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中午,苗素云匆匆回家做午饭,做好就要带去地里,给不想耽误割麦子时间的家人们吃。她一边手脚麻利的切菜、起锅,一边对着照看了一上午自己儿子的钟颖说话,“国强没闹腾你吧?要是他惹人烦了,小妹你直接打就行,男孩子调皮,有时候不打两下根本压不住。”
“没呢,我看他比我哥小时候可乖多了。”钟颖客气的说了句实在话,不过她从苗素云的话想到了上午自己扇自己的那轻轻一巴掌,不会是她打自己唬住了这小子吧?
苗素云只笑笑,没再说什么。
虽然和钟诚结婚四年,孩子都三岁大了,可苗素云和钟诚的相处也就刚结婚那一个来月,接着钟诚就去当兵了,部队纪律严格,再加上这些年听说外面形势也很乱,探亲假更是难批,这还是钟诚从义务兵被提拔成了志愿兵,今年才难得被批准了十天的探亲假。
很不自在。
这是苗素云从昨天钟诚回来后至今的感受,屋里突然多了那么高大的一个人让她很不自在,夜里难以应对的热情也让她很不自在,只是面对着这个男人,苗素云就很不自在。她和他实在是太过陌生,同时又太过亲密。
这也是为什么苗素云抢在婆婆前头,主动回家做晌午饭的原因,她更愿意和钟颖待在一起,不想和钟诚待在一起。
眼前没了那个让她不自在的人,苗素云感觉天都变亮了,她干劲满满的拉着灶台下的风箱,接过钟颖递来的柴火,想起一事,“爹娘说今天下工之后一家子要去一趟李队长家,让我和你先讲一声。”
钟颖一愣,无意味的应了一声,“好。”
该来的躲不掉,钟颖记得自己刚穿越时听到的那些对话,当时她爹钟春生就说过,等她好一些了,就一家子去登门道谢。
一命换一命的恩情要怎么道谢?
更何况真相并不是恩情,而是冤债。
钟颖心神不属,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受害者家属,也不知道现在她的这些家人会怎么个道谢法。
李家没了个儿子,把她推出去赔给李家当媳妇?
钟颖想了想很快就推翻了这一个猜测,李霖时是李家最小的儿子,他上面两个哥哥一个姐姐早都结婚成家了,第三代的孩子都有好几个了。
赔给李家当女儿?
也就邓霞和钟春生把女儿当块宝,赔给其他人家,钟颖这种奸懒馋滑、脾气还大的闺女,那就不是还债而是讨债了。
钟颖神思不属的想着,都忘记了给苗素云递柴火。
苗素云自己探身从一旁的柴火堆里拿了一根木柴,只以为小姑子此刻的心神不宁是担心去了李家会被苛责,于是安慰道,“放心,爹娘还有你哥都会护着你的。”
钟颖闻言只回过神来朝她一笑,并没有把这话听进心里。
“护着”,钟颖很少有被人护着的经验,大多数情况都是她护着她妈,挡住她爸的大多数指责。
生产队下工时天都已经黑了,邓霞一回来顾不得歇息,就指使钟春生去橱柜里拿最近攒的那些鸡蛋,又让钟诚把昨天他回家时带来的那些东西都带上。
钟颖看着老爹拿出的那一小筐的鸡蛋,还有他哥特意带回家的麦乳精、油纸包着的蜜三刀点心、四条崭新的毛巾还有一瓶黄酒,这些都是乡下人家里的稀罕物事,可为了替她赔礼道歉,全都拿上了。
钟颖心里是说不出的复杂滋味。
“小孩子怕冲撞,苗儿你带着国强在家待着。”邓霞出门前对着苗素云多说了一句。
“哎。”苗素云连忙应了一声,她仿佛看不见家里这些稀罕物都要拿去别人家里似的,脸上没有一丝不情愿,只说,“我先把晚上饭做好,等你们回来吃。”
钟颖挽着邓霞的胳膊,跟着老爹钟春生的脚步,身后是提着东西的她哥钟诚和弟弟钟信,一家子人在茫茫黑夜中朝着村口走去。
事到临头,钟颖忐忑了一下午的心突然就安定了下来。
同甘生产队的村落布局形似一个细口宝瓶,大多数人家集中在“腹部”,村口1号门牌是村小,3号门牌就是李家。
钟颖远远就见乡间土路上一点不甚明亮的红光,走近才看清,那是旱烟发出的火光。
见钟家一行人走过来,站在那户人家门口抽旱烟的男人放下旱烟袋,声音还带着些沙哑,“你们来了啊。”
男人看着有五十多岁,干瘦精壮,个头不矮,脸上岁月的沟壑纵横,不笑时分外严肃吓人,近来丧子的的悲痛又使他多了些阴沉萎靡。
钟颖很快和原身的记忆对上号,这人就是同甘生产队的队长李明,也就是李霖时他爹。
“队长你怎么在门口等我们?”钟春生连忙迎上去,“我们来赔礼道谢的,怎么能劳动主家亲自迎接?”
