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对弈（上）
翌日。
倪红叶头痛欲裂地醒来，她口渴得紧，穿好鞋袜，便跌跌撞撞往外走。
一掀帘子，与达杰不期而遇，她愣了愣，有些反应不及。直到达杰担忧地唤了一声“红叶小姐”，她才记忆回笼，一抹绯红悄然爬上她的面容。她哗的一声放下帘帐，背过身，微微喘着气。
她如今可是一点也听不得那声称呼！
达杰不由苦笑一声，他手里端着一碗醒酒汤和一些吃食，温声道：“红叶小姐，我拿了醒酒汤和吃的，就放在外面，你记得吃。”
“昨夜你醉酒，在路上便睡着了，我虽送你回来，但并未逾矩，你大可放心。”话毕，他转身离开。
听着脚步声渐行渐远，倪红叶这才掀开帘子。她神色复杂地往远处瞧了瞧，叹了口气，才端起托盘往回走，冷不丁瞧见床头放的簪子，不由顿住。
这是？
啊，真是要疯了！
倪红叶忍不住抱头哀嚎：都怪雅兰达那家伙乱点鸳鸯谱，这才造成如今的尴尬局面！她日后该如何自处，又该如何面对达杰，难不成要一直躲着不见人么？！
她愤怒跺脚，随意扒拉几口饭，直直杀向王帐。
*
王帐。
众大臣垂首而立，雅兰达神色冷然，立于上首。她朗声道：“诸位，本汗有一事思量许久，仍未能作下决断。此事事关重大，本汗不敢擅专，故特请诸位共商良策！”
大臣们悄悄对视一眼，恭敬答：“臣等愿为可汗排忧解难！”
雅兰达沉声道：“本汗近日得到消息，北戎在我族祖地往南二十里处探出铁矿，矿脉似乎不小。”
大臣们顿时倒吸一口凉气，窃窃私语声响起，雅兰达轻咳，示意众人安静。
“据探子来报，对方目前虽尚未行动，但已着手准备。且本汗还得到消息，北戎有意与禹朝梁王合作，梁王提供工匠和兵器铸造之法，北戎助梁王谋夺大业。本汗已派人斩杀梁王，并散播假消息，但北戎仍是按兵不动，不知在谋划些什么。”
“本汗以为，此事有三大难点。其一，我东胡是否避战，又或者说，是否放弃祖地。其二，若避战，东胡该往何处迁徙。其三，若不避战，东胡是否做好准备与北戎全面开战，甚而要提防禹朝偷袭。”
“诸位皆是陪着东胡一路走来的肱骨之臣，便是东胡最危难之际，也一直不离不弃，征战四方，本汗铭感五内！此事事关东胡生死存亡，还望诸位集思广益、齐心协力，护我东胡共渡难关！”
大臣们皆是心神一震，纷纷跪拜，“臣等定肝脑涂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激烈的讨论声顷刻间展开。帐外，全副盔甲的士兵把守王帐各个要处，百丈内皆是禁地，一旦有人胆敢擅闯，杀无赦！
讨论声渐歇，雅兰达抬了抬手，众大臣噤声。
一人率先出列，道：“臣以为，东胡不得不战！若我等避战，不但有愧先人，更是堕我东胡威名！他日若有人提起东胡，定会说我等是贪生怕死之辈，连先人祖地都守不住，日后还有何脸面苟存于世！”
“臣附议！祖地事关我东胡先人英魂，不仅是世代可汗安眠之所，也是在座诸位先辈、亲人埋骨之地。他们为我东胡抛头颅洒热血，打下庞大基业，我等怎能弃之不顾！”
“且若我等避战，北戎一旦势大，必定欲壑难填，欲要一统草原，届时东胡与其对上，只怕更是回天无力！”
“若真等禹朝与北戎建立盟约，禹朝新帝即位，定会出兵相助北戎，攻打草原诸部。故而，避战于东胡百害而无一利！”
“可若是开战，以我东胡如今兵力，如何能战？难不成要东胡重蹈当年覆辙？更别提还需提防禹朝偷袭。禹朝皇室向来狡诈，定不会放过此等良机！”
