的房门,掀帘进屋。
室内的陈设简陋,陆令仪径直走向屋内一角的置物雕花柜,打开柜门,将里面一只搪瓷瓶拿了出来。
站在屋外等候的裴司午见陆令仪出来,便摊开了手掌,表情似有不情愿,身子却依旧站的直直的:“给我罢。”
陆令仪将装了万金油的搪瓷瓶放在裴司午手中。
裴司午推着陆令仪的肩,将其摁在庭院边的石凳上坐下,又弯下身,捉住了陆令仪的腕子。
陆令仪见状便知他想作甚,只这实在不符合礼仪,便连忙起身,右肩又被那双在沙场磨砺过、有着薄茧的大手摁了下来:“别动,我给你上药。”
“这……”
知晓她那张嘴又吐不出什么象牙,裴司午打断道:“陆令仪,你可别说自己上药的狗屁话了,且不说腕间不便,就是你能顺利上了药,日后待你发达了,又像过去那样翻旧账指责我可如何是好?”
这是说她曾经爱翻旧账呢。陆令仪不由浅笑,又趁裴司午没注意,连忙将嘴角压了下去。
“现在可告知我关于柴陵的事了?”陆令仪眼瞧着夜色愈发深了,即是得了皇帝准许,也未免想着快些将事情交代完,快些送这尊大佛回去。
裴司午并未避讳,只一边在陆令仪腕间轻揉,一边说道:“柴陵是家生子的事,你已知晓。”
“是。”
“那柴陵的父亲已没多少时日,这事你可曾得知?”
陆令仪手腕传来的热度与细细摩擦的力道一顿,二人目光对视半晌。
“你是说……守株待兔?”
“是。”
柴陵父亲柴珺年事已高,念其家家代代为霍家效力,现如今自是被好好将养着的,而柴陵在外无朋友家人,父亲柴珺便是他最亲的人。
能在围猎场上放出消息,柴陵定是有一定的人身自由的,既如此,父亲若是病故,柴陵没有不回家偷探的理。
只要在四周设下埋伏,便能救下柴陵。
“还有……”裴司午停顿了片刻,不知这话该不该说。
腕上的伤已然处理好了,但裴司午依旧以那不轻不重的力道细细摩挲着,好似这样便能快些消去红印。
陆令仪就这样静静等着他说出下文。
“柴陵放出箭矢的地方,除了玉佩,周将军还找到了一物——”
“何物?”
“一指牛黄。”
牛黄?怎么会出现在围猎场?
“会不会是那日……”陆令仪想问会不会是哪位太医不小心落下了,可这实在荒谬。
太医不会去围猎场不说,此等高级的食材更是细心保管,进出有账,怎会落一指长大小在围猎场?
这事怪异,也难怪裴司午斟酌几番,这才说出了口。
说起太医院,陆令仪忽地想起一人。
“李太医若是肯帮忙……”虽说皇帝下令要查此事,定是能将太医院的草药进出账目查个水落石出,但这定会打草惊蛇。
就像皇帝明知沈家一事有内幕,也依旧将沈家暂且关入了大狱。
就像那日行刺一事,明明如此危险,却只是加强了守备,依旧载歌载舞地办了夜宴,好似行刺全然未发生。
皇帝这是不想打草惊蛇,看来背后藏着的人并不简单。
而让她知晓此事,恐怕并不单单是因为自己是沈家遗孀,为了让自己心安,怕是也存了利用自己女官的身份,暗下与裴司午一同查案的心思在。
裴司午接话道:“这事若是你能找李泾帮忙,自然是好,就怕他……”
“我自是知晓。”
“是么?”裴司午终于站起身,居高临下地望着陆令仪。
他的身子挺拔俊逸,此刻披着月光,叫人瞧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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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深邃眼瞳下的深意:“我瞧你见着温润之人,便是全心全意地信付上了。”
陆令仪叹了口气:“我在你心中便是如此之人?”
裴司午不可置否。
眼见天色愈发晚了,裴司午交代完一干事项也不便多待,便转身朝宫门走去。
“小公爷等等!”陆令仪脚步不及裴司午快,跟在身后有些踉跄,可前面这人却在这时有是个不理人的。
“裴司午!”陆令仪只好叫了前面之人的大名。
裴司午这才止步转身,面上带着一抹难以觉察的笑意,嘴里讲的话确是冠冕堂皇的:
“陆女官还有何事?皇上交代与臣的事皆已传达完毕,再在后宫之中多加逗留,怕是不好吧。嗯?沈、夫、人?”
陆令仪不愿搭理他这副臭德行,指了指裴司午的腰间道:“你的玉佩还在湖中,我叫人明天拾了送你府上。”
裴司午像是刚刚才想起来,作恍然大悟道:
“多谢陆女官提醒,不过这可不行。臣的家传玉佩若是次日被发现出现在凤仪宫,到时候传出不好听的谣言事小,误了大事、惊扰了沈家一案后面的幕后黑手可如何是好?
“到时候即便是你找那李泾私下要的账目,怕也是漂漂亮亮、查不出一丝错处的。”
这话有理。
但……陆令仪水性不好,又不能让承恩公府的裴小公爷亲自下水捞玉佩。
说到底还是裴司午小孩儿心性,哪有自个儿将玉佩掷入湖中的蠢物?
看来除了自己下水,别无他法。
陆令仪心中叹气,对裴司午道:“小公爷待我片刻,我去换件方便的衣裳。”
说完便走。
等陆令仪换了身简便些的衣裳,见裴司午依旧站在原地等她时,便知今日捞玉佩一事定是过不去了。
“小公爷坐在此处稍候。”陆令仪对着裴司午浅浅颔首,说完便要下水。
幸好为了娘娘们的安全着想,这儿的水并不深,陆令仪这才敢下水的。
“你还真要下水?不要命了?”陆令仪脱了鞋,脚底刚要触到水面,便被身后之人一把拢起,“为了枚死物,你是连命都不顾了?方才扇那一巴掌的陆令仪呢?去哪儿了?非要扯上沈家那人才有些骨气在?”
陆令仪被突如其来的大力拥入身后之人的怀中,气息未定,堪堪站直了身子这才回身拉开距离:“裴司午?不是你说今晚便要捞这玉佩?我又能如何是好!”
这话带了些抱怨娇俏。
裴司午笑出声:“命我去捞如何?”
陆令仪摇头:“如今我不过一介女官,可命令不得裴小公爷。”
听出陆令仪这话带了些揶揄的味在,裴司午便也不再多捉弄,从袖中拿出一物,晃在陆令仪眼前:“瞧这是何物?”
裴家家传玉佩在月光下晃晃悠悠,柔光映在裴司午眼中,添了几分柔情。
“你这是……”陆令仪感觉自己被耍,有些要找裴司午吃罪的语气,“我今日乏了,小公爷的玉佩既是找到了,那便请回吧!”
眼睁睁瞧着自己去换衣裳,还险些下水,陆令仪即便改了心性,也不免生出几分怨怼来。
裴司午知道这是给人逗出气了,只得装模作样深深鞠了一礼:“忘了给陆女官说了,裴司午这方向女官赔罪!还望莫要继续怪罪下去,小心伤了身子!”
说完快步出了凤仪宫,连身后陆令仪几声连不成句的“你……你,你!”都未曾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