钟颖跟着哥哥弟弟一起喊了人,叫了一声“李大伯伯”。
李明暗淡的目光只在钟颖身上一瞥而过,引着钟春生往家里走,“我也该和你们家赔个不是,昨儿他娘心急了些,跑到你家不是想要个什么交代,只是想问问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我也问过了不少人,当时好些人也看到了是我儿紧跟着跳河救人的,现在这样……也怨不得你家闺女。”
李队长家的房屋看着比钟家好些,是砖基土墙,下半部分的墙基用的是青砖,上半部分墙体是土胚,房顶铺的也不是茅草而是瓦片。四间屋子再加上做饭的锅屋和西南角的茅厕,院子里一口井一台石磨,像简化了的四合院,看着十分周正。
听到有人来家里,从厨房里钻出来的一个个子高挑的中年妇人,她眉眼要比寻常人深邃些,据说祖上有外族人血统,她一开口钟颖就听出了这人就是先前和她娘邓霞争吵的那人。
“你们来了啊。”刘红艳眼眶是经久未消的通红,说话间在身前的围裙上擦了下手,脸上勉力挤出个笑来,客套道,“还没吃饭吧?我正做着呢,一起吃点吧。”
说着刘红艳朝厨房里喊了一声,“老大家的、老二家的,再多煮上些饭。”
立刻从里面传来了接连两声回应。
邓霞连忙上前,“快不用忙活了,我们来把事情说清楚就回了,家里诚子他媳妇也已经做上饭了。”
院门另一侧的偏屋这时走出来一个年轻女人,脸色苍白,身型消瘦,她刚给弟弟床头的长明灯补了灯油。
邓霞余光看到,转头去看,认出对方的瞬间顿时有些惊讶,“柔妮儿也回来了,怎么瘦成这样?”
李柔是李霖时的姐姐,同样是同甘生产队走出去的出息孩子,弟弟是考大学考出去的,而姐姐则是嫁给了县城放映队支援农村、来乡下放映电影的放映员,一举“跃农门”嫁到了县城。
“昨天家里拍了电报,说……”李柔说着住了声。
白纸上寥寥几个黑字——「弟亡,速归」。
李柔至今想起来仍心惊肉跳。
略过这些不提,李柔只说,“娘我去帮大嫂二嫂,叔、婶子,你们快先去堂屋坐着吧。”
刘红艳拉着邓霞往正屋走,忍不住吐露了一句,“这妮子前阵子又落了一次胎,我也是见她回来才知道人居然瘦成了这副样子……”
邓霞惊讶的睁大了眼睛,压低声音,“怎么回事?这都第三回了吧?”
刘红艳神色郁郁,她通红的眼眶不只因为小儿子的身亡,还有女儿婚姻的不顺。
一行人进了堂屋,李明的大儿子李钢时和二儿子李荣时立刻找出几个凳子让钟家人坐下。
钟春生没有先坐下,而是直接把手里的鸡蛋放到屋中间的矮方桌上,又示意钟诚钟信兄弟俩把他们手里拿的东西也都放到桌上,满满当当堆成了小山。
“叔你这是做什么?”李钢时连忙拿起桌上的毛巾、黄酒就要塞回钟春生手里,“拿这么些东西干嘛?”
钟春生不接,只看向李明正色道,“你家四儿救了我闺女一命,我们一家子人都感激不尽。”
钟颖这个时候也从邓霞身后走出来,直面自己应该替原主承担的后果,她对着李家几人深深的鞠了一躬,郑重道,“对不起,都是因为我……总之,非常对不起!”