“臣有一问，还请可汗解惑。”
雅兰达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禹朝是否已派人追查，梁王死于边疆，是被何人所杀？”
“已放出假消息，梁王与北戎谋反，岂料谈崩，北戎愤而杀之。至于禹朝是否相信，又有何打算，本汗暂且不知。”
众人又窃窃私语讨论起来。
雅兰达低咳一声：“不过本汗倒有一人可用，便是颜家如今的家主颜寿。颜家曾经掌控着天下商道，手下更是耳目众多。虽三年前被抄家灭族，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或许能为我们提供许多便利。”
“不过此人心机深沉，又野心勃勃，甚至想覆灭禹朝，本汗实在是害怕与虎谋皮！”
众人脸色大惊，一时间都安静下来。
雅兰达静静等待，良久，才问：“罢了，此人稍后再议，诸位先来说说，是战，还是不战？”
大臣们对视一眼，彼此间心知肚明，此战，东胡避无可避！
众人纷纷跪下叩首：“臣等请战！”
“好！不愧是我东胡儿郎，有血性！”
“既如此，诸位可有何退敌良策？”
“如今之计，唯有联合西羌，共退北戎！”
“嗯，本汗昨日已派人前往西羌，待农事结束，便出使西羌。”
众人神色一凛，敬畏之心更是油然而生，皆恭敬拜道:“可汗英明！”
“今日之谈，事关机要，还望诸位守口如瓶！”
“是，可汗！”
雅兰达摆手，让人退下。她立于王座之上，目光看向远处。颜寿说的不错，此战，东胡不可退，这或许才是他执意要选择东胡的真正原因！东胡势弱，形危，再没有比这雪中送炭的机会更好了的，他也正好借机煽动是非，出兵禹朝！
可难道他真的不想要那个位置？难道还有什么比他亲自坐上那个位置，更能实现颜老爷的遗愿？他也真的放心由一个外族之人入主中原？
人心难测！
……
“禀可汗，倪姑娘求见。”
突如而来的声音打断了雅兰达的沉思，她挥挥手，让人将倪红叶带进来。
不多时，士兵将人领进了王帐。雅兰达托着腮懒洋洋靠着王座，神色有些不济。她抬手招呼倪红叶随意坐下，问：“不多睡会儿，这宿醉的滋味不好受罢。”
倪红叶抿了抿唇，神色不自然道：“你若公务繁忙，我可改日再来。”
她眼下是乌青，想来定是昨日未睡好，且这酒确实后劲十足，她一大早就起来忙碌，怪不得瞧上去如此憔悴。
雅兰达微微挑眉，“那行，你下去罢。”
倪红叶顿时一噎，听到真要让她走，她又有些不甘心。毕竟她可是憋了一肚子的火的，若是无处发泄，怕是要一整日都难受！
雅兰达无奈摇头，率先打破沉默，“如何了，还愁不愁？”
一听这话，倪红叶就来气：什么叫愁不愁，她简直是愁死了！她恨恨咬牙道：“你还好意思问？！你要我日后如何见人？！”
雅兰达顿时皱眉道：“倪姑娘何出此言？可是有谁为难了你？你说出来，本汗定为你做主！”
倪红叶：……
“你少给本姑娘装傻！”她气得一脚踩凳，手叉着腰，气势汹汹的模样倒是有几分唬人。
“……本汗昨日醉酒，确是不知发生了何事。”雅兰达轻揉着太阳穴，似乎确实因为醉酒，头痛得厉害。她皱着眉苦思良久，忽地抚掌道：“昨日是达杰当值，不如本汗叫他过来一问？”
她手一抬，就要叫人。
倪红叶的脸色剧变，她慌张地握住雅兰达的手，死死按下，扯出一抹讨好的笑：“不、不用麻烦！”
雅兰达不明所以地看她一眼，“既如此，本汗实在是爱莫能助了。”她眼神飘飘忽忽移向帐外，意思很明显，是要请人离开了。
倪红叶一口气憋在喉间不上不下，简直要怄死！先不论雅兰达是否装傻，但要让她当着对方的面，回忆昨夜与达杰的种种，也实在太过羞耻！虽说是吃了闷亏，但总好过把事情闹大。就当昨日是一场……
光怪陆离的梦罢了。
想通一切，倪红叶正准备告辞，可雅兰达哪里肯放过她。她一拍脑门，忽地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本汗想起来了！”
她似笑非笑地睨了对方一眼，噎死人不偿命道：“不就是你当着本汗的面，对着本汗的前锋小将上下其手，还求着人把你抱回帐内？”
“本汗还听说，达杰出来的时候，可是光着膀子的！啧啧啧，真是够激烈，够香艳！”
倪红叶呼吸一滞，“我没有！我……”似是想起什么，她脸色瞬间涨红，虚弱地捂住心口，“别说了，那只是个梦……”
“咳，你这梦做得也实在离奇，连本汗都成了梦中人？”雅兰达憋住笑，故作正经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做就做了嘛，多大点事！滋味如何啊？本汗的前锋小将够不够努力，能不能让倪姑娘满意啊？”
“你！我、我没有！”倪红叶简直羞愤欲死。
“嗐，都是女人，怕什么！本汗只怕你不够尽兴，这几日还想着再给你物色一双呐！”她嘿嘿笑着，那话里的意味，光是听着，都叫人血脉喷张！
倪红叶被这虎狼之辞震得心神俱碎，身体一软，就要晕死过去，却猛地被对方掐住人中。雅兰达狞笑道：“别晕，否则别怪我青天白日的叫人抱你回去！”
“你！”倪红叶不由垂死病中惊坐起，缓了半晌，突然红着眼质问：“你、你究竟为何要如此对我？！”
她眼泪将落未落，执拗地盯着雅兰达讨要一个解释，“我可是把你当成朋友，才与你说心里话，可你呢？你……你到底想做什么？！”尾音震颤，可见是气狠了。
雅兰达拉着她坐下灌了口凉茶，神色严肃，“莫激动，你听我说。正因为是朋友，我才不愿你深陷一段感情无法自拔。姑娘家遇人不淑，可是要后悔一辈子！”
“就拿颜寿来说，他这个人，远比你想的要复杂！你心思单纯，城府不深，是斗不过他的！而达杰，他是我的部下，相貌人品有我作保，你大可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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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杰的骑射猎牧也是族里最好的，他年少成名，追求者更是不少，可他唯独对你动过心！作为东胡可汗，我自然是希望为属下谋一桩好姻缘的。”
“可你如此行事，对他又何曾公平？！他又是否愿意受人如此摆布？！更何况我……已经心有所属了……”倪红叶垂下头，声音沉闷，似是带着某种不可言说的少女心事，“颜寿他，并非你说的那般不堪，他其实……是个好人……”
雅兰达气得直翻白眼，但还是压了压火气，温声问：“红叶，我可以这般叫你么？”
“嗯。”
“你是不是觉得我在故意逼你？可若是不逼你一逼，你要何时才肯回头？”她顿了顿，神色有些唏嘘，“颜寿的态度你也看到了，他何曾给过你机会？！难不成你当真觉得，只要你肯付出，他便总有一日会接纳你？”
“可你尝试的还不够多么？”
“红叶，你听我一句劝，放过他，也放过你自己。他身上背负的、心里藏着的，绝不是你能担负得起的！未达成目的之前，他绝不会因为任何人、任何事轻言放弃！”