钟颖第一次感觉到语言是如此的匮乏,就算原主搭上了自己的命付出了过失害人的代价,但对于眼前这些死者的家属们,直面他们的悲痛,钟颖抿紧唇,仍觉得自己这句道歉十分轻飘飘的。
李明颤抖着手把烟袋锅里残留的烟丝磕到桌子上,一边伸手抓住钟颖的胳膊把她拉起身来,“这又怎么能怪你。”
深知真相的钟颖唇线更是绷直。
这时钟春生又再次开口,“老哥哥,我知道这些赔礼当然不足以弥补这份恩情,你家四儿是个出息孩子,他没了,不止你们当爹娘的难受、大家都觉得可惜……恰好我也有个出息儿子,所以,从今往后,我赔给你一个儿子,以后我家钟诚也算你家儿子。”
“从明天开始,他下地赚的工分都像你家四儿一样算作你家的。”
“不仅如此,以后他有一份孝顺给我家,就有一份孝顺给你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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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钟春生的几句话让堂屋里顿时安静了下来。
钟颖震惊的转头去看钟老爹,接着她的目光落到面色平静的钟诚身上,在这一刻突然窥见了他从军时的风姿,只见他正色道,“李霖时拿命换回了我妹的命,该有的孝顺、该有的赡养,以后我来替他做。”
钟颖愕然的又去看至今未出言反对的邓霞身上,显然一家子人早已商量好这种偿还恩情的方式。
可怎么会……用一个有出息的儿子去填女儿捅出来的篓子,这怎么可能?钟颖难以置信,就连现代的她爸都还会想要通过把她嫁给某个有为青年来换回自己失散二十七年的儿子。
啪嗒两滴水珠砸在屋子里的夯土地面上。
钟颖突然明白了嫂子苗素云的那句“爹娘还有你哥都会护着你的”,她也终于有实感的明白了原身为什么会被养成那样娇纵肆意的性格。
她真的被护的很好。
一直在一旁不声不响仿佛透明人的少年人也开口,“还有我,我哥不常回来,我替我哥那份,还我姐欠的恩情!”
钟颖视线模糊,却仍抬头看向钟信。
从未有过的,爱从四面八方像大雨般落下,钟颖就这样站着被淋了个透,水淋淋的,一滴一滴顺着她的下颌落下。
“哪里至于这样?”原本心里还有些不顺的刘红艳见钟家众人态度如此,那一丝的怨怪烟消云散,又去安慰钟颖,“又不怪你,还什么还。我们不抢你哥哥弟弟,快收一收这金豆子……”
“四儿选择跳下河救人就应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李明看着不通人情,但其实是个很理智正直的人,看问题也很透彻,所以自始至终都没有怨怪过钟家人,“现在这样的结果也怪不得你们,自然也不需要还什么。春生啊——”
李明制止想要开口说什么的钟春生,“以后咱们两家多走动就是了,有什么忙多帮一帮,别再提什么赔个儿子给我这种浑话了。现在就有用得到你的地方,我家准备后天就给四儿办丧事,你知道的,未婚的年轻孩子只能在家停放三天……到时事情很多,还要你一家子过来搭把手。还有唢呐开路,这事只能靠你……”
钟春生立刻一口应下。
李明说的也不是客气话,就连相邻几个生产队有什么喜事白事的,也都是找钟春生,因为他就是干这个的。
乡村家家孩子多,只靠田间地头的搞生产是不够填饱一大家子人一年到头的肚子,于是头脑灵活些的人们纷纷做起了“副业”,赚些外快。
就以同甘生产队为例,有给孩子起名、算姻缘八字、讲家居风水的三姑婆,给年轻男女牵媒搭线、说和亲事的胡打听,刘强家的婆子会接生,还有盖房一条龙的刘家三兄弟……
钟老爹则是另辟蹊径,年轻时主动找了师傅跟着学会了吹唢呐,干起了油水多的喜丧行业。喜事有婚宴、丧事同样也有白事饭,钟春生去一次没什么收入,但总能拿回来一些吃食菜肴,这也是钟诚从小就比其他孩子长得高壮、钟颖比其他同龄女孩要更圆润的原因。
两家人几句话商定好后天要做的事,时间已经不早了,钟家人很快就告辞离开。
走出李家堂屋时,钟颖险些一脚滑倒,还好有弟弟钟信一把抓住她胳膊把她扶住了。
钟颖站稳后才看清,原来刚刚她没留意踩到了一处泥泞。
“怎么了?”邓霞连忙转身走过来。
刘红艳也凑上前来仔细看了看,有些纳闷,“奇怪,这些日子也没下雨,院子里的地都是干的,怎么这块地上湿了一块?”
被洇湿的地方只有大概二三十厘米的大小,哪里会有乌云只下这么一点地方的雨呢?众人都觉得奇怪的四下看着。
李家老二李荣时指着不远处墙边的一个木桶,“应该是不知道谁刚刚把木桶放这边,溢出来的水把地弄湿了吧。”
这一小插曲没有在众人心里留下一丝的痕迹。
回到家后,苗素云把温在锅里的饭菜铲出来,饭桌上一家人又说了好一会儿后天要做的事。
深夜,躺在床上,夏夜的燥热让钟颖不禁想念起了现代时的空调,但当下的这个年代、在这个小山村里,也不是全然没有半分的好。
回想起家人们的维护,钟颖把手枕在脑袋下面,望着黑暗中看不清晰的茅草屋顶,穿越之后她其实一直有种游魂般的感觉,努力适应着另一份的记忆、适应着新的环境,但直到此刻,她才终于有一种扎根下来、落地的实感。
真实又梦幻。