倪红叶说不出话来，只皱着眉头，见状，雅兰达只得长叹一口气，又道：“红叶，我只问你，若有一日，他愿意接受你，但前提是，你帮他达成所愿，你也愿意么？愿意不顾一切地陪着他，即便赔上家族同胞，你也在所不惜？！”
倪红叶心神一震，她话里话外的意思，她何尝不清楚！
她不是没想过查他的身份，只是她在禹朝人生地不熟，实在查不出头绪。但看他的言行举止，定是某个大家族娇养的贵公子。权力倾轧，一朝沦落，家族倾覆，他左不过是想报仇罢了。毕竟禹朝朝野混乱，覆灭的世家大族何其多也！
而她所在的万兽城，乃一方巨擘，地位超然，便是禹朝也要退避三分。只不过万兽城世代避世不出，从不参与外界纷争。若是真有一日，他来求她，她至多也不过是力所能及地帮一帮罢了。
但若要她举全族之力倾囊相助，哼！
她的神色由晴转阴，沉冷道：“我在倪红叶之前，先是倪家的大小姐、未来的红枫城城主！你放心，我绝不会感情用事！”
她神色坚定，浑身上下充满了一股上位者的杀伐之气。
雅兰达默了默，问：“若我没有记错，红枫城可是在万兽城中？”
“不错，万兽城有十主城，红枫城正是其中一处！”倪红叶抬头挺胸，眼里是满溢的骄傲与自豪。
雅兰达顿时神色一肃，抱拳道：“本汗先前多有失礼，还请倪大小姐见谅！”
“无妨！我既然外出游历，自然不会以身份压人，何况你我已是朋友，日后，不必如此见外。呃，我可否叫你——雅雅？”
“……”
好半晌，雅兰达才从嘴里挤出一句：“……可。”
倪红叶高兴地又唤了几声，雅兰达顿时满头黑线：她可汗的威严算是没法要了，哎……
她缓了口气：“希望你记住今日之言，切莫被感情冲昏了头脑。我是没得选了，只能上了贼船。”
“你应当注意到东胡近来的异动，我也不瞒你，大战将起，你若是要走，便早些离去。你若是不走，不妨多看看我东胡儿郎，除了达杰，亦有许多好男儿。我私心里是很希望，你能多成几桩好事的！”
倪红叶：……
她脸上火烧火燎的，赶忙转移话题：“我虽帮不了你什么，但绝不会给你添麻烦！”如此，便是表明她要留下来了。
雅兰达暗中叹了口气，也不知是喜是忧：喜的是，能让东胡与万兽城相交的机会可遇不可求；忧的是，若是这位小祖宗在东胡出了任何意外，她也不知能否承受得起红枫城的怒火！真真是前有狼，后有虎，头疼，实在头疼！
没想到有一日，她这小小的东胡地界竟也一次性来了几尊大佛！那么，那位显然更神秘的沐溪，又是何身份？
雅兰达眸色一沉，又很快恢复正常。她脸上莫名多了几分羞赧，有些难以启齿地问：“还有一事，我拿不定主意。我看你与沐溪似乎关系十分亲近，就想问问你，你说……沐溪会不会……喜欢年纪偏大一些的女子？”
“啊，我看不少东胡女子都对他示好过，可惜都被他拒绝了，若是本汗许他王夫之位……”
她不好意思地轻咳一声：“当然我也不是非要用这等法子，只是他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若能收入麾下，定能事倍功半！”
倪红叶：……雅兰达该不会是老鸨转世吧？
她一脸无语地揉了揉眉心，“我劝你趁早打消这个念头！”
“为何？”
倪红叶却并未解释，只道：“她可不是一般人能驱使的。”
雅兰达眯了眯眼睛，看来这沐溪的身份更是不低，连倪大小姐都不敢多言！颜寿那小子知道么，就把人当作侍卫使唤？啧，她怎么就没有这般好的运气，她也想要一个沐溪啊！
雅兰达在内心哀嚎：没办法，就只能硬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